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辰
一
終于躺在了手術(shù)臺上。在身體被注射麻藥進入昏睡之前,阿鐵看到鈦合金機械胳膊和大腿已由護士搬進手術(shù)室,護士的鞋底像木匠的刨子一樣,貼著地板,重重地摩擦著,頗有些吃力。它們的表層是硅膠仿真皮膚,在接駁位露出銀亮的金屬材質(zhì)。相比以無機鈣鹽為主的人體骨骼,鈦合金骨骼顯然更適合快遞公司分揀員崗位的工作強度。此前,由于工作強度大,每到下班,他的胳膊和大腿就變得酸麻無比,手指和腳趾骨腫成小胡蘿卜,整個白天沒心情閑逛,甚至影響休息,窩在床上不想動彈。天擦黑后,往往還沒恢復(fù)過來,又要開始新的輪回,嚴重影響工作效率,以致經(jīng)常被組長訓(xùn)斥,這些境況他從未告訴父母,也沒和芳芳——他的相親對象——提起過。
換上機械骨骼后,阿鐵心想,應(yīng)該不會再有這種擔(dān)憂了,至少從其他同事的反饋來看,是這樣的。
機械人體中心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患者安裝或更換機械義肢,當(dāng)然絕大多數(shù)是出車禍截肢的人,嚴重的甚至需要更換機械心臟,還有一部分就是像阿鐵這樣從事高強度體力勞動的工人,在這個時代,機械義肢是窮病的象征。正常人是不會安裝這玩意的,很簡單,機械人壽命短。
機械義肢有兩種不同的規(guī)格,一種較貴,硅膠皮膚搭載了電子感應(yīng)系統(tǒng),能感知外界刺激,阿鐵和他的同事用不起;另一種就是他現(xiàn)在要安裝的,沒有疼痛感知系統(tǒng)。即使被重物壓斷,被火灼燒,他也不會有絲毫感覺。
事實上,剛進入快遞分揀場沒多久,他就聽同組的老聶說起過身體改造一事。老聶并不老,尚不及而立之年,但這個年紀,在分揀場就算 “老”了。老聶瘦瘦的,頭發(fā)比雞窩還亂,由于有抽煙習(xí)慣,他的身上長年散發(fā)著一種汗酸與煙臭混合的味道,乍一聞到,令人想吐。老聶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整晚上到處找人聊天,從星星浮現(xiàn)說到隱沒,他說這樣不累。而阿鐵覺得說話才累,包括聽,甚至希望關(guān)掉耳朵,有時候更是恨不得將拳頭塞進老聶的嘴巴。當(dāng)然,礙于情面,他不會這么做,也不敢。
老聶說,7組有兩個山區(qū)來的小伙換上了義肢,胳膊腿都不麻了,效率大幅度提高,尤其有利于他們這樣的計件崗位,工資嗖嗖漲了兩千塊,但這事要保密,不能到處傳,否則一旦被人投訴到勞動行政部門,快遞公司會被罰,相應(yīng)地,涉事員工也將被辭退,失去工作。在阿鐵躺上手術(shù)臺之前,分揀場至少已有三十五名員工安裝了機械義肢。員工之間仿佛自動建立了某種默契,沒人嫉妒,也沒人惋惜,更沒人到處宣揚。
不銹鋼手術(shù)臺摸上去有些涼,這讓阿鐵想起家里的火炕。每到秋冬季節(jié),母親就會把火炕燒熱,到了晚上,他脫掉衣褲,像泥鰍一樣滑進被窩,舒服得很。主刀范醫(yī)生從護士托盤上取過麻藥針管,瞅了瞅有些顫抖的阿鐵,將針頭扎進他的胳膊。也許是心理作用,阿鐵瞬間覺得一股睡意襲來,不過在真正進入睡鄉(xiāng)之前,大腦畫面的幀速率至少增加三倍,畫面內(nèi)容也愈加豐富:癱瘓在床的父親、炙烤著烈日在水田里插秧的駝背母親以及讀初二且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的妹妹,還包括他所在的快遞分揀場的各位同事。當(dāng)然,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還是同鄉(xiāng)女孩芳芳。沒多久,隨著藥效發(fā)揮作用,畫面漸漸淡出他的腦海,取而代之的是揮之不去的夢魘,重重疊疊地撲面而來。
恍惚中,他似乎聽到一種電鋸鋸木頭的聲音,嗡嗡嗡,紅色的鋸沫從鋸條處飛濺出來,像個小噴壺,噴得到處是。他想確定聲音的源頭,但頸椎卻像被銹住一樣,動彈不得。眨眼工夫,他感到脅下和腰下一下子變得空落落,胳膊和大腿不再聽使喚,只想逃離這個恐怖地帶,但腳下驟然生根,殘存的身體變成一棵沒有枝葉的樹。他扯著嗓子大喊救命,然而四周空空如也,沒有半個人影兒。
不知多久,阿鐵在昏睡中蘇醒。他感覺四肢確實已經(jīng)消失,茬口處隱隱作痛,大概麻藥藥力正在消退。一個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女護士走過來,貓下身,一張五官分明的臉從上往下壓過來,阿鐵只覺得鼻腔撲進一股化妝水的香味,撩開眼皮,一雙碩大如鈴的眼睛懸在半空中,眼球閃爍著光彩,讓他產(chǎn)生一種緊迫感。他頓時聯(lián)想到犯罪電影中的情節(jié),只要護士有意愿,可以輕而易舉地蹂躪他,綁成粽子,拋來拋去,就像擺弄一個布娃娃那樣。
“阿鐵,你醒了?喝水嗎?”護士的聲音很輕柔,這讓他的精神緩和不少。
阿鐵點點頭,女護士微微一笑,伸手在桌子上拿來一個帶吸管的水瓶,將吸管的一頭捅進阿鐵的嘴里,阿鐵猛地吸了幾大口。
“我啥時能回分揀場上班?”
