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洪良
這樣的場景,小時候我經(jīng)歷過
在螢火蟲滿天飛的夏夜
一群小伙伴誤把天上的星星
也當(dāng)成螢火蟲。但是,除了蛙鳴
蟲叫,和明月下迎風(fēng)搖晃的樹
的確沒有人可以摘到它……
多年以后,當(dāng)我住到鐘鼓世家
小區(qū)后的某個月夜,在頂層的休閑
天臺上,我再次看見了摘星人——
一個孩童站在木凳上,踮起腳尖
抬高了身體,用手抓向了那閃亮的星星
可是,此刻的天臺上卻沒有蛙叫蟲鳴
也沒有樹枝,只有搖晃的風(fēng)……
孩子的父親及時把他抱下,制止了他: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
孩子呀,你這樣是夠不著奶奶的,
她只能在天上對你眨眼,對你笑!”
秋風(fēng)也怪可伶的,在臨近冬季之時
它們從某些看不見的高壓區(qū)域
向著低壓區(qū)域一路奔跑
至于跑向何處,具體能跑多久
可能連它們自己也不知曉
于是,便時大時小、時快時慢
像為無處投奔而不斷地扼腕嘆息
和喘氣,像人群一般慢慢跑散
直到跑出城市、樓群和街道
然后又跑向大山、原野和山村
吹落掉樹葉和樹上的若干果實
才終于減緩了自身速度——
“如此看來,風(fēng)會因氣候和暖流的
不同,而在不同的地方發(fā)生!”
很顯然,一部分不幸的風(fēng)已經(jīng)消亡
鳥兒也找不到它們的尸體
剩下的一部分則在人們的驚嘆中
越跑越慢,至逐漸消散
我驚嘆于那幅木炭肖像畫的完美
不是因為筆觸松緊和收放自如
也不是畫師處理黑白灰的關(guān)系
而是那雙眼睛的眼珠
那種平和與專注中透出的深情:
因為她掛在墻上,掛在客廳的中央
從而有了一種超出常理的留白
和絕對動人的溫情及細(xì)節(jié)
從她眼里,你可以看見你想見的人
這些年開車回老家
一個人時,總習(xí)慣于走高速公路
這樣既快捷省時,又避免了
與隔道的車輛發(fā)生錯車和追尾
在彼此看來,對方的逆行
都如過眼云煙,與己無關(guān)
這樣,道路也顯得通暢了許多
只有年邁的母親隨行之時
我才選擇走時速限定沒那么嚴(yán)格
且車輛通行相對較少的國道
為了照顧高血壓和暈車的母親
除了保持緩慢的車速之外
有很多次,竟停在了服務(wù)區(qū)休息
似要觀賞一下這驛站處的風(fēng)景
并為時間刻上紋理
待歇息停當(dāng)之后,才又出發(fā)
而沿途的風(fēng)景,則像車輛一樣
疾行,再無回眸和倒敘
周末清理舊物,翻整衣柜
偶然間翻出了一件老舊工裝
發(fā)現(xiàn)那是父親生前留下的
類似于中山裝與夾克的混合版
但它仍舊顯得平整和莊重
略有七八成新的樣子
也不知是否在放進(jìn)衣柜之前
被人刻意地熨燙過
父親穿過幾次。后來,出席某類
重要會議的我也借來穿過幾次
之后不知為何,就被雪藏了起來
而解開工裝紐扣的一瞬
我仍舊感受到了它的寂寞
體溫,和里面曾經(jīng)跳動著的心臟
好像它仍在替人擋風(fēng)
或在雨中躊躇著抽出一支煙
被主人用火柴點燃
以前喝咖啡,總是喜歡加糖
加牛奶?,F(xiàn)在卻恰恰相反
慢慢喜歡上它的本味
可仍保持用勺子或咖啡棒攪拌的
習(xí)慣??此鼈冸S著手勢
攪起那不經(jīng)意的一圈圈微小
波紋和日子的浪花。然后靜靜坐著
像對面坐著一個與己相似的人
在品味閑暇和密閉的孤獨
卻又拒絕與對方眼神交流和聊天
臨到喝完之際,還不忘伸出舌頭
對著杯壁和虛空舔上幾口
似乎那就是某種寂寞的深度
如此,就能把咖啡的本味
和對面之人的苦一并喝盡品透
僅留下一些杯底殘留的咖啡漬
這個唯一的目擊證人
人老了,但總得找點事兒做
不然,會老得更快——
陽臺上,母親種了幾樣?xùn)|西
夏荷、秋菊、蠟梅
盡管它們都被母親用不同
