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個家庭都有這樣一個人,要么是長輩,要么是兄弟,早年便只身出去,如同魚兒投身大海,成為一家人偶爾望向遠方的理由。
在我們家,這個人是叔叔。
我有一張叔叔離家時的照片,事實上,他是通過穿上軍裝,以一種極其光榮的形式出去的。照片上,他和送行的爸爸并肩而立,他們有著相同的單眼皮、大眼睛,相同的高鼻梁,相同的堅毅嘴角,那時的他們可真年輕?。〖词故呛诎渍掌?,也能看出青春的火焰在他們身上熊熊燃燒;即使照片泛黃了,也能感受到他們的呼吸都是滾燙的。爸爸是頭發(fā)茂密的平頭,脖子上纏一條帶有細白條紋的圍巾,鼻直口方,雙目炯炯,鼻尖下的陰影透露出一點天然的風(fēng)流。叔叔穿著嶄新的軍裝,臉上像沒有一毫克脂肪,松松的軍裝領(lǐng)子圍著他細長的脖子,錐形喉結(jié)呼之欲出。照片右上角寫著:1965年秋。那年叔叔應(yīng)征入伍,爸爸去送他,兩兄弟在新兵出發(fā)前拍下了這張照片。
每次看到這張照片,我們都會小驚小怪一番。爸爸居然有過那種年齡,沒有我們的時候,他居然是那個樣子的,簡直像個血氣方剛、胸懷遠大的有為青年。跟照片相比,生活中的爸爸仿佛是個假爸爸,他只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窮其一生,所思所想無非是如何糊口;至于叔叔,我們見到他時,他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跟照片上的叔叔根本不像一個人,他是個中部正在緩緩崛起的好看的胖子,也許是戴軍帽時間太長,他的頭發(fā)徹底背棄了血緣特征,一頭直發(fā)變成了微卷。真要尋找他和照片的關(guān)聯(lián),恐怕只有那管高挺的鼻子,雖然那鼻子也比以前肥厚了許多,但巍峨之勢未變。
兩個青蔥少年熬成現(xiàn)在的模樣,其中的經(jīng)歷我們永遠都無法探尋了,我們只看見了一滴水,一點點輕微的質(zhì)量,至于它在高空如何形成,下落的途中經(jīng)歷了哪些,我們一無所知,也無法再現(xiàn)。正如面對這張照片,我們無法想象那天的爸爸和叔叔是什么心情,他們說了什么,吃了什么,他們?nèi)绾胃棠谈鎰e。尤其是奶奶,對我來說,從有記憶開始,她就是個奶奶,六十多歲,花白頭發(fā),滿臉皺紋,踩高蹺一樣機械而緩慢的步伐(她是小腳),聽力有限,沒有話語權(quán)。她之前的人生是什么樣子,她的年輕和紅潤,她的煩惱和歡笑,全都像不曾存在過一樣。冬去春來,草木枯了又榮,但我們永遠不知道,這年春天的草木,還是不是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如果是,它們對去年的事情有記憶嗎?應(yīng)該沒有吧,譬如人類,即使有照片,還是無法復(fù)活記憶,從這個角度說,人和草木并沒什么不同。
爸爸嘲笑我們的大驚小怪。他說,很簡單,他那身肉,就是酒養(yǎng)出來的,他流出來的每一滴汗都有酒味。我要是喝那么多酒,我也能長成那樣。話說回來,他從來沒有醉過,他就有這本事。
有一天,從不跟我單線聯(lián)系的嬸嬸突然打來電話,你叔叔病了!嚇得我趕緊離開電腦,站了起來。
上個月不還好好的嗎?我在群里看到他釣魚,打麻將,笑呵呵的。
昨天下午還在釣魚呢,晚上吃飯,他說想喝點兒,我想他都挺長時間沒碰過酒了,就給他倒了一小杯。他喝得很慢,說味道好像變差了。我心想你這次終于戒成功了。吃完飯,我正在洗碗,他突然嘔吐起來,接著就倒在地上。我嚇得半死,還好當時平宇在家,馬上打了120。后來他們說,遲來半分鐘,就沒命了。
再一問,兩個哥哥也都接到了嬸嬸的電話,他們比我了解得更清楚,知道是嘔吐物進了氣管,的確相當危險。我說我本以為他會傷在酒上。
叔叔有個雅號,叫楊不倒,意思是沒有人能把他喝趴下。
大哥驚叫一聲,再過三天就是他生日!當即決定,各路人馬火速回家,一來看望他,二來給他祝壽。
這些年,因為微信,散居各地的家人們突然熟絡(luò)起來,幾乎每天都能知道彼此在干些什么,有什么好玩的事情發(fā)生。叔叔肯定有自己的家庭群,但我們這個家庭群還是把他拉了進來,他不大發(fā)言,偶爾冷不丁地冒出幾個字提醒我們:他已退休,不擅使用表情包,正在努力學(xué)習(xí)新的網(wǎng)絡(luò)語言。
每年的春節(jié)和清明節(jié),叔叔的真身會出現(xiàn)在群里,因為他要跟大家約在一起去鄉(xiāng)下上墳,當中免不了會有聚餐的鏡頭,他端坐上席,面前擺著酒杯,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據(jù)說喝得很少,因為嬸嬸管得極嚴,稍微過量,回去就會遭到無休止的批判,這種批判還會殃及同桌喝酒的人。我開玩笑,嬸嬸管你,比單位管你有效多了。他慢悠悠地說,你以為她真的管得住我?是現(xiàn)在的餐桌上,難得出現(xiàn)那個酒興了。
我想起來了,叔叔對喝酒要求很高,興致提不起來,他是喝不下去的,他不喝無趣的酒,更不喝無聊的酒。但是,再無趣的酒,再無聊的酒,一旦他開始喝,一旦喝出感覺來,立刻就能變成一個有趣的人,連帶著把別人也變成有趣的人,只是這個過程會比較長,得慢慢培養(yǎng),也有很多次,一場有趣的酒事竟慢慢夭折,實在遺憾。
我們到達醫(yī)院的時候,叔叔平靜地半躺在床上,頭發(fā)一絲不亂,手上的針已經(jīng)拿掉,還壓著棉球,無論哪方面都看不出經(jīng)歷了嬸嬸描述的恐怖時刻。他看著我們兄妹三個說,別聽她夸張,不可能的。嘔吐致死?跟我一直以來的光輝形象不符。
嬸嬸撇嘴,見我們?nèi)齻€來了,趕緊先出去料理其他的事情。
嬸嬸一走,氣氛陡變。
二哥說,嬸嬸的照顧真是沒話說,一個病號,還把頭發(fā)梳得這么順滑。
大哥一臉壞笑,是那一小杯引起的吧?一年多沒喝,聞到酒的味道,喉嚨里至少伸出三十只爪子,一小杯哪夠分?就打起來了。我一直想說,徹底的戒酒是不對的,又怕嬸嬸打我。喝了一輩子,突然滴酒不沾,好比以前是燃油車,現(xiàn)在突然改成電車,方向盤是沒變,系統(tǒng)變了,怎么可能不出毛病?
