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輝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p>
這是川端康成的小說 《雪國》的開頭。雪國是一個現(xiàn)實存在的地方,具體而言就是位于日本海沿岸中部、本州島北部的新潟縣越后湯澤,作者只要描寫一下這個地方,就可以讓人物在其中活動了。
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小說、電影都是如此。
我們讀狄更斯的小說,倫敦熟悉的街道為小說提供了現(xiàn)成的敘事空間與背景。我們看那么多與巴黎有關的電影,那些歷史悠久的著名的景點與建筑無疑成了吸引觀眾的亮點。
《紅樓夢》卻很特別。
賈府里本沒有大觀園,曹雪芹需要借元春省親為由,為寶玉與眾姐妹憑空筑造一個大觀園,一個本來不存在于人世的生活空間,一個無中生有的活動舞臺,一個烏托邦,一個準太虛幻境。也就是說,里邊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榭,實際上都是曹雪芹自己一手籌畫起造的,所謂老明公山子野無疑只是假托。
實際上,除了曹雪芹本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建筑師能夠造出大觀園!因為,筑造大觀園,除了要懂建筑學、園林學、植物學等,他還必須懂心理學與人格理論,大觀園里的每一處館、院、苑、庵等都是為即將入住其間的人物量身定做的,建筑的風格特點與人物的個性氣質(zhì)之間卯榫契合天衣無縫,如怡紅院之于寶玉,瀟湘館之于黛玉,蘅蕪苑之于寶釵,秋爽齋之于探春,稻香村之于李紈,櫳翠庵之于妙玉…… (馬爾克斯在 《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簡約地敘述了女主人公與她的房子之間的契應關系: “在整幢房子里,一位講究實際的婦女的智慧和熱情清晰可見?!保?/p>
我想,這才是我們欣賞大觀園的重點與要點。也是曹雪芹建造大觀園的難度系數(shù)或心血所在。
曹雪芹建造大觀園的過程,堪比于上帝的創(chuàng)世。
上帝創(chuàng)世其實只是腦力勞動,而不是體力活,祂只是命名。這是天,這是地。
同樣,曹雪芹創(chuàng)造大觀園,也不是用磚瓦草木,而是用文字和敘述。
可要把偌大一個大觀園描畫敘述出來,介紹給讀者,殊非易事。常規(guī)方法是風景描寫,但景點眾多,亭臺綿延,連篇累牘的風景描寫一定會重復冗長,讀者一定會不耐煩。
所以,曹雪芹就想出了一個一箭雙雕的巧妙方法:讓寶玉進園題對額。表面上是 “試才”,實際上是敘事的需要,是介紹大觀園的修辭策略:通過題對額,化靜態(tài)啰嗦的風景描寫為動態(tài)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
當然,題對額的整個過程,不僅動態(tài),而且張致變化多有懸念,賈政與寶玉與清客三者間的互動關系,充滿戲劇性與張力,讀起來的效果,有如群口相聲,也有如一個個逗趣的舞臺小品。整個過程峰回路轉(zhuǎn),移步換景,柳暗花明,好戲連臺,諧趣橫生,沒有一絲枯燥與板滯,而且人物的個性 (考官賈政的迂腐與考生寶玉的靈氣)也借機得到了展示,可謂一舉多得。
法國作家加繆在未競之作 《第一個人》的一條自注中說:
“小說要充滿肉體與物體?!?/p>
因為文學是人學,自然少不了肉體;而物體則通向細節(jié),可以讓敘事變得具體結(jié)實,并散發(fā)出濃厚的生活氣息。 《追憶似水年華》中的小瑪?shù)氯R娜點心、 《尤利西斯》中的豬腰子、《喧嘩與騷動》中的鐘表、 《百年孤獨》中的冰塊等,都是耳熟能詳?shù)淖吭降奈膶W細節(jié)。