的花盆,安置在了不同的角落
這樣,便能在不同季節(jié)看見花開
對此,母親很是歡喜
當(dāng)它們各自在不同的季節(jié)即將開敗
尤其快要凋零之際
母親就總說這些花像她的姊妹
和某些親人——
或許,在她看來
她們都在春光中燦爛過
鑰匙委身于鎖
螢火蟲失身于燈火
流水叫囂河床
木舟怎么也困不住船槳
花白屬于頭發(fā)
嘴唇卻帶有朱砂
沒有任何一種悲傷
屬于真幸福
有人在擁抱和親吻的時候
送走了白天與黑夜
但愛的把柄和這些哲理
僅被少數(shù)人攥在手心
竹籃打水的事兒在生活中
會經(jīng)常發(fā)生。它漏掉了多余的水
卻不經(jīng)意間套住了
一些無知無畏闖入的魚兒
石頭打水的事兒,在生活中也同樣
經(jīng)常發(fā)生。平行水面時
如果力量和速度足夠大而快的話
石頭會蹦噠得很遠(yuǎn)
如遇浪頭,它還會起伏顛簸
但石頭畢竟劃傷了水
最終,它會以沉落的方式
選擇與水和解——
“干這種事兒的意義何在呢?”
在沒有明確答案的前提下
這樣的場景,在水塘、江邊和大海
我仍舊看見無數(shù)大人和小孩
在玩類似的游戲
夏天,在我居住的三十四樓
的頂樓天臺上,我從樓道
搬了一把破舊的木搖椅上去
然后躺在上面,看滿天繁星和彎月
頭頂上的星空屋,仿佛置于云朵
之上。它的下面,則似懸崖般
垂直擺放著一架云霧的樓梯
風(fēng)一吹,云朵就忽聚忽散
云梯也就跟著忽隱忽現(xiàn),時有時無
而星星則像一個人俯身,微微
睜眼、閉眼,甚至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
有很多次,它灑下滿地星輝
把我從漸涼的夢境中一下砸醒
使我禁不住抬頭,看向那座星空屋
好像始終有個人一直躲在里面
悄無聲息地看著我——
但是,那么多年過去了
從小院的平房拆建開始,到這舊地
原址上新建起的三十四層高樓
他還在不斷地考驗我:
既不降下一座云梯,也不放一條
生活的繩索下來,讓我攀上去
不必設(shè)大壇,香爐
手臂挽著青紗并一臉憂戚
也不必供奉三牲
用香燭通靈和引路
眼淚與強顏的歡笑彼此抗衡
這是悲喜交集的人世
逝者的祭日祭辰
也是生者的煎熬和無邊惶惑
在這一天,人們可以肅穆莊重
也可以假裝輕松一些
甚至于試著百無禁忌一次——
那些已逝的人或會再次醒來
而人們早已痛死過的心
則可能再痛死一次
街頭,一名穿碎花格子衣服的男子
左手抓捏著,食指虛空橫指
右手一把死死摟住老女人的頸脖
嘴唇,狠命地吻住了她的額頭
繼而撕咬,面若癲狂,且不松口
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女人
不停地流著淚,用雙手試圖推開他
而那個男子,那個似乎已犯病的男子
在緩緩倒地之時,還不忘用右手
使勁抓住老女人左眼的眼瞼……
此刻,他們身下的藍(lán)色墊子
備感憋屈。旁邊凌亂的被褥,和一張
印有 “愛的奉獻(xiàn)”的紅色噴布
及面前一口綠布包裹木塊制成的乞討箱
無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周圍圍觀之人,則發(fā)出一聲嘆息
我想:那位母親,如果必須在此刻
喊一聲的話——
那極可能是茫然的痛呼
或者說不清滋味的一句“兒——子”
一棵樹倒下之后
并不意味著它就此死去
除非它被人徹底地連根拔起
否則,一遇到雨和風(fēng)
就可能枯木逢春猶再發(fā)
如若不信,你完全可以去看看
那樹樁上新長出的木耳
它們雖然顯得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
卻仍舊在風(fēng)中繼續(xù)堅持
監(jiān)聽那刀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