叔叔輕輕點了點頭,其實那天晚上根本不算喝酒,一小杯本地酒,才28度。
二哥極其鄙視,難怪!你什么時候喝過28度的?要是換成53度以上的,根本不會有事。
叔叔又笑,這回笑出了牙齒。他一把掀開身上的被子,上個廁所再說。
大哥想跟他一起去,他朝后揮揮手,沒必要。大哥說,反正我也要去。二哥也站起來,等等我。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我們?nèi)齻€在爸爸面前從沒以這種溢滿快樂的語氣說過話,叔叔的一兒一女也沒以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叔叔的一兒一女更沒在我們爸爸面前這樣說過話,按說我們跟叔叔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而且我們年齡相差挺大的,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一碰面,簡單的寒暄過后,立刻就墜入幾個熊孩子在一起拼命使壞的氛圍。
過了一會兒,只見他們?nèi)齻€笑呵呵地依次走進來,除了我,任何人都難以理解三個成年男人何以在醫(yī)院里露出那種笑容,類似幾個臭屁孩剛剛成功地搞了一樁惡作劇。護士更是露出困惑的眼神:看起來這兩個人比藥還有效??!叔叔回答,對了,他們就是我的藥。
我急切地問二哥,你們剛剛干了什么?進錯了廁所?
二哥嘴巴往叔叔那邊翹了翹,他說,你們要是能賄賂護士,讓她把液體換成酒,那我就佩服你們!
第二天,叔叔出院了,我們給他訂了一桌規(guī)模很小的家庭壽宴,叔叔一家,我們?nèi)置?,滿滿一桌,菜式很豐富,也很清淡,沒有酒,只有飲料和牛奶。叔叔端坐上席,一臉諱莫如深的笑,不大吃東西,飲料更是不碰,也不喝牛奶,只喝水。生日蛋糕象征性地嘗了一口,再也沒碰。嬸嬸說他需要保養(yǎng)食道,特意給他盛了一小碗骨頭湯,他喝了兩口,也放下了。
吃到一半,堂弟下席,說是要去上班了。他在江對面一家電纜廠工作,要去江邊坐輪渡,三班倒制,常常大白天休息,深夜卻要出發(fā)去上班。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大家都很沉默。
叔叔退休以前,是中級人民法院的中層領(lǐng)導(dǎo),當過幾個庭的負責人,現(xiàn)在住的房子,也是法院的福利購房,本來面積挺大,隨著堂弟堂妹的長大,一天天顯得小了,幸好后來堂妹結(jié)婚,搬了出去,房子才稍稍顯得大了些,但裝潢已顯得陳舊,不像當初剛剛住進來時,有種嶄新敞亮的感覺。堂弟是這個院子里唯一在工廠工作的法院子弟,每次他拉開門去上班,嬸嬸都會站在陽臺上一直目送他,直到他走出小區(qū)大門,再也看不見為止。堂妹工作還可以,在煙草,但不是在城區(qū),在下面縣里。這也是個例外,叔叔那個小區(qū)里,堂妹是唯一家在城里,工作卻在縣里的孩子。相較同事們的孩子,叔叔的兩個孩子,是整個法院小區(qū)里的個例。
我總覺得,這正是叔叔家沒有多少歡聲笑語的原因。
你叔叔啊,認得好多人,但他不會用人。嬸嬸對我說,人家出去應(yīng)酬,吃飯喝酒,互相為對方辦事,你叔叔也出去應(yīng)酬,也吃飯喝酒,但他喝的是純酒,酒一喝完,啥后續(xù)也沒有,下次見面還是喝酒,還是只談酒。他這輩子,唯一的收獲就是快快活活地享受了無數(shù)美酒,順便給自己掙了個“楊不倒”的名號。
叔叔就當沒聽見,垂著眼皮,像在假寐。
嬸嬸還沒完,這些年來,他錯過的好機會,起碼有一千個,一點都不夸張。
我們輕聲附和,不知所云。
壽宴結(jié)束,叔叔讓嬸嬸先回家,他帶我們兄妹仨找個茶館坐坐。
在茶館坐定,我拿出那張收藏的傳家寶照片,第N次做現(xiàn)場展示。叔叔對著照片看了好久。
參軍之前,我應(yīng)該在完小當老師。
你還當過老師?這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在我的記憶中,叔叔從一開始就是個軍人,穿一身威武的軍裝,紅色領(lǐng)章分外奪目,外面披一件羊毛棉大衣,比我們家的棉被還暖和。其實叔叔這樣的裝扮我只見過兩次,都是他回老家探親。一次我還在上小學(xué),另一次已經(jīng)上了初中,除此以外,他跟老家的聯(lián)系就只有寫信,兩個月一封。那些信爸爸每次都要當著全家人的面朗讀。我還記得他的信是用毛筆寫的,寫在豎版的信紙上,有些字是繁體。他的部隊在大同,嬸嬸就是大同人。爸爸經(jīng)常很自豪地介紹他的弟弟,他那一批入伍的,就他文化最高,進去沒多久就當了干事,后來又轉(zhuǎn)成了自愿兵,再后來又提干。那些沒文化的,三年后都回鄉(xiāng)了,走的時候啥樣,回來的時候還是啥樣。
本來是可以考大學(xué)的,剛好那年你二哥出生,家里擺滿月酒,我從學(xué)校回來,傍晚下河去挑水,腳上劃了一大道口子,沒法回一中,太遠了,一百多里,又沒車,所以就沒去參加高考。
天哪!就因為腳上劃了一道口子,就不去參加高考?簡直不可思議,拿到現(xiàn)在,就算用爬的,也要爬到學(xué)校去。
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這么重視大學(xué),那個時候高中畢業(yè)也能找到不錯的工作。
還是一中!我們家三個全是二中,沒一個考上一中的。
我年輕的時候的確不笨。叔叔微笑起來。
大哥到底比我們知道得多一點,他說,那個完小不錯的,我就在那個完小讀到初中畢業(yè)。后來撤銷了。
我捶了下二哥,都怪你呢,就因為你的出生,改變了人家的命運,否則叔叔現(xiàn)在肯定是某個“巨無霸”。
難說,那幾年上過大學(xué)的,也有人頗多曲折。
二哥立刻搶過話頭,看吧,應(yīng)該感謝我,我是福星,替我們叔叔擋了一場災(zāi)難。
我總是難掩女人的八卦底色,端詳著照片說,長得真好看,這五官,這硬朗氣,比現(xiàn)在的小明星帥多了。就算在當時,在部隊里,也是中等偏上的長相啊。
一片哄笑聲中,服務(wù)員上了些瓜子點心、雞爪鴨脖,茶也端上來了。叔叔說,怎么把下酒菜端到茶館來了?他們在暗示什么?
