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煲?/p>
我十六歲時,有一個“展友”。他跟我差不多年紀,住在城市另一邊,他父親是位策展人,因此大大小小的展,他都消息靈通。我跟他在一次美術(shù)館暑期活動中相識,從此結(jié)伴去看各種展覽,畫展、攝影展、雕塑展、裝置藝術(shù)展,等等,每次約在展館門口見面,有時合租一個講解器。
當時我認為他跟其他青春期男孩不一樣。他喜歡讀書,不愛喝碳酸飲料,不急著炫耀自己,可惜他是個胖子,后頸有褶,兩腿因內(nèi)側(cè)肉多,走路時略往外撇。雖然他雙眼頗有神采,耳垂形狀也不錯,但無補于大局。一個外表不出眾的少年,如此渴望美、談論美,在略顯慘烈的對比中,有種奇特的吸引力。
有次一起看威廉·透納畫展,我走在他身后,盯著他后頸的褶,發(fā)現(xiàn)它兩頭上翹,像一條抿嘴發(fā)笑的曲線,上面皮肉里,又剛巧有對稱的兩點凹陷,像眼睛,合起來是個諱莫如深的笑。他仰頭看,感嘆道:“真美,你瞧那半透明的海水?!彼弊由稀把劬Α焙汀白彀汀钡谋砬椋S皮肉扭動而變化。從此,筆記本里我給他的代號是“笑頸”。
那時我當然已開始琢磨“愛”,我堅信,人沒法愛上自己覺得滑稽的人。所以我跟笑頸相處時反而輕松。他有點傲慢,一點點裝腔作勢,幸好還都在溫和不刺傷人的范圍內(nèi)。每次從展館出來,我們都找個地方坐下來,公園或者飲料店,熱烈地交換意見,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樣展品,一幅畫或一座雕像。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春天。城中有新展覽,展出大西洋底一艘沉船上打撈出的物品,我約他一起看。早晨我正乘地鐵趕往博物館,笑頸打來電話說,家里臨時有事,今天他不能去了。我說:“我先去,你等有空了再來。這次我們分開看,一樣可以討論。”
那座博物館我和他去過很多次,常設(shè)展覽在一二樓,三四樓的四個展廳,用來布置世界各地博物館送來的特別展覽。沉船物品年代約為公元三世紀,裝酒的耳瓶,裝食物的陶罐,調(diào)料罐,錢幣,樂器,鷹骨笛,占卜盤,項鏈,腳鐲,廚具,床榻構(gòu)件,外科手術(shù)刀,銀葡萄酒杯,紅玉髓小瓶,等等,大部分是船員的生活用品,還有三座有不同程度損毀的雕像。
保存最完好的是一件青銅雕塑“熟睡的愛神”,孩子靠在大石上,甜睡正酣,缺了一只手一只耳朵。另一座大理石雕像,叫“擲標槍的人”,他殘缺得太嚴重,沒有頭,標槍也丟了,只剩一只緊握的拳頭,半截肌肉隆起的胳膊,一塊巴掌大的胸脯,以及一只用力彎折的赤腳。人們用幾塊白色立方體代替失去的身子,按身體部位,把殘塊擺得高低錯落。
第三座石雕有頭和脖頸,一段披著布料、帶右肩的軀干,一截左手肘,一條連著肚臍和腹股溝的右腿,一段屈起的左膝蓋。他胸口處壓著一只寬大的獅爪,膝蓋則被一只鳥爪擒住??上悄樕蠜]有五官,整個面部被粗暴地抹平了,猶如在火災中毀容的受害者。
展柜旁的說明牌上寫道:這座雕像塑造了一個正與獅鷲搏斗的青年。有學者推測這艘船上本來還有涅墨西斯①的雕像,因為在希臘神話中,獅鷲是厄運女神涅墨西斯的同伴。
我再湊近點,近到鼻尖貼上玻璃,漸漸從那沒有臉的臉上,看出一種夢幻似的、冷靜堅定的神情。即使只剩肢體殘塊,也能在腦中勾勒出震撼人心的英姿,感受那股生死懸于一線的緊張感。我小聲嘀咕:“不知道打贏了沒有?……”
巡場的安保員背著手,遠遠說:“請與展柜保持距離,謝謝。”
我答應著,快步走開,走出老遠,假裝去看邊角柜里一字排開的錢幣。等到那陣羞窘消退,我又踅回去,立在“與獅鷲搏斗的青年”的柜子幾米外。柜子有四面,我對著每一面,都凝望了十幾分鐘。所有肢體都呈現(xiàn)出極用力的樣子。我看的時候,自己的手臂也忍不住暗暗使勁。
一出博物館,我就給笑頸發(fā)消息:很好看,你快找時間來看。笑頸回道,好。其后幾天,我一直在等,不斷溫習對雕像、調(diào)料罐、廚具的印象,像每天給插花切去腐根,努力為之保鮮。只等笑頸說“我也看了”,我就可以拔開瓶塞子,把想法一瀉而出。
那時我年紀還小,對自己的判斷缺乏信心,一定要找到贊同者才能安下心,選了樣東西,要聽到別人說可以,才覺得真的可以,做完一件事得父母夸好,才認為真是好。我覺得觀賞的快樂,很大程度上寓于意見的往還,快樂會在熱烈討論中,達到平方、甚至立方的效果。
學校課間的時候,我在筆記本上畫出雕像殘塊的形狀,再用鉛筆在上頭畫線,畫出我對殘缺部分的猜想:他雙手可能抓住了獅鷲的翅膀,屈膝撞向?qū)Ψ蕉瞧ぃ痪拮踝 ?/p>
等了三個星期,才等到笑頸的電話,他說:“那個沉船物品展,我去看了?!蔽艺f:“太好了……”正要拔瓶塞子,卻聽他用冷淡的語氣說:“我不喜歡?!?/p>
“為什么?”
“那不是藝術(shù)。一堆當時人的日用品,盆盆罐罐的,考古價值是有的,沒什么藝術(shù)價值。我本來就不想去看?!?/p>
“怎么沒有?罐子上的紋樣沒有藝術(shù)價值嗎?古希臘陶罐上畫了婚禮、運動會、阿伽門農(nóng)……”
“你知道我對工藝美術(shù)的看法,那是偽藝術(shù)?!?/p>
“……你覺得那幾座雕像怎么樣?”
“就那座青銅小愛神還可以,但也不值我的票價。剩下那個,只剩幾塊殘骸,一只手、半個腦袋,沒法判斷好壞?!?/p>
“擲標槍的人確實……不過那個跟獅鷲搏斗的雕像,即使殘缺不全也很美、很震撼。你不覺得?”
笑頸頓了一下,“什么?跟誰搏斗?”
“一座大理石雕像啊,有頭、軀干、腿,腿上踩著一只鳥爪,就在東邊,很大一個展柜……你沒看見?”
那頭沉默了好長時間,他以詫異但肯定的聲音說:“沒有,我沒看到你說的那個東西。”我也驚得說不出話。他補充道:“因為你說喜歡,所以我看得特別仔細,轉(zhuǎn)了好幾圈。你肯定記混了,把別的展覽上的東西記成那里的?!?/p>
掛了電話,我馬上去搜這展覽的報道、圖片。沒有,真的沒有,沒有一篇報道提到“與獅鷲搏斗的青年”。博物館官方網(wǎng)站的特展頁面,列出幾十張展品圖,我找到了錢幣、占卜盤、腳鐲,找到了“擲標槍的人”,在展廳的全景照片里,取代“青年”,挨著“擲標槍的人”陳列的,是一個沉船復原模型。
三天后我親眼看到了那具模型。它獨占一個書桌大小的開放展臺,影子映在幾步外“擲標槍的人”的展柜玻璃上。它是真的,不是博物館拍錯了圖。我在展廳里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船的展臺四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絕望地蹲下盯著地板,想看地面是不是有隱藏的活動蓋板,把“青年”吃了下去。
上次那個安保員又背著手過來,“不要摳地板磚,謝謝?!?/p>
我起身,對他說:“您好,請問這個展覽的展品都在這廳里嗎?”
“當然。”
“上次我來,在這個位置看到一個石頭雕像,叫與獅鷲搏斗的青年,是不是搬走了?主辦方撤掉了?”
他看著我,語氣跟笑頸一樣:“什么搏斗?跟誰搏斗?雕像就這兩個,一個小孩一個大人。我天天巡場,沒見過你說的那玩意兒。”
“怎么沒有?上次我跟那個展柜的玻璃湊太近,你還過來提醒我保持距離?!蔽掖蟛脚艿阶罱囊粋€展柜處,模擬當時姿勢,鼻尖貼上去:“我當時就是這樣,這樣。”
安保員搖頭,“不記得,這地方每天來上千個人,除非有人把展柜玻璃撞碎,或者隨地大小便,否則我哪能記??!你離得太近,保持距離,保持距離?!?/p>
等他走開,我在占卜盤的柜子邊頹然坐下來。只要閉上眼,我能在黑暗里看見它,殘損五官的臉,手肘,胸腹上的肌肉線條,肚臍,腹股溝,大腿,鳥爪緊抓的膝蓋。就像我五歲時外婆去世了,有好幾年我不明白,為什么一閉眼外婆就是活生生的,會說會笑,睜開眼,這世上就哪里也沒有外婆了?
不遠處一個小孩說:“爸爸,古時的人就喜歡這樣的雕像嗎?只有手和腳?”
我雖然心情奇差,仍被逗得嘴角一動,無聲發(fā)笑。睜開眼,只見一個中年人手牽一個小女孩,站在“擲標槍的人”前面。那父親說:“當然不是,這雕像本來是完完整整的,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腳,跟你一樣,只是在海底待得太久,很多部分被海水沖走,還有一些被海豚叼走當玩具了?!?/p>
女孩肅然思考一陣,發(fā)表見解:“也許小人魚撿到它,立在花園里,別的人魚嫉妒,把它砸壞了?!?/p>
那對父女離開后,我注意到那里還有一個坐輪椅的參觀者。他年紀不大,至多比我長三四歲,展柜里的射燈燈光映在他臉上,他面對展柜,雙手扶膝,揚起臉,好像在留神聽空中傳來的聲音。
我慢慢起身走出幾步,換個角度看,少年臉上有種恍惚的神情。他按下扶手上的按鈕,輪椅轉(zhuǎn)向,在地板上嘶嘶滑動,改為面對沉船模型。
我躡足走過去,在那人右邊站定,斜著眼珠打量,原來他雙手扶在膝蓋上,是在觸讀一本盲文冊子——這個展不提供能用耳朵聽的導覽器,只有文字講解冊,擱在展廳門口架子上,可以自取,他摸讀的應該是盲文版本——他是盲人?……啊,太悲慘了,不能走路,還看不見東西??扇绻床灰?,來這里又有什么意義?他為什么獨自出行?他家人呢?
他的手瘦長,手背上顯出琴弦似的骨頭,指頭在凸起的盲文上滑過,只用一個食指指尖讀,其余指頭向上抬起一點,手的姿態(tài)很溫柔,好像他摸的是情人的頭發(fā)。
我看得過于肆無忌憚。接下來無比尷尬的一幕發(fā)生了,那人突然側(cè)過頭,莞爾一笑:“我能看得見,不是盲人?!?/p>
我只覺整塊頭蓋骨轟然飛起,張開嘴,先是說不出話,接著又只能一連串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那人的目光仿佛在看我,又仿佛停在我腦后某處,看著那塊飄在空中的顱骨,他說:“不要緊,我猜你是過來想給我講解,對嗎?”
我心生感激,但還是決定不要這個善意的臺階,誠實一點,“不是,我是出于好奇,確實不禮貌,不過你需要講解嗎?我愿意把所有東西給你講一遍。我還挺擅長描述東西?!?/p>
那少年笑了,“謝謝。其實上個月我來過一次,發(fā)現(xiàn)講解手冊沒有盲文版。我雖然不盲,但有幾個朋友是盲人。我回去之后給這里的人打電話,他們保證說馬上制作盲文版。這次再來,是為了檢查他們是不是敷衍我?!?/p>
他拿起膝上的小冊子,像舉起一面旗幟似的揮動。我說:“原來這是你督促他們做的。真了不起。”
那少年怡然微笑,表示領(lǐng)受夸贊。
我說:“其實我也是第二次來。啊,有件很奇怪的事,上次,就在咱們現(xiàn)在這個位置(我用腳尖踏地,發(fā)出咚咚聲),我明明記得擺的是一座雕像,名字叫……”
那少年接口道,“‘與獅鷲搏斗的人,是不是?”
“對!對對!沒錯!”我差點尖叫起來,手捂住胸口,“是的,就是它。上次我最喜歡的就是它,我覺得它雖然殘缺不全,但還是美得……美得要命,是我見過最有力量、最動人的雕像。我讓我的朋友來看,可他來過之后,說他沒看到那雕像。剛才我問安保員,他也說根本沒那樣東西。要不是你,我都懷疑自己腦袋生病,產(chǎn)生幻覺了?!?/p>
說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做了個傻乎乎的動作,伸手去碰他的輪椅——其實我更想碰一下他的身子,以確認這個人真實存在,而不是……
那少年淡淡一笑,“我不是幻覺,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p>
我再次窘得渾身皮膚發(fā)緊。他以沉靜的聲調(diào)說:“那座雕像也是真的,不是幻覺。你肯定知道,石器、石雕、化石、巖礦標本這些物品,有嚴格的保存條件,溫度控制在20℃,濕度在40-50%之間。結(jié)果上月有幾個展柜的溫濕度控制出了故障,導致物品受損,主辦方很不高興,把那幾樣東西撤回,重新修復去了?!c獅鷲搏斗的青年就是其中之一,其實你再多看一遍,會發(fā)現(xiàn)不光那座雕像,還有一把青銅手術(shù)刀、一個躺椅構(gòu)件也消失了。”
他解釋得合情合理,我的心終于舒展開,余光里看到那個背著手的安保員,問:“那為什么安保員也說沒見過雕像?”
“他騙了你。”
“為什么?”
