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舲
“老話講一分錢一分貨,那真沒錯。”房產(chǎn)中介許義輝總是這么說,“在咱們這個市場上,輸了贏了虧了賺了,從來就沒有離譜的事?!泵慨?dāng)這時,齊玥就抿嘴笑笑:“老許,你的口氣已經(jīng)成了半個北京人啦?!彼撬目蛻?,也是老鄉(xiāng),這是有次許義輝帶她看房途中聊起的。雖然在南方那個面積廣闊的省里,她生在南端,他幾乎到了最北端,但誰還會在意這個呢。她還記得第一回,許義輝問她會不會騎電動車,她茫然地?fù)u搖頭。他說:“坐后面,我載你,五分鐘就到了?!避囎釉谌巳汉蛙嚵骼飦砘卮┧?,齊玥有點尷尬,有點涼,還有點興奮。她刻意地和許義輝穿西服套裝的背影保持距離,手抓在車座后方的鐵架子上。他在前面迎著風(fēng)大聲嚷嚷:“你放心啊,我干這行馬上滿十三年,業(yè)務(wù)就不自吹了,安全駕駛絕對沒出過問題?!彼f他以前在北京郊區(qū)當(dāng)兵,退伍就找了這份工作,也是陰錯陽差。像他這種四十歲出頭拖家?guī)Э诘?,齊玥之前跑了幾家中介公司都沒遇上過。凈是些直愣愣怯生生的面孔,對她說話點頭哈腰的,輕易不會多嘴:“您請坐”,“您喝水”,“您看您這邊有什么需求,我給您介紹介紹”,“好的,有消息咱們隨時聯(lián)系?!饼R玥常常是只聽不說,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就把圖紙胡亂往包里一塞說:“好的,我再回去考慮考慮?!?/p>
齊玥覺得自己怎么也拿不出作為消費者的范兒。本來她買房也不是因為她有錢了,而是因為她媽。她們其實早就商量過這件事,老家市里有一套不小的房子可以賣掉,剩下再添,對她家來說壓力并不太大,何況買房本身也是投資,是她母親做生意保價升值的大計之一。齊玥已經(jīng)開始在手機(jī)App上篩選房源了。結(jié)果那年的元旦,一早起她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有個朋友要給齊玥介紹對象,母親順勢又提起:“給你在北京買房也不是不可以,你有個對象還差不多,要是你想就這么一個人在北京過,我可不愿意給你買房!”齊玥就把電話掛了。在單位分的三人間宿舍里,這是她活了二十幾年來最迫切想買房的時刻,省得連想哭都怕給人家添堵。現(xiàn)在她三十一歲了。她沒有告訴母親的是,她破格申請到了單位的公租房。那是為已婚人士準(zhǔn)備的福利,但這個小區(qū)位置偏,離單位挺遠(yuǎn),很多人不愿意去,因此分完了還剩兩套,她和另一位離異帶小孩的同事也申請了,名額就順延下來。母親又來電話說,已經(jīng)把家里房子委托給中介。齊玥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去年外公去世了,母親作為長女,主持把外公外婆留下來的老房子賣掉,三姐妹平分,得了一筆不多不少的遺產(chǎn)。中介勸母親:“現(xiàn)在房市不好,你光賣的話肯定虧啦,最好是趁著價格沒起來,同時買入一套,全國房價都低著呢,正合適換房?!蹦赣H這次沒說別的,只讓齊玥先找中介看看,等看得差不多了,她這邊房子一賣,再到北京去最后把關(guān)。
“動作要快一點?!蹦赣H囑咐說,“我跟你謝阿姨都聽到消息了,據(jù)說國家的房屋政策又要變,而且一定要買二環(huán)里,不管怎么變都能保值。”謝阿姨就是動不動要給齊玥介紹對象那個,她跟母親,不過就是一個在北京五環(huán)邊做生意,一個在老家的步行街做生意,整天瞎琢磨什么國家政策呢?神經(jīng)兮兮的,全是不知哪來的小道消息。好在齊玥不用擔(dān)心母親有一天會因為散播謠言被抓走,因為母親說:“愛信不信,告訴你這些可是為你好,要是大馬路上隨便一個什么人,我才不告訴他呢?!?/p>
說起來是好事,但齊玥有點不情不愿,自然也就不上心。她畫了幾條線,底層不要,頂層不要,朝北朝西的不要,面積多少到多少,大了不行小了也不看,價格多少,樓齡多少,位置繞著單位畫個圈,出圈的一律不考慮。這都是硬性條件,沒商量。許義輝面露難色,又打趣她:“姑娘,你這要求比找對象還嚴(yán)格,可選的范圍也太窄啦?!饼R玥心里對他的好感度立馬下降了一半。她掏出手機(jī):“這樣吧,我篩選出來幾套,先看看這個?!眱扇藴愔鳤pp,沒兩下就說完了,許義輝業(yè)務(wù)確實爛熟,齊玥手指剛一點,他就拉長聲音說:“哦,這套——”