“大夫給你用了最好的生肌藥物,創(chuàng)口基本三四天就能愈合,愈合后,再觀察兩天,如果沒有后遺癥,就能出院了?!?/p>
“耽擱這幾天,少賺一千塊至少。”阿鐵嘟囔著, “啥時候安裝機械義肢?”
“你看看,這不是已經(jīng)安裝好了嗎?”護士抓住他的小臂,給他看了看。肘部好像安裝了軸承,能夠折疊,但他卻什么都感覺不到。
“真的嗎?我咋沒知覺?”
“別著急,麻藥勁還沒有徹底消退,明天再試試。和傳統(tǒng)的假肢不一樣,機械義肢沒有承受腔和負壓閥門。我們是將機械義肢和你的骨頭直接用鉚釘連接起來,除非動手術(shù),否則單靠自己摘不下來?!?/p>
“影響洗澡嗎?”
“完全不影響?!?/p>
住院這些日子,沒有人提著水果籃來看他,當(dāng)然,他也不希望有人來,這個艱難而充滿誘惑的決定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老聶。老聶和他不一樣,似乎不那么在乎掙錢,確切地說是懶,同樣出一天工,他至少比別人少賺五十塊。沒處對象,卻也存不下什么錢,整天就知道吹牛,說他要是負責(zé)這個分揀場,只需調(diào)整下管理制度,就能提高分揀場的收益,可惜老板不是曹操,不能識人、用人。
第五天,阿鐵能下床了,第七天,他已行動自如,與正常人沒有任何差別,甚至在體能上更勝一籌。
二
阿鐵終于回到他熟悉的 “戰(zhàn)場”。分揀場的主體建筑是一個長方體,高八九米,像個漏風(fēng)的盒子, “盒子”面積等于六七個足球場,擺滿打包好的紙箱子,堆疊在一起,像是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小山峁,上百工人在里面度過一個個忙碌而沉悶的夜晚。在這個盒子里,自動分揀機不停地運轉(zhuǎn),發(fā)出冗長沉悶的老牛喘息似的聲音,拖著傳送帶像個驢子一樣來回轉(zhuǎn)圈兒,毋寧說,盒子本身就是一頭龐大的機器獸,大口吞噬著快遞貨車運來的包裹。而電叉車和員工都是這頭機器獸的零件,零件壞了,換掉即可。
一走進分揀場,一股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夾雜著幾分汗酸味。每個人的臉上胳膊上都落滿 “灰塵斑”,佝僂著背,像拾荒老人。阿鐵在組長處報備后,準備前往自己負責(zé)的分揀柜,但組長告訴他今晚先去倒包,明天再做調(diào)整,因為昨天有兩個倒包崗的同事離職,正缺人手。這里的員工都必須熟悉每個分揀環(huán)節(jié),以便同事離職時,臨時補替。他原先的崗位正由一名分揀員覆蓋。正在倒包的老聶回頭看到阿鐵,放下纖維袋,齜著一口不太整齊的牙湊上來,裹挾著一陣汗臭,操著一口方言味的普通話,說: “行啊,阿鐵,這么快就上工了,沒多休息幾天?我還想著明天去看看你。”
“謝謝你還想著我。”阿鐵知道老聶就是客氣幾句,即使他一個月不來,老聶也不會真的去看他。
“感覺咋樣?”
“還好,試試再說。”
“哎,你猜猜這幾天發(fā)生啥好事了?”
“猜不到。”
“我好像遇見愛情了,那個補碼的丫頭,就是貴州來的,好像對我有意思。我倆聊得特投機,白天聊,晚上工作時候插個空也聊,還在超市偶遇了兩次,你說是不是緣分?”
“那就搞對象唄!”阿鐵朝補碼臺的位置瞅了一眼。幾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正埋頭用掃描槍掃碼,動作熟練,像機器人一樣。
“但我沒存下錢,怕耽誤人家。”老聶的神情瞬間暗淡下來,就像突然關(guān)掉了一盞燈。
阿鐵沒有接茬,他想到了老家的芳芳。住院期間,芳芳撥通他的手機,想和他聊聊彼此的近況,但阿鐵還沒想好更換機械義肢的事,要不要告訴芳芳?她會怎樣看他?他們的關(guān)系剛定下來,除照片視頻外,還沒有見過面,換言之,一旦冒出不和諧的因素,這段不牢靠的感情可能隨時告吹。芳芳選擇離開不會有任何愧疚,只需發(fā)條信息通知一下就行,甚至不需要征得他同意。想到這些,阿鐵就以工作繁忙為由延后了三天,明天上午,就是他們約定的聊天時間。
從照片和視頻看,芳芳清秀可人,小家碧玉。阿鐵母親對芳芳十分滿意,并給他下死命令無論如何都要將芳芳娶回家。但阿鐵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他清楚得很,和其他同鄉(xiāng)小伙子比起來,他沒任何優(yōu)勢。父親癱瘓在床,每日吃藥,還要定期做腎透析,妹妹正在讀書,成績還不錯,都要花錢。他很難拿出多余的錢來籌備自己的終身大事,至少暫時是這樣。通過數(shù)次交流,阿鐵察覺到芳芳對他是有些好感的,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原因。用老聶的話說,如果自己稍微捯飭一下,做做頭發(fā),換身衣服,就是一個不錯的小伙子。