三十大幾的二哥,此時像個頑皮的孩子,涎著臉對叔叔說,偷偷搞點吧?少搞一點,耗上三四個小時,回去嬸嬸聞不出來。
你以為我真的怕她發(fā)現(xiàn)?我只是找不到喝酒的好機會罷了,一般人我懶得跟他喝。
我提醒他們,剛從急診室出來的人,不出四十八小時可以喝酒嗎?
叔叔的笑這時已經(jīng)變得相當明媚生動,進急診室的不一定是生病,那些被魚刺或堅果卡了喉嚨的,也要進急診室,我的情況就相當于被魚刺卡了一下。
大哥說,比被魚刺卡還是稍微嚴重一點。
所以我在醫(yī)院住了一天一夜嘛,夠了嘛。叔叔拍拍二哥,你最年輕,跑得最快,出門向右大約一站路遠,有個小超市,他們家有56度的白扁小二,跟這里的雞爪鴨脖很相配。
二哥大笑著走了,大哥假裝內(nèi)疚,完了,起碼今年春節(jié)前,嬸嬸都不會理我了。
不許我喝酒是她的任務(wù),偷偷喝酒是我的權(quán)利,她怎么斗得過“天賦酒權(quán)”的人呢?
三個人正式開喝的時候,已完全看不出叔叔是剛從醫(yī)院出來的人。
退休什么都好,就一樣不好,酒搭子數(shù)量斷崖式下滑。有幾次,我晚上出門散步,看到大小餐館燈火輝煌,觥籌交錯,不禁有點恍惚,那不是我以前的生活嗎?那個時候,根本不知道晚上是從新聞聯(lián)播開始的,也不看足球,不看電視劇,因為等我回家,屋里一片寂靜,只留一盞夜燈,照亮去廁所的路。你嬸嬸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聲音悶啞,告訴我冰箱里有蜂蜜水。有時我會安慰她,等我退休,就不會有這樣的晚上了,也不會需要蜂蜜水了,我會跟她一起看電視劇,一個晚上看兩集,看完上床討論,預(yù)測第二天晚上的進展?,F(xiàn)在終于過上了這種生活,前兩個星期生不如死,兩個星期以后,一坐下來就想睡覺。
沒想過返聘?
我這樣的人,誰會聘我?談法律,你不如律師;談關(guān)系,都是被你得罪過的,還有很多是被你推進牢里的,不恨你就不錯了。有個退休的同事,走在街上還被人打了,他一直在刑事庭,判一個就得罪了一家人、一幫人,那些人他不認識,但人家認識他。
這么一說,還真是。還好你后來是在民事庭退休的。
也沒好到哪里去,民告官的事,既費力又不討好,往往是把兩邊的人都得罪得透透的。
算了,返什么聘喲,我老了就堅決不考慮返聘。二哥是一名初中數(shù)學(xué)老師。其他都不說,單說那幾本教材,那些題目,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真的講得要吐,我巴不得早點甩開那些東西!等我退休了,我就一個愿望,天天釣魚打牌睡懶覺。
幼稚!大哥說,現(xiàn)在釣魚都是要付錢的,打牌更是要現(xiàn)結(jié)現(xiàn)付,退休金那么少,能打幾次牌釣幾次魚?你的愿望只有一項勉強可以實現(xiàn),就是睡懶覺。
哪里!叔叔嚴肅地說,你嚴重低估了睡懶覺的難度,很可能你連該睡的覺都睡不足,更別說睡懶覺。
二哥呵呵一笑,媽的!那就喝酒,喝點二鍋頭總喝得起吧?