“這套我們目前沒有推,因為還有點糾紛,這家是子女想賣,但房本是老人家的,老人堅持不賣,老頭去世了,老太太現(xiàn)在ICU躺著,沒法過戶,一大家子人就干耗著呢。這套里面有個戶口,房主說他買的時候就有,可能是上上家的,早找不著人了,這種情況就是萬一趕上以后拆遷就麻煩,好多人硬扛著不遷戶口就是為這。這套呢,情況也比較復(fù)雜,你先聽我說啊。這家房主當(dāng)時在同一層緊挨著買了兩套房,一套一居室一套兩居室,現(xiàn)在他要賣的是一居室,但他家小孩去年從兩居室這邊跳樓了?!饼R玥把視線從手機(jī)屏幕上移開,看了許義輝一眼。許義輝說:“咳,一分錢一分貨嘛。我把了解到的如實告訴你,看咱們這邊能接受什么?!饼R玥點點頭。
排除到最后,只剩下三套,還有一套沒法看,據(jù)說是房主不誠意賣,至今租著,租戶拒絕接待看房。那兩套,一個是鄭老師家,一個是新掛出來才兩天的,看樣子許義輝也不熟悉。看房約的是第二天單位午休時間,老國企的同事們正在互相招呼著打撲克,一幅熱火朝天的景象。文化單位,平常一臉嚴(yán)肅的,這時候都顯出了機(jī)巧和靈活,這一陣那一陣的尖叫,各人眼珠和手指頭都挺忙活。齊玥從來不上手,也沒興趣圍觀,但心底里并不反感,因為這股熱乎勁兒,還帶點隱約的瘋狂。其實她坐在電動車后座上大概就是這種感覺。齊玥是連自行車都騎得歪歪扭扭的,而許義輝這些人,載著她還算收斂呢,也見縫就鉆,風(fēng)把她的長頭發(fā)吹得張牙舞爪。路過單位門口,她下意識地把臉轉(zhuǎn)向了另一邊。許義輝停下來等紅燈,幾乎肩并肩的一輛電動車上,是個黃衣服的外賣小哥,還有騎三輪的快遞員。功放的刀郎的歌,很有年代感的憂傷嗓音,應(yīng)該是快遞員那邊傳來的。齊玥悄悄瞄了一眼,卻撞上外賣小哥打量的目光,從許義輝,又滑到她身上。她趕緊低了頭。一直到許義輝叫她下車,到了,齊玥還是很想笑。許義輝胡嚕了一下腦袋:“咋,這么高興?”
接下來看到的景象讓齊玥始料未及。許義輝敲門,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回應(yīng)說:“稍等啊,這就好了?!崩锩鏇]有什么動靜,三四分鐘后,門開了,那個比齊玥瘦小一點的女孩,盯著她說:“不好意思,我爸剛在做治療?!痹S義輝招呼:“來吧,請進(jìn)請進(jìn),不用戴鞋套。”齊玥微笑點了點頭,表示抱歉打擾。女孩還是沒有什么表情,側(cè)身讓開了門口。朝南的房子,晴朗初秋的午后,屋里卻黑得像個地窖。齊玥略微適應(yīng)了一下才看清楚,一居室里總共有五個人,立柜旁邊斜倚著一個男人,老夫婦坐在床沿上,摟著個穿校服的小學(xué)生,年輕女孩還站在門邊,他們就像擺在屋里的三組靜物,沒有生息。床頭處立著醫(yī)院里那種掛吊瓶的鐵架子。陽臺掛滿了衣物,房間里卻挺空,不見一點裝修過的痕跡,墻上像是糊了一層油污,一塊一塊斑斑駁駁的,水泥地、生銹的窗框,還有最老式的木頭頂柜,把過道那點狹窄的空間壓得透不過氣。還好許義輝一直在說話,介紹房子的情況,齊玥跟在他后頭,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房子本身。許義輝說:“老樓,反正就得花工夫弄,可以改造,整修一遍就好了?!饼R玥感到一家人的目光像雷達(dá)一樣掃射在她身上。
相比之下,鄭老師的屋里就比較有生氣。鄭老師是個什么老師,許義輝也說不清楚,但大家一來二去都這么叫他,總之是個文化人。他說鄭老師是老客戶了,跟他們很熟,這個房子單價又低,劃算,最近正在熱推,鄭老師被叫來談過好幾個客戶了,還沒遇上合適的。鄭老師連備用鑰匙都留給中介了,以保證他不在家的時候也不耽誤看房。果然沒有人,戴了鞋套,齊玥還是不自覺地放輕腳步,像是唯恐打擾了誰。屋里雜物很多,好些堆在明面上,得側(cè)身繞著走。窗戶也朝南,沒什么遮擋,許義輝站在陽臺上給她指:“往這邊是地鐵二號線,那邊稍遠(yuǎn)一點是五號線。”陽臺也晾著衣服,臥室挺大,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桌上有水果和半袋小零食。床頭掛著鄭老師的結(jié)婚照,新郎和新娘子都白白胖胖的,像兩個面團(tuán)依偎在一起。齊玥抬頭望,許義輝馬上接話說:“鄭老師的妻子是附近醫(yī)院的護(hù)士長,他倆到北京落腳就買了這套房,平常都很忙,你看看這屋里,肯定也沒工夫收拾,現(xiàn)在貸款剛還完沒兩年,孩子越來越大,他們就打算把這里賣了再換房?!彼麄冝D(zhuǎn)身往出走,戶型窄長,過道一整面墻,下半部分貼著九九乘法表、字母表、課程表、視力表,還有鄭子軒小朋友的獎狀和各色小貼畫。
許義輝問:“咋樣?”