我們來看看,曹雪芹如何借助一個小小的荷包的細節(jié),拉開了寶黛之間波詭云譎的證情大戲之序幕。
寶玉順利通過了大觀園題對額的考試,無疑,這是他這輩子考得最好的一次。從大觀園出來,小廝紛紛上前祝賀寶玉 “得了這樣的彩頭”,便趁機哄搶了寶玉身上的所佩之物,荷包扇囊,盡行解去。也可見寶玉與小廝們沒高沒低的親昵關系。
黛玉見此情景,卻不高興了:
“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
說完,黛玉賭氣回房,還將前日寶玉煩她做的那個香袋——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等寶玉趕過來阻止,卻早剪破了。
在黛玉看來,寶玉丟的當然不是荷包,而是她對他的一片情意;而她剪破香袋,一方面實施了對寶玉的懲罰,另一方面也無疑讓她自己更加生氣了。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相愛的人由于過于在乎對方,所以就特別容易因為細枝末節(jié)而生氣,因為芝麻大的原因生西瓜那么大的氣,特別容易從小生氣走向大生氣,從生對方的氣走向生自己的氣。
曹雪芹的敘事沒有停留在揭示這樣的戀愛原理上,而是走向了寶黛之間獨特而空前的證情戲碼。
所謂證情,其實就是讓情感經(jīng)歷一番誤會、糾葛與挫折之后走向更深更濃更真的情感。
我們很快便看到,原來黛玉是冤枉了寶玉,寶玉并沒有把荷包給別人。他一邊生氣著黛玉的生氣,一邊就從里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個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
“你瞧瞧,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
這既出乎黛玉的意料,也出乎讀者的意料。敘事就顯得兜折多變迂曲有致。
黛玉一下子從正確主動的一方,逆轉(zhuǎn)為錯誤被動的一方,而且是雙倍的錯:懷疑并責怪寶玉把荷包給別人是錯的,用剪破香袋懲罰寶玉則是錯上加錯。
但黛玉并沒有認錯,她當然不肯認錯,她的個性決定了這一點。她只是 “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fā)”。
寶玉這時候卻不干了:
“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
寶玉其實有點得理不饒人了。 “你是懶待給我東西”,顯然不是事實,而是氣話和借題發(fā)揮;再把荷包擲還黛玉,則更顯得意氣用事:
黛玉見如此,越發(fā)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
敘述了黛玉剪香袋之后,緊接著又敘述她要剪荷包,這就是曹雪芹敘事的卓異與膂力。一般作家定會逃逸一樣避開這樣的重復 (其實是復沓),但殊不知,黛玉這 “二剪”,剪出的是別樣的倔犟與任性,剪出的是證情過程的跌宕與糾結(jié)。
好在寶玉這回有所準備,及時搶回了荷包,沒有讓黛玉剪成。如果真把荷包又剪破了,那倒沒有意思了,那就真是笨拙的重復了。曹雪芹當然不會讓自己犯這樣的錯誤。
一部 《紅樓》,荷包這樣的物品細節(jié)還有很多,簡直星羅棋布于文本空間里,如前面的宮花,后面小紅遺失的手帕、蔣玉菡送給寶玉的大紅汗巾子、晴雯補的雀金裘、薔薇硝以及傻大姐撿到的繡春囊……
每個小細節(jié),皆是一篇大文章。
人民文學最新版的 《紅樓夢》,依舊根據(jù)底本把第十七、第十八這兩回合在了一起。其實從閱讀角度,不妨果斷地把它分為兩回,就像第一回 “列一位看官”前面那段批注文字完全可以索性放進腳注或尾注里去。
第十七、第十八兩回應該從哪里分開呢?