“因為這是博物館工作人員失職造成的,他們當然不愿承認。他的上司和他們都認為,矢口否認比費力解釋更好。”
他輕聲說話時,我得以光明正大地凝視他的臉。那面貌有一種奇特的矛盾,誠然他頭發(fā)濃密,臉頰潔凈光滑,嘴角也緊繃繃的,但目光和神情偶爾一閃,讓他顯得既年輕又蒼老。
展廳里空蕩蕩的,沒有別的訪客,我走在輪椅旁邊,我們邊走邊聊,把展覽又逛了一遍。感覺過了很久,又并沒過多久……他跟我道歉,“對不起,我得走了?!蔽野l(fā)現(xiàn)他半垂著頭,面色似有異樣,心想他畢竟跟健康人不同,身上帶著隱疾也說不定,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調(diào)轉(zhuǎn)眼珠,薄霧似的目光投過來,鼻尖聳動,好像要用視覺嗅覺一起估量眼前這人能否與聞機密,隨后說:“不是。這個館的衛(wèi)生間沒有殘障人士設(shè)備,上次我就吃了點苦頭。”
我脫口道:“我?guī)湍恪!痹捯怀隹?,知道大大不妥,顱骨又往上竄了半寸,再次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那少年又笑,這次笑得比之前大一些,嘴唇一咧,里面倏地閃起雪白牙齒的光,我心中掠過荒謬的想法,好像在哪里見過這一幕,或是讀什么詩歌時腦中想象過——你的牙齒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凈上來,個個都有雙生,沒有一只喪掉子的……同時心里還有一點莫名的放心,牙齒最能暴露人的生活狀況,他的牙整齊漂亮,說明生活條件不壞,能讓他得到好的照料。
他說:“你已經(jīng)幫我很多了,你都不知道你幫了我多少。我能堅持回去,今天為了來這里,我特地從早起就沒吃東西、沒喝水。衛(wèi)生間的事我也投訴了,不過那個不像盲文手冊那么好辦,過段時間我再來,看他們改造了沒有?!彼蜃煳⑿?,兩眉往上一縱,操縱輪椅,掉轉(zhuǎn)方向,朝展廳門滑去,我在一邊跟著。
走到電梯口等電梯時,他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從膝頭拿起冊子遞給我,“能不能幫我放回架子上?謝謝。”我當然說:“好?!?/p>
我小跑著回去,把盲文冊插回在展廳門口的架子上,心里升起一絲預感,趕快回頭,果然,那少年不見了,鐵青的電梯門正合攏最后一道縫隙。
他先走了。
如果我飛快跑下樓梯,繞到電梯口……
那也許能截住他。
但我拼命克制那種沖動,命令自己站在原地,站得像一座雕像。
我甚至屏息了一陣,生怕呼吸產(chǎn)生的震蕩也會動搖意志,直到估算時間,他的輪椅已經(jīng)開出博物館,再也無法追尋,我才放松下來,拖著腳走向電梯。
那時我太年輕,臉皮太薄,給自己定了很多嚴苛的行為準則,尊嚴脆弱得像一只薄胎瓷器。我認為既然他不愿跟我同行,不想再多交流,我就不能死皮賴臉地跟過去,免得自取其辱。
自從那次關(guān)于沉船物品產(chǎn)生分歧之后,我和笑頸的關(guān)系慢慢冷下來。連續(xù)兩次他約我一起看畫展,我都推掉了。推掉的原因,一是忽然覺得不需要“展友”了,二是我只要有時間出門就跑到那個博物館去,盼望幸運再降臨一次。
又過了三個月,到了笑頸生日的時候,我在書店選了一盒印得很精致的歌川廣重畫片,寫上“祝生日快樂”寄給他,他打了個短短的電話道謝,但兩個月后我的生日,他沒有回贈禮物,也沒再約我去看展覽。等我到外地讀大學,我跟他就徹底斷了聯(lián)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會潰于如此微小的不和諧。
我一開始讀的是社會學系,趁爸媽打離婚官司如火如荼,沒空管我,點燈熬油地考了文物與博物館學的研究生。這門學科的耶路撒冷在意大利,所以我去了意大利。羅馬不僅是世界中心,也是修復科學的中心。
由于早早開始生產(chǎn)藝術(shù),到14世紀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堆老寶貝需要修復。1506年人們從舊皇宮的泥土里挖出拉奧孔、大蛇和他的兒子,父子三人總計丟了兩條胳膊、一只手,教皇請米開朗基羅來修。老米對此非常謹慎,只畫了一幅素描圖,就放棄了,謙恭地說不敢隨意動它。修復術(shù)很快成為一門穩(wěn)健、蓬勃發(fā)展的科學。17世紀的修復者們已懂得堅守可逆性原則,卡羅·馬拉塔負責修復梵蒂岡法路奈吉那回廊時,給每一筆都做了記錄。有些損壞來自天災,1997年小城阿西西發(fā)生地震,圣方濟教堂里200平方米的壁畫被震毀,墻上八位圣人墜地,跌得粉碎,人們收集起12萬塊碎片,用五年時間拼了回去。到了當代,意大利人依然是最重視這件事的國家,他們?yōu)榇酥贫☉椪拢o文物修復捐錢的公司能減稅免稅。
我在中央修復高等研究院學了五年。這專業(yè)有幾種方向可以選,石材、服裝、紙制品、樂器等等,我當然選了“石材”,除了考古史中世紀史拜占庭史還要學化學、物理、冶金學、礦物學,聽教授講巖石的劣化機理。成為注冊文物修復師之后,我進入研究院下設(shè)的工作室,從此過上夢寐以求的、跟雕像日夜相對的生活。
我們的工作間像手術(shù)室,也像化學實驗室,X光機、試劑、顯微鏡、手術(shù)刀,還有腳手架、起重架、高壓蒸汽機、鉆床、拋光輪……
移動一座雕像,可能比移動一個傷員還費事,要先給它訂制一個鐵架,捆扎固定,挪到運送車上,車低速行駛期間,還要用聲學方法探測道路,監(jiān)控可能出現(xiàn)的顛簸。運進工作間,如果雕像高大,要搭腳手架。用噴霧軟化塵垢,一塊塊初步清洗,再噴一遍表面活性劑,用小刷子、棉簽把每條皺褶里的碎屑和污垢弄干凈。但銅雕的銹跡不能完全除掉,要通過試劑確定哪些是有害銹,哪些不會惡化,就要保留,不能讓雕像緊繃閃亮得像明星打完針的蘋果肌。手術(shù)刀是用來除掉上次修復痕跡的,絕大部分修復都不是第一次,當然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鉆床也很常用,一些大手術(shù)要用它切割合金短棒、打孔,填上環(huán)氧樹脂膠,實現(xiàn)斷肢再植。
在我進工作室那星期,有一組同事剛好完成一項長達十年的任務。一座皇帝騎馬的銅像“康復出院”,他們開了個盛大派對,給皇帝和馬做了立牌,印了大頭照貼滿墻,上面涂鴉“再見!等我回來”。修復永遠沒有最后一次,未來總會有更好的技術(shù)和材料,把時間造成的傷害一次次療治得更好……這簡直像愛的隱喻了。
修復術(shù)是面向藝術(shù)品的醫(yī)學。有些修復師會愛上他經(jīng)手的雕像,就像醫(yī)生愛上患者。一點不奇怪,簡直太合理了。整天跟那栩栩如生的胴體廝混,伏在青銅和大理石的腿、胸脯、腹股溝上,注視那些俊美的五官,付出無盡耐心和溫柔,夜以繼日,很快你會相信他們是被咒語變成這樣,在石頭金屬的皮膚之下,有一個跟我們同樣的靈魂。那些小心翼翼的觸碰和全神貫注,跟愛共享一副面孔。
有的同事給“自己的”雕像取昵稱,等“小胖”“無腿”“俏臀”被送回去展出,他們會定期探望。有些修復后的雕像因不適合再展出,運入庫房收藏,那便是天人永隔。
一個女同事半開玩笑地稱她的雕像為男友,“我的17號難道不是更美、更忠誠、更持久?”
我問:“持久是什么意思?”
她說:“只要我在他身邊,他就總是硬的,永遠不會軟?!?/p>
我交往過幾任男友。那幾人的嗜好、交往時的窘事,比如接吻時我被對方唾沫嗆得咳嗽出來,等等,我都能毫無心理壓力地講給親密友人。但我沒跟任何人分享那件事。
迢遙時間中,坐輪椅的少年模糊得像遠古巖壁上徒具人形的畫。我不止一次擎起火炬,穿過長長的漆黑洞穴,回去看他,看著自己在電梯前轉(zhuǎn)身走開的那個時刻,不止一次地后悔,當時為什么不追下去。
那處悔恨從未消腫,我甚至能隔著衣服摸到它。
還有更可怕的想法:也許他病情惡化,僵臥在床,忍受褥瘡的疼痛,等著被人翻身;也許他已不在人世。
有時我跟自己說,對愛和陪伴的需求,是虛構(gòu)出來的,要努力克服。某年跨年夜,朋友帶我去看一個樂隊演出,他們唱弗洛伊德的《我多么希望你在這里》:“How I wish you were here(我多么希望你在這里).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我們只是兩個游弋在魚缸中走失的靈魂)……”人們歡呼著倒數(shù)計時,情侶們目光盯緊對方嘴唇,好比槍口瞄準靶子。我問自己,你希望在這里的是誰?答,是那個人。每個許愿的機會,我都留給他。我想要再見到他。
進研究所的第三個夏天,我被派去修復一座18世紀的酒神雕像。博物館的要求是一邊修復,一邊展出。他們在展廳里造了一個特大玻璃柜,把工具搬進去,我就在里面干活。我也成了展品,游客觀賞我騎在酒神大腿上,用軟毛刷子蘸藥液,涂抹肋間肌。人們看他,但更多人看我。
開始幾天,我覺得很難受,雖然玻璃門一關(guān),聲音能隔絕大半,但那些審視的目光像一刻不停的噪音,吵得人心亂。后來同事跟我說:“你就當柜子外面那些人是雕塑,是用肉做材料、骨頭和肌腱當楔子的雕塑。他們會動,是因為透明的修復師要用透明的四輪車,把他們運到不同房間去?!?/p>
她真是個天才。從那天起,我徹底坦然了,旁若無人地享受我跟狄俄尼索斯的二人世界。這位酒神是十八九少年的樣子,一臉憨稚婉孌,沒有胡須,鼻梁細長,薄唇張開,神情像剛喝了口酒,正琢磨味道,又像聆聽身邊豎笛的笛聲。
他斜倚長榻,一堆石頭布料墊在腰臀底下,堆出極美的褶皺,令他仿佛坐在云層或水流中。那具大理石身體上,處處是千篇一律的美妙線條,頭戴一圈葉冠,葡萄果實一串串壓在雙鬢處,頭發(fā)打著卷,從頸后垂到帶裂縫的胸膛,右手握杯,左胳膊舉起,腕子上只有一個平面,左手缺失了。
我用一管唇膏大小的黑光燈掃一遍表面,尋找瑕疵和裂縫,記錄下來,然后一一處理。第十二天,我已經(jīng)進展到了腹股溝的“阿波羅腰帶”部分。早晨九點開館,最先來的是一個夏令營隊伍,八九歲的男孩女孩,個個目如晨星,仰頭看著我,戳戳指指,那小面頰的完美弧線足能愧死貝尼尼。然后是一群外地游客,全家人穿著花襯衣、漁夫帽、帆布鞋,顯然看完博物館下一站是海邊,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快走完這一站的急切。
碗里的表活劑沒了,得再用水調(diào)一些,橡膠手套悶得出汗,直打滑,我脫掉手套,抽了張棉紙,放在兩掌中間搓,讓它吸汗。外面有一副目光,在玻璃板一米外專注凝望,正如這七天來幾千雙眼睛。那是個青年,穿一身象牙色西服,右手撐著一根手杖。
我隨意一眼掃過去。忽然頭皮一麻,打個寒噤。身體里神秘的某一部分,比腦中的人臉識別更快認出來,不是某個他,是“他”。我甚至沒有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他站著,不坐輪椅。一切外表改變,對那個確鑿的內(nèi)核來說,都微不足道。
我聽不見,也看不清,昏沉沉地張開嘴,一種比理智更強勁的力量,把一聲大叫從嘴里扔出去,像投槍擲向目標。但傳出去的聲音太微弱,那人見我瞪他、嘴巴開合,困惑地微微一笑。
不會錯了,那個笑刺穿了折疊起來的兩處時空。我扔下手里東西,又嚷了一聲。
他誤以為我不喜歡被近距離審視,笑里有了歉意,用右手的手杖輔助著,退出幾步,要轉(zhuǎn)身離開。這次我擲出的投槍是自己。我邁著夢里演習過的大步,沖刺,沖過去。
一聲巨響,一陣噼里啪啦聲中,我跟千萬塊碎玻璃一起掉在地板上。
該死,我忘了,我這個展品跟游客之間不止有空氣。這部分夢里可沒有。
真是個大場面。遠近響起各種語言的驚呼。酒神在身后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像魚缸里蹦出來的魚一樣趴在地上。他人呢?我雙手撐地坐起來,腿上手上都扎了玻璃碴,如在荊棘叢中。他人呢?
“女士,你還好嗎?”聽到那個聲音,我一下清醒了,喘氣也勻了??┲┲?,他踏著碎片,穿過漫長漆黑的洞穴,微跛著走過來,伸手扶我。
我打量他,他是不是煙霧凝結(jié)出的幻象,隨時會消散?我問:“你記得我嗎?”他愕然。血穿過眉毛,滴在眼皮上。他替我“嘶”了一聲,抽出口袋巾,按住那道口子。
陰影和嘈雜的聲音圍上來。沉重皮靴咚咚砸地,大胡子安保員跑進展廳的門,大聲說:“讓開,大家都散開。”
我捂著腦門,說出那個城市和博物館的名字,“九年前你去看那館里一個展覽我跟你在展廳聊了七十五分鐘那時你坐輪椅……”
他眼中一閃,“哦,是‘忒亞號沉船物品展,我記得了。展品里有一件三世紀的天體計算儀?!?/p>
雖然疼得要死,我還是笑出了聲。急救人員來了,有人扒開眼皮,拿小電筒往里照,說:“不排除有輕微腦震蕩,得入院檢查?!?/p>
我一把揪住他的手杖端頭,“這位先生跟我一起走。”
救護車駛過街道,駛過19世紀的老橋。我坐在淡藍色一次性無菌墊單上,擎著兩只鑲滿玻璃的紅手,像酒神坐在云端。最擅彈琴的俄耳甫斯,也奏不出此刻我耳中狂喜的音樂。酒呢?酒也有,急救人員看一眼他,看一眼我,用酒精棉給我卸掉血痂睫毛膏。
我總算能看清了,跟九年前相比,他臉型稍有變化,雙頰輕微塌陷,帶鑲邊的杏核形眼眶里,目光跟我記憶中一樣明亮、柔和。我說:“我叫金②?!彼f:“我記得你。你好,我叫伽拉③?!崩^而微笑,“不是幻覺,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p>
這是當年他說過的話,說明他真的想起來了。我說:“太好了,你能站起來了……你一定得留個電話給我,因為……因為我得把口袋巾洗干凈還給你?!?/p>
護士在急診室里修復了表皮破損,又把我推去,做頭部掃描。我以為醫(yī)生會在屏幕上看見十個慶典合唱團、五十輛嘉年華游行花車,因為他們明明就在我腦袋里唱啊跳啊……沒掃出來?可悲的現(xiàn)代科技!
傷口好得差不多之后,我約他吃晚飯。服務生送菜單上來,我問:“你們有電梯嗎?”伽拉笑了。他說:“放心,這次我不會提前離開?!?/p>
他講工作:他受雇于一個基金會,為博物館展品做立體復制品,并致力于把這個服務推廣到其他場館,有了復制品,盲人參觀者就不用僅靠講解想象藝術(shù)品的樣子,他們可以親手觸摸圣特蕾莎的臉,用手指摸出她沉迷恍惚、愛欲萌發(fā)的表情④,也可以摸出凡高夜空里的曲線,是怎樣盤旋、糾纏……
從少年到成年,他一直在為同一件事而努力,我由衷地說:“真了不起?!?/p>
吃點心的時候,我終于問出來:“那天你為什么沒等我,自己搭電梯走了?”