齊玥說:“不咋樣。”
許義輝樂了:“一般人剛開始看城里的房子都這感覺,老破小嘛。不過也很少有你回答這么干脆的?!?/p>
這是她認(rèn)識的那個北京嗎?前幾天,齊玥研究生舍友的四人群里忽然討論起房價。另外三人都成家了,一個定居蘇州,一個在國外,還有一個在北京的,剛結(jié)婚兩個月,據(jù)說成天被催問什么時候要小孩,她就說:“房都買不起呢怎么要小孩?”父母說:“家里可以貼補你呀?!彼筒荒蜔┝耍骸盎仡^再說,回頭再說!”這次就是她宣布要買房了,看的都是學(xué)區(qū)。其他兩人馬上隊形整齊地回復(fù):“土豪!”齊玥也跟著起哄。這個叫田小溪的姑娘說:“什么呀,我都是揀最便宜的看,一想到要背上房貸我就崩潰,要真土豪我就直接買西城二環(huán)里了,那房價我就沒敢正眼看過?!碧K州姑娘說:“我壓根兒連想都沒敢想,所以畢業(yè)就回家來了嘛?!饼R玥沒接話?,F(xiàn)在她更加不確定了。她要花光積蓄換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她真的清楚嗎?這是個幼稚的問題,明知幼稚的問題她卻怎么也理解不了了,齊玥因此感到一陣煩躁。
不過她還是答應(yīng)了跟鄭老師見面談。當(dāng)時許義輝就問過她,她推托說:“我再考慮考慮?!毕挛纾S義輝又打來電話:“鄭老師約了我們門店另一位客戶四點見面,客戶報價壓低了二十萬,他還同意來談,說明有戲啊,咱們可以看情況再低點起價?!痹S義輝說,“要不這樣吧,我先給你報備上,如果下午這個客戶沒談成,你下班來一趟也近,試試唄?!睂τ谥薪檫@樣三番五次地催問,齊玥其實是警惕的,她有點反感。但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許義輝的分析嚴(yán)絲合縫,作為目前的最佳方案,好像真的沒有什么拒絕的理由。許義輝說:“你來了我?guī)湍恪!?/p>
齊玥只是想探探行情的想法,一到門店就說不出口了。她看到從照片上走下來的面團(tuán)夫婦,真的像面團(tuán)黏糊在一起,經(jīng)過她面前時,鄭老師回頭看了一眼。他們的臉上卻是硬邦邦的表情。齊玥在門口,五六個人圍著她,除了許義輝,剩下幾個她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對上號,高個兒的是這家門店的經(jīng)理,邊上一個沒穿工作服眼睛挺大的男人,是賣家的中介顧問,看起來比齊玥還年輕的女孩應(yīng)該是他的助手。剩下的人就無關(guān)緊要了,大概剛?cè)胄?,跟著打雜,也長長見識。齊玥沒料到這陣勢,但她盡量什么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
經(jīng)理說話的時候又不自覺地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他比許義輝年輕,說話的口氣挺沖,他的右眼皮上有一道小疤,天快黑了可齊玥還是看到了。經(jīng)理說:“您準(zhǔn)備往多少談?也讓我們先有個譜,好配合您?!饼R玥看了許義輝一眼。她心里當(dāng)然有個數(shù)字,許義輝幫她合計過,后來她一下午心神不寧,想的也是這個事。她還準(zhǔn)備給母親打個電話來著,想想她在老家也不了解情況,說不清楚,只能跟著添亂。最后,她在下班來的路上剛剛下定決心。可現(xiàn)在又含糊了。她怕的不是人家不答應(yīng),而是人家突然說:“行?!边@不是很可笑嗎?齊玥又看了許義輝一眼,她說:“我還不確定?!遍T店經(jīng)理說:“許義輝沒給您建議嗎?”他也看了許義輝一眼。許義輝沒抬頭。齊玥心里就有點起急,她說:“跟許義輝有什么關(guān)系,他建議,我也不一定聽,我就是不想談了,我想再看看?!?/p>
天徹底黑下來了,路燈和街邊的LED燈箱發(fā)出一叢一簇的光,映著眼前幾個人的身影。因為不知道說什么,他們稍稍散開了一點,有人轉(zhuǎn)向馬路邊望了望車流。這個情景,讓齊玥莫名地想起白天看過的那間小黑屋。她終于意識到是一種什么感覺了,就像《動物世界》里隱沒在草叢間的圍獵,羚羊野兔渾然不覺,捕獵者在緩慢地踱著步,縮小包圍圈。最后還是經(jīng)理說:“反正這件事呢,看您?!彼@得也很為難。齊玥說:“我自己去和房主說吧?!彼窍牒昧艘獙嵲拰嵳f的,買房大事,她不能心里沒底就作決定。至于頭腦發(fā)熱,讓他們白等了這么久,她很抱歉。幸好有許義輝坐在她邊上,她故作輕松的時候,也只有他跟著笑了笑。鄭老師夫婦的表情一致極了,這讓齊玥有一瞬間忍俊不禁,但他們皺著眉頭,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又讓她心里發(fā)緊。她什么也不想說了。對面桌邊四個人,一起望著她。