也不能每天喝,偶爾,勉強可以。
正聊得起勁,我的電話響了,是嬸嬸打來的。她讓我出去接,不要讓叔叔他們聽到。
我就擔心他們會想辦法搞酒喝。嬸嬸果然最了解這幾個人。
沒有沒有,在喝茶。我毫不猶豫地撒了謊。
你不知道,他這個身體,早就被酒毀了,三高不說,還有好多別的毛病,我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可就指望他了,我的退休金才三千多,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連飯都吃不上。
不等我插嘴,嬸嬸又說,平宇廠里效益不好,很多同事已經(jīng)失業(yè)了,他目前還算安全,后面的事誰也說不清楚。他妹妹情況稍微好一點,但她馬上要生二胎。你別看我們一家都白白胖胖的,我內(nèi)心焦慮得很,生怕有個什么意外。
嬸嬸,你千萬別太操心,你跟我叔叔都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不用愁。
我怎么能不操心?跟我年齡差不多的一個老姐妹,她也跟我一樣,掌管家里的大小開支,你知道她手上有多少收入渠道?除了老兩口的工資,還有房租、股票、分紅,她都有家庭賬本,不然記不住自己到底要收多少錢。不像我,收入就工資一項,全家人就一套房子,你看看現(xiàn)在,哪里還有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兒子孫子?哪里還有三代同堂?人家都是孩子還沒成家,就把房子給弄好了。我經(jīng)常對他說,你們中級人民法院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是唯一的只有一套房子的庭長,唯一的孩子在工廠上三班倒的庭長。我爸爸當年沒看錯,他說小楊這個人啥都好,就是好酒,如果一個人只是把酒喝進肚里長肉,而不是把酒轉(zhuǎn)化為能量,那就白喝了。他果然就是只會把酒喝進肚里長肉的人。
嬸嬸當年是土生土長的大同市人,面容俏麗,家境良好,那個年代,叔叔憑著一身軍裝和英姿勃發(fā)的好樣貌,一文不名地、驕傲地迎娶了嬸嬸,可謂吃盡了時代的紅利。作為政府職員的岳父,對來自南方農(nóng)村的叔叔其實是有一些顧慮的,他覺得叔叔雖然是個好青年,也有文化,有前途,但對社會這門學(xué)問,卻是個門外漢,有待觀察。熱戀中的青年怎么可能把大人的話放在心里?不出一年,兩人就在軍隊食堂辦了集體婚禮。
叔叔轉(zhuǎn)業(yè)后,回到南方,進了司法系統(tǒng),嬸嬸被安排在工廠。
第一個月很不適應(yīng),最不適應(yīng)的居然是酒。他跟嬸嬸說,這里的酒,跟我在大同喝的很不一樣。在大同,我喝著酒,很激動,很豪邁,天地很大,我橫走豎走都可以走回家;這里的酒,根本不敢放開了喝,因為總想著要給自己留一點清醒的空間,以便記著那些人名,那些人名后的職務(wù),還有那些路名,曲里拐彎,復(fù)雜得很,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但表面上,你卻要假裝你已經(jīng)喝了很多很多,很不清醒了,完全沒有任何防御能力了??偟膩碚f,在大同喝酒,喝的不是酒,是感覺;在這里喝酒,喝的也不是酒,是他媽說不上來什么的玩意兒。
叔叔所說的大同,應(yīng)該不僅僅是大同市,而是他的軍隊生活。他在軍隊混得不錯,算個團級干部,良好的感覺能幫人產(chǎn)生醉意,也能幫人抵御醉意。他本來可以在軍隊度過一生,怎奈人到中年,他突然被強烈的思鄉(xiāng)情緒吞沒。他爬到塬上,望著連綿起伏的黃色山巒,思緒翻騰。他想他在這黃土高原上都干了些什么呀,整日里吃穿不愁,還喝了那么多酒,那可都是大地的精華,而他在南方的家人,他的老母親,他哥哥一大家子,在南方的燠熱和窮困里,吃喝不足,愁容滿面。每次回去探親,他們都熱烈地望著他,巴巴地瞅著他,好像他是個萬能的救世主。從大同到南方,須繞道北京,耗時四天,在中國的地圖上畫一個大大的“7”字。作為十八歲就離家的兒子,作為患難與共的兄弟,他給他們帶來了什么?除了一年一度的軍屬座談會,母親能領(lǐng)回一張“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誓看天下誰能敵”的年畫,別的什么都得不到。他必須回去,再不回去,他就來不及報答他們了。就算不能消除他們的愁苦,至少可以給些力所能及的支助。而現(xiàn)在,山遠路遠,不說別的,就算寄出一包古巴糖,漫長的郵路盡頭,老母親收到時,再結(jié)實的包裝都已磨得面目全非。
轉(zhuǎn)業(yè)第一年,他過得很辛苦。他就像個剛參加工作的大學(xué)生,早到晚走,跑腿打雜,什么都干。要知道,在大同,他是有勤務(wù)兵的,每天早上,他的牙膏都是勤務(wù)兵擠好了擱在杯口的。必須脫胎換骨,必須自我再生一次,必須站穩(wěn)腳跟。那年他已三十八歲,雖然在軍隊屬于文職人員,卻沒有文憑,來到地方,不免底氣虛弱。他當即決定,報考自修大學(xué)法律專業(yè),照常上班,晚上照常出去營業(yè)性喝酒,但每天早上四點多,他會被自己的專屬鬧鐘叫醒,漱口洗臉,進入復(fù)習(xí)備考。
他只用了兩年半時間,一次性通過了有十三門功課的法律專業(yè)的自學(xué)考試,取得了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
這并不容易,當年我中專畢業(yè)后,也想趁熱再來一個自修,但我小看了這種考試,以為自己剛從學(xué)校出來,一切都還是熱的,抬手就報了四門,也沒怎么復(fù)習(xí),直接上陣裸考,結(jié)果每門都只考了50多分,這次慘敗經(jīng)歷一直被我深深隱瞞,正因為有過這次經(jīng)歷,才對叔叔的那張自學(xué)考試文憑充滿了敬意。要知道他當時年已四十,家大口闊,工作繁重,且離走出校門已有二十多年。再看看他那一手工整的小楷,更加覺得叔叔其實是真正的學(xué)霸體質(zhì),我后悔沒把他當年用豎版信紙寫的家信收藏起來。
取得文憑后的叔叔仿佛卸下了重擔,從此把全副心思用在工作上。叔叔果然是聰明的,他很快融入了整體氛圍,并在拿到文憑的第二年,升職為刑事庭庭長。與此同時,軍隊里磨煉出來的筋骨感一天天變得圓潤。
那時我剛參加工作沒多久,正在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一名快樂的縣城上班族。我住在集體宿舍里,但回家吃飯,同時向家里交生活費,這種方式在縣城家庭是基本操作模式。有天傍晚,我回家吃飯,看到叔叔魁梧的身軀擠在我們家擁擠不堪的飯桌邊。
從市里到縣城,我們稱之為下來。叔叔下來辦案,中間,他推掉工作飯局回來看望奶奶。但奶奶那時已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她望著叔叔親親熱熱地說話,實際上并未認出叔叔,她對著叔叔叫的是另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因為奶奶的緣故,飯桌上的氣氛有點沉重。爸爸匯報,最怕她跑,你知道的,你嫂子有心臟病,她趁人不備一眨眼就出了門,她走路的那個樣子能嚇死人!從小到大,我沒見過她走那么快過,我真的認為有鬼氣,不是她自己走的,是有人在挾著她走,否則一雙三寸小腳不可能走得那么快。莫說你嫂子是個病人,就是個健康人,也趕不上她。只好喊路上的人幫忙攔住,但人家攔不住,說一個老奶奶,哪來這么大的力氣喲!