終于熬到下班,阿鐵四肢再也沒感到酸麻,如果不是肚腹饑餓,意識模糊,他還能連續(xù)做下去。打完卡,阿鐵抖了抖濕漉漉的藏青色T恤,頂著沉重的頭顱,離開分揀場。老聶站在臺階上左顧右盼,阿鐵知道他在等那個補碼的丫頭。他記得剛來分揀場時,老聶每天早上下班都要和他一起回出租房,路上老聶像臺縫紉機一樣,嘚嘚不停,拼命把腦袋中的垃圾傾倒進他的耳朵,不過,他的耳朵似乎演化出了自動屏蔽功能,基本上能保證不受老聶那些廢話的影響。說起來,他要感謝這個小丫頭。
回到低矮的出租房,阿鐵拿著換洗的衣服,一頭扎進公共洗澡間,洗澡間還沒有進人,他脫掉T恤和褲子,打開淋蓬,調(diào)好水溫,先向腦袋澆了三分鐘的水。說實話,這是他一天當(dāng)中精神和肌肉最放松的時刻,當(dāng)然要好好沉浸式享受一下。
洗完澡,阿鐵來到出租房區(qū)的粥鋪,就著油炸鬼、榨菜絲喝了一碗小米粥。這時,分揀場的同事頂著太陽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回,有的已經(jīng)洗完澡,有的順路買回去在臥室吃。人群中,老聶和那個貴州小丫頭正并肩而行,有說有笑,看起來真的要搞對象。老聶的瞳孔放光,在女孩的臉上膩著,舍不得離開一秒鐘。
回到臥室,阿鐵躺在床上想了半個鐘頭,終于打定主意,打開手機,和芳芳視頻連線。其實在吃早飯時,他就想好了說辭,和芳芳介紹一下本地的旅游景點,雖然絕大部分他沒去過——盡量少提及自己的近況,他不想說謊,又不想如實告訴芳芳自己的真實狀況。
視頻接通,屏幕的另一端浮現(xiàn)出一張眉清目秀的圓臉,見到阿鐵的第一眼,那圓臉上的眼睛就彎成兩鉤月亮,隔著屏幕灑下兩束含情脈脈的銀輝,同時嘴角揚起一個拋物線,露出一排砌得整齊的貝齒。
“鐵子哥,我想去找你?!?/p>
阿鐵腦袋嗡了一聲,剛才設(shè)想的話題還沒引出來,芳芳就給他出了一道難題。
“這也是你媽媽的意思,我也想去。”見阿鐵不說話,芳芳補充道, “我在那邊可以找份工作,還可以去分揀場,你不是說沒有學(xué)歷要求嗎?”
阿鐵知道母親的小心思,她怕自己和芳芳長期不見面,關(guān)系黃了。
“千萬別來,芳芳,這邊的工作不是人干的,都是夜班,流水線,手慢了還遭組長罵。很多女孩沒干三天,就跑掉了。我打算再掙兩年,回鎮(zhèn)上開個超市,交給你照看?!?/p>
“好啊,那就這么約定,男子漢大丈夫,不準反悔哦!”
三
第二天,阿鐵就在組長的安排下重新回到寶石綠色智能分揀柜工作區(qū),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分揀柜前面,根據(jù)目的地將快件進行細分。這個崗位相當(dāng)吃臂力和腿部力量,不過,自從更換了鈦合金機械義肢,他便不再為此苦惱了。他時常能聽到機械義肢的組件磨合的聲音,大概是尺骨與肱骨的接駁點,以前他就在同事身上聽到過,現(xiàn)在才明白,竟是這回事。此時,他舉著一個包裹來到掃碼相機前,正準備識別,突然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鐵,老聶干嘛去了?好幾天都沒來了。”
阿鐵回頭一看,是那個負責(zé)掃描補碼的貴州丫頭,個子不高,扎著馬尾辮,身材清瘦,面帶憂色。和芳芳的純情比起來,貴州丫頭明顯帶著一絲倦色,是一個人在挺過艱辛之后,在深沉堅毅之外,獲得的副產(chǎn)品。阿鐵忽然意識到,似乎真的好幾天沒有見到老聶了,沒這個話簍子每天倒些垃圾話,反而少點什么。阿鐵手中的活沒停,將包裹在掃碼相機前一晃,分揀柜的紅色指示燈便亮了,他隨手將包裹丟過去,哪知蜂鳴器嗶嗶嗶突然響了起來,嚇他一跳,不容多想,一個箭步跨過去,將包裹重新?lián)炱穑度胝_的格子。
“我也好幾天沒見到他了,要不下班后,我去瞧瞧,回頭告訴你?!卑㈣F知道,這個小妮子八成是對老聶有意思,不好意思主動聯(lián)系。
“謝謝你?!辟F州丫頭轉(zhuǎn)身跑開。她必須立即回到崗位,不然那些包裹瞬間就會堆成一座小山,給同事增加工作壓力。
說實話,阿鐵并不像貴州丫頭那樣為老聶擔(dān)心,老聶經(jīng)常這樣,每個月至少曠工一兩天,去臨近的城市閑逛,或者找個野水塘釣魚,大概一個人就算再喜歡熱鬧,也有想獨處幾天的時候,補充能量。不過,這次曠工四天,遠超平時,似乎的確有些反常。
早上,下了班,阿鐵照例頂著沉重的腦袋往出租房趕,步履匆匆。出租房在一個村子的邊緣,是專門為快遞公司劃出來的,有瓦房,有平房。房前的過道里堆滿雜物,唯一值錢的就算不知倒了幾手的自行車了,由于長時間不維護,風(fēng)吹雨淋,擋泥板都糟了,用手都能扯下來。房子五排,住的全部是分揀場的員工,有的合租,有的獨居,租金不貴。