己卯本以及甲辰本、程甲本、程乙本都是從 “不能表白”處切分的。竊以為,從文脈與語感的角度,從情節(jié)的連續(xù)性與內(nèi)容的完整度來考量, “不能表白”后的那一段,即 “當下又有人回”到 “寶釵便說: ‘咱們別在這里礙手礙腳,找探丫頭去?!f著,同寶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來閑頑,無話?!边@一段,應接續(xù)在第十七回,這樣才能呼應并補全 “荷包”證情結(jié)束時的那句 “可巧寶釵亦在那里”,否則,敘事內(nèi)容上就會有脫節(jié)感與缺失感。
另外,現(xiàn)在進行時的 “當下”兩字,顯然需要緊跟前面的情節(jié);而 “無話”兩字有暫停感或懸停感,更適宜用作回末綴語。
爾后的第十八回,才重打鼓另開張,進入緊鑼密鼓的省親情節(jié),并形成敘事時間上快速遞進與敘事節(jié)奏上的階梯發(fā)展: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
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賈妃省親……
展眼元宵在邇……
至十五日五鼓……
省親的豪華場面與瑰麗情景,當然不是炫耀,而是為了呼應秦氏托夢鳳姐時所說的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曹雪芹特別能駕馭盛況空前的場面與宏大熱鬧的情景 (這一點特別像托爾斯泰,敘述一場尸橫遍野的慘烈戰(zhàn)爭就像炒了一盤菜,真仿佛擁有如椽巨筆和洪荒之力),加上他從小就經(jīng)歷并熟悉那樣的場景,所以,他的敘述既宏觀繁阜又微觀細致。記得臺灣學者黃一農(nóng)就專門介紹過那把 “曲柄七鳳黃金傘”與元妃身份的一致性。
元妃前后三次或嘆息 “奢華過費”,或規(guī)勸 “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或囑咐“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幾乎是賈府盛極而衰的預告或預兆。
當然,元妃與家人相見的情景也寫得似喜卻悲,辛酸慟人。
但整個省親回合中,我自己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最能體現(xiàn)曹雪芹敘事之神鬼莫測與不可逆料的地方,不是元妃如何駕到如何熱鬧,而是之前賈母與賈赦帶領眾人在西街門外與榮府大門外怎樣迎接和等待。
先是五鼓時分,賈赦等在西街門外等待,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迎接, “正等得不耐煩”,忽一太監(jiān)坐大馬而來,說:
“早多著呢!末初刻用過晚膳,末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刻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于是賈母等在鳳姐安排下,只好先回屋暫且自便,另派人領太監(jiān)們?nèi)コ跃骑垺?/p>
此情此景,有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誰在人生中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等待與渴盼,帶著一份按捺不住的興頭與激動?結(jié)果卻是 “早多著呢”。
于是只好先回家等著。
可是不久之后,外面就傳來跑馬之聲和拍手之聲,然后,我們隔著書頁都能清晰地聽到那喊叫聲:
“來了,來了!”
賈赦就領合族子侄重新來到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重新到大門外迎接。但卻 “半日靜悄悄的”。這真空般的 “半日”,這風暴眼般的 “靜悄悄”,真是太讓人提著膽懸著心了!