他們握了手,其他人去送鄭老師,只剩下許義輝跟齊玥在會議室里。她覺得別提多狼狽了,但也松了口氣。
齊玥說:“對不住啊,老許。”
許義輝撲哧一聲樂了。她還是頭一回這么叫他。他說:“其他客戶還叫我小許呢?!?/p>
當(dāng)天晚上,齊玥就告訴母親,她不想買二環(huán)里的房子了?!坝惺裁春玫??”她說,“又貴,又破。你都不知道城里那些人是怎么生活的?!?/p>
母親說:“當(dāng)然不知道啦,你還不是城里人嘛?!?/p>
齊玥說:“什么都不知道就削尖了腦袋往里擠?!?/p>
母親說:“削尖了腦袋往里擠的又不是你一個,那么多人,人家都有毛病啊?”母親說:“人往高處走,對不對?你好不容易單位給解決戶口落在東城了,現(xiàn)在你再買個房給遷出去,那咱多虧啊?!蹦赣H說:“你管人家怎么生活干什么?等房子買下來,你愿意怎么過就怎么過唄。”“這回可好了,”母親一邊說一邊笑了出來,“除了單位宿舍啊,你們同事是不是都沒有誰家離單位這么近的?天天一抬腿就上班了,一抬腿又到家了,中午都能回家睡午覺,這可真是老國企的勁頭?!?/p>
齊玥就不想再跟母親掰扯了,她從小就說不過她媽。也說不清為什么,母親最后幾句話讓她感到有點慌張。不是因為那些老房子,當(dāng)然不是,她從小跟著奶奶長大,那些噴在樓道墻壁上的小廣告,黑的、紅的、藍(lán)的,磕磕絆絆的水泥樓梯,早就廢棄封閉的垃圾道,她再熟悉不過了。而且很親切。那時候她的身高,也看不見老樓的窗戶外面是什么。她唯一想過要逃離的就是樓門口的老街坊。他們好像一天到晚都湊在那里,喝茶聊天,或者下棋、擇菜、打毛衣。她不是一個跟誰都親的孩子,等人們放下手里的活計,大眼瞪小眼地看她,那就非得爺爺奶奶姨姨嬸子地挨個叫過去。她于是故意加速跑出樓門,目不斜視,就好像她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有了多么重大的急事一樣,一口氣跑到院子門口?,F(xiàn)在倒覺得怪好笑的。剩下呢,也就是冬天去上學(xué)的早上,跟那幾盞裝聾作啞的聲控?zé)糇鲎龆窢幜恕,F(xiàn)在老許帶她爬上昏暗的樓梯的時候,她還是能記起那種感覺,緊張,可還很刺激。后來她就沒爬過樓了,層數(shù)越來越高,上下都坐電梯。爺爺奶奶沒得早,但齊玥每年節(jié)假日回老家都會去老樓看看,這是個秘密。
許義輝發(fā)來微信說,其實二環(huán)里也有那種公寓房,往北繞兩站地,近幾年新蓋的,敞亮,還洋氣,精裝修,拎包入住。老許說一般年輕人喜歡這種風(fēng)格。齊玥沒有告訴他,這幾棟樓她在App上反復(fù)看過。大開間,落地窗,什么都是開放式,不通燃?xì)?,要用電磁爐做飯?!斑@你應(yīng)該無所謂吧,”老許說,“現(xiàn)在年輕人有幾個自己做飯的?”齊玥也只好發(fā)兩個笑哭的表情表示默認(rèn)了。流行的說法管這叫單身貴族。不知是不是因此,母親對這類房子特別不屑,齊玥試圖提過,母親馬上說:“這不行,連鍋灶都沒有,哪像個家呀?!边@句話倒是說中了齊玥心里的某些東西?!八懔税??!彼龑显S說。
“咱們看的第一套房子漲價了,”老許還順便告訴她,“房主剛調(diào)的,漲了八萬?!饼R玥好像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
后來她心里也總是浮現(xiàn)出那幾個黑色的剪影。其中有一種亙古不變的東西,和凌厲地試圖撕開它的東西相互抗?fàn)?。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抗?fàn)?,它只是存在著。在遇到趙立春之前,齊玥又看過好幾家,范圍擴(kuò)大了,但沒再面談過,倒也不是不想。之前租客不讓看房的,據(jù)說房主把租客清走了,還付了違約金,按說是著急賣吧,老許帶齊玥看了,很滿意,可房主又宣稱他在國外,可能年前才回京,后來干脆就聯(lián)系不上了。還有齊玥看好的房子,沒過幾天房主自動降了價,齊玥又用了兩天下決心,她終于能看出些門道了,等到把方方面面的細(xì)節(jié)都確認(rèn)好,跟母親也說定了,老許告訴她,早上房源撤了,不賣了。還有一套飛速地賣出去了,也就沒什么再可糾結(jié)的。還有根本就拒絕談價格的,老許也搖搖頭,房主對市場估計太高了,實在沒辦法。后來齊玥也不著急了,她出過兩次差,休了一星期的年假,前后看房加起來已經(jīng)快四個月。這件事似乎又變成房子來選她了。齊玥很熟悉這種感覺。從小,學(xué)校來選她,老師來選她,到后來專業(yè)來選她,工作和城市來選她,考試、選拔、審查、試用,撞到哪里就是哪里。大浪淘沙能留下來當(dāng)然不容易,但有時候被選擇真的比作選擇輕松。因為她是天秤座嗎?