訴苦歸訴苦,爸爸并不同意把奶奶送到專門收治這種病人的地方去。我做不到,我會遭雷打的,不管怎么說,她是我媽,我不能讓別人來替我照顧我媽,我必須照顧她一輩子,直到她百年。
叔叔拿出自己帶來的酒,知道你辛苦,特意給你帶來一瓶酒,犒勞犒勞你。是一瓶西鳳,55度,鳳香型。爸爸看到酒,克制不住笑起來,這酒會不會太好了?留著過年喝吧。
過年再給你搞過年的酒,保證不比這個差。
一杯酒下肚,兩兄弟的臉明顯舒展。爸爸說,雖然辛苦一點,但我感到幸福,我總算在回報她老人家了,她一輩子不容易啊,三十五歲守寡,拉扯我們兩個,里里外外她一個人,一雙小腳。
應(yīng)該是四個,另外兩個死了。
我知道,一個一歲多,一個只活了幾個月,那時候的孩子成活率太低了,我們倆算是生命力強的,來,為我們能活下來干一杯。
她癥狀還比較輕的時候,經(jīng)常跟我念叨,叫我把你接回來,說子彈不長眼。我說現(xiàn)在不打仗了,現(xiàn)在的軍人整天吃得好喝得好,就是不打仗。她似乎信了,一轉(zhuǎn)眼又忘了,又跟我提,埋怨我不聽她的話,不去把你接回來。
你對她最了解,她的任何變化你都親眼見證了。
這話不假。爸爸拿起酒瓶,兩個杯子又滿了一輪,人也激動起來,這個媽,是我一個人的,從小到大,我沒離開過她一天,先前她養(yǎng)我,后來我養(yǎng)她,一日三餐,頭疼腦熱,你以為容易?你一直在部隊,你的家也在部隊,你有老婆兒女,吃不完穿不完,你不知道我們怎么過的。最窮的時候,要出去借米。你根本不知道借米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媽發(fā)病的時候把我當成爹是什么滋味。所有的事情都歸我一個人扛起來,你完全打空里過了。
叔叔一口吞下一杯,自己續(xù)上,她本來就更喜歡你,家里的房屋土地是你的,全套樟木家具是你的,有一年我回去探親,她讓我把軍裝脫下來留給你,她摸著我的軍裝說,這面料好扎實,給你哥干活穿最合適了。還有我的翻毛皮靴她也看上了,說要是你哥穿上這鞋,冬天肯定不會凍腳。她看到好東西就想到你,她心里只有你。
這些小事都不用提了,你呀,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該娶個大同的媳婦,你要是在老家娶一個,她就不會長年只靠我一個人,也不會因為思念你而得上這個病。
因為思念我而得的老年癡呆?
當然!日思夜想,導(dǎo)致心神雜亂,神思恍惚。
叔叔又拿起酒瓶,給爸爸滿上,幸虧你不是醫(yī)生。
真的,別人的心思我也許不懂,但她的心思我全都懂。她就是太為你發(fā)愁,才得的這個病。你剛?cè)ゲ筷牭臅r候,她天天夜里哭,她認定你回不來了,認定你會在戰(zhàn)場上送命。
叔叔仰起脖子,黏稠的西鳳酒仿佛不是液體,而是一塊半固體的食物,被他丟進食道。
唉!人生末端,大抵如此,我聽說,得了老年癡呆的人,對其他病痛的感受力就弱了,她活在她的世界里,感受不到衰老和疾病帶來的痛苦,從這個角度說,倒也不完全是壞事。
她是體會不到,她都把它轉(zhuǎn)送給我了??吹剿莻€樣子,又心疼,又心煩。
我有個最新消息,我們單位正在建房,我看能不能爭取弄一套,如果可以,我的住房條件會比現(xiàn)在好一點,到時候就可以把她接過去。
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這是好消息,也該讓她去跟著你享幾天福了。
我媽端出了她最拿手的菜,是她小時候就會做的五花肉鰱魚火鍋。其實很簡單,五花肉煸出油,熬成湯,再把殺好的魚放進去。叔叔吃得很開心,這就是家的味道,下次我回來,請嫂子再做這個菜。
這時有人敲門,是當?shù)胤ㄔ旱娜苏沂迨鍋砹耍M管叔叔刻意瞞著他們,那些人還是知道了他的行蹤,即使叔叔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他們還是把他請走了。
就是從這天起,爸爸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通道,一個打通他和叔叔那個世界的通道,那些人似乎也很開心知道了他,他們給了他一個新名字:楊庭長的哥哥。
叔叔的新房子拿到手了,三室兩廳,在當時來說,的確足夠大,但把奶奶接過去的話,仍然略顯緊張。我想奶奶大概從沒明白過一個事實,她正住在她的小兒子家里,正在被她的小兒子孝敬著,因為她一天當中至少要念七八次,我要回去,快點回去,再不走天就黑了。除了阿爾茨海默病,她身體其他方面都還不錯,本能地想要找點活干。她會幫嬸嬸掃地,掃進塑料畚箕里,拎到陽臺邊,抽底往下面一倒。她這輩子都是這么掃地的,掃完了,拎到場院邊兒上,往坡下一倒,坡下就是一條小河,也是這個家的垃圾場。她永遠也不會明白,她剛剛倒下的垃圾,一部分飄進了樓下人家的陽臺里,一部分灑在人家的晾衣竿上。嬸嬸一個勁地道歉,主動要求賠償損失,礙于大家都是一個單位的職工,人家拒絕了賠償,但叔叔一家的尊嚴似乎打了點折扣。最最神奇的是,不管嬸嬸把掃帚和畚箕藏在哪里,奶奶總能把它們找出來。
平宇這時還在上初中,他不能理解家里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個奶奶(當時,阿爾茨海默病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普遍),分明就是個瘋子,要不就是傻子,丟人丟到家了。因為奶奶占去了他的臥室,他只能在客廳睡覺,他的許多東西都放在客廳一個專屬小柜子里,奶奶完全沒有邊界感,動不動就把自己的東西塞進平宇的柜子里,茶杯啦,一只沒吃完的梨啦,廢紙頭啦……最讓平宇崩潰的是,有一天,他打開抽屜,聞到一股怪味,半張煎餅在他的書本間長出了美妙的藍綠色絨毛。當時正好叔叔和嬸嬸都不在家,平宇拉開大門,指著奶奶怒吼,你給我滾出去!馬上滾!奶奶笑呵呵地望著他,好奇地問,外面有啥子?她試探著走下三樓,來到久違的陸地上,飛快挪動她的三寸小腳,興致盎然地走出小區(qū),走向世界。