忽見一對紅衣太監(jiān)騎馬緩緩的走來,至西街門外下了馬,將馬趕出了圍訞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
那皇家的儀仗與排場,那無與倫比的威赫與莊嚴,這才如夢似幻般輪番綻現(xiàn)在眾人面前。
瞻望勿及,忽焉而至。好事多磨,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曹雪芹真乃敘事天才造夢大師也。
另外須留意的,是省親過程中,元妃讓眾姐妹題詠時的一處細節(jié)。只要細心閱讀寶釵與黛玉兩人的詩,便可預知元妃后來為什么偏愛寶釵了。寶釵的詩句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難掩比興恭維之意;而黛玉的詩句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則幾乎只是直陳其事而已。
寫小說就是寫人物。莫言好像說過這樣的話,世界上的很多作家表達過類似的意思。
《紅樓夢》的一大成就便是創(chuàng)造了眾多活生生的人物 (根據(jù)統(tǒng)計口徑不同,從四百多個到九百多個再到三千多個不等)。曹雪芹 “造人”的功夫堪比女媧,造一個就活一個!區(qū)別只是,女媧用泥土摶人,而曹雪芹用筆墨造人。
英國作家福斯特把文學人物分成扁平人物與圓形人物 (譯得不夠妥貼,圓形人物并沒有突出其非平面的立體的性質(zhì)),前者大概指個性簡單、確定的人物,后者則指個性復雜、變化的人物。按此分類,狄更斯或 《水滸傳》的人物屬于扁平人物,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或 《紅樓夢》的人物則屬于圓形人物。
一部 《紅樓夢》,除了邢夫人、迎春、賈環(huán)等偏于扁平人物,大多數(shù)人物均是有深度或厚度的立體人物。相比而言,張愛玲在敘述上得益于 《紅樓夢》很多,但她的人物相對扁平,缺乏 《紅樓夢》人物的深度和厚度。
我們來看看最重要的人物賈寶玉。
從小說的神話開篇,到接下來的具體敘事之中,賈寶玉的人設其實早已基本確定:他的前生是神瑛侍者,有補天之石或美玉附身,他討厭功名利祿,喜愛水做的女孩,是母親嘴里的混世魔王,是一個不識農(nóng)具為何物稼穡為何事的公子哥兒,也是個多情到情不自禁的癡兒(與燕子說話、哭杏等),當然,還是一個秉有絕對之善的宅心仁厚者 (比如賈環(huán)一次次加害于他卻從不記恨在心)……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很容易成為一個扁平的理想化的人物。
但隨著敘事的展開與細節(jié)的刻畫,曹雪芹不斷給賈寶玉這個人物增添人性的維度,賦予個性的深度,從而讓他漸次擺脫基本的人設(對那些水做的女孩,對其他許多人物,曹雪芹也都是這么做的。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等,相當于人設與人物畫像,曹雪芹在后面的敘事中所做的,就是把這些人設演化為人性,讓她們從畫像上走下來,變成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女孩)。
比如,平時對什么都不在乎,給人大大咧咧的渾不吝印象的賈寶玉,卻常常表現(xiàn)出他的細心與體貼。送劉姥姥成窯茶杯,為平兒理妝,發(fā)現(xiàn)庸醫(yī)給晴雯開的藥方中有虎狼藥,讓燕兒給鶯兒賠禮時專門囑咐不要讓寶釵聽到等,都是這方面的細節(jié)與案例。
比如,天不怕地不怕、愛耍性子的寶玉,其實有膽怯與懦弱的一面,他有點像哈姆雷特,差不多是一個情感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在金釧、晴雯等遇難的關鍵時刻不敢站出來,而只是在死者已矣時去悼念祭祀。