老聶和他住斜對角,只要穿過前面的丁字過道,再一轉(zhuǎn)彎,就能到老聶那道銹出花紋的鐵門。老聶也是獨自居住,通常而言,年紀越大,干得越久,越需要私人空間。按老聶的話說,合租沒法搞對象。
阿鐵洗漱完畢,吃完白粥、油炸鬼和蘿卜干,按以往的生活習(xí)慣,接下來他要飽飽地睡一覺,恢復(fù)精力,至少睡到中午。今天,他決定先瞧瞧老聶,確定老聶沒什么事再睡覺,不然也睡不踏實。阿鐵慢悠悠——權(quán)當(dāng)下食——來到老聶房門前,鐵門沒有上鎖,說明老聶沒有出遠門,至少沒有離開本市,于是伸出手掌拍了拍門,鐵門發(fā)出嘩嘩嘩的脆響,半晌,屋內(nèi)傳來老聶慵懶的聲音:進來。
“阿鐵吧,聽那動靜就知道是你,只有你用掌根拍門。”
“老聶,補碼的小丫頭想你嘍!咋又曠工?”阿鐵邁進屋子,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個簡易的廚房,煤氣灶上擺著看上去幾百年沒使用過的鐵炒鍋。廚房挨著玄關(guān),穿過玄關(guān)就是老聶的臥室。臥室不大不小,勉強容得下兩個人正常生活,一張雙人床,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雜亂的數(shù)據(jù)線和塑料藥瓶,及一把黑色的辦公剪刀。在臥室的一角,一個蒙上灰塵的無線路由器正閃著綠燈。
阿鐵前腿剛邁進臥室,就和準備迎接他的老聶險些撞上。老聶拉過一張凳子,示意阿鐵坐下,老聶自己則坐在床角。
“突然不想干了。”
“咋了?”
老聶足有二十秒沒有說話,時間仿佛凝固,阿鐵只覺得老聶有些怪,和平常那個話簍子截然相反,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盯著老聶的嘴巴,沒有追問,因為他猜到,老聶一定會告訴他,所謂 “沉默”通常只是在準備措辭,或者控制某種情緒。
“我給你看樣?xùn)|西?!卑肷危下櫿f話了。他站起身,解開上衣,露出白凈的胸膛。
阿鐵的目光隨著老聶的動作及時轉(zhuǎn)移,落在最核心的位置。他看到,老聶的胸膛上面,打著一塊顯眼的長方形補丁,不是胎記,更不是皮膚病,就是補丁,沒有針線縫合痕跡,有些像膏藥貼,只不過膏藥貼的質(zhì)感和顏色與皮膚一樣,能看出具有硅膠的彈性,難道是仿真皮膚膏藥貼?若果真如此,那么生產(chǎn)膏藥貼的廠家實在多此一舉。
老聶摳住 “膏藥貼”的一個角,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使勁一拉,將 “膏藥貼”揭開,這又使阿鐵聯(lián)想到剛買到新手機時,揭開塑料膜的情形。 “手機膜”下面竟然藏著一道一拃長的銀色拉鏈,拉鏈沒有拉片,只有拉鎖,細密的銀牙相互咬合,將胸腔內(nèi)部的秘密遮住。阿鐵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睜大眼睛,屏住呼吸,想問什么,但又不知道從何問起。只見老聶摳住拉頭,將拉鏈從左側(cè)拉到右側(cè)。
“你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老聶提議說。
阿鐵照做。老聶雙手將拉鏈撐開一個縫隙,阿鐵湊過去,舉著手機,將手電筒的光射進拉鏈的后面,在看到 “秘密”的那一瞬間,阿鐵仿佛受到電擊一般,大腦瞬間宕機,騰起一片霧白,眼前這個熟悉的老聶忽然陌生起來。
拉鏈遮住的空間內(nèi),是一套精密的鈦合金機械裝置,有齒輪,在心臟的位置似乎還有動力裝置,不,確切地說,那就是一顆銀亮的機械心臟,如果側(cè)耳細聽,還能聽到細若游絲的滴答聲,如心臟在跳動。老聶將手指移到肚臍的位置,示意阿鐵觀看。阿鐵側(cè)著腦袋,將手電筒下移,再次震驚,原來老聶的肚臍是一個圓形數(shù)據(jù)線接口。
“肚臍眼是給機械心臟充電的地方。”
“機械心臟?充電?你是機械人?”阿鐵有太多疑問。
“你來分揀場之前,我就成了機械人,渾身上下,除了腦袋,已經(jīng)全部更換為機械。機械心臟的動力來自一塊磷酸鐵鋰電池,每隔三天充一次電,不然我就沒法啟動,不能工作,進而變成一具機械人體模型。”
“怪不得沒見你吃過早茶。”
“碳水食物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我只吃電。”
“你哪來這么多錢?我只換胳膊和大腿,就有點吃不消?!?/p>
“機械人體中心每周都會丟棄大量的機械殘肢,有些是那些截癱病人換下來的,不少還能繼續(xù)使用。病人希望更新迭代,就換上性能更好的,或者病人去世,那些殘肢往往就會丟給機械人體中心。新病人一般都嫌晦氣,不用二手貨,所以中心也從沒想過廢物利用,只能丟進倉庫,每年還會定期清理,主要賣給廢品收購站,最終被粉碎機吃掉?!?/p>
“所以去倉庫找殘軀殘肢不花錢?”
“是的,但更換需要手術(shù)費,一個月的工資。”
“為什么不想干了?”
