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東

暮春時父親下到門前的小河里

在齊腰深水中摸索

拴上麻繩，他要將

沉泡大半年的槐樹起上來

用鐵鍬鏟去濕黑的皮

再曝曬一夏

在給槐樹拴上麻繩時

父親與槐樹一起沉在河底

他直起身，將繩頭

準(zhǔn)確甩給我，光身上岸

我們共同將其拽了上來

父親與槐樹都是濕漉的

秋風(fēng)剛起時

在祖居屋砌有花臺的院中

他與鄰居的木匠用一把大鋸

將槐樹削成一片片木板

打成了兩樣物件

粉碎的氣味撞擊著花香

一是我們吃飯的方桌

一是祖母滿意的棺槨

母親最后的幾年時光

就住在我的書房里

床頭床尾都是

整面的書櫥

那些立著的書籍

緊挨著，像她的子孫

母親像本枯黃的線裝書

在小床上早睡早起

她翻身時每次都會

唉——的長嘆一聲

我問怎么了，她說沒事

看書別累著，早點(diǎn)睡吧

就像翻過上頁時

我默念帶入下頁的

最后幾個字

氣息頓時順暢起來

母親去世后

那張小床我沒有撤去

讀書、寫作晚了

常常躺上去過夜

像一本折頁眾多，或

脫膠的簡裝書，攤散

在深夜里，有時翻身

我也會唉——的長嘆一聲

眾樹在臘月初回復(fù)了自身

稀疏的枝干透明如網(wǎng)

讓你得以看見曾被遮蔽的

天空，與動蕩的河水。

春之葉夏之花秋之果

原是身外之物

你看到天空即河水，河水

即天空。在臘月你才可

明了一棵樹的身形，與

它的抽象性。

春夏秋都可以比喻成女性

唯冬，才是五十之后的男人

先前的算法都是不對的

年輕時爭當(dāng)世界的分母

而現(xiàn)在，我是分子

加上愛，與寬恕

我在南北一號高架上疾馳

湖水在路的盡頭上漲

我已忘記許多，也記起

許多，速度讓我精力張緊

廢棄的航空港，衰草連天

云層下微禽扇動翅膀

陽光從右側(cè)射入車窗

才憶起左側(cè)曾是我故鄉(xiāng)

父母的墓地已遷往別處

此地與我再無關(guān)聯(lián)

兒時的同伴各奔西東

像驚起的麻雀，不見影蹤

想到這些，鼻子還是一酸

這土地已與我無關(guān)

這些年在城市，涉水翻山

孤寂時，酒干處燈火闌珊

我已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了啊

這土地與我何干

我這是要去往何方啊

我已失去了你與港灣

凌晨三點(diǎn)多口舌燥如鈍刀磨醒我

才猛然記起昨晚的醉酒

收運(yùn)垃圾的廂式貨車低吼聲

旋又從窗外傳來

歲末年初，好幾次在同一時段

醒來，如同疫情皆高發(fā)于冬季

此刻我絕不深思一些人事

保持迷迷糊糊的短時間

才能重新入睡

倏忽間記起雨里揮手的人

他送我回家，囑我慢些走

像是怕我碰壞了密集的雨絲

這些年我已經(jīng)緩慢了許多

你跑不出緩慢的人群

我的急脾氣有時似雷暴

但都只在我體內(nèi)炸響，你們

聽不到的，也不想與旁人道

我滿臉通紅，都說我氣色好

冬夜雨穿林打葉，有些葉子

落在地上，有些雨砸在了地上

高塔上墜下的雨滴

摔得粉碎，此時拍在我右側(cè)

窗臺上的，也摔得粉碎

哪有什么千里之外

沒有什么是完整的啊

我的孤獨(dú)噼啪作響

碎了，也是孤獨(dú)的碎片

責(zé)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