◎伍正美
母親第七次住院了。
母親是一個身體很好的人,年輕的時候沒進過醫(yī)院,做到了醫(yī)學(xué)上叮囑的少糖少鹽少油。從我記事起,家里就一直貧困,勉強能保證頓頓菜都有鹽,偶爾會斷油,至于糖,要生病的人才有這待遇。有時,我唯愿自己生病,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喝糖水。
母親唯一的愛好就是喝酒,和父親不同的是,母親喝酒是默默的,父親卻要邀請許多人,高聲談笑。每次家里來客人,母親就忙出忙進,等菜上齊了,才坐下來,默默地喝酒吃菜。父親一不高興,就奚落她,她一句話不回嘴。父親越說越起勁,男人們都笑。直到父親說滾出去,她才默默流著眼淚離開桌子,流著眼淚去喂豬、洗碗。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我都使勁瞪母親一眼,希望她能大聲回?fù)舾赣H,甚至把筷子一摔,把桌子一拍。可她總讓我失望。我又恨又怨又心疼,只好跟著她去做事。她邊干活,邊大聲哭。我惱怒地說:“要哭就去我爹面前哭,你這算什么啊?!?往往我這樣一說,她就不哭了。
我們都不說話,把家務(wù)活干完,我?guī)е鴫阂值男那樗X。母親坐在灶門口,等父親召喚她熱菜的時候,她趕緊熱好端出去。我躺在床上,聽著母親燒火的聲音、鍋鏟炒菜的聲音,還有父親大聲笑的聲音,迷迷糊糊進入夢鄉(xiāng)。
早上我起床的時候,母親早在廚房忙碌了。我不想說話,母親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zé)o話找話。我嘆一口氣,努力讓心情平靜。也許,她永遠(yuǎn)都不明白我生氣的原因。
有時,家里做好了飯,父親卻要出去一下。我們左等右等,太陽落山了都不見蹤影,母親的眼淚就下來了。我們在她的抽噎聲中吃完了飯,哥哥們一溜煙出門玩去了。我和母親收拾碗筷,她一直哭,吸鼻子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實在忍不住,就大聲說:“別在我面前哭,有本事去找我爹哭。” 她馬上就不哭了,只是眼睛紅紅的,我不忍心,又叫上她去找我爹。
在別人家找到醉醺醺的父親,母親一句責(zé)備的話都不說,還在主人家的邀請下加入喝酒隊伍。我不想和他們一起,也找同學(xué)玩去了。我回家的時候,父母還沒回來,我就先睡了。半夜,被父母的吵架聲驚醒。我聽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怪母親多管閑事,跑到別人家里去找人。我起來責(zé)備父親太過分,母親卻說我沒大沒小。我一賭氣,繼續(xù)睡覺,不管他們吵到什么時候,也不想聽母親傷心的哭聲。
我在家煮飯的時候,父親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問母親哪里去了,我告訴他之后,他應(yīng)一聲,又去做別的事。母親進家如果看不到父親,她不會問,只是在院子里做事的時候,不停地看大門口。父親回來了,她就轉(zhuǎn)身進廚房,也不說一句話。
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每年殺年豬。我在學(xué)校讀書,祈禱學(xué)校晚些放假,可是不管多晚,就算全村的年豬都?xì)⑼炅耍依镆惨戎一厝?。挨家挨戶去請人吃飯難不倒我,就怕父母吵架,可他們年年吵。
通常情況是這樣的:請村里的人早上來幫忙殺豬,下午請客。父親很早就起來燒一大鍋水,母親準(zhǔn)備早飯,一切都正常進行。可是,吃過早飯就不一樣了,父親喝醉了,先去睡一陣,起來之后就把粉腸煮上,別的什么也不管。等到粉腸熟了,他倒上酒,招呼砍肉的,洗腸子的,切菜的都停下活過來喝酒。大家忙著做事,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陪他喝酒,他還要亂說一通,得罪鄉(xiāng)鄰,氣量大的笑笑繼續(xù)做事。有時候互不相讓吵幾句,人家氣呼呼地走了,母親束手無策,只能讓我去把人追回來。晚上吃飯更讓人氣惱,父親又唱又跳,喝多的人也跟父親一樣,家里亂哄哄的。父親時不時要吼母親幾句,或者奚落母親。說些 “你死了都要靠我的朋友抬上山” “你一點本事沒有活這么長有啥意思”。甚至把母親推搡到大門外,從里面把門拴上。我給母親開了門,她只會邊哭邊使勁做事。
要把晾透的肉腌起來,可父親早到別人家喝酒去了。母親一個人流著眼淚腌肉,我在旁邊幫忙。母親腌肉的手藝不行,要么鹽放的太少,要么肉沒有揉透,反正就是不好吃。父親批評的時候,她一句不反駁。
我常常想,他們不該成為一家人,一個常發(fā)飆,一個只會流淚,這樣的日子太煎熬了,可這只是我的想法。
有一次,父親喝醉摔傷,母親一直精心伺候,在父親面前小心地說話,看父親的臉色行事。出了房間,在院子里哭,小聲地跟我說父親可憐,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好,寧愿摔傷的是自己。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擔(dān)心和憐愛讓我震驚。父親傷好之后,還是一如既往地用原來的模式過日子,沒有愧疚沒有感激。有時想跟母親說讓她硬氣一點,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她好像樂于過這樣的日子。
后來,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回家待的時間少。偶爾回趟老家,心情也不好。吃飯的時候,只要我多在菜盤里夾幾箸菜,父親就吩咐母親趕緊添加,明明菜盤里還有那么多菜,只要母親動作慢一點,父親就發(fā)脾氣,和他講道理是沒用的,一再強調(diào)是為我好,讓我多吃點。我在父親的吼聲和母親的哭聲中逃跑一般離開,很長時間回去,相似的情景又再次上演。
后來,父親酒精肝離世,我把母親接來同住,輕言細(xì)語地跟她說話,細(xì)心周到地照顧她,她卻整天板著一張臉。大概一兩年之后,她不想跟我住了,要回老家養(yǎng)雞種菜。我買小雞,買雞飼料,三天兩頭往老家跑,每月給她足夠多的生活費。母親感冒啦,頭疼啦,她不跟我說,在村里人面前哭,說沒人管她。最近幾年,母親更愛喝酒,身體垮了,常常住院。醫(yī)生告誡她不能再喝酒,可一出院,她照樣喝。
今年是第七次住院了,看到她虛弱地躺在病床上,什么都不能吃,骨瘦如柴,眼光黯淡。母女獨自相對,我竟然找不到話說,只能看著輸液的滴管發(fā)呆。弟弟來看她,她雙眼滿是眼淚,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
也許,父親和母親用我無法理解的方式守護一生,我也將用相對無言的方式來守護母親,可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世人用愛守護,用心守護,用忍耐守護,我不知該用什么來守護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