再比如,寶玉時或會表現(xiàn)出沒心沒肺的自私的一面,完全不顧家庭之收支與盛衰。第六十二回,寶玉與黛玉閑聊,黛玉說起探春管家的不易,并說榮府出的多進的少,不省儉的話怕后手不接。寶玉卻道:
“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p>
這次重讀 《紅樓夢》,最大的收獲,是發(fā)現(xiàn)寶玉的一個習慣性動作:游離與逸出。
比如,元春封妃合家歡慶之時,寶玉卻游離在外, “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心里只惦記著秦鐘的??;比如,第十九回榮府剛剛忙完省親大事,曹雪芹指出鳳姐“第一個事多任重”之后,接著就強調(diào)寶玉逸出如局外人: “第一個極無事最閑暇的”。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每逢過年過節(jié)、慶生筵宴等鬧熱場合,寶玉經(jīng)常獨自個兒地逃避游離出去,就像云無心以出岫,就像在某種離心力作用下脫軌而去的小行星。具體又可以分為幾種情形:
一是有事的游離。如第四十三回鳳姐生日那天,寶玉一大早就從后門出去,與茗煙兩個到城外廟里祭祀金釧去了。
二是有事沒事之間的游離。第十九回省親之后,全家人在看戲、放花燈,寶玉深感無聊,就帶著茗煙到城外去看回家吃年茶的襲人了,還喜歡上了襲人的那個姨妹子。
三是完全沒事的游離。榮國府元宵夜宴那回,大家都在看戲,用大簸籮撒錢,只聽 “滿臺錢響”。正在熱鬧之際, “寶玉因下席往外走”。賈母問他往哪里去,叫他當心爆竹和火紙,寶玉回道: “不往遠去,只出去就來?!彼鋵嵤裁词乱矝]有,也許只是不喜歡這樣的熱鬧,只是想一個人出去躲躲清靜,他到大觀園里胡亂轉(zhuǎn)了一圈,撒了泡尿而已。
寶玉的游離行為,固然是日常生活中偶發(fā)的無聊所致,或青春期的生命厭倦之表現(xiàn),或受到油然而至的虛無感的驅(qū)使。他的游離習慣,恰好對應存在之荒誕,契合整部小說萬境歸空的主旨。
但似乎又遠不止于此。
寶玉游離并逸出,至少在這樣一些岔開的懸浮般的時刻,仿佛是那個游歷了人世體驗了繁華與冷落的神瑛使者已然斟破了紅塵,想要返回自己的前生;也仿佛是寶玉最后出家的預演與預敘;又仿佛是小說人物脫離了作家的控制,擺脫了基本的人設,自行其是,自行出離。
通過游離與逸出,寶玉似乎還無意間成為幾個世紀后的 “零余者”與 “局外人”的文學先驅(qū)。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猜測。
誰也無法確知,寶玉到底為何游離因何逸出,也許連他自己也未必明白未必清楚。他的行為始終像一個謎,特別像文本中的一個灰洞。另外,頗堪玩味的是,寶玉的游離習慣,與黛玉的那個習慣巧妙對稱恰成鏡像:就像王子猷在 “雪夜訪戴”里最終 “造門不前而返”,黛玉也經(jīng)常這樣,每每如斯,她來到某處門外 (比如怡紅院),卻由于偶然性原因,或聽聞里邊的聲音消息,猶豫一陣后,遂打消了進去的念頭。
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他們倆一個曾是神瑛侍者,一個曾是絳珠仙草,一個經(jīng)常離去,一個不肯進去。說到底,他倆畢竟都不完全是真正的紅塵中人呵。
寶玉心血來潮,正月里到城外去看回家吃年茶的襲人,竟喜歡上了那個 “穿紅”的姨妹子。寶玉可真是多情呢。
這可苦了曹雪芹。
秦氏出殯的半路上,寶玉已經(jīng)喜歡過初次相遇的二丫頭。
這一回又是如此,寶玉簡直就像是一只見到了花的蜜蜂。
但曹雪芹的敘事卻不能老調(diào)重彈,他不能讓那只振翅的蜜蜂發(fā)出同樣的嚶嚶聲。
這一回,曹雪芹故意不讓寶玉現(xiàn)場表現(xiàn)出他的多情,而是采用了事后補敘的策略。也就是說,等襲人回到榮府,寶玉趁眾人不在房中之時,才觍著臉問襲人:
“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么人?”