他眨眨眼,“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以后會告訴你。”
以后,他認為還有以后。啊。我的合唱團集體飆了個高音。
我又問:“你記不記得那座雕像?沉船忒亞號上的。”
他立即說:“記得,‘與獅鷲搏斗的青年。”
我說:“那座雕像,后來我再沒見過,也沒在任何館藏目錄里見過。”
“我也沒有。有可能被某個小博物館買去收藏了,沒有公開發(fā)布目錄,也有可能他們用船運送它過海,再次觸礁或是遇到風暴,船又沉了,那雕像回到海底去了……”
他隔一個餐桌看著我,就像隔著一座海。
博物館重做一個玻璃展柜要半個月,我獲得一段意外假期。我邀請他到我的工作室參觀。墻上釘著一塊雙人床大的黑絨布,襯托著前面“取勝的角斗士”大理石立像。一座圣母瑪利亞的銅像躺在特制的木條架子里,等待清洗。一塊亞麻布上放著即將修復完成的布魯圖斯半身胸像,已經(jīng)用拋光輪磋磨過,只差再打一層晶體蠟。伽拉說:“這當然不是原件……不是吧?”我說:“是18世紀雅克·帕如的復制品?!彼麥惤诵蕾p鼻翼旁一條細小、精妙的肌肉,嘆道:“復制品也夠美了,是不是不在館里?”我點頭,“對,是私人藏品。”
他點頭,踱來踱去,眼中閃耀奇特的光??赐晁薪锹?、所有工具,他在最大的工作臺前停下來,雙手交疊按在杖頭上,凝目不動。臺面鋪著防水布,擺開兩個雕像的大大小小幾百塊碎片,那是兩個月前一間修道院送來的,夏夜的雷雨天,雷擊中花園里一座圣徒石像,它倒下來,又砸塌了旁邊另一位圣徒——好像神覺得他倆生前苦修還不夠,成了雕像也得再受點罪——兩位就像遭分尸的受害者,尸塊送到了法醫(yī)面前。
我擰開固定在桌角的照明燈,站到他身邊,跟他一起看,也看他。每塊碎片編了號,有一些已經(jīng)拼到一起,湊成一個膝關(guān)節(jié),半個肩膀,兩個頭顱,一個缺了太陽穴,一個沒了下巴頦。他“嘶”了一聲,“這么難的拼圖?!背了家魂?,他伸手指向一塊杏子大小的石塊,又指向年輕無須的頭顱,“我認為這塊是他的腳掌,是踇趾后面那塊踇長屈肌。”
我有點驚詫,他笑著解釋:“我做了幾年復健,每天研究腿腳上這些肌肉。”
我裝作剛想起來一樣,說:“哎,你要不要到我們這里工作?”他緩緩環(huán)顧四周,半晌搖頭,“謝謝。不。”
“不”的理由,幾天后他才告訴我。他到博蓋塞美術(shù)館辦事,我坐在湖邊等他,喂鴨子和鴿子。遠處的柑橘樹夾道上,他撐著手杖,微跛著走過來,像個穿牛仔褲的拜倫。
我們租了條木船,他把白襯衣袖子卷到手肘上,握著槳,一探一回地劃動,船走起來,我們乘著熨斗,在綠綢緞床單上滑行。
一棵鵝耳櫪以納西塞斯的姿勢探向水面,船從樹陰下過,光和陰影在他臉上忽明忽暗地流動。他說:“我早年考慮過做修復師,但看著那些雕像總覺得有點難過,好像裂開、破損的是我的身體?!?/p>
我點頭表示明白。湖中心矗立一座小型神廟,以愛奧尼克柱支撐,柱廊上有三角形檐墻,廟中的雕像須發(fā)卷曲,長袍系在粗壯腰間,手持有巨蛇盤纏的手杖,那是希臘神話中的醫(yī)神埃斯庫拉庇烏斯。
在離神廟最近的地方,他暫停劃槳。我仰望神像,沉默了幾秒。他說:“想跟神許愿?那得獻上祭品,白公牛、黑母羊什么的。”
我伸手往包里摸摸,找到一根香蕉,悠然道:“牛羊那是宙斯喜歡的東西。醫(yī)神心眼好,不會挑剔祭品,我覺得送點果實、谷物、花環(huán)就行?!?/p>
他也掏摸一陣,從褲袋里找到一條燕麥能量棒,遞給我,“好,現(xiàn)在果實和谷物都有了,說說看,你想跟神要什么?”
我望著他,脫口而出:“愿醫(yī)神保佑你的健康?!边@些年所有許愿時刻,我都會加上這句。他張開嘴,嘴唇停在謝字的姿勢上,卻沒出聲。
……糟糕,我暴露了。他看出那種真摯不能僅用一個謝謝來回應。我得分裂出另一個我按住我,才能不跳進湖里逃走。
太可怕了,我正置身命運最狹窄的坑道,靈魂里所有易燃物都堆在眼前。光把燃燒的箭射向湖水,那翡翠的堡壘顫抖、簸蕩,又努力撫平自己。
我低下頭,水面映出一切、洞悉一切。水里的白衣人說:“輪到我了。我愿風神諾托斯吹來一片樹葉,落在你頭頂?!?/p>
“為什么?”
“那時我會說,來,我替你把樹葉拿下來。然后我就可以撫摸你的頭發(fā)……”他向我一笑,陽光在眼皮上閃動,那雙眼像阿基米德的鏡子,點燃我的船帆、我所有的礦藏。空氣里彌漫熊熊燃燒的味道。
“這點小事我自己來,不用麻煩神?!蔽疫呎f邊從船底撿一片落葉,擱在頭上。
他一條眉毛飛起,久久揚著不放,直到確定,才朝我靠近,緩緩伸過手,拂掉那片葉子,小聲感嘆道:“赫柏和雅典娜,也沒有這么美的頭發(fā)。”
后面的話我不記得了,也沒聽清。我的頭顱像等候多時的果實,沉甸甸地落入他手里。他的手落在我頭發(fā)上,沿顱骨的弧線滑動。他只用一個食指指尖,其余指頭略微抬起,像要讀出頭發(fā)上的盲文。
醫(yī)神埃斯庫拉庇烏斯高高望下來,那兩個剛才商量祭神的人,此刻卻把虔誠獻給同為凡人的對方。他的石頭面容上,流露出憐憫與寬仁。
后來他幾個手指捻動一束發(fā)綹,那咝咝聲響在我耳邊。隨后幾天,無論在地鐵還是街道中心,站在馬路上或是灰色人行道,我總能聽見那咝咝聲。
八月來了,像個從遠方趕來赴宴的人。朝霞妙不可言,兩千年前某個色雷斯角斗士早起訓練,看到的也是這塊天空,這樣的天色。我每天醒來時,胸中都會涌起狂喜,一想到竟不必帶著懸念到死,倍感心有余悸。
八月十五日,圣母升天節(jié),我看到了他的手術(shù)疤痕,在工作室地板上。夏季正值中途,明亮炎熱,云在天空里高高堆起,猶如亞伯為慶典準備的羊毛祭品。人們都去過節(jié)了,追隨喧嘩,去酒神統(tǒng)治的地方,這座建于兩百年前的房子靜得像個盡頭。
我把墻上那塊黑絨布扯下來,鋪在地上,一人一個靠枕,跟希臘人似的斜倚著聊天、吃葡萄。葡萄是他的盲人同事親手種的,顆粒小,非常甜。雕像們遠遠近近地站著,像知趣的侍童。
后來我說:“讓我看看?!彼途従徝摰粢r衣,接著是長褲,灰色平角內(nèi)褲,整個身體袒露出來:胸脯,腹部,腰,胯下。
房間瞬間被一種私密的、葡萄汁液似的清甜氣息充滿了。他在純黑色里趴下,我看見沿脊梁有兩條長長的傷疤,陷進肉里,好像那兒曾經(jīng)摔裂了,再拼接起來。
他回手點著說:“打了六顆釘子,這兒,還有這兒。左邊那個小疤?哦,那里插過導血管?!?/p>
我說:“能讓你站起來,這醫(yī)生真了不起,我贊美他。不過要讓專業(yè)修復師來看,還該用修復顏料上色,再拿拋光輪磨一磨。”
他笑道:“不對,修復原則是要留一些破敗痕跡的?!?/p>
我閉上眼,雙手在空中瞎劃拉,“尊敬的先生,可否讓我這個失明人用手參觀貴館的展品?”
“好。尊敬的女士,您是怎么失明的?”
“欲望。欲望讓我昏天黑地?!?/p>
我聽見笑聲。我的手降落,像盲琴師撫上琴弦,順著弦滑動、摸索,去找第一個音該升起的地方。他的皮膚有點冷,大概是發(fā)燒肌體和大理石的中間值。皮下隆起的肌肉規(guī)模中等,但形狀清秀,不是米開朗基羅的石頭大衛(wèi),是多納泰羅的青銅大衛(wèi)。我的手滑下肩膀的緩坡,進入肩胛間的谷地,在柔軟的黏土表面印滿手紋。谷地之外,我碰到了一條傷疤的端頭。
它像盲文一樣凸起。疤痕處的皮肉比別的皮膚敏感,我摸的時候,他動了一下。手看到的,跟眼睛看到的不完全一樣,因為觸覺離愛更近。十個指頭上的神經(jīng),是直通心臟的熱線,現(xiàn)在每條熱線都被打得發(fā)燙。
而嘴唇看到的,又是全然不同的東西。
我像貓喝牛奶似的俯下身,用嘴唇完成拋光和打蠟。我嘗到來自午餐羅勒醬里的鹽,那鹽分如今析出毛孔,又回到我口中。我嘗到數(shù)年前手術(shù)刀鋒的冰冷、醫(yī)用碘伏的辛辣、可吸收縫線的酸澀,嘗到薄荷味的緩解疼痛的藥膏、理療師帶油脂香氣的寬大手掌,以及無數(shù)已錯失的、我寧愿用一只手一條腿去換取在場資格的那些時刻……直到他翻過身來。
“金,睜開眼睛?!卑讜冏詈蟮墓饩€里,他的臉成了銀灰色。他低聲說:“謝謝你看到我?!?/p>
多年后我已明白那一句的深意,而在那個傍晚,我認為“看到”是指玻璃籠里的我從游客群里認出他。
我們朝對方靠近,直到近得不能再近,還嫌不夠,想從表皮下沖出去,擠進對方皮膚里。
我鋪平自己,他挪動肢體,慢慢覆蓋上來,就是讓人在冬夜感覺最舒服的毯子的重量,再重一點便成負擔,再輕一點又不夠安全感。我低聲問這樣是否會不舒服?他搖頭。眼眶的柔和曲線之下,兩道門無聲打開,光仿佛是從門后深邃的宮殿里來的,在那里,永生不老的神祇守衛(wèi)一口泉,泉眼里噴涌出讓人飲而忘憂的酒。
所以我喝了又喝。他的絲絨酒杯濕漉漉,甜酒加熱到剛剛好。舌頭如匙,輕輕攪拌。權(quán)杖交到了國王手中,鑰匙認出它的鎖孔。我揚起四肢,像戒指托固定鉆石,即使狂歡造成開裂,我也能及時把他箍在一起。
不過他比預料中更溫柔,也更有力。滾燙的長釘一寸寸揳進來,刺穿我,把我們釘合在一起,共享同一種顛簸與戰(zhàn)栗的頻率。
我從未感覺如此完整,比完整更完整。兩個形狀完全不同的生命,卻能緊密地拼合,這簡直是魔法和賜福。我需要發(fā)明一門新語言,才能形容那種感覺。
然而在小小的死亡里,恐懼也來了。我怕某天犯了不自知的錯,就要失去一切。那一刻我想讓體內(nèi)所有水分變成膠水,把釘子永遠固定住,如伊甸園的果核永遠含在果肉里,永無離析,永不腐壞。
后來他起身去倒水喝。我抬頭看了看鐘,默背時間。將來掌管時間機器的人問我想回哪里,我就會說出這一刻。
他回來挨著我躺下。我瞧著他,他青白如石雕,有些部分是螢石,有些部分是方解石,窗外路燈光照進來,給身體鍍了金箔,讓他像個真正的快樂王子。
夜晚的頭顱沉重地垂下,倚在海面上,黑發(fā)披散。安寧慢慢滴落,像葡萄糖水注進城市的靜脈,所有疲乏都能因之復原。一滴,一滴,一滴,直到我們在甜水水底睡去。閃閃發(fā)光,他跟我挨碰著的肌膚閃閃發(fā)光。
博物館的玻璃籠修好了,我回去干活,繼續(xù)為酒神服役。每晚閉館時,伽拉來接我,一起吃飯。飯后找一家露天屋頂酒吧,喝酒,吃冰激凌。
最常去的一家在西班牙階梯附近,調(diào)酒師是錫耶納人,圓鼻頭,薄嘴唇,胡須頭發(fā)給臉鑲了個方框,我們第一次見到他,就忍不住以閃爍的目光互打眼色。等那人離開,我搶先說:“卡拉卡拉?!彼吐暤溃骸笆?,簡直跟那位皇帝的胸像一模一樣。國家博物館該查查雕像還在不在館里?!?/p>
后來每當我們想去喝那家的酒,就說:“今晚去卡拉卡拉家吧?!?/p>
那酒吧的椅子不是當代樣式,是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但丁椅,椅腿交叉成前后兩個“X”,他白衣白褲地坐在上面,手杖靠在一邊,猶如年輕的執(zhí)政官。
夜深了,木桌底下,我們把鞋子踢到一邊,兩個腳踝相貼,繼而赤足相疊,足心那一小塊是溫熱的,皮膚來回摩擦,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無論周圍多嘈雜,我都能聽到那聲音。
偶爾我岔開腳趾,夾住他的跟腱上下滑著玩,他說:“小心,那里修補過一次,不結(jié)實……”
周末我們坐兩個多小時火車,到維羅納去看歌劇節(jié),演出在一世紀建造的阿萊納劇場舉行。
開演時,人們舉起領(lǐng)座員發(fā)的、插在紙卡里的手持蠟燭,燭光一朵一朵,如靈魂被音樂點燃。
男高音演唱《愛情靈藥》里的詠嘆調(diào):
“她愛我,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感受到她的心一瞬間的跳動,
我的嘆息混合她的嘆息,
天啊,我愿一死,別無所求……”
那段時間隔壁工作室迎來一批新患者,我是說,新雕像。七座石雕,各個殘缺不全,有的少腿,有的缺鼻子。有幾座損毀嚴重,碎塊亂糟糟堆在一起??脊努F(xiàn)場的攝影師給荒草中的石雕拍了照,照片極具美感,我請同事把圖傳過來,印了一份當裝飾畫貼在公寓墻上。
廚房里飄出牛奶香氣,伽拉不嫌麻煩地做“杰拉朵”(Gelato),用的是16世紀美第奇家族招待西班牙國王的做法。
他用小鍋加熱淡奶油和牛奶,把打碎的芒果泥倒進去,慢慢攪拌。我過來巡視一番,十分滿意,贊道:“尼祿為了一碗漿果冰激凌,不惜讓人爬阿爾卑斯山取雪,你要是把這玩意兒獻給他,他絕對會拋棄彼得羅紐斯,讓你做他的第一寵臣?!?/p>
“我才不給尼祿做冰激凌。我已經(jīng)有我的國王了?!彼D(zhuǎn)頭看一眼我貼的圖,“有一張貼歪了……不是那個面包師傅,是那個沒鼻子的石匠。”
我指向一張,“這個?你怎么確定這個是面包師,那個是石匠?”