第二天,在經(jīng)歷了三十多個小時不眠不休的尋找后,叔叔來到派出所,看到了他走丟的母親。他喊了一聲媽,奶奶卻對著他說出另一個名字,她是永遠也不可能認出自己的兒子了。
這事的后果在于,奶奶終于嘗到了離家出走的甜頭。無論何時,只要門一開,她就向門口躥去。再三防范,奶奶還是在一個月內(nèi)走失了三次。嬸嬸找到爸爸,對他說,這樣對老楊影響不好,人家又不了解內(nèi)情,還以為他虐待老人。
爸爸立刻出發(fā),把奶奶領(lǐng)了回來。他非常重視嬸嬸的提醒,如今他在縣城知名度陡升,好多人都認識了楊庭長的哥哥,他是哥哥沒錯,但若沒了楊庭長這個前綴,他這個哥哥一錢不值,這點認知他是有的。
自從叔叔做了庭長,找爸爸申冤的人就越來越多,不是遠鄉(xiāng)就是近鄰,隔老遠就哈著腰,哭喪著臉,一副馬上就要活不下去了的樣子。爸爸照例是緊走幾步上前,顫聲問怎么了,于是那人鼻涕一把淚一把,細細道來。那多半是些已經(jīng)宣判或正在判決中的案子,聽得爸爸不是頓腳就是仰天長嘆,正義感驟升,這還了得?這不能行!萬萬不能行!來人立刻接著說,如今這事只有幺叔能替我們做主了。幺叔就是我們家剛升為庭長的叔叔。爸爸也知道這事會給叔叔添麻煩,奈何他剛剛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沉冤必須得雪,正義定要伸張,只得說,你去找他試試看吧,讓他幫你看看還能不能扳過來。來人又說,離家這么多年,幺叔肯定已經(jīng)認不得我了,還得你出面帶我去。于是爸爸放下手頭的事,洗頭洗臉,換上干凈的衣服,來人從家里捉來一只雞,兩人一起坐上長途汽車,直奔叔叔家。第一次,叔叔很驚詫,但還是很客氣地接待了,也聽了申訴,指導(dǎo)了一番辦事程序,好歹打發(fā)回家。不出一個月,又有了第二次,這次是另一個人,拎著一只剛打來的野兔,野兔還沒死透,時不時抽搐一下。叔叔望著垂死的兔子不知所措,臉都黑了。過了兩個月,又來了第三次,這次是個女人,拎著一桶四斤重的菜油。叔叔直接把爸爸叫到外面,對他說,你別動不動就把人帶到我家里來,很不方便的,又是活雞又是半死兔子,弄得我家里臭死了。爸爸說,那我下次讓他們殺好了帶來。叔叔火了,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嗎?誰要吃他們這些東西?別說一只雞,十只雞一百只雞又怎樣?我不可能因為吃了他的雞就為他枉法??傊?,你以后不要再把這些人帶到我家里來了,有什么事,讓他們先去縣法院,一步一步按程序來。
爸爸有點不高興,覺得叔叔太不給他面子,畢竟自己也是為叔叔做出過犧牲的人,比如接回了須專人照顧的奶奶,再往前一點,叔叔在部隊的時候,也是他在照料全家,叔叔對這個家唯一的貢獻就是一年一張貼在墻上的年畫。回家的路上,爸爸為了撿回面子,竟然幫那個女人拎著被叔叔拒收的菜油,憤憤然詆毀他的弟弟,算了,我們以后不要來找他了,他變了,忘本了,他不會再為我們說話了。
奶奶最終走失了。我們報了警,同時兵分幾路到處搜尋,一直找到第三天,才根據(jù)線索在某個鄉(xiāng)村小路上找到她。她頭發(fā)蓬亂,渾身臟臭,見到我們,既不驚喜,也不難過,嘴里喃喃有詞,似乎并未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野地里度過了三天。我覺得所謂阿爾茨海默病,其實就是瘋癲狀態(tài),她要是不瘋,這些天的流浪是支撐不下來的。
找到奶奶后,爸爸第一時間在奶奶面前緩緩跪了下去。
媽,我對不起您!我以后一定一定把您照顧得好好的。
奶奶卻笑嘻嘻地指著叔叔對我們說,這個人怎么又來了!
爸爸把奶奶背在背上,沿途未歇一步,徑直背回家里。
第一件事就是給奶奶徹底洗了個大澡,頭發(fā)也被媽剪短了,奇臭無比的腳用刷子蘸上肥皂再三刷過,她背上有兩三塊烏青,一側(cè)大腿上也有,小腿上更多。我問媽媽,到底是被人打了,還是自己摔了?媽流著淚說,要是有人打她,那個人肯定會遭現(xiàn)世報的。又對奶奶說,再不要往外跑了呢,看遭了多大的罪啊。
剛剛洗完,衣服都還沒來得及穿,奶奶就睡著了。爸爸要叫醒她,讓她吃了飯再睡,媽說,她肯定幾天幾夜沒睡好,讓她先睡吧,我把飯做好,溫在鍋里,她什么時候醒,我什么時候端給她吃。
但我媽沒有等來那個機會。第二天一早,她做好吃的去叫奶奶,站在門口一看,奶奶還在沉沉地睡著。媽媽心想,就讓她再睡一小會兒吧。正要轉(zhuǎn)身,又改變主意,徑直走到奶奶床邊,伸手一摸,已是冰涼。
按照規(guī)矩,換上那身衣服之前,還得擦個澡。掀開被子時,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奶奶枕邊放著一塊沒吃完的肥皂,那上面還殘留著奶奶的牙齒印。她肯定中途醒來過,她餓極了,看到旁邊臉盆架子上的肥皂,覺得它多么像一塊餅,就拿來吃了。媽傷心地大哭起來,她后悔昨晚沒有把奶奶叫醒,后悔沒讓她吃得飽飽的再睡。
一般來說,吃了不對胃口的東西,人是會吐的,但房間里沒有任何嘔吐的痕跡,應(yīng)該還是那三天三夜的流浪傷了她的身子,畢竟她已經(jīng)是七十多的人了。幸虧她的情感系統(tǒng)已經(jīng)徹底失靈,早已沒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否則那幾天里,她該有多么痛苦,多么絕望,多么恐懼。老天爺真不公平,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含辛茹苦的媽媽和奶奶,吃了一輩子的苦,為什么直到死的那一刻還是不肯放過她?