是呀,是呵,這樣寫才叫好呢。
置身榮府的黛玉,多少有一種寄人籬下之感,寶黛釵之間的情感又那么糾結(jié)拉鋸,再加上身體的孱弱,黛玉一直顯得傷感與凄冷,甚至常常有些怪僻與憂郁。但其實她不僅愛哭,也很愛笑。某種意義上,黛玉的愛笑,也是對其人設 (還淚)的解構(gòu)與超越。
一部 《紅樓》,曹雪芹多次敘述了黛玉的笑 (第十七回、第十九回等)。
幾乎每一次都是用 “嗤的一聲”來描述。
雖然 “嗤”這個擬聲字并不獨屬或?qū)儆邝煊?,我記得鳳姐與寶釵偶爾也這樣笑,但無疑,用在黛玉身上效果最好,也最是傳神貼切,所以用得最多最頻。我們想象一下黛玉的纖敏個性與憂郁氣質(zhì),想象一下她那柔弱的身板,想象一下她的櫻桃小嘴,她一定不會像湘云那樣哈哈大笑,而只會是只能是 “嗤的一聲”!連牙齒都絕不會露出來那種,特別會心特別摯真那種。
同樣是女孩的笑,第三十五回 “親嘗蓮葉羹”,曹雪芹寫丫鬟玉釧兒對寶玉的笑就換成了 “哧的一聲”,就沒有 “嗤的一聲”來得巧笑倩兮。
“嗤的一聲”,這才是古靈精怪纖敏內(nèi)斂的黛玉的情感釋放與爆破方式。
我們再來欣賞曹雪芹用的另一個擬聲字“嗄”。
第二十二回猜燈謎,賈政為了取樂賈母,主動要求參與猜謎活動,他放下架子擺低姿態(tài),盡力表現(xiàn)得平易近人與眾同歡,說話都是這樣式的:
“這是炮竹嗄?!?/p>
“這是佛前海燈嗄。”
一個 “嗄”字,寫絕了古板者故作親切、正經(jīng)人強裝隨和的那種尷尬、膩歪與荒唐。
是的,對一個敘述大師來說,一個簡單的擬聲字或語氣助詞,就是一道殺手锏,足以用來寸鐵殺人。
賈府還沉浸在省親與歡慶的余緒里,再說正月還沒過完,所以,大家都在猜謎、斗牌(賈母與老管家嬤嬤斗牌解悶、李嬤嬤打牌輸錢遷怒于襲人,晴雯等耍戲賭錢)、趕圍棋作耍 (賈環(huán)在寶釵那兒輸錢耍賴與鶯兒吵架)。
寶玉獨自回至房中,襲人因生病早已 “朦朦睡去”,晴雯、秋紋她們都尋鴛鴦、琥珀耍戲去了。 “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里燈下抹骨牌。寶玉問她為什么不出去玩,麝月的一番話盡顯她的貼心與周全,讓寶玉覺得 “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寶玉想起麝月早上說頭癢,就提出給她篦頭,免得干坐著。正梳篦著呢,被進來取零錢的晴雯撞個正著,見他兩個的親密樣,便冷笑道:
“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 “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鼻琏┑溃骸拔覜]那么大福?!闭f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晴雯雖然是開玩笑,但似乎也半真半假話中有話。從后面的諸多細節(jié),都可以看出寶玉與麝月的關系果然并不一般,如第二十一回寶玉續(xù) 《莊子·胠篋》時,把 “釵、玉、花、麝”并舉;在泣血般的晴雯祭文 《芙蓉誄》里,寶玉則用 “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的句子緬懷了這次篦頭經(jīng)歷與晴雯的譏笑。
接下來,我們就看到了那段關于鏡子的敘事:
寶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nèi)相視。寶玉便向鏡內(nèi)笑道: “滿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
二人在鏡內(nèi)相視,他們在看什么,他們看到了什么?此處其實大有況味,曹雪芹卻未著一字,這樣的關節(jié),這一面鏡子,正是值得我們細加琢磨的地方。
鏡子首先是一個取景框,把兩人攝入同一個虛幻空間,恰如上了同一條船,從而產(chǎn)生一種隱約的同盟關系,兩人應該看到了這種微妙的同框感及其曖昧性。