他悠然道:“因為我知道這些人的來歷,他們都是同一國里的公民,那個國家……”
那個國家的故事,就像大部分故事一樣,發(fā)生在很久以前,國王和王后一直沒孩子,他們找到一位女巫,酬以重金,求她想想辦法。女巫指點王后在滿月的午夜到一座神廟去,神廟里有一座男孩石雕,她要王后在月光照到石雕頭頂時,把它渾身每個地方都撫摸一遍,然后把它腳下磚縫里長出的一束草帶回去,煮湯喝下。
王后照辦了,不過她身材有點胖,彎腰吃力,只草草摸了雕像的下身,少摸了一只腳,就氣喘吁吁地直起身來,拔下那束草,回宮去煮湯。
十個月之后,她分娩了,負責助產(chǎn)的貴婦戰(zhàn)兢兢地把嬰兒放到國王懷中,那父親臉上的欣喜還沒完全綻開,就僵住了,孩子只有一只右腳,左邊半條小腿以下,什么也沒有。
第二天,國王下令:全境所有公民都要舍棄身體的一部分,把自己弄成殘缺的人。國王自己割下左邊耳朵的耳垂,王后切掉了雙腳的小拇趾,她對丈夫說,這下也好,我可以穿上更尖的高跟鞋了。
首相大人則削去了他那著名的鷹鉤鼻的鼻尖,這殘缺明晃晃地擺在臉上,足以為民眾作表率。
人們在指定診所外排起長長的隊伍,讓醫(yī)生為他們做切割手術(shù)。很多人選擇了王后的選擇,切下一個小腳趾,這是最不妨礙容貌的殘缺。
手術(shù)完畢,鑒殘官員當場把截下的部分扔進銅盆里燒掉,確保該人不會再找個診所偷偷把腳趾縫回去,并檢查傷口、鑒定無誤,就會發(fā)放一個“殘缺證”。
如果沒有這個證件,哪兒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成,面包坊不許賣面包給沒有殘缺證的人,旅館也不能擅自接待無證者,否則面包師傅、旅館老板就要被押去接受懲罰性質(zhì)的殘體手術(shù),先抽簽,抽到“鼻子”切一塊鼻子,抽到“手”剁一只手。
當然,一切規(guī)則都留有余地,只要給監(jiān)督抽簽的人悄悄送點錢,他就會幫你在木簽子上做個記號,保證你抽到“腳趾”“耳垂”這樣最輕的手術(shù)。
反過來,也有心眼壞的人給做木簽的人送錢,是為了讓他所忌恨的人抽簽時,抽到“胳膊”“腿”。
在首相的建議下,每個自覺去做殘體手術(shù)的人,獎勵一枚金幣和一只母雞。于是,還沒等王子滿月,這個國家里就再沒有完整的人了。
王宮里的人殘損得比外面更厲害,因為國王喜歡那些能把王子襯托得更“健全”的人。服侍王子的侍從里,有人缺一整條胳膊(他缺的是左臂,跟另一位缺右臂的一起干活),有人缺一整條腿(國王賞了他一條青銅鑄的腿,他送回老家掛在家里墻壁上)。
這些人“好看”歸好看,做事畢竟效率低,油炸孔雀、烤小豬這樣沉重的大菜,靠一只手沒法端,所以在御廚房、御馬廄正經(jīng)干活的人們,是只缺一根手指、一個耳垂的“正常殘缺人”……
我第一次聽到這故事,聽得哈哈大笑?!斑@么說,咱們發(fā)掘出的缺胳膊少腿的雕像,其實是那個國家人民的真實面貌?”
伽拉怡然道:“是的。”
我隨手往照片里一指,“那位右手舉短劍、左胳膊只剩半截的大胡子武士是誰?”
哦,那是赫赫有名的“無畏者”馬庫斯。他十歲時,父母聽說王宮里喜歡用殘缺人,就求醫(yī)生從肘部切掉兒子的左手,等傷口痊愈,找門路、托關(guān)系,送到宮中打雜。后來馬庫斯因機智敏捷,強壯過人,被選拔出來,送到專門的武士學校修習。
單手一點不影響揍人,畢業(yè)時他拿了全校第一。再后來他成了王宮衛(wèi)隊隊長,再再后來他參軍入伍,從騎兵隊長升到百夫長,再一直升到軍團長,驍勇善戰(zhàn),這座雕像記錄的就是馬庫斯在戰(zhàn)斗中的英姿。
這故事可以一直講下去,每當我們看到殘缺的雕像,就給它在殘缺國里安排一個職位,一段歷史,漸漸國家里有了將軍、獵人、女祭司、哲學家、吟游歌手、鑄甲工匠……
有時我們回到他租的公寓,古老的庭院,門扇高大厚重,外墻刷成淡淡水仙黃,院里栽種柑橘樹、三角梅。他住二樓一個房間,三面帶窗,家具很少:老式四柱床、工作桌、沙發(fā)、書架。地上和架子上放著他收集的雕像復制品,大一點的,韋羅基奧的“抱海豚天使”跟真品一樣高,最小的圣母院三頭狗能放進核桃殼。
我們坐在小陽臺,喝水果味的便宜起泡酒,吃外賣比薩。黃昏織滿紅雀的翅膀,云和大地之間,閃耀無窮光彩,教堂尖頂、樓房把天幕的底端固定住。人間的燈光亮起,建筑都像黃金與蜂蜜鑄造成的,天色慢慢加深,直到變成一種深邃、純凈的幽藍色,猶如一件質(zhì)地極好的晚禮服,襯起一串串珠寶。
他走進浴室,再出來,清爽地躺下去,像一枚磁石,我所有神經(jīng)末梢的針尖都指向他的方向。他伸手調(diào)暗燈光,秋夜最香甜的部分,在棉布床單上濃郁起來。茵佛島和湖,子夜與正午,蜂箱,茅屋,九行豆角,林間草地,蟋蟀和帷幕,都在那里。我從未見過有人把愛與美表達得如此動人心弦。⑤
那讓我在任何其他時間、其他地方,只想起身逃離,一路狂奔回去。
然而,即使我認為我跟他已親密無間,他身上仍偶爾閃現(xiàn)神秘不可解的部分。
有一次在地鐵站里,我們遇到了搶劫犯。時間已近午夜,月臺上只有我和他等車,一個頭發(fā)染成紅色的高個青年遠遠走過來,他身穿撕掉袖子的T恤,露出兩條用大塊肌肉和文身裝飾得很豪華的胳膊。
我并沒起警惕之心,那人路過我身邊,突然伸手來拽我的單肩挎包,理直氣壯得就像從衣架上拿自己的外套。
如果他要錢包,或者手機,我就給他了,但背包里有電腦,那里存著多年辛苦拍回來的文物圖片,還有沒寫完的論文,我尖叫一聲,死死拉住背包皮帶不放,那人揚手給我一拳,我應聲倒地,腦袋嗡嗡直響,伽拉大吼一聲撲上去。
我從沒想到那個溫和外表下,有這樣勇猛的爆發(fā)力。那紅發(fā)人被閃電般一拳打在臉上,連退幾步,捂著臉,露出極驚訝的表情,顯然入行以來很少受到抵抗,何況這抵抗來自一個跛子。只聽嚓的一聲,他手里亮出一把彈簧刀,威脅地朝前一刺,伽拉不退反進,手杖一掄,準確擊在持刀的手腕上,刀子被打飛了,落到站臺下的軌道里。
那人怪叫一聲,揮拳打過來,伽拉晃身躲開,手杖順勢擊中對方側(cè)腹部,但吃虧在一條腿不便,發(fā)力時站不穩(wěn),反被那人一撲,合身倒地,兩人在地上翻滾,打成一團。
在最混亂的時候,也能看得出伽拉打得頗有章法。這期間有短暫一刻,他甚至占了上風,用膝蓋和手肘壓制住對方,另一只手揮出漂亮一拳,“砰”地揍在他臉上。
我猛然覺得這一幕很熟悉,在什么夢里見過似的……混戰(zhàn)告一段落,紅發(fā)青年尋到機會,兔子蹬鷹似的雙腳一蹬,蹬在伽拉胸腹處,把他踹到一邊,自己一骨碌翻身爬起來,一面罵臟話,一面掉頭逃走,跑進月臺入口,急促的足音遠去。
伽拉喘著氣去摸手杖,支撐著站起來,手捂肋部,搖搖晃晃。我過來扶他,他端詳我的臉,“嘴唇破了,別的地方?jīng)]事吧?”
我仍因駭懼而顫抖,“沒事。下次你不要……萬一那人掏出的不是匕首是槍,怎么辦?”
他微微一笑,好像淌血的眉脊和顴骨不是他的,“下次的事,下次再說。咱們?nèi)ヌ酸t(yī)院。我的肋骨斷了兩條,左邊第四和第五。別怕,骨頭沒錯位,用胸帶包扎固定就行……”隆隆車輪聲由遠及近,隧道墻壁被車燈照亮,原本要上的那班地鐵駛來了。
急診處醫(yī)生的診斷:“肋骨斷了兩條,左邊第四和第五。骨頭沒錯位,用胸帶包扎固定就行了。用不用打石膏、用不用住院?女士,這是輕傷。這幾天你抱他記著從背后抱就行了?!?/p>
從醫(yī)院回家的出租車上,我問他什么時候?qū)W的打架。他倒是給了個答案,不過我現(xiàn)在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我覺得說服力有點恍惚。另一樣讓我驚異的,是他對受傷和疼痛的反應,鎮(zhèn)定得仿佛那是家常便飯。我在心里試著解釋:因為他曾在傷病中度過很多年,挨過很多刀和針線……那點疑惑一閃即逝。誰會舍得懷疑一個剛為自己涉險負傷、臉色泛白的騎士?
第二天早起,我照照鏡子,這樣去伺候酒神,我會像是個被酒神醉后毆打的女奴,遂自拍一張,特意調(diào)了調(diào)照片顏色,讓淤青和嘴唇上的血口子看起來更鮮艷,然后把圖發(fā)給博物館負責人,告訴他昨晚遇上了劫匪。
很快博物館的女主管打電話過來,反復確認我是被劫匪打了,而不是被家暴。她慰問我的傷勢,最后還悄聲承諾:“你隨時可以找我?guī)兔?。”聽得我心頭溫暖。十分鐘之后,我就告別了展品身份,辦公室主任派另一個同事接手修復工作。
跟同事做完資料交接,她問:“有沒有什么來自前任的忠告?”
我說:“有個禿頂老男人會在每周五下午來,站在最近的地方盯著你一邊看一邊揉搓他的乳頭,我投訴過,但管理員說摸自己的胸不算性騷擾,你記著跟他比中指。地下一層的紀念品商店,可以吃免費曲奇。午休的時候,你去院子里的餐吧,跟咖啡師雅各布提我的名字,他會給你免費做一杯超級棒的手沖——我免費幫他修復了他奶奶留下的圣母像。還有……”我指一指腦門上還能看出痕跡的疤,“記住你跟觀眾之間不止有空氣,還有玻璃。”
雖然伽拉說他不用照顧,我還是以此為借口,搬進他的公寓。他遵醫(yī)囑平臥休息,躺在沙發(fā)上看書,跟我弈棋,用熏火腿下酒。我買來顏料、畫筆、畫板,畫出我想象中的殘缺國王后、國王、王子,以及診所里人們排隊做手術(shù)的情景。
我們整天待在屋里,雜貨店送來面包果醬和油浸蘑菇罐頭,花店送來訂的百合。我嘴角的瘀痕逐漸散開,變成紫紅青黃混雜的一團。朋友們發(fā)來的泳池派對邀請、周末的登山野餐會,等等,我都推掉了。他說:“抱歉,讓你陪我一起禁足。你會覺得煩悶嗎?我習慣了,但你……”
愛一個人要同時愛他的生活方式。我搶著說:“怪我,這個怪我,你出生時我就該在產(chǎn)房里。等你開始有了第一架輪椅,我就該推著你去花園,給你講所有你看不見的東西,陪你在房間里玩樂高?!?/p>
他笑道:“聽起來像《秘密花園》里的瑪麗和柯林少爺……謝謝,可惜我年紀比你大,除非買通時間機器的管理員,否則即使你一剪臍帶就狂奔過來,也沒機會看我出生。而且比起樂高,我更喜歡拼圖,幾千塊的拼圖,越多越好?!?/p>
……一些甜美的蠢話,是不是?
我偶然跟一個出版社朋友講起殘缺國的故事,她看了我的畫,表示很喜歡,邀請我跟伽拉把它完成,做一本圖像小說。
于是我們有了新玩法,他把故事講下去,由我來配圖。有時我也提供靈感,有時他把自己構(gòu)思的畫面講給我。
他說:
王子長大了,長成一個健康活潑的小男孩,有只假腳也不妨礙他一跛一跛地跑來跑去,跟侍童、仆人們捉迷藏。陪他玩的是最不健全的那群人,所以王子每次都贏,倒也不用靠作弊。
正像國王王后期待的那樣,由于從小見到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殘缺,他以為人都是這樣,絲毫不覺得自己有毛病,也不因少一只腳而自卑。當然,沒人敢告訴王子這些殘缺的來歷,否則就會被拉去做切掉腦袋的手術(shù)。
當某件事被嚴禁談論,沒幾年人們就會忘記它的前因后果,只覺得做殘缺手術(shù)是最正常的事,而且它對身體大有益處,全國人民都是主動去做的。
王子有一只鑲紅寶石的金子做的腳,陪父母出席慶典活動時用,一只輕便的胡桃木做的腳,平時練習騎馬打獵時用。
到他能讀書的時候,國內(nèi)學者們已經(jīng)寫出一萬冊著作,論述殘缺何以是哲學與美學的最高境界,詩人們創(chuàng)造了一萬首詩,贊美身體上各種殘缺的疤痕有怎樣的詩意,描述美人脫下假肢、戴上假肢的動作如何優(yōu)雅……
我說:“凡是單身的王子,必定需要娶位王妃,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那么殘缺國的王子在哪兒遇到心上人?舞會上?御花園?還是博物館里?”
“是在樹林里?!?/p>
號角嗚嗚,人呼犬吠,狗群在馬匹旁邊跟著跑動,像一小片涌動的帶斑點的海洋,獵鷹待在專門的馬車里,馴鷹師跟在一旁不時打著呼哨,安撫獵鷹。國王出獵,八歲的王子騎一匹小馬,跟在皇家獵手的隊伍里。
中午,人們在林中空地搭起營帳,剖開獵獲的牡鹿和兔子,把內(nèi)臟分給獵犬,剝皮,洗凈,架在火上烤。王子獨自回到自己帳篷里。他在氈毯上坐下,脫掉左腳皮靴,解開小腿上的皮帶,卸下木頭假肢。
腳咣當落在一邊,那一聲讓他心里舒服了點。假肢和小腿末端之間,墊著一塊王后親手縫的絲綢棉墊,不過皮肉還是磨破了,白綢布上面有斑斑點點的血。
男孩允許自己嘶嘶地小聲呻吟一會兒,然后用一條腿站起來,單腳蹦著,跳到帳篷角落里,那里有一口木箱。
他掀開箱蓋,準備拿一塊備用棉墊,發(fā)現(xiàn)備用義肢、備用靴子和手杖之間,亮起一對眼睛。
他沒嚇得跌倒,也沒尖叫,只是把木箱蓋推到后面,讓它全部敞開,往后跳一步,穩(wěn)穩(wěn)地立在一條腿上,說,出來。
鉆出來的也是一個孩子,瘦高靈巧,頭發(fā)比冬天的草地還短,臉臟成一層面具,一對灰綠色眼睛在帳篷的陰影里閃光。王子說,你是誰?在這兒干什么?
孩子大大方方地直視王子,說,昨晚我聽繼母跟我爸商量今天要把我?guī)У缴稚钐幦拥?,我覺得自己滾蛋比被扔了強,我會逮知更鳥,找甜漿果,給母狗接生,用柳條編馬鞭子,還能教會你的鸚鵡說殿下萬歲,而且我吃的比鸚鵡還少,你讓我睡在馬廄還是廚房都行。
王子靜靜聽著,不置可否,他喜歡那對貓似的眼睛,但出于必要的矜持,他假裝猶豫一陣,慢吞吞地問,你的殘缺在哪兒?給我看看。
那孩子脫下褲子,在這里。王子盯著那雙腿之間的空白,眼睛和嘴一起圓了。他沒注意到大腿旁邊攥緊發(fā)抖的手。
她說,你那兒有兩顆果子,一枚鳥嘴,對不對?瞧,我什么也沒有。
她賭這男孩從沒見過另一性別的全貌。
她賭贏了。
他湊過去瞧,真誠地說,天哪,你缺了這玩意兒會不會不方便?你聞起來像塊面包。為什么你的疤長得……長成了一道縫?他差點說出心里話“長得那么好看”,他背過一百首歌頌疤痕之美的詩句,此刻統(tǒng)統(tǒng)涌上心頭。
她努力克制慌亂(雖然她只比他大一歲,但在這個年齡段,女孩多一歲能比男孩多出三歲的智慧)。她說,如果剛出生就……割掉,就會……長成這樣,我能提上褲子了嗎?
王子問,你有沒有名字?