出殯之前的幾個小時,叔叔放下一切事務(wù),緊貼在奶奶床邊,守著已經(jīng)踏上往生之路的奶奶,我仿佛看到叔叔小時候,搬個小板凳坐在他媽媽身邊,媽媽搖著扇子,不時溫柔地看他一眼。一定有這樣的場景,一定有過不止一次這樣的場景。
因為很多年前,爺爺已經(jīng)土葬在老家的山上,奶奶自然也要運回去,跟爺爺葬在一起。整個過程持續(xù)了三天,第三天晚上,我們?nèi)咳笋R從老家撤回,人困馬乏,誰都不想說話。就在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是當?shù)胤ㄔ旱娜?,他們來找叔叔,說有急事,必須跟叔叔見一面。家里人口多,不寬敞,說話不方便,叔叔就拿上衣服,跟那兩個人出去了。
當天晚上,叔叔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也不見人影,直到下午,叔叔才一臉疲憊地出現(xiàn)在門口,說他馬上就要回去了,他是特地過來拿奶奶的遺照的。
這么急?頭七三七五七的事還沒商量好。
你決定吧,我都聽你的。我急得很,等我回去開庭呢。
爸爸看了他一會兒,喝酒了?媽才下葬,不太好吧?
沒辦法,有時候,喝酒也是工作。
重孝在身,還逼你喝酒?我就不信他們家沒死過人。
你得了吧,我自己也想喝,我一想到那塊沒吃完的肥皂,就恨不得把自己喝死。
你這是在怪我?我有什么辦法,又不能二十四小時守著她。
我哪敢怪你?你比我做得多,我是怪我自己。不管怎么說,她從來沒讓我們吃過不該吃的東西。
幸虧她當時并不清醒。
但我們都是清醒的。
叔叔拿著奶奶的遺像走了。
在我們這里,大草場盡人皆知,具體是什么樣子,我說不上來,只知道它靠近城際公路,是槍斃死刑犯的地方。以前的死刑犯,要拖到體育場開公審大會,然后還要游街,游完了才拖去大草場行刑。我很小的時候,看過一次公審大會,五六個犯人被五花大綁著從大卡車上押下來,走上高臺示眾,一人面前掛一個大牌子,寫著他們的罪名。我看不懂那些罪名,所以也沒記住。隨著主持人一聲怒喝,死刑犯們重新登上卡車,在跑道上緩慢繞場一周,開出體育場,沖向大街,在主街上緩行數(shù)圈后,才徑直駛向大草場。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大卡車開出體育場大門時,整個體育場的人都在奔跑著沖向卡車,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他們想要劫法場。當然不是,他們只是在歡呼著看熱鬧而已,都想要近距離地看清那些死刑犯的表情。
后來,公審大會取消了,體育場也封閉起來,不再用于開大會。
再后來,叔叔開始亮相大草場,可惜我仍然無緣到場。我問他,槍斃現(xiàn)場血腥嗎?
他點頭。
如果打不準,犯人可以裝死騙過行刑官嗎?
有專門的驗尸官。
有沒有因為緊張而打歪的?
有,第一槍沒打好,會換一個人打第二槍。
死刑犯的家屬需要到場嗎?
叔叔沒吭聲,我不記得他到底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總之,我記憶中沒有過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答案。而且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忙起來了,工作之余他一般不會光臨我們家,他會在縣法院的護送下直接回去。只有一次,叔叔剛好有兩個小時的空檔,他夾著公文包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口。爸爸很激動,又是來監(jiān)斬的?
叔叔說,現(xiàn)在不叫這個說法。
爸爸拿來一張黃表紙,點燃,對著叔叔上下晃了晃,這才允許叔叔穿過薄煙進屋。
早就想跟你說說,你這個工作不好,對你自己,對你的家庭都不好。你一簽字,就是一條命,時間長了,身上沾的煞氣太重。
出乎意料,叔叔沒有反駁,只慢悠悠抽煙。
你可以換個庭,換個不涉及人命的工作。
叔叔還是抽煙。
你當兵十幾年,身上沒有半條人命,轉(zhuǎn)業(yè)了,倒一次又一次……
你怎么不想想他們?yōu)槭裁磿慌兴佬蹋?/p>
我們的媽可是信佛的,一輩子吃素。
也沒看到她得到多少保佑,最后像個瘋子一樣死去。
這是兩回事??傊?,你不要總干這個,過幾年爭取換個部門。
我的工作你就別管了,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的支持,這幾年總算沒再帶著那些人去找我了。
你是要感謝我,我把人都得罪光了,你不知道他們說得多難聽,說幺叔不想替我們說話,怕我們影響他升官。
怕什么?我又不是為了替老鄉(xiāng)說話才當法官的,我只為正義,為法律說話。至于升官,跟替不替他說話沒丁點關(guān)系。
說話間,叔叔的司機找上來了,他拎了兩瓶西鳳給爸爸,叔叔似乎很滿意司機這一舉動,對爸爸說,這酒味道不錯,你一個人慢慢喝了它。爸爸高興得臉放紅光,這是給我的?要不你帶一瓶回去吧?我們一人一瓶。
給你你就拿著吧,我家里還有。
司機也說,楊庭長的酒,您就不用操心了,下次我們再下來辦事,我再給您捎點。您喜歡喝什么型的?醬香型的?清香型的?藥香型的?司機問得誠心誠意,爸爸卻慌亂不堪,我都行,都行,我沒你們講究,平時就喝個散裝的。
我覺得他是喜歡醬香型的。叔叔替爸爸回答。
散裝的要少喝,對身體不太好,以后您的酒就交給我吧。
叔叔走后,爸爸再三打量那兩瓶酒,似乎很想喝,但思量再三,還是很克制地放進了柜子深處。
叔叔再次來到我們家,這次他撇開了縣法院那些同事的追隨,也沒帶司機,反倒是要我?guī)ヒ粋€地方,說是關(guān)于某個案子,他想親自去做些調(diào)查。那個地方叫紅花村。
我悄悄打開那個卷宗,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那個死去的男人叫徐洪亮,樣子比我想象的還要年輕,盡管是死亡照片,仍然能看出他生前的面貌相當端正,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是用繩子勒出來的,邊緣極不整齊。徐洪亮是被自己的父母勒死的,別看他還年輕,壞事幾乎做盡,小偷小摸、調(diào)戲婦女、虐待動物、欺凌老人、打架斗毆、有借無還,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他留下的案底,人稱紅花村一霸。他父母四十多歲才生下他,原以為是個老來寶,沒想到是個天生的孽障,根本管不住他。最后一次被抓,緣于紅花村村民的第五次舉報。然而,一個星期過后,他又一次被放了出來,理由是他的罪行不足以判刑。得知這個消息,有人在村里拉了幾條標語:惡霸徐洪亮永遠滾出紅花村!必須嚴懲惡人徐洪亮!鏟除惡人徐洪亮,還我安寧紅花村!父母看到這些標語,默默關(guān)上大門,再不出門。有一天,徐家傳出一陣哭聲,有人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徐洪亮死了,老兩口坐在死去的兒子身邊,手里還拿著帶血的繩子。消息很快傳了出去,派出所的人來了,他們帶走了兩個老人。緊接著又有消息傳出來,兩個老人因為犯故意殺人罪,將面臨死刑。這下,紅花村的人又坐不住了,他們寫了請愿書,集體在請愿書下方簽名,要求釋放兩個“為民除害”的老人。
你覺得他們應(yīng)該被判死刑嗎?我問面色沉重的叔叔。
故意殺人罪,是指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他們的行為充分滿足這條罪行的所有條件。
不是還有“為民除害”的前提嗎?而且有全村人替他們求情,民意不可違。
民意是情,法不容情。
那你為什么還要跑這一趟呢?