鏡子又是一種間離工具,它讓對鏡的兩人出離現(xiàn)實,置身于戲劇化的虛擬狀態(tài),目光在虛實之間交接,他們一定會看到一種貼身的親緣幻象,就像看到了一場風月小陽謀。
而寶玉 “向鏡內(nèi)笑”,麝月 “向鏡中擺手”,鏡子仿佛成了一種特殊的媒介與橋梁,借助它,兩個人瞬間建立起一種生活中沒有或不便表達的梯己、默契與會意。就像詩歌是整個思維以及對世界感受的加速器 (布羅茨基)一樣,鏡子差不多就是類似的情感加速器或推進器。
從曹雪芹的身世,我們知道他小時候一定見過很多進口的西洋鏡子,他對攬鏡弄影的感覺應該很熟稔,對鏡子的妖魅般的迷幻性質(zhì),也一定有自己的體驗與感悟。另外,曹雪芹一定看過 《西游補》里對萬鏡樓的諧趣敘事 “一竇開時迷萬鏡,物形現(xiàn)處我形亡”,董說撒歡般一口氣虛擬的奇鏡 (“天皇獸紐鏡,白玉心境,自疑鏡,花鏡,鳳鏡,雌雄二鏡,紫錦荷花鏡,水鏡,冰臺鏡,鐵面芙蓉鏡,我鏡,人鏡,月鏡,海南鏡,漢武悲夫人鏡,青鎖鏡,靜鏡,無有鏡,秦李斯銅篆鏡,鸚鵡鏡,不語鏡,留容鏡,軒轅正妃鏡,一笑鏡,枕鏡,不留景鏡,飛鏡”),想必給曹雪芹留下過深刻印象,并或多或少影響了他的 “鏡子敘事”。所以并非偶然地,一部 《紅樓》頻繁寫到鏡子,鏡子成了重要的敘事道具。除了第十二回的風月寶鑒 (照見的是欲望與死亡),除了寶玉與麝月一起照的支于鏡匣的這面鏡子,還有第四十一回劉姥姥誤入怡紅院撞到的大鏡子 (看到了我之非我的幻象),第五十六回寶玉所照的應該也是這面鏡子 (讓他夢迷)。
人容易在鏡子里迷失自我。我們都知道,《西游記》里有照妖鏡:現(xiàn)實中的人,在鏡中照出的卻是妖。而 《西游補》里也有一面照見他者的獸紐方鏡。
幻想文學代表人物博爾赫斯,對鏡子的看法也是很有意思,他說: “鏡子與交媾都是污穢的,因為它們使人口增殖?!边@差不多是一種幽靈分身的驚懼感。
同樣, 《紅樓夢》里的鏡子敘事,總體上呈現(xiàn)的無疑是妖魅的、欲望的、風月的影像。
難怪返回屋子的晴雯看到兩人對鏡心照不宣的樣子,說了 “瞞神弄鬼”四個字。
也就是說,借助這次鏡子敘事,在寶玉與麝月之間建立的是一種曖昧關系或風月征兆,而非精神的默契或心靈的感應,與此回稍后黛玉跟寶玉在又一次證情戲碼中強調(diào)的 “我為的是我的心”,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曹雪芹為我們勾勒的寶玉的愛情譜系或坐標中,既有心靈的情的區(qū)間,比如與黛玉與晴雯與二丫等 (一部《紅樓》黛玉幾乎虛弱到了沒有身體性,就像那株絳珠仙草;而晴雯不肯跟寶玉一起洗澡,臨死之前仍堅守著清白與貞潔);又有肉體的欲的區(qū)間,比如與襲人的初試云雨,寶釵與湘云的白膀子。寶玉與麝月的鏡子敘事,顯然也落在這個區(qū)間。
由于儒家倫理與風俗禮儀等文化影響,中國人的情與欲一直是分裂的,甚至是對立的(西方人的情與欲則相對統(tǒng)一與融合)。我們看到第二十回剛剛敘述了寶黛的證情明心,第二十一回緊接著就是賈璉與多姑娘淫穢的欲望敘事。在一部 《紅樓》中,寶玉的多情與賈璉賈珍賈赦等輩的淫欲始終構(gòu)成了鏡像反照。
一部 《紅樓》,唯有寶玉一人,在情與欲之間,在精神與肉體之間,渾沌不分,天然相融,保持著一種理想化的平衡。寶玉不僅是《紅樓夢》里的另類,他也是中國文化的異數(shù)。在這個空前的惟一的人物身上,當然也體現(xiàn)了《紅樓夢》在愛情觀方面的現(xiàn)代性。
第二十二回,寶釵生日,鳳姐與賈璉商量禮物的時候,可見在釵、黛之間,鳳姐的心理天平明顯傾向于寶釵。
賈母要為寶釵慶生 “置酒戲”,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
寶釵深知賈母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
慧黠老成如寶釵者,她可真是比黛玉會來事多了。難怪長輩大多更喜歡寶釵而不是黛玉。
看完戲,賈母喜愛那小旦小丑,就叫人拿肉果和賞錢給他兩個。