她想了想,搖頭。打昨晚就沒有了,我爸既然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取的名字。
他說,好,我給你取個名,叫貓仔吧,我一直想養(yǎng)只貓,可爸媽總也不讓。她眼珠一轉(zhuǎn)。叫貓仔不如叫豹仔,豹子能跟你打獵,給你帶回獵物。
男孩嘴里念叨“豹仔”,邊念邊琢磨,她已經(jīng)以欣然上任的姿態(tài),主動從箱子里拿出新的棉墊和木腳,蹲下身,來,我?guī)湍阊b上。他只覺兩個小手摸在他皮膚上,手指輕盈得像蜻蜓的腳,手心比綢緞還軟,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日影在地板上無聲移動。
我們像是沉浸在蕩起漣漪的、熔化的黃金里,在一種絲綢般觸感的愉悅的氛圍中。花靜默地吐出香氣。時間踮著伶俐的足尖跑過去。
跟伽拉在一起時,我始終懷著無法言明的憂悒。他走進任何一個房間,那里的燈光都會變亮,連空氣也相應變得清甜。我確知他在城市的哪個地方,知道跑過哪些橋和街道就能找到他,就能撫摸他、抱住他,可我仍覺得朝不保夕。就像人在意識到哭之前,眼淚已提前涌出。
比失去更壞的是必將發(fā)生的變化,不再清澈,不再親密,不再信任……我已站在峰頂,不管朝哪個方向走一步,都是下坡,都是通往低谷的路。
每次跟他緊貼,連接在一起,我都有種瘋狂的欲望,想要在那一刻化成石像,或者置身于龐貝那遮天蔽日的火山灰下,成為時間洪流里的標本。
我要跟他永遠待在博物館的繩圈中間,人們將感動于這雕像凝固了如此激越的瞬間,稱為杰作,小心翼翼地維護,攝影師繞圈拍攝,游客買票參觀,每隔幾十年,修復師們用小刷子清潔指縫和衣褶……
甚至不必收在博物館里,就露天放著好了,把我跟他擱在市立玫瑰園的樹下、廣場噴泉里,擺在大市場的拱廊盡頭、火車站月臺上,立在教堂后面的公共墓園中,讓我看到情人們在花叢里親吻發(fā)誓,在車站告別擁抱,在墓前喃喃說著他們以為只有墓里的人才能聽到的話……
一百年,幾百年,我們會經(jīng)受風沙、酸雨、微生物侵蝕,但總能一次次修復、加固,直到這顆行星的文明走到盡頭。
我讓相熟的古玩店老板幫忙搜羅,買到一柄藏劍手杖,花去兩個月薪水。這手杖制于19世紀,杖頭包裹手工雕鏨花紋的銀片,內(nèi)部掏空,嵌入銅管,杖頭可以向上拔起,抽出一把60厘米長的、纖細得像根刺的短劍,能用來防身。他欣然接受了。
十月,我們?nèi)チ似婢S塔韋基亞,那個小城距羅馬半小時車程,當?shù)睾胶2┪镳^請他做一次關(guān)于展品復制技術(shù)的交流。會議結(jié)束,館長帶我們在館里參觀,驕傲地展示了一些兩千年前水手們用的東西。下午,我們開車到海灘去,海邊有一座建于1068年的圣塞維拉城堡,柔和的金色日光里,那外墻呈現(xiàn)出極淡的珊瑚粉。
盛夏雖已過去,海水還是很暖,我們脫掉襯衫長褲,穿著內(nèi)衣下水游了一會兒。游泳是伽拉唯一勝任有余的運動,因為水沒有一個平面時刻強調(diào)他雙腿的參差。后來我們回到沙灘上,濕漉漉地散步,走到灌木深處,坐在草地上聊天,衣服扔在一旁。
再后來,我們躺倒在草中——當你在情人身邊,你就老是想拉著他躺下。苔蘚散發(fā)香氣,鳥叫,風吹不止,我們像兩個赤身肉搏的角斗士一樣,摟抱著翻個身,草葉在身下簌簌作響。不遠處,海的灰色呼吸一起一伏,像一條永遠充滿誘惑,令人安心的退路。
我伏在他胸口,一動不動,想象這里打開一扇門,肋骨像翅膀一樣張開,把我容納其中。我問:“豹仔跟她的男孩什么時候會躺到一起?”
豹仔并沒睡到馬廄里,她成了王子最信任的侍童,夜間睡在他臥房外面,白天陪他騎馬、玩球,在河上乘船看人打魚,一起坐在爐火邊,一面吃榛子,一面聽少一只手的老仆講故事,果殼拋進火堆,爆起火星。連圣誕節(jié)他舅舅送的、雕刻精美的杏仁糖小屋,他都跟她分享。
他倆最愛玩的游戲是跳方格,王宮花園的紫藤廊架下有一條長長的方磚地,男孩脫掉假腳,豹仔則把小腿向后彎折,用手絹拴起來,也搖搖晃晃地單腳站立。
他們先擲骰子,決定步數(shù),總是一個人跳得快些,另一人一步步追上去,有時他跳過他身邊時,她突然伸手去推,他雙手亂舞,終于歪倒時,一伸手揪住她衣服,把她也拽得一起倒下去,在落花和青苔上滾成一團。
一個雪夜,豹仔在起居室值班,雪片沙沙地撲在窗欞上。她聽到臥室里的床隔一會兒就響上一陣,她悄悄推門進去,撥開繡花床幃,男孩在枕頭上轉(zhuǎn)過頭來。
豹仔問,你想要什么?男孩說,我冷。
他深棕色的頭發(fā)圍著臉頰,看起來就像她妹妹,那個繼母生的,享盡寵愛的天真的妹妹,她恨她占去更大塊的牛肉、更白的面包、更新的衣服,可雪天時妹妹鉆進她的被窩,她也會緊緊摟抱她,用面頰暖熱她的鼻尖。
豹仔爬上巨大的四柱床,它如此華麗,十個獵戶賣一百條狐貍皮的收入加起來,也不夠買這么一張床,可對一個孩子來說,它太大、太冷了。鑲金邊的睡袍也不管用。她摸摸他的腿和腳,越靠下越?jīng)觯菞l殘缺的腿像一條冰柱。
她輕輕挪動身體,在被底找到合適位置,收攏雙臂,把他的腿摟在胸口。
他倆都一動不動。過了很久,男孩說,豹仔,你胸口為什么這么軟?
豹仔說,是脂肪。殿下,跟你一起吃飯,讓我變胖了。
男孩并不覺得她胖,但他太暖、太舒服了,就像被云朵包圍著,他說,那我希望你再胖些。他竟朦朧地感到一絲奇異的羞澀。一種直覺,超越了蒙昧的認知,提前到達真相。
在洶涌襲來的睡意中,他合著眼說,你那樣不舒服,我不冷了,你過來吧,躺在枕頭上。
清晨,獨臂仆人進來,掛起床幃,看到兩個孩子額頭相抵,在一片雪白里親密地貼著,睡得像一個豆莢里的兩顆豌豆。
男孩睜開眼,頭從枕上抬起一點,輕輕擺一擺下巴,示意仆人出去,不要吵醒豹仔。
他忽然呻吟一聲,我的背疼……
伽拉支撐起身子,說:“金,我的背疼,奇怪……”那不是王子的話,是他的。
我起身查看,只見他后背皮膚上有七八條草葉劃傷的血痕,四周隆起、發(fā)紅,像被極細的鞭子打過。等回到停車的地方,他的背已經(jīng)整片腫起來,隆起大塊小塊的山丘,看上去有些可怕。
我讓他在后面座位上趴下,自己坐上駕駛座,腳底猛踩油門,同時一手控方向盤,一手拽出安全帶的鐵頭,摸索著往槽里塞。他輕聲呻吟。我不斷抬眼看后視鏡,那窄窄一條里,他側(cè)過臉看我,“沒事,過敏而已?!?/p>
我問:“有沒有覺得喘不過氣?胸口難受嗎?喉嚨有沒有異樣?”他說:“都沒有,不用那么急,你超速了。別看我,看路,車禍可比過敏更要命?!?/p>
我轉(zhuǎn)而盯著電子地圖上的里程,不停報數(shù),“五公里……剩三公里了……還有兩公里……好了,轉(zhuǎn)彎就到?!?/p>
急診處醫(yī)生說:“沒事,只是植物導致的過敏。用不用住院、用不用包扎?女士,這是最輕微的過敏反應。過敏原?可能是蕁麻、天荷芋、蝎子草,也可能是鬼知道的什么蟲子……反正下次滾草地之前,建議穿件衣服,或者,開個房間去。”
他看看我,一臉“我連姿勢都能猜到”的似笑非笑,我想爭辯,又閉上嘴。
做完注射,回到公寓,已近午夜。到這時,我才有空換掉襯衫底下被體溫烘得半干的胸罩內(nèi)褲,衣服上有海鹽的微微腥氣。他伏在床上,像工作臺上等待修復的雕像,抗過敏藥讓他很快入睡。
我用小刷子蘸著藥水,一點點抹在他后背表皮上,想象自己的手是滅火直升機,把水潑向燃燒的山丘,那兩條舊疤則是翻滾在火焰山谷的大蛇。
夜里他體溫上升,呼吸滾燙,好像火從毛孔燒進去,煙從嘴巴鼻子冒出來。我從冰箱里翻出凍豌豆袋子,拿毛巾裹起,敷在他脖頸兩邊、腘窩處,每隔五分鐘挪塊地方,又輕輕把他手臂往上推,把冰袋塞到腋下。
他始終沒醒,猶如剛成形的泥塑,軟綿綿任人摶弄。
等他體溫逐漸回落,我在床邊的粗毛地毯上躺下,睡一陣,醒一陣,睡得很淺,醒了就爬起來去查看他。毛巾濕了又干。天快亮時,他醒了一下,上方傳來被褥的窸窣聲,我迷迷糊糊地說:“我在這兒?!?/p>
床邊探出一只手,仿佛從云里伸下來,找到我的頭發(fā),一個指頭像讀盲文似的,輕柔地摸摸。
我抬手握住它,那手心是干燥的,溫度正常。不久他的呼吸再次轉(zhuǎn)為沉睡中的悠長節(jié)奏。我松開手,那條手臂仍懸在空中,猶如通往不可知之地的奇妙豆莖。我心頭一松,閉上眼,轟然陷入沉睡。
好像只睡了五分鐘,天光就亮起來。我被一聲拖長的車笛聲吵醒,聽起來是個急躁的司機。他從床上探頭,窗戶里亮藍的方形天空在他腦后像個畫框,一切恢復明朗、寧靜。他裹著被單拖拖拉拉地下床,躺在我身邊。“早上好,我的修復師。我的國王?!?/p>
“早上好,我的雕像?!蔽毅@到被單底下。他身上藥水的氣味有點像火堿,像修道院墻上剛完成的壁畫,再加上一點小茴香和樟腦味。
那兩天我靠近他時,總能嗅見淡淡藥味。他撐著手杖在公寓里慢慢走動,赤裸上身,脊柱兩側(cè)的肌肉隨著腿的動作,輪流凸起,陰影在其上不斷變化。他背上幾塊皮膚發(fā)炎破潰,又慢慢愈合,留下新的淡褐色痕跡。
那瓶沒用完的藥水收進了藥品箱。失去伽拉以后,我偶爾找出它,涂一點在手腕上,或者灑幾滴在口袋巾上(他給我擦過血的那條),再拿口袋巾當頸巾系在脖子上。
皮膚的熱力把氣味蒸出來,讓我覺得他就在房間里,一回頭就能看見。
我要做的,僅僅是忍住不回頭。
十一月是陰沉沉轉(zhuǎn)著念頭的麥克白。這個季節(jié)的雨最令人心煩,一切光線被腐蝕得生銹、暗淡。我母親來看我,停留三天。那三天我謊稱出差,沒跟伽拉見面。一周后他偶然知道這事,問:“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說:“你不會喜歡她?!彼麚u頭,“那是另一回事。你也認為她不會喜歡我,是不是?因為……”他在餐桌上立起兩根手指,一點點挪向前,模仿人瘸腿走路的樣子。
我說:“不,不是的?!笔堑?,我母親永遠不會明白一個清貧的跛子有何迷人之處,她會如獲至寶,把這個當成我的敗績,用來證明不按她的意見生活只能越過越慘。
他微笑,笑的意思是不認同但不愿爭論。
我虛弱地說:“對不起,下次她來我一定約個餐館咱們一起吃飯?!毕麓挝乙欢úm得好一點。
他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金,即使她是英國女王我也沒興趣跟她共餐。我在意的是你。真誠一點?!?/p>
他跟我說過他小時父母因事故去世,他不會明白那種根深蒂固的畏葸。我想起某本書里的一句話:“跟你不一樣的人不會忠誠于你?!狈催^來亦成立,這念頭讓我心頭絞痛。我決定不再解釋,只是再次說:“對不起。”
他低頭瞧著桌上手指的步伐,它們路過一個木紋的旋渦時踉蹌一下,繞過麥片盒,走到我的煎蛋盤子前面,爬上盤子邊,呆立一陣,又轉(zhuǎn)身跳下去要離開……
我抓住他的手,兩手分握著兩根“腿”,操縱它跳上盤子,然后再一步跳到我胸口,再一步跳到我嘴唇上。我吻了他的手指,不止手指。
他也回吻。我以為這事過去了。第二天我下班時收到消息:“普羅奇達島上的朋友邀我參加手工藝博覽會,幾天后返回?!?/p>
公寓里的衣服少了一些,幸好只是一些:兩件襯衫,兩條褲子,一套稍微正式的上裝下裝。我跑到裝臟衣服的藤籃子前面,刨出他的毛衣,雙手捧著,鼻子埋在毛茸茸、空蕩蕩的胸口。
他一周后回來,像離開時那么突然。我緊緊摟抱他,他又變得是他了,每條衣褶都會呼應我的動作。我后背能感到他每一根手指的力量。
我貪婪地摸他的腮幫、腮上新生的短髭,手指痛飲那獨特的皮膚質(zhì)感,滿手甜蜜。他笑道:“不是幻覺,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p>
他拿出在手工藝品博覽會上買的禮物。是個琺瑯馬賽克拼貼盒,有一本偵探小說那么大,精美異常,最上頭那面拼出一幅風景畫,兩邊蒼翠山崖,中間夾著一道深淵,深淵之上有座橋,兩人正從橋上走過。
我打開盒蓋,盒里是個更小的盒,再打開,還是個小盒,一共開了五次,最后一個盒子只有一塊方糖那么小。
里面什么也沒有。我說:“我以為里面是……”
“戒指?”
我夸張地瞪眼、攤手,“當然不是,我怎么會期待那種東西?我以為里面會是你的肖像⑥?!彼笮?。
我假裝從小盒里取出一個紙卷,慢慢展開,念那不存在的字跡:“你選擇不憑著外表,果然給你直中鵠心。勝利既已入你懷抱,你莫再往別處追尋。這結(jié)果倘使你滿意,就請接受你的幸運,趕快回轉(zhuǎn)你的身體,給你的愛深深一吻?!?/p>
他笑著,按《威尼斯商人》的詞往下說:“親愛的巴薩尼奧,可惜我這一身卻是一無所有……”
我們的親密恢復到跟從前一樣。他后腦的短發(fā),綢緞似的圓形耳垂,身體里的黃金和笑聲的白銀,藏有財寶的巖穴,一切重歸于我??墒钱斔吭谖倚厍埃視肫鹉切馗碌男脑J為他是不體面的、需要隱藏的。
而他也知道這一點。
至于送一個不裝東西的盒子是什么意思?我沒有問。
米開朗基羅說:“為什么用粗石雕成的形象,比它的創(chuàng)作者壽命更長?而曾幾何時,藝術(shù)家卻化為灰燼?”