結(jié)果齊玥不急,母親可急了。直接原因是老家的房子剛剛成交了,像這種搞外聯(lián)、拼氣場的事,家里從來都是母親出馬。母親偶爾還會抱怨做知識分子的父親把齊玥帶得太文氣了,光會念書也不出聲。齊玥總不能告訴母親,她只是跟母親沒什么話說吧?母親眼前沒了可惦記的,隔三岔五就打電話來催。她說:“這就年底了,房市已經(jīng)有了回暖的跡象,每年春節(jié)前后都是價格最高峰,你要拖到那時候可不好辦啦?!边@是她剛跟中介學(xué)來的。齊玥說:“好好好,我抓緊看,定了馬上跟你匯報。”母親說:“你自己看我還不放心呢?!饼R玥說:“不放心你讓我看什么?你自己來看就好了呀?!蹦赣H說:“你以為我不想自己去看嗎?我天天琢磨這事都睡不好覺,可是你在北京連個家也沒有,我去了住哪兒呀,每次都要麻煩你謝阿姨,好不容易去趟北京,還不能跟著女兒,在人家家里頭,怎么好住長久???你倒好,往宿舍一待沒你事了……”
回想起來,齊玥還是覺得趙立春這人比她的房子搶戲多了。齊玥本來對這套房子心不在焉,要不是老許留了個心眼,把它和另三套房子一塊兒預(yù)約上了,她是根本不會來看的。當(dāng)時她怎么可能想到最后偏偏就成交了呢。這事要是讓趙立春來說,肯定又要添加很多神秘主義的因素。她還會用頭一次見面那樣滾燙的眼神望著齊玥。趙立春是一個六十歲了仍然愛美的女人,年紀(jì)是她自己說的,因為說起她的女兒比齊玥還大一點,馬上要生小孩了,她才想換房離女兒近,方便照顧。其實她一點也不顯老,頭發(fā)吹得高高的,蓬松地扎起來,臉上的妝也一絲不茍。那天趙立春自己在家,她就晃著細(xì)瘦的腰身給齊玥介紹,一條黑棉布裙子,還搭了駝色的羊毛披肩。她的家也收拾得很優(yōu)雅。那天齊玥的精力都用來支應(yīng)她和憋笑了。她跟齊玥說話,像詩朗誦,抑揚頓挫的:“你看這里,我們做了一個吧臺,我和老公平常就坐在這里喝喝茶,休閑一下。這邊是臥室、衛(wèi)生間、廚房,要是來了朋友做客呢,就可以到這邊。靠外面這一塊最舒適、透氣,也亮堂,我就坐在這里彈琴,陽光一直照進(jìn)來,照在我背上,暖暖的?!?/p>
齊玥和老許一起仰頭,朝斜上方的窗子那里望了一眼。趙立春補充說:“今天有點霧霾,天氣不好,要不然陽光肯定是照進(jìn)來的?!痹俸髞斫庹f詞就越發(fā)地跑偏了:“我們當(dāng)初買這套房子的時候,都是請大師來看過的,人家說這個地方,特別好。布置上也有講究啊,你看這個門,跟對面那個門不能正對著,我們改造過。這邊我為什么放個魚缸啊、鏡子啊,都有說法,不能隨便挪動的,挪了就破了。還有頂上這把木劍呢,鎮(zhèn)著屋子,我大老遠(yuǎn)背回來的,你要喜歡,這些都可以給你留下。”
齊玥聽得頭皮發(fā)麻。她笑笑說:“您這么懂風(fēng)水?!?/p>
趙立春說:“家里做生意嘛,這些得講究。”
齊玥點點頭:“真好?!?/p>
趙立春說:“你們年輕人是……貸款嗎?”
老許在一旁說:“老家兒出錢。”
趙立春的笑容更熱切了,她說:“那就成啦,沒什么可猶豫的。小妹,阿姨跟你說啊,喜歡就要趕緊出手,不留遺憾。阿姨是真的喜歡你,剛才你一進(jìn)門,我就覺得啊,咱們有緣,眼緣也是很靈的,有時候你不信都不行?!?/p>
齊玥就只剩下點頭了,點點頭,再笑一笑,再點點頭。最后還是老許把她解救出來,因為下一個預(yù)約要遲到了。
齊玥在老許的電動車后座上笑個不停?!啊∶?,阿姨跟你說……這什么輩分啊?還有今天這天,你瞅瞅,萬里無云嘛?!饼R玥從反光鏡里看到老許也笑了,他小聲說:“是,臺詞都不帶變的,前兩天帶另一個客戶來,也是這一套,那天還真霧霾?!崩显S又提醒她:“看房別凈說好好好啊,她問你,你就說,我們回去再商量一下,現(xiàn)在說得太好了回頭就難砍價了。”齊玥像小學(xué)生似的點頭:“嗯,哦?!薄安贿^嘛,”她說,“這家我本來也沒打算買啊,面積比之前看的小了三分之一,單價也太貴了,我窮啊。我還不如多買出點面積。”最后這句是她母親的話。果然老許和母親說的一樣:“要不然再考慮考慮鄭老師家?”齊玥只說不喜歡。
這次三套房里有兩套都不錯,齊玥挺慶幸自己沉住了氣。她給母親打電話,讓她直接來看?!岸x一,我已經(jīng)決定了,”齊玥說,“你來吧,有地方住。”
母親在她的公租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兒敲敲墻壁,一會兒理理床單。一會兒問她:“這么新的房子,有室有廳的,租金得不少錢吧?”一會兒又問她:“交接辦手續(xù)麻煩吧?什么時候收拾的,怎么也沒跟家里說?”得知這個房子既省錢又省心,母親才滿意地點點頭?!霸缰肋@么好,就用不著給你買房子了嘛,”她斜靠在床頭上,眉飛色舞地說,“你這一下就實現(xiàn)了資金轉(zhuǎn)移,把你爸媽賬上全清空嘍。”齊玥瞥了她一眼。母親又鬧著給謝阿姨打電話?!拔业奖本﹣砝?,你猜猜我在什么地方?我住在我女兒家里喲,我女兒在下面條,我倆一人一碗。什么?哦不是,不是已經(jīng)買了,哪有那么快,是我女兒單位的公租房,你說人家國家的大單位就是不一樣啊,什么都給你安排得好好的?!饼R玥從廚房探出腦袋起哄:“哎,現(xiàn)在你不嫌我們單位掙得少了?”母親捂住電話,扭頭說:“你媽也不是小氣人啊,再說了,你們文化人多能多到哪兒去?自打找了你爸我就認(rèn)了,命不好?!饼R玥哈哈大笑。她又聽見母親對著電話嘟囔:“是,那當(dāng)然不行了,我這次來就是幫她看房的,租來的房子怎么也是租的,再好,也不是個家呀,住不踏實。”