老聶再次陷入沉默。
四
“你知道為什么這幾年我沒存下錢嗎?你是不是一直在鄙視我,以為我沾染了壞毛病,不認真上班,沒出息,不知道攢錢?”
阿鐵沒有說話,畢竟他確實是這么想的。
“剛來的時候,我比你還拼,夜班正常工作,白天還做兼職,在附近一家農(nóng)家菜餐館幫廚,根本沒時間休息。我把掙來的錢都寄回家去,自己只留下一部分生活費。幾年前,我父母因為一場車禍,雙雙去世,我和弟弟只能跟爺爺一起生活。原來家庭就不富裕,這回算是跌進地獄了。爺爺腿腳不好,走路一瘸一拐,即便這樣,他還想辦法重新振作,種植大棚瓜果,結(jié)果那年下了冰雹,大棚被砸了個稀巴爛,賠了個底朝天,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我只能出來打工還債,這幾年我的工資都用來還債了。今年年初,爺爺病逝,我回去一趟。又過了幾個月,債務(wù)徹底還清,我也松了一口氣。弟弟高考落榜,打算做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我也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p>
“苦盡甘來,這就是人生?!卑㈣F安慰道。
“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是人了,失去了愛的能力。這副身體,哪個女孩會喜歡?我不想耽誤別人?!?/p>
“所以,你打算放棄貴州丫頭?”
老聶沒有回答,而是順手抄起桌上的剪刀,將胸前的仿真硅膠皮膚剪了一個圓洞,露出銀亮的機械裝置??吹贸觯髠?cè)是機械心臟,心臟的位置閃著暗淡的紅光。老聶雙手扒著硅膠皮膚,讓阿鐵觀看內(nèi)部的機械骨骼和內(nèi)臟。阿鐵顫抖著雙手,貓著身子,將手機手電筒的光對準那些機械骨骼,他分明看到位于中心位置的機械軀干傳動裝置,那些精密的齒輪隨著老聶身軀的移動而轉(zhuǎn)動,骨骼之間通過萬向節(jié)連接,傳遞變角度動力,但幾乎沒有一丁點兒機械組件運轉(zhuǎn)摩擦的聲音,除非屏住呼吸,把耳朵貼到近前。
“阿鐵,看清了嗎?千萬別學(xué)我,一旦成為機械人,你將失去一切。”
“分揀場有多少員工成了機械人?”
“十幾個,像你這樣,只換胳膊和腿的,也有十幾個。”
阿鐵如挨棒喝,失魂落魄,告別老聶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他抓起電熱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又在一個鋁箔塑料板上摳下兩片抗排異的膠囊,一仰脖,就著水吞下肚子。更換機械義肢以來,他的身體一直存在輕微的排異反應(yīng),且近些日子有加重的跡象,接駁位疼痛腫脹,每次吃完藥會好一些。他記得那個護士告訴他,排異反應(yīng)取決于體質(zhì),大多數(shù)患者不會有,頂多紅腫一陣子,便自行消失。沒想到,他偏偏是產(chǎn)生反應(yīng)的體質(zhì)。
他想躺在床上補覺,奈何滿腦子都是老聶的機械軀干,那畫面一幕幕刪不掉,蠻橫霸占了他的大腦,像計算機中了病毒一樣。就這樣,他昏昏沉沉地迷糊到夜班。
在正式上班之前,員工們習(xí)慣在分揀場外獨處,養(yǎng)精蓄銳,好像稍后要打一場需要拼盡全部體力的硬仗。趁這個機會,阿鐵走到發(fā)呆的貴州丫頭跟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受到干擾的貴州丫頭瞬間回過神來,見是阿鐵,馬上露出微笑。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將帶給她老聶的消息,不管好壞。
“老聶要我告訴你,他打算回家相親。”
“哦,是這樣,怪不得?!辟F州丫頭臉上的笑容瞬間抽離。
阿鐵心想,看那貴州丫頭失望的表情,這也許是他們之間最后一次聊老聶。除了替雙方惋惜,他愛莫能助,只好繼續(xù)埋頭于流水線上的快件。就這樣,又熬了幾個晚上,排異反應(yīng)造成的不適感越來越嚴重,阿鐵實在堅持不住了。他決定再去一趟機械人體中心,咨詢下醫(yī)生,有沒有一勞永逸的抗排異方法。
當(dāng)初給他做義肢更換的范醫(yī)生在辦公室接待了阿鐵。阿鐵將自己的苦惱和盤托出,希望范醫(yī)生能給出解決辦法。
“非常抱歉,醫(yī)生不是萬能的,沒辦法,對于擁有這種體質(zhì)的人,只能長期服用抗排異藥物。你想,你的體質(zhì)有問題,要從根源上治療,只能改變你的體質(zhì),但人的體質(zhì)是生來就確定的,就像手機的出廠設(shè)置,是默認的。某種程度上,手機可以修改,但醫(yī)生不是手機制造商,不會修改人體的初始配置。當(dāng)然了,除非——”范醫(yī)生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除非軀干全部換成機械的,對嗎?”
“是的,同質(zhì)的物體才能相互兼容。”
“我考慮一下吧?!卑㈣F從辦公室出來,想找那個曾陪護他的大眼睛護士問問。
就在此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看了看屏幕,是母親,趕緊接聽。母親的來電沒什么新內(nèi)容,希望他月底能打五千塊錢回去,因為下月初妹妹要交四千五百元的學(xué)費。當(dāng)初妹妹升高中時,可讀公立,可讀私立,雖然公立高中學(xué)費很便宜,每學(xué)期只交五百,但教學(xué)質(zhì)量堪憂,他堅持要妹妹讀私立,并承諾為妹妹提供支援。他真的希望,妹妹能夠通過考學(xué)換一種活法,別再步他的后塵,到處流轉(zhuǎn)打工,漂泊無定。事實上,妹妹入讀私立高中后,他手頭越來越緊張了。掛掉手機的那一剎那,他已拿定主意,走老聶的道路。老聶換完身體能在幾年內(nèi)還完外債,足見機械軀干的效率非同一般,況且又能解決排異問題,何樂不為?