人們認為石頭堅固,所以他們用石雕把美固定下來。但即使不故意用鐵錘擊打,它也會從內(nèi)里崩壞,有一種災難叫“凍融”,水分滲入石的孔隙,冷時凝固,熱時融化,冷熱交攻,裂縫越來越大,最后導致開裂,變成碎塊。就像一顆心在愛里會遇到的。水一樣的溫情會冷卻,之后再勉力熱起來,也會留下裂痕,反復幾次,瓦解崩潰的一日就不遠了。
十二月,冬天亮出長刀,刺穿街道和呢子大衣。高樓如巨大磨刀石,風在樓間穿過便陡然鋒利起來,人們面色凝重,垂頭匆匆走過。伽拉所在的團隊獲得博物館協(xié)會頒發(fā)的年度貢獻獎,我戴起唯一一副成套的項鏈耳環(huán),陪他領(lǐng)獎。
新一批等待修復的雕像運來,都是裸體男性,私處都覆蓋一片無花果葉,葉子質(zhì)地有差異,有的是金屬鑄的,有的是石頭的。他們是史上最大的藝術(shù)審查案件的受害者。16世紀教會發(fā)起“無花果葉運動”,教皇下令梵蒂岡博物館所有雕像的生殖器都要遮擋起來,不能任由它們誘發(fā)情欲。作為回應,意大利各地的神職人員立即動手,給雕像去勢,貼上無花果葉,因為亞當夏娃吃下禁果后便是用無花果葉遮體。不少壁畫也被涂改。這樁運動持續(xù)了將近五百年。
我們要做的工作就是摘掉樹葉,把鑿下來的玩意兒再安回去。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個小木箱,打開,里面全是陽具,看起來像給某種菜品或藥品(壯陽藥?)搜集的食材。一旦脫離身體,它們顯得脆弱可憐,跟小孩不小心摁斷的蠟筆頭兒似的,一頭尖尖,一頭截面。有幾個因是用榫卯結(jié)構(gòu)跟軀體聯(lián)結(jié),截面上還有一個小小突出。
有一天幾個女同事把它們擺在棋盤上,當成棋子,煞有介事地說:“這是國王,這是騎士,這是兵卒……”
“為什么國王的最小?”
“唔,皇室近親通婚的結(jié)果就是先天陽痿。”
當然,那是玩笑話,前賢對該器官的審美與當代人取向正相反,他們認為“小的”才是美的,要謙遜地、溫柔地耷拉著,盡量淡化其存在感。阿爾特米西昂海角的青銅波塞冬(也可能是宙斯,學者們還沒搞清)胯下好似探出一條海葵觸手,卡拉卡拉浴場的大理石赫拉克勒斯兩腿間仿佛多長了個腳趾頭,韋羅基奧的抱海豚的小天使,睪丸上有一小團蛋黃醬似的東西,那就是天使之莖了。
碩大的生殖器屬于蠢貨,色欲旺盛顯得粗俗,最理想的器官,乃是雕像們那樣的細小、松弛、疲軟。
難點在于“物歸原主”,怎么判斷誰屬于誰。我們給這箱陽具編了號,它們的狀態(tài)有微妙差別,大部分困倦,有幾個昂揚。伽拉謹慎地給出意見,并以數(shù)篇論文為佐證,其中一篇文章作者認為大衛(wèi)與拉奧孔的陽具之所以那么小,乃因面對科利亞和巨蛇時緊張恐懼,那玩意兒抽抽起來了。同理,皺縮最厲害的一個,就該屬于這批雕像里最驚恐、瀕臨死亡的一位,“被獵犬撕咬的亞克托安”⑦。
夜間,我們給床鋪上新買的海藍色床單,裸身躍入布料的波濤。他的胸膛、臀部、骨盆,在其中涌動閃亮的浪頭。我騰身躍上浪尖,應和其蕩漾起伏,又夷然滑下來。
我撫摸他那個地方,說:“要讓我選的話,我最不在意的就是缺這個——如果非要缺一樣東西。”他用手背遮住眼睛,邊笑邊哀嘆:“女士,你是在委婉地評價它表現(xiàn)不佳嗎?”
王子十五歲了,缺半條腿也不妨礙他長得高大、健壯。某天豹仔隨他打獵,他騎紅褐色獵馬,她騎的是矮一點的灰斑母馬。兩人穿過森林。他射殺了一頭狼,下馬檢查時,原本閉著眼的狼忽然活了,帶著箭跳起來,撲到他身上。只見寒光一閃,她在后面擲出匕首,刀尖正中后腦,扎透脖頸,狼慘嗥一聲,她沖過來拔出匕首,又從狼的肩胛間準確地搠進,直刺心臟。狼四爪松弛,徹底斷氣。
她把碩大狼尸推到一邊,伸手拉他起來,手微微顫抖。他喘著氣,兩人臉色慘白地互相看,滿頭滿身狼血淋漓。
他們騎馬找到最近一條小河,狼尸搭在馬鞍上一路搖晃。她拴馬的時候,他急不可耐地脫衣服。他愛干凈,厭惡污血的腥氣。他脫下獵裝外套和內(nèi)里的襯衣,褪下褲子,露出完好的右腿和戴著木肢的左腿,回頭看她,笑道,快把你那血褲子也脫了,又不是沒一起洗過澡。
她應著,他們確實經(jīng)?!耙黄鹣丛琛?,但赤裸的是他,她是站在浴盆邊給他搓背的那個,每次等他洗完離開,她才關(guān)上門,跳進剩余的熱水和他的氣息里飛快洗一洗。
他走入河水,彎腰掬水,沒頭沒腦一通洗。她解開皮靴扣子,把長褲推下腳腕,當年第一次見面,他就見過她赤裸的下身,這部分是她不憚于露出來的,她要守秘的只是棉布緊裹的胸口。
她身上留了件襯衣,一步步走進水中,清洗腿上狼血,又回來拎起幾件帶血的衣服,逐件清洗。他蹚著水,步履有點僵硬,嘩啦嘩啦地走到她身后,說,別動,這兒還有,我?guī)湍恪?/p>
后臀有幾個發(fā)涼的手指尖碰上來,撩著水,抹掉血跡,她垂頭不語,看著水面上映出兩個相疊的人影,那血不是狼血。
河水表層帶著白晝?nèi)諘竦臒岫?,越往下越?jīng)觯谒虑那囊惶?,人影碎了,再聚攏。
他說,好了,干凈了。她人生中少有這樣承受溫柔的時候,僅有的一些,都來源于他,她都當成散碎金子,悄悄收藏起來了。
她把衣服褲子擰干,晾到低矮的樹枝上。他背對她站在水中,渾身皮膚鍍著一層水的光澤,雙臂揚起,十指交叉兜在腦后,望著林杪一枚金幣似的太陽,又回頭看她,似乎不為什么,只是心滿意足地莞爾一笑。河水剛好沒過他膝蓋,讓他看上去是個健全少年。
她過去跟他并肩而立。流水淙淙,她說,聽這水聲多好聽,我希望我將來有一個蓋在河邊的木屋,每天聽這聲音,夏天的中午跳進河里洗澡。
他說,真不錯,等你退休之后我會幫你蓋屋子,你能不能在壁爐邊給我留把躺椅?
她笑道,不一定,到時我會養(yǎng)一條獵狐犬,它會占著爐子跟前最好的位置。
他說,“豹仔”的狗,叫什么名?
她想了想說,叫老虎。
暮色四合,黃昏里的樹林、河水和鳥鳴有一種不真實感。樹枝上的襯衫被風吹動,倏地揚起,兩只袖管憑空舞著,跟旁邊她的長褲一下下相撞,每次差點要抱住時,又蕩開。
她說,回去吧。他轉(zhuǎn)身嘩啦嘩啦走上岸,雙手把濕漉漉頭發(fā)抹到腦后。她提著半干的襯衣褲子過來給他穿,系腰帶的時候,他說,你該先穿,瞧你都起雞皮疙瘩了,冷吧?她說,我不冷,不是因為冷。
他看著她兩腿間的“殘缺”,說,豹仔,要讓我選的話,我會選缺這個,我最不在意缺這個——如果非要缺一樣東西。
她說,讓我選的話,我希望你完完整整的,啥也不缺。
她雙手忙碌,頭正垂在他胸前,他伸手輕輕扶住她肩膀。她抬頭看,他眼里有種要命的、一無所知的純真。嘿,我跟你加起來,就什么都不缺啦。不要蓋小屋了,你要留在宮里,在我身邊。咱倆要永遠在一起。
歡愉和哀愁是一模一樣的兩條岔路,更不幸的是走過去時,還要被綢布蒙住眼睛。在某個面對一千條岔路的時刻,我用汗津津的手抓住他同樣汗津津的肩膀,說:“告訴我?!?/p>
伽拉永遠比我冷靜,即使說話時面頰正埋在我腹股溝里。他說:“要我告訴你什么?”
“一切。所有我不知道的?!?/p>
“你不會想知道一切,沒人愿意。”
“我愿意!來,講一個你認為我不想知道的?!?/p>
“在博物館第一次見到你那天,我先離開了。你一直問我原因。”
“原因是?”
我盯著他嘴唇,眼看著答話涌到張開的兩唇之間,但他還是等了兩次眨眼的時間,才吐出它來:“原因是,我等電梯時發(fā)現(xiàn)褲子濕了。”
我無法形容聽到這句話的心情,只能說:“啊……”
他似乎決心把難聽的話一次說完,“還有,醫(yī)生建議我再做一次手術(shù)。再做一次,有一半的幾率可以不再用手杖?!?/p>
為什么他認為這個我會“不想知道”?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做!為什么不?醫(yī)生的電話在哪兒?明天就給他打電話。”
他并不興奮,嘆一口氣,意思是早料到會這樣,“我不想做?!?/p>
原來這才是我“不想知道的”。我叫道:“為什么?為什么!……”他的眼光冷下來。我知道,我又讓他失望了。
二月,月亮和云都凍住了,白得陰慘慘。沒人會在冬天分手,這違背溫血動物的本能。我們吵了一次架,由于沒吵透,很快又來了第二次。說是吵架,其實也只比日常對話聲音稍大一點。他總是在踏進岔路的下一步,就含著怒氣靜默下來,我也不得不閉嘴。有時我真想搖晃他的肩膀大叫:“跟我吵啊,快點!”
我搬回自己的公寓,幸好還沒退租。不過我們?nèi)匀幻刻煲娒妗R还晌鞑麃喌暮贝狄u,溫度驟降,羅馬大雪三日,萬神殿、斗獸場、圖拉真廣場都被白衣軍團攻占,整座城匍匐在雪的威權(quán)之下。許多學校停課,有的公司放假,有的允許員工在家辦公。工作室停工放假,我買了食物和日用品,踏著雪送到他公寓來。
他不回頭地說“謝謝”。我站在門口墊子上,拂掉帽子大衣上的雪。他正站在窗口的書桌邊,用手沖壺做咖啡,從中間向外劃圈,澆在鋪著咖啡粉的錐形濾紙上。咖啡液滴答滴答濾下,等待的時候,他握著壺,倚在窗口看雪。
長方形的窗框住他,看起來像塔羅牌的牌面——“節(jié)制”那張牌,天使雙手持兩只圣杯,相互倒水,試圖讓兩只圣杯的水保持平衡。
我從沒想過離開他,或失去他。
就像黃跟綠已經(jīng)混成藍色,你不可能再讓它們退回去,取出一管松石綠一管水仙黃。
不可能。
在沉默中做愛,是最糟的一部分。他并不阻止我,任我像個狂躁的女巫,用手指和嘴唇的法術(shù)擺布他身體某些部分,慫恿它背叛他,并召喚出一股叛軍似的血液,匯集到那里,好讓它響應我、投奔我。他平靜得近乎憐憫,我開始后悔,可沒法停下來。
他的目光看我又像沒看我,他不再是伽拉,他成了自己的復制品,讓盲人用手觸摸的復制品。
我閉上眼睛。
——女士,您是怎么失明的?
——欲望,欲望讓我昏天黑地……
他的手插進我的頭發(fā),就像在埃斯庫拉庇烏斯的神廟前那樣,一個指尖慢慢滑動,讀著我發(fā)絲上的盲文。是否那天我獻錯了祭品,或不夠虔誠,因此得到的不是神的祝福?……我雙手捂臉,軟綿綿地跌下來,掉進藍床單的深淵。
王子堅持要參加馬上槍術(shù)競賽,這年他十六歲。比賽是為了慶祝他跟最富有的公爵的女兒訂婚而舉行的。競技場人頭涌動,樂手吹奏喇叭,貴族們身著盛裝,依次登場,旗手把旗幟插在場邊,旗上繡著各家的家徽和家族格言。
第一部分節(jié)目是侍從們朗誦主人為王子訂婚所作的詩歌,接著比賽正式開始,前兩場競技在幾位低階騎士和朝臣之間展開,第三場則是國王的弟弟“風雅公爵”挑戰(zhàn)銀鷹家族的騎士。他們各自上馬,接過長槍和盾牌,號角響起,兩人催馬向?qū)Ψ奖既ァ?/p>
后面?zhèn)鋺?zhàn)區(qū),豹仔幫王子穿戴鎧甲。她用力拉緊胸甲的系帶,小聲嘆氣,為什么非要參賽?他們個個比你大七八歲,而且都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
他抬著胳膊,讓她給系好護手的皮帶,對她說,別擔心,我只比一場,只跟紅龍家那個沒鼻子的伯爵比,昨天我看到那混賬踹你的屁股,朝你臉上吐口水,還笑嘻嘻,待會兒我要把他刺下馬鞍、屁股摔八瓣,然后也朝他吐口水,給你報仇。
他眼里凈是信心十足的光亮,一揮手,拉下頭盔的面罩。
豹仔蹲下,替他整理脛甲,忽覺脖子一涼,頸巾被拉走了,抬頭一看,他正把它塞進胸甲縫隙里。她忍不住皺眉頭,你應該帶著你未婚妻的信物,干嗎拿我的?
