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
那些靜默的樹木會在春天發(fā)出新芽,
而現(xiàn)在,它們沉陷在冷風和暴雪之中。
古稀之年的父母仍然迷戀勞動,或者——
他們以此驅(qū)趕暗藏于心頭的屈辱和傷痛。
為了大地能夠被微小的光明照亮,
月亮,從不消失;而我,從不絕望!
父母的舊居過了水,地面濕潮——
從夏初到冬末——他們的腿疼病愈加嚴重。
我沒有足夠的錢為他們修筑房舍——
我深感慚愧。然而,作為燈塔,我必須活著。
摒棄信仰多年的神靈,他們轉(zhuǎn)信基督——
他們興致勃勃地朝著天堂奔赴。
夜深了,在祖父留下的炕上,
他們正被龐大的焦慮和恐懼折磨。
而我羞恥于這溫暖的房間,
以及這盛大的流水般歡暢的自由!
在一個單調(diào)又漫長的雪花紛飛的夜晚,
在我藏身的大房子里,在昏蒙的燈光下,
我再一次深情地緬懷那些磅礴而劇烈的時刻——
我確信,沒有誰真正解開過我身體及靈魂的困惑!
欲望暗淡的夜晚,植物們的長勢倔強又蓬勃,
而我,一直在生活的梭機上搖晃,像個小丑——
悲劇開始時我只是個嬰兒,還不能反抗和拒絕——
如今,我仍然在生活的梭機上搖晃,不反抗,也不拒絕。
窗外雪地上那條靜止不動的鱷魚其實是一截朽木——
這不是秘密——就好像白天并不意味著光明——
而一些并不掌控財富和自由的人卻活出了生活的真相!
而一些精神異常之人卻發(fā)出了最清醒的聲音!
我在傍晚時分為陌生人的苦難流下眼淚,
我惦念那個叫 “飛熊”的鋃鐺入獄的男子,
然而,時間之流終會卷走一切,
而我不配享有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張寬闊的大床……
我喜歡在房間內(nèi)旅行,而不是任何別處。
盡管我對鼓浪嶼、蓬萊、西沙群島等地有過憧憬,
但現(xiàn)在,我喜歡赤裸著身體在房間內(nèi)旅行——
從臥室到客廳,從客廳到書房,從書房到衣帽間……
在那面鏡子前,我看到了狐貍、長頸鹿、貓、鸚鵡……
它們煩躁、憂傷、恐懼、迷惘……像極了我,又不像!
我不愛她的前世和今生,也不愛她的影子和靈魂。
至于未來,我一定是一株草本的或木本的植物。
從客廳返回臥室需要勇氣,那么大的床——
即使美夢也不能把它填滿,何況,我獨自一人。
我不敢向大自然裸露乳房,所以從不到陽臺駐足。
它們像多肉——白牡丹、冰燈玉露、姬星美人……
使我感覺到存在和意義如此真實可愛的,
不是那些自在游蕩的云朵,不是那些面無表情的行人,
我在一棵金葉槐的陰影里蹲下——欣賞一群螞蟻的舞蹈。
它們不聒噪、不松懈,為了更大的自由和空間,它們舞蹈。
七里河畔的玉蘭散發(fā)著幽香,而那些多情的垂柳搖曳如夢。
但我,在一棵金葉槐的陰影里俘獲了迷失多年的自己。
雖然,它們并不知道一個詩人的羨慕、尊敬和愛,
它們只顧銜著那些大大小小的顆粒——一趟、兩趟、三趟……
我迷戀這毫無倦意的重復,正如我迷戀那捉摸不定的愛情。
我在第十六分鐘離開——那只體格最大的螞蟻正從洞口探出頭來。
郵局的大門已經(jīng)敞開——還有二十九筆匯款等待我處理。
而它們?nèi)匀徊获搿⒉凰尚傅匚璧?、舞蹈、舞蹈?/p>
悲哀和不幸、絕望和危險,
以及那些隱秘的幻滅感,以及那些悲觀的預言。
在春分前三日把我們湮滅——掙扎和抵抗無濟于事——
玉蘭花開得自在又輕狂,河水自西向東靜默流淌。
然而,西郊的山巒,長著老松樹的院子,瘸腿的小笨貓……
它們見證,也遺忘;它們寬恕,也悲傷——
不存在一個記錄本,就像不存在真相和記憶,
攻陷和占具有短暫且怯懦的本質(zhì)——萬物詭譎!
通往心靈的小徑長滿荊棘,我們在深夜哭泣!
本能颶風般瘋狂訕笑,沒有荒謬,沒有殘忍,也沒有背叛。
我們還需要一次暢飲;或者,像石子一樣滾落山澗,
失聯(lián),流離失所——嶄新的自由唆使人無所顧忌。
我迷戀的圈套勒住了我的手腳——
一去不復返的時刻于未來降臨,而我們?nèi)绱擞H密又陌生。
像精致又野蠻的漩渦,夜晚,它分泌力量和激情,
它也分泌悲傷和絕望,以及無窮無盡的美夢和噩夢。
有時候,它沿著時間的斷崖鷹隼一般飛翔——
它尋覓的真相和光芒在密不透風的鉛罐里,
或者,在建筑物的陰影里——它們像瘋子一樣歌唱,哭泣!
它們習慣藏匿;它們被迫藏匿;或者,它們將死于謀殺和絕望。
的確,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迷戀夜晚,
即使虛無感和荒誕感輪番襲擊,即使生活的剖面丑陋可憎——
月朗星稀,大野空曠,一副茹痛含辛的面孔一直在搖晃,
是父親,他喚醒我,他向我索取活著的證明和意義。
的確,孤獨是渺小的沙子;或者,比沙子更渺小——
即使它變成一座山又怎樣?即使它崩塌或冒火又怎樣?
而我,還有健在的母親;而母親,還有煎熬于水火的兒子!
此時,微小的幸福像戀人留在耳畔的絮語,歡快又隱秘!
即使我把附著在茶幾上的細塵擦掉,
我知道:窗臺上、書桌上、電腦屏幕上、臺燈罩上……
它們擺出不知疲倦的態(tài)勢——日日滋生、無處不在——
就像那個已遠去故人的眼神、擁抱、贊美和親吻。
我患上了輕微強迫癥,不得不一次次用香皂將手洗凈,
我知道,我洗不掉手紋里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它們,
來自一所建在僻靜之處的老房子。而老房子的主人,
曾向我奉獻唐頓莊園的玫瑰和銀河系之外的時間。
如今,親愛的人呦!我親自堆起一座墳塋——等你!
我知道,你聽到了另一座墳塋里溫柔而執(zhí)著的呼喚,
今昔往昔,那看不見的細塵正把一切的一切覆蓋——
它們擺出不知疲倦的態(tài)勢——日日滋生、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