結(jié)果母親半道上突發(fā)奇想,提議要去72號院看看,也就是趙立春家。老許當(dāng)然很高興,馬上打電話聯(lián)系。那天是趙立春的丈夫開的門,他說:“請進(jìn)請進(jìn),今天就我一人兒在,您隨便瞧隨便看?!蹦腥吮融w立春的老北京味兒濃,一米八幾的大個兒,肚子從運動服里面頂出來,腳上是一雙黑色千層底布鞋。他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不忿兒,但是待人很客氣。他說:“您就放心吧,我這屋里一點異味兒沒有,我喜歡這個房子到什么程度?就為它,我把煙戒了。您說我舍得賣這房子嗎?”“我就問你,”他抬手往老許那邊揮了一下,“你們這么多次來看房,見過我嗎?”老許被問得有點蒙,含糊地?fù)u了搖頭。
男人得意揚揚地說:“沒有吧?因為每次預(yù)約了看房我都躲出去,上院兒里溜達(dá)去,等你們都走了我再回來。今天是沒辦法了,你們臨時要來,就我在。反正這事我不做主,咱也不摻和?!?/p>
母親說:“喲,大哥,這可夠難為您啦,大冷的天。那后來怎么又賣了呢?”
男人說:“咳,我媳婦要賣。準(zhǔn)備上她媽那兒占房子去。”男人挑了下眉毛,壓低聲音,“她們這一大家子啊……”
母親說:“那可不容易吧?,F(xiàn)在沾了房子的事,誰輕易撒嘴?。课矣袀€朋友,家里最小的姑娘,從小她爸就喜歡她,我們都知道,她媽喜歡她哥。就前些日子,她爸快不行了,有一天突然把她叫過去跟她說,我們老兩口這房子,你也別要了,我們還是希望把它留給我們姓張的孩子。就是孫子唄。我朋友說,本來這個房子她也沒打算要,但聽她爸這么說,她心里還是挺難受的。”
男人說:“老爺子沒準(zhǔn)兒也是心疼她唄,就告訴她,你也別爭別搶了,我走了也沒人能向著你了?!薄翱?,”停了停,他又干笑兩聲,“我們家這口子倒可能還好點兒,這不是別人也伺候不了老太太嘛,都忙,就我倆沒孩子啊。”
齊玥迅速看了老許一眼。他似乎沒什么反應(yīng)。
一出門,齊玥就問老許:“他們家到底什么情況啊,一下女兒懷孕,一下又沒孩子了,還有一句實話沒有啦!”
老許面露難色:“是哈,臺詞也沒對上啊。不過吧,你看我們也不是查戶口的……”
母親倒是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家家都有難事,咱跟人家非親非故,人也跟咱們解釋不著。”而且母親看上了這套房。齊玥說:“你這何必,不是你說的多買出點面積嗎?”母親說:“這房子一看就質(zhì)量好,小是小了點,但沒有浪費的面積。主要還是地段好,二環(huán)里,離你單位多近呀。再說我喜歡這個院子,許義輝不是介紹了嗎?這是市屬科研單位的家屬院,不像那些小區(qū),全是租戶,人員太雜,這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素質(zhì)高,有點什么事人家也都講道理,院子管理得多好啊,你一個女孩自己住,先得考慮安全?!?/p>
面談就安排在第二天晚上六點了,齊玥下班和母親在中介店里碰頭。到的時候,母親坐在角落里,已經(jīng)圍了一圈穿中介制服的人。齊玥熟悉這陣勢。其中有個腦袋挺大的,整個人感覺圓咕隆咚,小瞇眼,齊玥沒見過這個男人,應(yīng)該是房主的中介顧問。趙立春夫婦一來,他就把他們請進(jìn)了里面會議室。趙立春穿了一件灰色大衣,棕色的羊絨圍巾像修女似的從頭頂裹下來,還是那副雅致的樣子,低頭走在前面,她的丈夫跟在后頭,一臉無所謂地東張西望。路過的時候,大家互相打了個招呼。老許說:“您先進(jìn)去坐,我們聊聊就來。”等會議室的門咔嗒一聲關(guān)上,老許才轉(zhuǎn)臉對母親說,“一會兒就盯住女的談就行了,女的賣房意愿比她老公強(qiáng)?!?/p>
老許帶她們走進(jìn)會議室的時候,趙立春在看手機(jī),她的丈夫梗著脖子,跟大腦袋中介閑聊。男的說:“我們家這位把房登記在你們這兒,我提前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出門她自己就來了,我要是知道,那可輪不著你們。”他閑聊的時候也中氣十足。中介說:“是,是,我明白,我們?nèi)甑男±罾吓闶迨逑缕迥?,您熟?!蹦械挠致冻龅靡鈸P揚的表情,半仰著臉,拉長聲音應(yīng)道,“哎——”