阿鐵通過詢問找到大眼睛護士,訴說來意,表示要去人體中心的倉庫瞧瞧,希望護士能帶他去。大眼睛護士想勸阿鐵,但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言語。阿鐵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如果有其他選擇,沒人愿意提出這種要求。
他們乘坐貨梯來到位于地下三層的倉庫,倉庫與地下停車場相鄰,面積不小,有半個足球場大。倉庫不是封閉的,沒有門, “門口”安裝了好幾個攝像頭。轉(zhuǎn)過 “門口”,便算是進入倉庫。甫一邁入,阿鐵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巨量的醫(yī)療廢物堆積于此,散發(fā)著84消毒劑的氣味,像一座座銀色的小金字塔,其中最顯眼的兩座 “金字塔”是病人換掉的機械垃圾,如鈦合金胳膊、鈦合金心臟、鈦合金骨骼、磷酸鐵鋰電池,還有各種規(guī)格的齒輪,甚至包括具有攝像功能的電子義眼。
阿鐵走向前,順手拾起一個位于腳下的萬向節(jié),瞅了瞅,發(fā)現(xiàn)沒有一絲磨損,與新的物件沒什么兩樣。他又試圖撿起一個戴著硅膠的仿生機械手臂,但剛碰到機械手指,那機械手指竟然動彈了一下,嚇他一跳。
“這只手臂安裝了觸覺反饋系統(tǒng),”大眼睛護士說, “就像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時候,即使人去世了,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仍然能夠感知外界刺激。你看手臂的數(shù)據(jù)線還連著電池,電池還有電,說明剛丟棄沒多久。”
阿鐵確實發(fā)現(xiàn),從手臂生出許多像毛發(fā)一樣的細絲,細絲與幾步外的磷酸鐵鋰電池相連。他長出一口氣,搓著手,決定為自己選一副好骨架。
然而,阿鐵做夢都沒想到,在他做第二次手術(shù)期間,老聶去世了。
五
和老聶一起離開的,一共五人,都是機械人,都在老聶的房間,顯然是商量好的。他們故意選擇不充電,待電量耗盡,軀干的各關(guān)鍵部位便停止運轉(zhuǎn),大腦進而失去能量來源,導(dǎo)致腦死亡。安全員巡查時,發(fā)現(xiàn)了這一悲劇,及時上報,但為時已晚。分揀場負責(zé)人派專人收斂了五名員工的機械尸體,由于情況特殊,分揀場選擇將幾人的尸骨送入殯儀館冷藏,實際上,主要冷藏頭顱部分。機械軀干則從頭部拆解下來,暫時存入分揀場的倉庫。當(dāng)然,據(jù)說公司已主動聯(lián)系五名員工的家屬完成賠償。
阿鐵從機械人體中心返崗后,貴州丫頭將這幾天發(fā)生的事都告訴了他,還埋怨他不該替老聶撒謊。阿鐵問她,她會不會介意自己未來的老公是機械人,壽命短,不能生育,僅能給予她情感上的慰藉。貴州丫頭沒有回答,顯然,她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這一次,確實是他們之間最后一次聊老聶了。
身體升級改造后,阿鐵的排異反應(yīng)果然小了許多,大概與鈦合金和人體骨肉接觸面積及摩擦力減少有關(guān)。除此之外,他明顯感到,工作效率突飛猛進,只要他愿意,他的雙臂可以一直保持高強度運轉(zhuǎn),不知疲憊?,F(xiàn)在的他,無需上廁所,也不必承受汗流浹背造成的不適感,在行為模式上,已接近機器人,唯一不同的是,他有自主意識。
然而,令阿鐵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就在他成為機械人的第二周,相親對象芳芳來了。他絲毫沒有心理準備,百感交集,有些興奮,也有些難過,只好硬著頭皮去車站接她。
剛來到車站口,阿鐵就看到芳芳那張圓臉浮沒在洶涌的人潮中,他喊了一嗓子,芳芳循聲回望,看到日思夜想的阿鐵。兩個人穿越人海,走到彼此跟前。阿鐵見芳芳提著一個藍色的舊拉桿箱,穿著一身新衣服,沒有化妝,素面朝天,額頭上沁出汗珠,嘴角揚起一個甜美的弧度,阿鐵看得有些出神。要不是有人撞了他一下,把他撞醒,芳芳肯定要嗔怒,心里罵他木訥了,雖然他確實有些。一個長期埋頭流水線工作的人,心靈往往會變得呆滯,流水線上只需要程序式的動作,容不下浪漫與幻想。
阿鐵抓住芳芳的手,說: “你來了?!?/p>
現(xiàn)在他的手臂已經(jīng)換為較高級的二手貨,搭載了觸覺反饋系統(tǒng)——當(dāng)然,是在地下倉庫的垃圾堆中撿的——能夠感受溫度與刺激,今天,面對芳芳,他還發(fā)現(xiàn)能夠攫住愛意。他分明在芳芳手上感受到某種油然而生的悸動,多年前,他還是一個中學(xué)生的時候,情感就被一個女同學(xué)的目光點燃過。少年青春萌動,愛意流淌,那種感覺好久都沒出現(xiàn)了。
“嗯,我來了?!狈挤纪低荡蛄堪㈣F,似乎在設(shè)想與這個大男孩未來的生活。
阿鐵帶著芳芳上了一輛大巴車,找了兩個空座坐下。芳芳的眼睛好不容易從阿鐵身上移開,隔著車窗,在鋼筋水泥森林的炫麗光影中游離。
“我不是不讓你來嗎?你怎么又來了?”阿鐵語氣很平和。
“干嗎?你不喜歡我來?”