這個時候,旁邊的鳳姐忽然笑道:
“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p>
鳳姐的話看似無心卻似有意。這個地方,曹雪芹那無風起浪神鬼難測的敘事,已然探入人物的潛意識深處,鳳姐對寶釵的偏愛,當然會反作用到黛玉身上,難免就會下意識地去觸惹黛玉。敏感的黛玉聽到鳳姐的話,心里一定會 “咯噔”一聲,她知道鳳姐說的 “一個人”就是自己,好像怕什么就一定來什么!那一刻,她也許會本能地覺得,霉運就像一道落在自己頭上的陰影,怎么也躲不過去。
接下來發(fā)生的戲劇性一幕,可比剛才看的舞臺戲精彩多了。簡直就是一出戲后戲。讓人想起童年時鄉(xiāng)村看戲之后的興奮與吵鬧。
大家都知道鳳姐說的是誰,大家也都知道黛玉的脾氣,所以寶釵 “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 “亦不敢說”,獨大咧咧的湘云不知究里脫口而出: “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
寶玉聽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
寶玉萬萬沒想到,自己使的這個眼色,竟然導致了一場災難,就像蝴蝶翅膀的一扇,扇起的是一場風暴。
寶玉的出發(fā)點肯定是好的,既為湘云好,也為黛玉好,但結(jié)果卻兩頭不討好,糟得不能再糟。
先是湘云很生氣,馬上收拾衣包準備明天一早就走:“在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寶玉過來勸湘云,表示自己使眼色的目的是不想讓湘云得罪了黛玉,湘云聽了越發(fā)生氣,別人都可以說黛玉,獨我湘云不能說? “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得賭咒發(fā)誓:“我要有外心,立刻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云毫不領情,怒懟道:
“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
“啐”字一出口,寶玉知道自己只能離開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黛玉也正生氣呢,當然沒給寶玉好臉色,而是讓寶玉又碰了一鼻子更大的灰!寶玉問黛玉為什么惱,黛玉覺得寶玉明知故問, “拿我比戲子取笑”豈能不惱?寶玉道: “我并沒有比你,我并沒有笑,為什么惱我?”
對黛玉而言,寶玉 “沒有比” “沒有笑”當然遠遠不夠。以黛玉的纖敏多疑,她一定感覺到了來自鳳姐等人的偏向與疏離,甚至感覺到了那絲輕微卻不可忽視的 “歹意”,所以,她就更需要確認并證明她與寶玉之間的那份情與愛。也就是說,她接下來的心理與話語已然涉入證情戲碼,因而聽上去就完全不講理了(湘云雖然也耍性子,但畢竟事出有因):
“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
當然,黛玉氣惱的另一個原因,是她聽到寶玉巴巴的去勸湘云,聽到湘云說她是 “小性兒” “行動愛惱的人”。所以,黛玉的生氣實際上是雙重的,也是雙倍的,她那一刻心理之復雜之微妙,寶玉根本無從理解與體會。也因此,黛玉最后說出來的是氣死人不償命的狠話:
“我惱她,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寶玉無語凝噎,回房躺在床上:
“只是瞪瞪的”。
“瞪瞪的”準確之極!是呵,情難證,證情難,證情差不多就是自尋煩惱,就是自找氣受 (就是寶玉后面在偈里說的 “無可云證”)!一邊是湘云耍性,一邊是黛玉證情,寶玉夾在中間,結(jié)果當然只能是 “瞪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