趙立春像是沒聽見丈夫那邊說話,她抬眼對齊玥娘兒倆點點頭。近處細(xì)看,她的皮膚還是松弛了,表面糊的一層粉,就像貼久了的墻紙,凹凸不平。但她很有氣度。那天大家都沒有提前吃晚飯,因為誰也沒料到,這一談就談了近五個小時。老許說:“這不算晚的,夜里兩三點我們都談過,出門這一片,經(jīng)常就剩我們一個門臉亮著燈。”齊玥也沒想到。幸好母親來了。其實雙方都定下了各自的底線,但坐到一起,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提條件。氣氛一度很祥和,甚至聊得很熱絡(luò)。中介可著急了,門店經(jīng)理逮住機(jī)會就插話:“叔叔阿姨,咱們,再往下聊聊?往下聊聊?!?/p>
趙立春說:“我能看出來,您有實力。”
母親笑道:“我有什么實力???您可真抬舉我?!?/p>
趙立春說:“您看閨女這么喜歡,咱們也別錯過了?!?/p>
母親說:“這您還真錯了,喜歡這套房子的是我,閨女其實無所謂?!蹦赣H指了指齊玥,趙立春也往她這兒瞧,齊玥尷尬地笑了笑?!拔疫@套房子不貸款,”母親說,“因為是寫孩子的名字,她才工作幾年,也貸不出多少錢來,還要浪費一個首套的指標(biāo),不劃算。所以,我跟她爸確實是把家里現(xiàn)有的錢全掏空了。其實給孩子花這么多錢買房,她壓力也挺大的。所以她一直跟我說,她根本無所謂,往出多走一站地不就是二環(huán)外了嗎?房價就低不少啊。她從小就不愿意我多花錢。我們雖然不是北京人,但有親戚朋友在北京,我也很清楚,二環(huán)里面是個什么情況。您肯定也承認(rèn),這里值錢的其實并不是房子,而是城區(qū)的那個戶口。這也是我的一個執(zhí)念。孩子定居在北京了嘛,別的我們幫不上,我就想讓她在這里能切切實實地有保障。不過,我看現(xiàn)在她們年輕人倒未必在意這些。她們喜歡朝陽區(qū),更繁華,新潮。”
齊玥用余光打量著母親。她說話一板一眼,笑容也得體,很有談判桌上的風(fēng)范。兩個做生意的女人碰到一起,齊玥和趙立春的丈夫就顯得游手好閑。齊玥有意無意地觀察著這些人。母親剛才那番話,有幾句打到她心里去了,不過她并不確定,母親是真的理解,還是拿她說事,表明我們不止這一個選擇而已。從母親的臉上什么也看不出來。同樣的,齊玥其實也拿不準(zhǔn),趙立春的丈夫究竟是在配合她,還是唱反調(diào)。每談到關(guān)鍵時刻,他就突然不耐煩地起身,嚷嚷著餓,要回家吃飯?!拔颐刻於嫉贸匀?,吃好幾十年了,這身體,沒毛?。 彼f,“算了算了回頭再談吧?!彼€是半仰著頭,瞇縫著眼睛四處瞧,似笑非笑的,說話就要邁開八字步往門口走。趙立春也不攔他,甚至沒有看她丈夫一眼。開始兩次,她會撇撇嘴,笑著對母親說:“瞅瞅,人家還成天說呢,我不做主、我不做主,我什么事也不管,多謙虛啊,可一到正經(jīng)時候他就攪和,叫你沒法說?!痹俸髞碲w立春也沒反應(yīng)了,就只剩下中介們象征性地勸阻一下。
齊玥忽然想起,進(jìn)到會議室以前,母親向老許報怨:“他們家一人名下一套房,不唯一,我們還得交稅呢,也不是小數(shù)目呀?!?/p>
老許說:“是,也沒辦法,我們盡量幫您把價格往下壓一壓。男的名下本來沒有房,這是他父親的一個小平房,剛過戶給他不久,就省得回頭人沒了走遺產(chǎn),還得辦一大堆手續(xù),他們家是獨子。其實這種情況,有時候我們會建議房主辦個假離婚,前兩年辦得多,現(xiàn)在我們也謹(jǐn)慎了,一般年紀(jì)大些的,我們就不建議,再說您可能也看出來了吧,就他們家這個……”趙立春就在這時款款地走過來,話茬就被截住了。
后來中介又把兩家分開,由他們在中間傳話撮合。母親似乎也悄悄地松了口氣。中介進(jìn)了會議室,沒多會兒,趙立春的丈夫拉門出來了。他的外套沒有系扣,敞胸露懷地,一步一晃,他還戴了帽子。母親迎上去說:“怎么著大哥,走啦?”男的指指會議室:“你們跟她談就行了,我這實在不成,我轉(zhuǎn)轉(zhuǎn)去?!?/p>
他前腳走老許后腳也出來了,他對母親說:“價格還有縫兒,不過,房主想要最高一檔的定金,您看行嗎?反正咱們手頭有現(xiàn)錢。”見母親猶豫,老許湊近了小聲說:“我跟您交個實底吧,她這套房子有兩個抵押,一個是銀行的,一個抵給個人,個人這部分,她老公不知道,所以之前我們也沒告訴您,現(xiàn)在還得麻煩您幫著保密?!蹦赣H說:“這倒不關(guān)我的事。”老許說:“所以,她賣房就是為了還上這部分錢,要定金也是干這用,要不先解了抵押,也沒法給咱們過戶呀?!蹦赣H想了想,說:“許義輝,你可給我把好了關(guān),我放心你,但是他們家怎么這么多亂七八糟事啊,現(xiàn)在這個抵押是她自己說的,萬一她還抵押給了別人呢?個人的,不合規(guī)矩的,系統(tǒng)里也查不出來啊。萬一她有隱瞞的,回頭我們買了房,交接完了,再出什么事,我找不著她,可要告你們的。”老許賠笑說:“那不能吧,我看有這一個抵押就叫她鬧心得夠嗆了,要不怎么非要賣房呢?!蹦赣H說:“她解抵押一共要多少錢?”老許看了看手里的紙:“六十萬?!蹦赣H干笑了一聲:“誰家做買賣的連六十萬都沒有??!”