他的臉擋在面罩后面,但聽得出他聲音里的溫柔和鄭重,因為這次是為你而戰(zhàn),我的……兄弟。
她目送他轉(zhuǎn)身離去,心里這是她收藏品里最大一粒金子。
格斗場上,墜馬的銀鷹騎士被人攙扶離去,女士們朝得意揚揚的王弟拋來鮮花。
王子上馬,他未婚妻從高高的皇家包廂里朝他招手。她身穿紫羅蘭色天鵝絨禮服、白貂皮披肩,頭戴黃金發(fā)箍,坐在國王和王后身邊,緊挨著國王的官方情婦西番蓮夫人。
幾分鐘后她那張精巧的小嘴里發(fā)出一聲驚恐尖叫,王子和紅龍伯爵兩馬交錯,長槍同時從盾牌下探出,重重刺中對方,兩人都從馬鞍滾落,重重摔在沙地上。
喧嘩大作,人們沖上去,摘掉頭盔,露出口鼻流血、眼睛緊閉的臉。
他們七手八腳把兩個人抬走。一條舊頸巾從胸甲里掉出來,落在沙地上,被踩了好幾腳,豹仔把它撿回來,收進口袋。
三天后的黎明,他醒過來,只覺渾身疼得像被馬群踏過,聽到床邊她用哭啞的嗓子說,嘿,我在這兒。他瞧著她那張憔悴的臉,說,真抱歉,那家伙……我沒來得及朝他吐口水。
她忽然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緊緊摟住他。他苦笑著叫,唉喲。
忘情的時刻只持續(xù)了幾秒鐘,她很快收回手臂,站直身子,歪過臉在肩頭蹭一蹭,說,我去叫他們過來。
他看著她的背影,一股強烈的感覺油然而生:世上除了她,都是“他們”。
他跟未婚妻的婚禮,定在半年后。
三月,他又去了普羅奇達島。他走后第六天,我到他公寓里打掃衛(wèi)生,搞完了,用微波爐叮了一份奶酪餃子當晚飯。
床邊粗毛地毯上,靠里的位置,掉著他的一件襯衫,應該是急匆匆脫下,忘拾起來了。兩條衣袖向外撇著,張開懷抱,右袖鼓起,由面料本身的韌度撐住,保持著里面有條胳膊的狀態(tài)。我每次路過,都小心翼翼繞開它,讓它保持原樣。
夜里,我被樓下響著警笛駛過的警車吵醒,看一眼手機,發(fā)現(xiàn)兩小時前他發(fā)來一條消息:
“我愛你。想念你。我會很快回來。”
這讓我做了個很舒暢的夢。
快樂一直蔓延到第二天早晨,醒過來還在床上自己微笑了一會兒,天空晴朗潔凈,灑水車剛開過去,街面上的積水閃閃發(fā)亮。想到他可能今天就回,我給花店打電話,訂了一束黃百合。將近中午,門鈴叮咚一聲,花送來了,一大捧金燦燦,香得人暈頭轉(zhuǎn)向。
我把花拿到廚房水池邊,逐枝截掉花莖末尾的一小段,給花瓶注水,再開一罐啤酒,倒一些在瓶里,這是伽拉常用的方法,能讓花期延長幾天。
花香彌滿室內(nèi),我用鑷子一個個摘掉褐色雄蕊,忽覺這也挺像“無花果葉運動”,鑿掉雕像的陽具,忍不住笑出聲。電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接起來,被告知:伽拉昨夜遇難身亡。
他隨朋友駕船出海,遇到風暴,船傾覆。他死在海中。
幾年后我跟笑頸結(jié)婚,婚禮前夜,她們拿來百合做的新娘手捧花。我嗅到那股香氣,熱淚猛地沖進眼眶,簌簌落下。
笑頸已經(jīng)不再有一個帶笑紋的脖子,不過我習慣了在心里這么叫他,也就叫下去了。
十幾年沒見,再看到他,我根本沒認出來。那是個業(yè)界聚會,外省一座著名博物館研究院的人們過來跟我們打招呼。一群人亂糟糟握手,自我介紹,我根本沒聽清任何一個人名。
忽然一張臉晃過來,朝我微笑,我只好假笑作為回應。
那人卻沒有走開的意思,眨眨眼,好像有點驚奇我不認識他。我有點不耐煩,回身要走。那人在后面說:“唉,金!我是……”
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我啊了一聲,轉(zhuǎn)回來驚訝地盯著他,差點叫道“笑頸”。
我說:“你……你變化好大?!彼F(xiàn)在是個瘦子,高領(lǐng)黑毛衣,黑西裝,底下一雙鐵銹紅的帆布鞋。他說:“你沒什么變化。”
接下來我以為要走老友敘舊那一套累死人的流程,心里正提前開始哀號,誰知他只是誠摯地笑著點點頭,說一句“又見到你真高興”就走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脖子被質(zhì)量很好的羊毛面料包裹著,不知道笑臉還在不在。
幾天后因為工作上的合作,我又見到他。這次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工作結(jié)束后他請我吃飯,吃飯,喝咖啡,吃飯,喝咖啡……第五次他送我到樓下,我說:“要不要上來喝咖啡?”
他一時怔住,像是不相信這么快就能上壘。
我一直用的舊手沖壺,是伽拉的。拿它給別人做咖啡,有種痛快的痛苦。
為了注水穩(wěn)定,伽拉給壺把纏了幾圈麻繩。我每次握在上面,手掌合攏,仿佛再次碰觸到他手心的皮膚。
那夜,笑頸沒走。他說:“十幾歲我就愛上你了,我知道那時你有點輕視我……不不,不用著急否認,金,我不在意,我也不喜歡那時的自己。我只希望現(xiàn)在我能讓你滿意?!?/p>
等他脫光衣服,我終于有機會看到他的后頸。那是一條勤于鍛煉的脖子,皮膚緊繃,不再有褶紋。
兩個月后他開始找婚禮場地,研究燈光和擺花。我說不用急。他說:“我已經(jīng)晚了二十年。可不能再拖了?!?/p>
整個過程我完全沒過問,桌椅搭配、餐具搭配,樂隊奏什么曲目,蛋糕選香草還是巧克力口味,糖霜用粉紫色還是橘色……我都不在意,一概推給笑頸,“都聽你的,我相信你的判斷?!?/p>
既然不是伽拉,那什么細節(jié)我都不在意了。
工作室里有人用拋光輪打磨大理石,很吵,笑頸打來電話,我接通了,聽不太清,用手壓住空著的耳孔,往外走,聽到他說:“……你來試一下?!蔽艺f:“你試就行?!?/p>
他在那邊大笑,“我是說試婚紗。親愛的,這個我沒法替你?!?/p>
試完婚紗,一起吃晚飯時,他聊起蜜月度假地點,從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打開一個演示文檔,像做學術(shù)報告:“與其只去一個地方,不如坐環(huán)球郵輪,沿途有很多地方能玩。你看,選南極航線,能看冰川、象海豹、企鵝;選波羅的海航線,咱們可以去奧斯陸、斯德哥爾摩、哥本哈根,你不是一直想看挪威國家美術(shù)館里收藏的那座羅馬執(zhí)政官雕像嗎?還有斯德哥爾摩的瓦薩沉船博物館,展覽17世紀最豪華的瓦薩號戰(zhàn)艦,當初咱們一起看過一個沉船文物展覽……”
我搖頭,“不,不,不,我不要坐船出海?!蹦莻€沉船文物展也不是一起看的,是分開看的。
……所以我才會遇到伽拉。
婚禮很成功?;榧喪切︻i從一家佛羅倫薩的古著店租來的,一件上世紀的塔夫綢裙,雞心領(lǐng)口,長拖尾和頭紗上繡著繁復花樣,人人都說我穿上它美得像博物館里的展品。
宴席長桌上的蠟燭是他親自設(shè)計、訂制的,做成展翅的勝利女神形狀,女神頸上燃起火苗,宛如頭顱在火中燃燒。蛋糕則是千層酥加巧克力櫻桃澆上薩芭雍奶油,美味極了。他的品位實在很好,樣樣都選得好。
我母親和父親在長桌后面的賓客群中微笑,他們對笑頸很滿意,所以難得沒有爭吵。樂隊奏響《花之圓舞曲》,那是我最喜歡的圓舞曲。新郎牽著我下場跳第一支舞。一切完美,沒有一點缺憾。
兩年后,我跟笑頸離婚。
我最后一次乘船出海,是搜救隊帶我去的。
在普羅奇達島上的醫(yī)院,我見到了伽拉的朋友。他在救生艇上漂流七小時后被救起。他痛哭著說:“主桅折斷,擊中他的頭,他落水時已經(jīng)昏迷……我當時在船的另一端放救生艇,我想趕過去,但浪實在太大了……”
沉船時間是凌晨兩點左右。我收到的最后一條消息,發(fā)送于午夜剛過,十二點零七分。搜救工作以船沉沒的位置為基點,結(jié)合風力風向與海流信息,逐步擴大范圍,搜索面積達25平方公里。事故發(fā)生72小時后,搜救隊宣布行動結(jié)束。
我唯一的請求是,帶我到沉船地點去看一眼。航程大約兩個半小時,船停下來,停在一片跟別處沒什么兩樣的海面上。船長向我輕輕點頭,眼中是無聲的惻隱。
我走上甲板。海鋪開一床無邊無際的藍被單,伽拉躺在那下邊。
此時是正午,風平浪靜,海水碧清,日光下每一座涌起的浪峰,波紋的每一點閃光,都能看得很清楚。
我翻過船欄桿,縱身一躍,身體沖破海面,一聲巨響,就像撞在博物館展柜的玻璃板上。只要沖開這層軟軟的屏障,我就能再次跟他同在一個空間里。
海水瞬間吞沒了我,水從每一個孔竅涌進來。引力拽著身體迅速下沉,像電梯下行。天光在頭頂上方遠去,我閉上眼,心頭無比澄明。失去意識之前,我愉快地想著,他就在下面某個地方,所以這不是沉沒,是踏上了與他重逢的路。
被救上來之后的記憶,損失了一部分,有人給我做人工呼吸,我模模糊糊只感到厭煩,就像趕去約會的路上堵車了。后來眼前變?yōu)橐黄┌?。白不對,藍才對,雪地是走錯路了,大海才正確。你們都誤會了,我不想殺死自己,我只想離他近一點,不行嗎?我犯了什么罪被判決不許靠近他嗎?幾次試圖沖出病房未果,護士拿來了束縛帶,滿臉憐惜,但捆我時毫不手軟。
等我恢復到能出院,葬禮已經(jīng)過去半個月了,棺是空的,放了幾件他的日用品。我回到他的公寓,床邊毯上的襯衣袖子鼓著,像里面還有條胳膊似的,黃百合早就枯萎腐爛,水臭了,長了綠霉,發(fā)黑的花瓣掉在洗碗池里,掉在地板上。
用來摘花蕊的鑷子歪斜著擱在一邊,我還記得我隨手放下它,去接電話那一刻。我的生命,就從那一刻,斷成了兩截。
第一年,我每分鐘都想他。365,乘以24,再乘以60。他的雙眼在空中射出虛構(gòu)的目光,像不會落下的月亮,籠罩著我。他站在我每個念頭的對面,我滔滔不絕跟他說話,停不下來。
工作的時候——瞧剛送來這個半胸像,耳垂形狀跟你一樣,是個可愛的正圓形;捆木架子的鐵絲把手指扎破了,傷口還挺深,這幾天你得洗盤子啦……
在咖啡店買早餐——你喜歡的這款點心出了新口味,椰子味,嘗嘗吧,椰子味的總不會太難吃,哦,對,除了那款椰子味的漱口水,你用了一次就扔掉的那瓶……
在超市——油浸蘑菇罐頭再買幾個吧,你喜歡用它拌沙拉,洋薊罐頭還要不要?……
所有事物都讓我想起他。商場餐館出租車里播的歌在唱他,電影里的角色在演他,小說里的故事在哀悼他,按摩師的雙手在模仿他……書店客人們紛紛皺眉抬頭,店員驚慌地跑過來,跑向一個背后傳出痛哭聲的書架。這能怪我嗎?我只想給同事的小女兒挑一套植物圖鑒,結(jié)果隨手翻開一本詩集:
“我將痛苦地等待你,
我將常年地等待你,
你用獨特的甜蜜引誘我,
你承諾了用永恒。
你的全部——是無言的不幸,
是照進迷霧塵世的偶然的光,
無法表達的沖動,
還未曾讓我知曉。
你用永遠低垂的臉龐,
用自己永遠溫柔的微笑,
用自己那并不穩(wěn)健的步伐,
像慢慢飛翔的鳥兒的翅膀,
喚醒了我秘密沉睡的感受……
……我不知,你是驟然的死,
還是不可升起的星,
但我將等待你,我的渴望,
我將等待你,直到永恒。⑧”
我早該知道,與少年時代一見傾心的人重逢,這種幸運太罕見了,就像獨角獸放棄警惕,走出密林,躺臥在人腳邊一樣,稍一驚動,它就會跳起來消失在幽暗中。
這世間最不可解的,是我何以得到他又怎樣失去他。為什么閉上眼,他是活生生的,會說會笑,睜開眼,這世上就哪里也沒有他了?
我日日夜夜回想。在無數(shù)條岔路前,是不是有哪一處只要我選對了他就不會在那天到島上去,就能避開那場致命的暴風雨……
我困在一幢廢棄的樓里,他說過的數(shù)千句話,是墻上寫得重重疊疊的涂鴉。樓沒有門,也沒有讓人逃走的電梯。
偶有一些事,能讓我一時忘憂:成功修復的雕像在美術(shù)館展出首日拉下幕布,看脫口秀表演跟朋友一起大笑,公園里受小孩子邀請互扔雪球,母親再婚時坐在第一排微笑觀禮……
那個叫痛苦的怪物也要小憩,它閉上眼,發(fā)出輕輕鼾聲,獅鷲似的大爪子松開了,但它又突然驚醒,低哮著再次捏緊我的心。
不疼的時候,人意識不到“不疼”,等再疼起來,才會后知后覺地感嘆,剛才偷來的一刻,是多么、多么、多么輕松。
接著愧疚又來了,因為快樂是背著他跟世界偷情。
有沒有人抱怨過思念是個累死人的體力活?全部精神肉體都成了燃料,沒日沒夜地燒。有幾回我猛地跳起來,沖進廚房,從刀架上抽出最利的一把刀,低頭盯著身體,好像能透過皮膚看到那塊腫瘤似的痛苦,它是活的,是只鼴鼠在草皮底下鉆動。我得用左手抓住右手,不去嘗試一刀刺向它。
我們跟人世隔開了一道深深的海水。我是說,我和伽拉,我們。
接著是第二年、第三年。春夜清新宜人,夏夜可愛溫婉,秋夜剔透如一大塊水晶,冬夜有朋友帶來好酒和好消息。活下去,人生仍不乏美妙的日子,可惜我只能做旁觀者。我全身關(guān)在一個玻璃籠子里,籠子有手有腳,跟我的手腳一樣大。我舌頭套著玻璃袋喝酒、吃比薩,戴著玻璃手套跟人握手、撫摸流浪貓。耳朵隔著玻璃罩,聽嘴巴在玻璃面具后面發(fā)出的笑聲。
痛苦像心底的洞,無論多少快樂倒進去,沒多久就漏光了。笑的時候,想的還是那個洞。
世上最好的修復師,也修不好那樣一顆心。
其實沒人能活夠肉體的歲數(shù)。我們早就死了,在呼吸停止之前死去,在心電圖拉平直線之前死去。我們先真正地活些年頭,真正地大笑,摟著心愛的腰跳出真正的舞步,離別時流出真正的淚,做愛時到達真正的伊薩卡島……隨后剩下的生活,只是昔日的影子、是復制品。酒已飲罄,我們用水涮涮杯子,喝下去,假笑兩聲,騙自己那還是酒。
我一直給伽拉的公寓交房租。我訂做了一個玻璃罩——真的玻璃罩,扣住床前毯上的襯衫,把它像一件展品似的保護起來。衣袖一直鼓著,保持伽拉脫下時的樣子。衣柜里他的衛(wèi)衣牛仔褲,也都用防塵袋裝好。
跟笑頸結(jié)婚之后,我每隔半個月以加班為借口,過去做清潔。每隔兩三個月,以出差為借口,在那房間里過夜。
不過,我不睡床。我把褥單鋪到地上,躺在玻璃罩旁邊,裹緊被子,度過長夜。有時我允許自己放縱一下,從防塵袋里拿出他的衣服,嗅著經(jīng)緯里殘存的一點他的氣息入睡。
這份額外的房租,讓薪水里出現(xiàn)一個不大不小的洞,我不得不接一些私活,賺點小錢,把它填上,比如替古董店修復鍍金圣餐杯、掐絲燭臺、微縮娃娃屋,給珍本書店修16世紀的珠寶裝幀福音書、維多利亞時期的彩飾手抄本。雖然我的專業(yè)是石材修復,不過堅持自學,疑難處找同行咨詢,困難也都能克服。
可惜,人不會總那么幸運。那天是結(jié)婚兩周年紀念日,我不記得,笑頸記得,他在家準備了一些驚喜,蛋糕啊禮物啊,甚至還有臥室里的情趣道具……但我那晚又要“加班”。他非要通個視頻電話,我只好緊急布置現(xiàn)場,把伽拉留下的幾個雕像復制品擺在書桌上,再拉攏窗簾,擋住街景,最后背靠書桌撥過去,一個甜笑,故作鎮(zhèn)定地拿起咖啡喝一口,“親愛的,還沒睡呢?……哦,這是我同事的工作臺,我過來參觀她的進展。”
就是那個咖啡杯露了餡。那是我在樓下咖啡館買的,紙杯上有店名和店標圖案。笑頸一搜那家店的位置,就知道我根本不在工作室。
半個月后我照舊“加班”,開門時發(fā)現(xiàn)鎖被撬了,門是虛掩的,推開門,屋里像來過一隊緝毒警加三條警犬,能砸爛的東西都爛了,衣柜里衣服變成碎布,扔了一地。那只玻璃罩,就像里面有個迫切要出來的人狠狠撞在上面,碎成了一地玻璃碴。
那件我費勁心思保持原狀的襯衫,當然也成了爛布條。
笑頸并不否認。我一問,他就說了,帶著被騙的慍怒委屈、偵破大案的得意,還提前擺出只要我認錯,他便不再追究的寬容面孔。我走了一會兒神,耐心等他講完才提了離婚。
后來,我花一晚上把所有碎片收拾進幾個大垃圾袋。房間變得空蕩、凄慘。我筋疲力盡地躺倒在地板上,第一百次覺得生命大可于此刻結(jié)束。一轉(zhuǎn)頭,見床底下有樣東西,完整得像集中營里孩子的夢境。
是個琺瑯馬賽克拼貼盒。我伸長胳膊,把它夠出來,撈起身邊一塊布擦擦,它又變得光亮,跟幾年前被送給我時一樣。我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最后打開那個方糖大的小盒。
我只是為了溫習當時情景才打開它,沒料到里面竟然有東西。
一張卷起來的紙條。展平,上面是伽拉的字跡,寫著短短一句話:
“是的,那天我打贏了獅鷲?!?h3>13
很多年過去了。我獨自寫完殘缺國里王子與豹仔的結(jié)局,畫好配圖,交給編輯。它成了一本賣得還可以的圖像書,隔幾年會重版一次。有時書店請作者們做活動,到店給讀者朗誦自己的書,我也在受邀之列。
我讀道:
結(jié)婚典禮的日子定在“五朔節(jié)”,五月一日那天。四月,豹仔向內(nèi)廷總管辭職,不告而別。王子待人一向溫和,這次卻前所未有地大發(fā)雷霆,大吼大叫,摔東西,讓人們?nèi)フ摇]有結(jié)果,沒人能找到。
某個下午,他呆立在鏡前試穿禮服,讓宮廷裁作改尺寸。一位侍女進來,說西番蓮夫人請他過去。
西番蓮原是劇院的三流女演員,兩年前由王弟引薦,成為國王的公開情婦,十分得寵,很快住進宮里。他隨侍女來到她的房間,那嫵媚婦人歪躺在長榻上,裙袍下露出一對雪白小巧的腳,一位女畫師跪在榻前,正在她右腳少一根尾趾的地方畫西番蓮圖案。
她對王子說,你父親給我一個任務,讓我教你怎么應付新婚之夜。
他說,謝謝,不過禮儀老師已經(jīng)讓我排練過兩遍流程,我不需要學什么了。
西番蓮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禮儀算個屁?你們宮里的廢物,只知道教那些沒用的。她招招手,剛才傳信的侍女走過來,垂頭而立。
西番蓮說,這是鈴蘭,當年我們天鵝劇院最紅的姑娘,只要海報上有她的名字,票準能賣光。
鈴蘭抬起頭,微微歪頭看他,嫣然一笑,他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明眸生輝的美人。西番蓮夫人對他的凝視很滿意,說,去吧,鈴蘭,照我囑咐你的辦。鈴蘭便走過來,一只酥軟小手拉住他的手,他一跛一跛地跟她去了另一個房間。
門關(guān)上,她牽他走到床邊,按著他肩膀,讓他坐下,她像廚娘削土豆皮一樣,飛快把上半身剝個精光,露出形狀美觀的肩頭和乳房。
他驚奇地盯著那一對雪地上的白兔,她笑道,殿下,你沒見過女人的裸體?