“不是,如果你來看看我,我當(dāng)然歡迎;可如果在這里打工的話,真的不好?!?/p>
“你媽讓我來的,我也想來南方的大城市看看。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找份工作,攢點錢,給你分擔(dān)些壓力。”
阿鐵有些感動,他決定先帶芳芳到處逛逛,之后再考慮找工作的事。他們回到出租屋,芳芳打開行李箱,翻出從老家?guī)淼亩瑮?、柿子餅。阿鐵好久沒有吃過了,幾乎忘記了家鄉(xiāng)的味道。阿鐵正想抓起來往嘴里放,芳芳按住他的手,捏住一個冬棗,親手送到阿鐵嘴里。事實上,阿鐵現(xiàn)在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了消化系統(tǒng),即使咽下去,也會在體內(nèi)的機械囊中囤積起來,抽空再清理干凈。雖然如此,他舌面和口腔黏膜上的味覺感受器官仍在發(fā)揮作用,幫他體驗不同食物的風(fēng)味。
從第二天開始,阿鐵和芳芳便開始游歷這座城市,從摩天輪到歡樂谷,從玻璃棧道到三百米高的大廈頂層,從cosplay嘉年華到工業(yè)機器人展覽會,這些是芳芳從未有過的生活體驗,當(dāng)然,有些對阿鐵來說,也很新鮮,原先只是耳聞或者在視頻上看到的,親自體驗了一把,也算了卻一樁心愿。
一周后,阿鐵為芳芳介紹了補碼員的工作,組長正愁招不到人,阿鐵能帶來人,再好不過。那個貴州丫頭也離職了,不知去向,他絲毫不感到意外,這里人員流動性本來就大,能堅持三個月就算老員工。如果貴州丫頭沒走,他可能會請她帶帶芳芳。好在芳芳肯吃苦,悟性也高,三天過去,就做得非常熟練。眼下,唯一讓阿鐵感到苦惱的,就是要不要將自己進行機械改造的事告訴芳芳。現(xiàn)在他每天和芳芳同吃同睡,每隔一天,都會去廁所悄悄清理機械囊中的 “垃圾食物”,順便悄悄補充完電量消耗;而睡覺時,也只是摟著她,并聲稱要把美好留在洞房那天。芳芳并未懷疑。
半個月后的一天,阿鐵和芳芳開工前在分揀場等候,看到一群同事圍著門框前的通告議論紛紛,他們也走過去,掃了掃通告上的內(nèi)容。阿鐵以為看錯了,又瞅了一眼,頓時感覺跌入萬丈深淵,腦袋一片空白。原來通告上寫得清楚,分揀場下個月要進行升級改造,改為全自動化運營,公司將進行大規(guī)模裁員,請全體員工提前做好準備。言外之意,可以提前找下家了。阿鐵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的身體就是為分揀場而改造的,如今分揀場升級,他怎么辦?按這種趨勢,其他分揀場也遲早會升級改造。如果轉(zhuǎn)做其他工種,得從零開始,這意味著工資要減少。
“怎么了?”芳芳問, “不就是裁員嗎?再找其他工作唄!”
阿鐵瞅了瞅芳芳,點點頭,擠出一絲寬慰的笑容。
六
阿鐵和芳芳堅持到最后,見證了整個分揀場升級改造的全過程。這個 “盒子”真的變成了一頭 “機器獸”,工程師將機器獸一體化,在其 “頭部”安裝了一臺中控大腦,利用程序控制機器獸的所有行為,分揀機、機器人和電叉車都由中控大腦調(diào)度。原先負責(zé)倒包、補碼、分揀、投柜的人員全部更換為仿真機器人,只不過出于方便維修和成本考慮,沒有為機器人穿上 “硅膠皮膚”,所以機器人的鈦合金機械骨骼完全裸露于空氣中,在夜間燈光的映射下,閃著銀亮的幽光。
機器獸的動力系統(tǒng)也相應(yīng)做了升級,工程師在機器獸的屁股位置安裝了一臺外置核動力電池,為機器獸提供持久動力,相比而言,能節(jié)省不菲的電費,且不受停電影響。換言之,如果給機器獸安裝上四條腿,它能自行溜達到任何地方。升級后,每到晚上,這頭機器獸便發(fā)出呼呼直喘的聲音,這表明,它又開始吞食咀嚼快件了。
在出租屋的最后一個晚上,阿鐵決定再去一趟分揀場,這時候大部分工程師已離開,還有四五位在收尾,調(diào)試設(shè)備。沒有例外,機器獸又開動了。阿鐵帶著芳芳鉆進機器獸的 “嘴巴”,進入它巨大的 “肚子”。機器人分揀手法熟練,有條不紊,比人類和機械人強得多。阿鐵忽然發(fā)現(xiàn)機器人有些不對勁,便問旁邊的工程師。
“為啥這五臺分揀機器人跟其他機器人有些不一樣?體形和構(gòu)造都有差異。”
“眼挺尖啊。這五臺和其他機器人產(chǎn)地來源不同,屬于廢物利用。有人在分揀場倉庫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從標識上看,來自本市的機械人體中心。本著節(jié)約成本的原則,我們就給它們安裝上大腦,大腦內(nèi)置芯片,再連接主控計算機,輸入程序,經(jīng)過測試,它們和其他機器人完成得一樣出色?!惫こ處熣J真地回答。
是老聶,阿鐵瞬間明白,這五臺機器人是他原來的五位同事。他們的頭顱經(jīng)福爾馬林處理后冷凍在機械人體中心,現(xiàn)在應(yīng)該早已火化送回老家,但曾作為身體一部分的機械軀干卻被機器獸俘獲,訓(xùn)為仆役,為其所用。阿鐵不免感到悲傷。