母親說:“我腦子都亂了,你讓我想一下?!痹S義輝就望著母親。齊玥在一旁望著他。老許表情很自然,偶爾抽一下鼻子,那是他的習(xí)慣動作。他的每句話每個舉動似乎都順理成章,但怎么說呢,齊玥忽然覺得,許義輝實在太內(nèi)行了、太熟練了,他如果想故意引導(dǎo)她們作出什么對他有利的決定,興許一點也不難。她把目光挪開了。
母親同意了,最后價格升升降降,房子就到了齊玥手里。她們又被請回會議室,趙立春身邊的那個位子就一直空著,椅子朝外歪斜,也沒人去把它扶正。趙立春低頭擺弄了一會兒手機(jī),中介忙著準(zhǔn)備合同。母親說:“大姐,剛看大哥出去了,是回家了嗎?他可別在外面凍著呀,挺冷的天。”趙立春好像沒聽明白,愣了一下,才說:“哦,是回去了,他要走就走吧?!彼鋈挥钟媚欠N熱切得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眼神望著齊玥,對她伸出手來,說:“恭喜你們啦?!壁w立春就在這時告訴她,她是立春那天生的,名字也叫立春?!拔业呐笥讯冀形掖簝航悖彼f,“你就叫我春兒阿姨吧?!薄拔沂钦嫦矚g您家這姑娘,”她又轉(zhuǎn)頭對母親說,“多好啊,文文靜靜的,跟我女兒差不多大。”母親說:“都是當(dāng)媽的,一看您也是個熱乎心腸的人?!蹦赣H又催促齊玥叫阿姨。在北京這么多年,齊玥普通話不錯,可唯獨兒化音說不好,她臉都有點紅了,只說“阿姨,阿姨”。趙立春還是很高興,她不住地嘮叨說:“我有好多年輕的朋友,我喜歡跟年輕人玩兒,當(dāng)初賣給我這套房子的是一對小夫妻,現(xiàn)在我們還有聯(lián)系呢,經(jīng)常約著見面,我們家另一個房子也離這兒不遠(yuǎn),等回頭……”
“回頭還得托您的福照應(yīng)著她呢?!蹦赣H說。齊玥瞥了她一眼,她還是分辨不出母親是不是說真的。但愿是客套。
“咱們加個微信吧?!壁w立春對齊玥說。
齊玥頓了一下。老許也頓了一下,他馬上出來解圍說:“要不這樣,我加一下您,然后建個群,把大家都拉進(jìn)來,后面還有很多手續(xù)要走,咱們就群里聯(lián)系?!?/p>
第二天,趙立春還是通過群聊加了齊玥和母親的微信,并且分別給她們發(fā)去一張動圖,紅底色上,晃動著她的大頭照,邊上七彩的字寫著:“相識是緣”。齊玥有點想笑。母親也笑了,說:“商人都會干這個,真周到啊?!?/p>
齊玥點進(jìn)了趙立春的朋友圈,只有幾條雞湯文,還有財經(jīng)新聞,是半年前的。不知為什么,齊玥又覺得有點空落落的。她想起了趙立春看她的眼神,簡直像是太陽光聚焦在放大鏡的一點上,就是每次都讓她難以招架的那種眼神。齊玥忽然覺得,趙立春可能真的想對她說點什么。
她問母親:“你覺不覺得趙立春她家,有點微妙?”
母親說:“老夫老妻,興許也沒什么。都過到這個份兒上了,誰想干什么誰不想干什么,都不會強(qiáng)求了。”“而且呀,”母親說,“我總琢磨著,中介講出來的人家的事,可不可信也兩說。你看昨天咱們都簽合同了,趙立春想加微信,許義輝趕緊就攔著,肯定這里面好多事,他也怕咱們兩家互相一通氣,就穿幫了。做買賣都這樣,兩頭說唄,怎么能掙錢就怎么說。我就有點不信,抵押房子、賣房這么大的事,那可是夫妻共同財產(chǎn),她老公都不知情,趙立春一人就能辦了?”
齊玥含糊地說:“那不是抵押給個人嘛,可能也不怎么合規(guī)矩吧。”
母親點點頭:“嗯,所以我也只是猜啊?!?/p>
齊玥沒再說話。
趙立春也沒有對她說什么。
現(xiàn)在她們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齊玥回復(fù)的一枝玫瑰花的表情上。
責(zé)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