他赧然點頭:你是第一個。
她心里蕩漾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再靠近他一點,抓起他雙手,壓在兩座雪山的頂端。等他最初那陣抗拒和顫抖過去,她握著他的手,慢慢揉搓打圈。不,手指不能收得太緊……也不能全不用力,我們女人喜歡感受到溫柔不野蠻的力量。
等到確認他領(lǐng)會了技巧,鈴蘭拿掉他的手,褪掉襯褲。他看一眼她那個女性部位,反而放松下來,笑道,原來你也割掉了。
鈴蘭一怔。割掉什么?
他說,這個啊。他打著手勢,模擬那兩個球根和花莖的模樣,又指指自己雙腿之間。鈴蘭一旦想明白,就笑得直不起腰。他面現(xiàn)不悅,這有什么好笑?
鈴蘭滿面是笑的余韻,搖著頭,天哪,傻孩子,你以為每個人褲襠里都有一嘟嚕肉?不是的,女人生來就沒有你們那礙事的玩意兒,用不著割。
他失聲道,沒有?生來就沒有?……所有女人都沒有?鈴蘭點頭。他臉色大變,怔了一陣,突然跳起來,沖出房間。
那天晚上,王后在餐桌上問,我兒子怎么沒來?人們到臥室查看,看見枕頭上留著一封信。說是信,其實只有一句話:愛你們。我會很快回來。
冬夜,大雪三日,幸好下雪前她已劈了足夠的木柴。壁爐里木頭燃燒,發(fā)出畢剝聲,火邊的豹仔坐在爐前的椅子上鼓搗針線活,獵狐犬“老虎”趴在她腳邊,時而咕噥一聲。
她把它當擱腳凳,雙腳架在它后背上。老虎樂意讓她舒服點,因為它知道她手里縫的天鵝絨棉墊是給它的,它偶爾回頭看一眼進度,再愜意地把腦袋放回爪子上。
門上傳來一點奇怪的聲音,像什么動物撓門。老虎站起身。她悄聲說,老虎,你覺得是鹿嗎?還是冬眠醒了的熊?
聲音又響,這次像是動作僵硬的敲門。她趿上兔毛拖鞋,過去把門拉開一條縫,老虎朝門外的風雪汪汪叫。有個渾身是雪的人倚靠門框站著,門一開就倒在她腳下。
她趕緊把那人拖進來,關(guān)上門。
他只有一只腳,左邊褲腿空著半截,身上的粗毛外套四處破口,加上手里那根當手杖用的粗樹枝,看上去活脫脫是個乞丐。她雙手攬在他腋下,費盡力氣把他拽到壁爐前,把縫了一半的棉墊子塞到他腦袋下面,老虎有些不滿,喉嚨里嘟囔了一聲。
他臉色慘白,蜷縮著,哆嗦得說不出話。她又把所有被子抱出來蓋在他身上,最后在他身邊坐下,替他脫掉前后開洞、底子磨得薄如紙的靴子,將那一條半冰冷的腿抱在懷中。
他漸漸暖過來,臉上有了紅暈,眼珠也會轉(zhuǎn)動了。她起身給他倒了杯麥酒。他慢慢擁被坐起,一點點喝下去。她說,酒是秋天在集市上換的,肯定比不上你常喝那種。
他說,酒很好。
她問,你的木腳呢?
昨天翻山的時候摔了一跤,滾下去,摔丟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忘了?你跟我說過,如果退休了想在河邊蓋個木屋。
……你找了很多條河?
他淡淡一笑,也沒那么多。
熱血沖上她的雙頰,脹得皮膚發(fā)癢,但她竭力克制著,問,你爸媽和妻子呢?他們怎么會讓你這樣在外面瞎晃蕩?
他說,沒有妻子,因為婚禮沒舉行——愿她找到更好的丈夫——我在婚禮前就溜出來了,來找你。
她苦笑,殿下,你找我干什么?我已經(jīng)退休了,我不是你的侍童了。
他敏捷地一伸手,她躲閃不及,他從她夾衣領(lǐng)口里拉出一條舊頸巾,上面的血跡還沒洗掉。她往后跳開,雙手捂住脖子,漲紅了臉,一時說不出話。
他搖頭說,不,你不能退休。沒人能從愛里退休,那是一輩子的差事。你這騙子,你從第一次見面就騙了我,你根本沒有殘缺。她眼中含淚,映著火光,嘴唇輕輕顫抖。他繼續(xù)說,因為我從沒見過,所以也從沒想到這世上存在毫無殘缺的、完美的人。而你就是。
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在她體內(nèi)涌動,她像那次等到他從昏迷中醒來一樣,撲過去緊緊擁抱他。
他說,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愿不愿意,賜愛給你眼前這個殘缺的人?
她說,不,在愛里也沒有殘缺。你是完整的,沒有殘缺。你是這世上最完美的人。我愿意。
我相信伽拉會回來,只是不知道他會用什么方式回來。我等著,日復一日,越來越有耐心。鏡中的我日漸蒼老,而記憶中的伽拉還是個青年,當我想象我們站在一起,或?qū)ψ燥垼X中情景有點像母親和兒子。
到了這一年夏天,我還有兩星期就要退休。工作室接到個新活,一家海洋勘探公司最近從地中海一艘沉船中打撈上一批物品,要送來修復。對方?jīng)]給照片,只發(fā)來一個表格:希臘硬幣、繪著海妖的彩畫陶器、金銀飾品、色雷斯角斗士的青銅曲面盾牌、帶魚鰭頂飾的海魚斗士頭盔、護肩鎧甲,還有一座厄運女神涅墨西斯的青銅像,一座大理石雕像。
這些東西本該那天上午運到,直到下午六點鐘還沒來。下班時間早過了,有人掩著嘴打了兩三個電話給家人,柔聲讓他們“等一下再切蛋糕”。我跟幾個同事說:“你們?nèi)グ桑蓟丶胰?。我在這兒等?!狈凑壹覜]有待哺的丈夫小孩,除了一只虎斑貓“老虎”,沒人等我回去。
他們走后一個多小時,東西才送來,工人們用推車把一個個板條箱運上樓,滿身大汗。他們把每個箱子撬開,讓我查驗。物品初步清洗過,不是長滿藤壺、掛著海藻的樣子。硬幣十七枚,陶器一件(碎片五塊),飾品五件,盾牌一件,頭盔一件,鎧甲一件(碎片三塊)。
我每查點完一箱,在他們手上的表格里打一個對鉤。青銅雕像涅墨西斯保存尚算完好,一只腳掌、一條胳膊缺失,附有斷臂半條,等待接上。
咯吱咯吱,最后一個箱子蓋撬開,他們把四面木板一塊塊放倒,雕像的全貌露出。
那是一個人與獅鷲搏斗的景象……啊,不是搏斗,是戰(zhàn)勝的那一刻:獅鷲仰面倒地,雙翅軟垂,兩只鳥爪無力地蜷縮,他一腳踏住胸脯,左手扼住咽喉,右手將一柄細長短劍刺進那粗壯的脖子里。
他不再是青年,年紀至少四五十歲了,額頭有深深的皺紋,兩頰皮膚微微下垂,在腮邊形成紋路。耳垂是正圓形??上娌渴軗p較嚴重,五官基本被抹平,認不出模樣,那沒有臉的臉上,能看出一種夢幻似的、冷靜堅定的神情。雕像的軀干基本完好。雖然不再年輕,他身上的肌肉略微松弛了點,但仍在美觀悅目的范圍內(nèi),清癯、瘦勁。
我轉(zhuǎn)到箱子另一側(cè),去看雕像背后。石頭脊梁上,有兩條長長的傷疤,陷進肉里,脊椎左邊有個指尖大的凹陷。還有一些表面不太平整的地方,好像那幾塊皮膚曾破潰了再愈合。
我慢慢伸出手。一只干枯多皺的、手背浮出青筋的手,撫在石雕的背上。
他的左腿從大腿處折斷,斷掉的一截腿也在箱子里。這好辦,幾根鋼釘就能鉚接上。日子還長呢,我可以慢慢修復他。
工人見我不說話,問:“沒問題吧?您看看,有沒有丟什么缺什么東西?”
我說:“沒問題。什么都不缺。謝謝你們把他送回來。”我畫上最后一個鉤,交回筆,趕緊轉(zhuǎn)過身,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眼淚。他們在身后遠去。我在心里嘆氣,“我會很快回來”?你這可真不能算“很快”。又想著得叫盒比薩上來,再讓花店送一束黃百合。重逢的第一頓晚餐,吃潦草點不要緊,以后還有很多晚餐、很多時間。伽拉,咱們有所有的時間。
注:
①.涅墨西斯:厄運女神。她認為不應有人占有過多的好運,因此常去詛咒那些有福的人。獅鷲負責為她拉著戰(zhàn)車。
②“金”:“King”(國王)。
③羅馬詩人奧維德在其敘事詩《變形記》中,講述了皮格馬利翁(Pygmalion)的故事。此人是塞浦路斯國王,擅長雕刻,對人間女性不感興趣。他用盡技藝與熱情,用象牙雕出一個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子。日夜相對,他愛上了這座雕像。在愛神阿芙洛狄忒的神廟里,皮格馬利翁為祭壇獻上祭品,默默祈禱。愛神被他打動,賜予雕像生命,當皮格馬利翁回到工作室,親吻雕像時,發(fā)現(xiàn)那嘴唇溫軟如活人。隨后她走下臺座,成了活生生的女子。兩人結(jié)為夫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到18世紀,人們稱這位雕像女子叫“伽拉泰亞”(Galatea)。
④《圣特蕾莎的沉迷》,是17世紀意大利著名雕塑家貝尼尼于1645年創(chuàng)作的雕像,描繪了修女圣特蕾薩通靈時奇異而神秘的瞬間,現(xiàn)存放于羅馬圣馬利亞·德拉·維多利亞教堂的一間小禮拜堂。
⑤葉芝《茵尼斯弗利島》,此處選用飛白譯文:“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島/造座小茅屋在那里,枝條編墻糊上泥/我要養(yǎng)上一箱蜜蜂,種上九行豆角/獨住在蜂聲嗡嗡的林間草地/那兒安寧會降臨我,安寧慢慢滴下來/從晨的面紗滴落到蛐蛐歌唱的地方/那兒半夜閃著微光,中午染著紫紅光彩/而黃昏織滿了紅雀的翅膀/我就要起身走了,因為從早到晚從夜到朝/我聽得湖水在不斷地輕輕拍岸/不論我站在馬路上還是在灰色人行道/總聽得它在我心靈深處呼喚?!?/p>
⑥莎士比亞戲劇《威尼斯商人》中,富豪之女鮑西婭按照父親遺囑,用抽簽方式選婿:金、銀、鉛三只小盒子,其中一個放著鮑西婭的肖像,誰能選中它,就可以與她成婚。摩洛哥親王選金盒,盒中是一個骷髏。阿拉貢親王選銀盒,盒中是一張傻瓜的畫像。巴薩尼奧選鉛盒子,里面正放著鮑西婭的肖像,和一卷寫著詩的紙:“你選擇不憑著外表,果然給你直中鵠心。勝利既已入你懷抱,你莫再往別處追尋。這結(jié)果倘使你滿意,就請接受你的幸運,趕快回轉(zhuǎn)你的身體,給你的愛深深一吻?!滨U西婭十分欣喜,她給巴薩尼奧的答話是:“我但愿我有無比的賢德、美貌、財產(chǎn)和親友,好讓我在您的心目中占據(jù)一個很高的位置,可是我這一身卻是一無所有……我自己以及我所有的一切,現(xiàn)在都變成您的所有了?!?/p>
⑦希臘神話: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在林中水潭洗澡,獵人亞克托安無意中撞見,看得目不轉(zhuǎn)睛。阿爾忒彌斯十分憤怒,把水潑向亞克托安,讓他頭上長出鹿角,倒地變?yōu)橐活^鹿,他的獵犬認不出主人,一擁而上,把他撕咬致死。
⑧詩題《我將等待你》,作者為俄羅斯詩人康斯坦丁·巴爾蒙特,譯者童寧。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