第二天,阿鐵和芳芳準備離開,哪知剛收拾完行李,便收到機械人體中心的來電,是大眼護士打來的。護士告訴他機械人體中心不久前入職了幾個年輕的博士,他們正在運作一個新項目,即意識上傳計劃。該計劃一旦成功,可使人獲得永生,而要順利實施,需招募一些志愿者。博士團隊認為,機械人是最合適的實驗對象,并提出誘人的補償方案,首批志愿者可獲得人體中心提供的永久免費服務(wù)。
阿鐵坐在床沿上想了半晌,他心動了。
“芳芳,我必須向你坦承,我不是人?!卑㈣F嘆息一聲,將他的秘密和盤托出,并把剛才那通電話的內(nèi)容也一并告訴她,同時說出自己的想法。說完后,他長出一口氣,仿佛卸掉一塊壓在胸口上的巨石。 “你隨時可以離開,我絕不怪你。”
芳芳癱坐在行李箱上,愣愣地望著阿鐵的身軀,半晌沒說一句話。屋中的空氣仿佛凝結(jié)了一樣,整個空間墜入巨大的沉默里,那沉默像是永恒的深淵,深不見底,沒有回音,黑洞似的,吸收了一切。又過了半晌,芳芳緩緩抓住阿鐵的手,緊緊握住,溫柔而充滿力量,同時貝齒間擠出四個字,堅定而誠懇:我不介意。
阿鐵仿佛受到某種鼓舞或者獎勵,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內(nèi)心涌出,流遍周身。他反手抓起芳芳的手,拉起行李箱就向外面跑,他要趕上七點鐘的大巴車,前往機械人體中心。
到達目的地時,已是上午九點,接待他的是大眼睛護士。護士帶著他們來到一間寬敞的接待室,室內(nèi)正中央擺著一個橢圓形會議桌,桌子周圍坐著十幾個人。他進來后,每個人都將目光落到他身上。阿鐵也掃了一遍在座的諸位,瞬間怔住。原來在座的十幾人竟是他在分揀場的同事,大多數(shù)是男的,只有兩個女孩,可以想象,他們也是機械人。在此地重逢,他們并未表現(xiàn)出驚喜,只是彼此點頭示意,淡淡的,像是在遵守某種默契。
“各位稍等,一會兒汪博士來給大家做個說明會?!贝笱劬ψo士示意阿鐵坐在靠門的位置,芳芳挨著阿鐵坐下。
十分鐘后,一個三十來歲的眼鏡男走進來,穿著白大褂,瘦瘦的,應(yīng)該就是護士口中的汪博士。所有人將目光投射在博士身上,“博士”對他們而言,是一種需要景仰的存在,學(xué)識淵博,無所不知。
汪博士站在會議桌前,頓了頓,說: “各位志愿者上午好,我是本中心的汪博士,現(xiàn)在要向大家介紹一下有關(guān)意識上傳項目的一些基本情況,以便各位做到心里有數(shù)?!?/p>
阿鐵沒有完全記住汪博士所說的內(nèi)容,似懂非懂。汪博士說就像電腦能夠下載網(wǎng)絡(luò)數(shù)據(jù)一樣,人腦也能下載意識,他們團隊研究的正是如何下載意識,并傳至服務(wù)器,使得即使肉體毀滅,意識也能保存下來,即一個人獲得永生。一項技術(shù)在成熟之前,要經(jīng)過大量實驗和調(diào)試,通過用戶反饋體驗修正bug,進而實現(xiàn)產(chǎn)品迭代優(yōu)化。機械人原本就是生物實驗的用戶,大量用戶反饋證明,機械人比普通人工作效率更高,但壽命更短,而意識上傳能夠彌補機械人的短板,成為這個社會的強勢群體。
阿鐵細細琢磨一下,恍然大悟,徹底明白了汪博士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反正你們壽命也短,不如嘗試一下新的實驗,說不定還能因禍得福,獲得永生。如果實驗失敗,又僥幸活下來,能獲得機械人體中心提供的永久免費服務(wù);若不幸付出生命,還能獲得巨額補償金。他粗略算了算,補償金大約能夠同時支撐父親和妹妹十年的花銷,并有富余。那時妹妹已讀完大學(xué),開始工作,會接替他照顧父母,如此劃算,何樂而不為?
“一旦成功,你們將載入史冊,人類社會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機械時代,機械人會成為所有人追求的目標,肉體不死,意識不滅,而你們無疑是機械人類的先驅(qū)。”汪博士興致勃勃,一口氣說了半小時。
半年后,阿鐵和芳芳回老家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他的頭顱已換為新的人造機械頭顱,顱腔內(nèi)搭載了一臺微型主控電腦,而他的意識,已下載下來,上傳至云端服務(wù)器,并通過數(shù)據(jù)線發(fā)送實時指令,控制著機械身軀的每個動作。芳芳也感受到了機械人的魅力,尤其是阿鐵升級生殖系統(tǒng)之后。如果世上真的存在完人,那一定是機械人。
據(jù)大眼睛護士說,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詢問機械身體的改造價格,越來越多的機械人成為這個社會的一分子。阿鐵終于意識到,機械時代真的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