叔叔沒吱聲。
嚴格地說,紅花村已經(jīng)只剩了半個村,另一半早就被城市蠶食,一些房屋墻上寫著血紅的“拆”字。叔叔讓我?guī)?,直奔徐洪亮家。徐洪亮家墻上也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
徐家的房子在村里算中等偏下水平,房屋周圍雜亂無序,缺乏料理,估計徐洪亮不愛在家里干這些活,兩個老人又體力有限。
在村里轉(zhuǎn)了一會兒,叔叔問一個在田里干活的老人,辣椒已經(jīng)全部收光了,他正在摘取遺落的那幾個半青半紅的辣椒。
您跟報紙上說的那個徐洪亮熟嗎?
又熟又不熟,看著他長大的,哪能不熟呢?可他后來完全變了,變得不認識了,所以又不熟。你是什么人?
叔叔穿著便服,完全看不出法官的影子。
我來這邊走親戚,看到報紙上的消息,非常震驚,順便過來看看。叔叔老練地說,百年難遇啊,聽說過兒殺父母,但從來沒聽說父母殺兒的。
也怪他父母以前太嬌慣他了,嬌兒不孝,嬌狗上灶。
所以他父母也是在以那種方式清算自己的錯誤?
他媽也許有,他爸我覺得不一定。他爸早就恨鐵不成鋼,早就想教訓(xùn)他了,但他媽總是護他。打個比方,他爸拿棍抽他,她媽就沖過去,橫在他們中間,替他兒子挨棍子;他爸送他去學(xué)汽車修理,他只待了半天就回來了,嫌臟,他爸又要打他,他媽就說,不怪我兒子,怪你,憑什么把我細干白凈的兒子送到那種腌臢地方去?有本事你給他換個干凈點的工作。
您在那張集體簽名表上簽名了嗎?
簽是簽了,但不代表我同意,為什么這么說呢?人家找上來,要你簽,你不簽就得罪人了,你棄權(quán)都不行。反正大家都簽的,我一個人簽不簽,都不影響什么。
您的意思是,你不覺得他們是大公無私、為民除害嗎?
哈哈哈!為民除害這種事,不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那得是老天爺派來的人。其實,他們早就不和了,徐洪亮準備把拆遷款拿到街上開個什么店,他父母大概不相信他的能力,怕他把拆遷款敗光了,他們還指望拿這筆錢養(yǎng)老呢。眼見得這個兒子是指望不上了,不如指望自己的錢。
他準備開個什么店?只是個說法,還是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
那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們?yōu)檫@事已經(jīng)吵了好多架。我們兩家住得不遠嘛,有時候順風(fēng),能聽到他們在吼。一個說,敗家子!給你一座金山你都能敗光,老子絕不再給你一分錢!一個說,守財奴!等你們死了,別指望我會埋你們,我拿把揚叉把你們叉到河里去!
他之前有類似敗家的行為嗎?
多!一路敗過來的,他想開餐館,沒開起來;想開水果行,落得一屁股債。干什么什么不行,他沒那個耐心,也沒那個本事,因為他文化淺,一個初中生,能干什么?
也就是說,是家庭財產(chǎn)糾紛引起的,主觀上講,不是為民除害?
這個……事情都有里子和面子嘛,里子和面子不一樣也是有的嘛,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理解。
又去了村里的一間小店?!皭喊詽L出紅花村”的標語就拉在小店旁邊的兩棵樹中間。叔叔買煙,順便跟五十多歲的店主談起標語上的那個人。
要我說,父母肯定有責任,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那孩子我看著他長大,并不是先天性的惡霸,還是怪父母從小沒教育好,書沒讀好,工作也找不到,種田又不愿意,這么大個人,整天無所事事晃來晃去,不出問題才怪。應(yīng)該說,走到這一步,無論對父母,還是對孩子,都是個悲劇。
之前村里有沒有出面幫助教育?
沒有管這些,如今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但你不要惹到我,一旦你惹到我,那就不是家務(wù)事也不是私事了。反正我們這里離派出所很近,打個電話,警察幾分鐘就能來。他是派出所的??汀?/p>
叔叔看看眼前這個店,貨物豐富,窗明幾凈,看起來生意不錯,就問,他有沒有滋擾過你的店?
店主馬上一臉氣哼哼的表情,哪能沒有?最遭殃的就是我這里。我說過,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小時候并不特別調(diào)皮,長得也不錯,可惜沒人把他引上正路。他開始是在我這里賒東西,我有個小本子,他賒一次,我給他記上一筆,他自己簽上名,后來簽名他嫌煩,懶得簽了,我就知道麻煩了,不簽名意味著我以后不能找他還錢。后來我就想了個辦法,我說洪亮,你在我這里賒可以,誰還沒有個手頭不方便的時候呢,但我們講好,你一個月只能賒一次,多了我招架不住,我的店會垮的,我的店垮了,你連賒都沒地方賒。他聽進去了,以后真的一個月只來一次。我有時想,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是能管住他的,可能他父母的教育方法也不對。
這個標語,是誰想出來的主意?村主任?
應(yīng)該不會是村主任,我覺得另有其人。他喜歡我們村里一個小姑娘,她在街上一家賓館工作,小姑娘的父母肯定拼命反對,但你知道這種事就是這樣,大人越是反對,小孩越是逆反。我覺得小姑娘的父母肯定有這個動機,只有把這個家伙趕走,才能把自己的姑娘從虎口里救出來。不過呢,將心比心,如果我是那個姑娘的父親,我也著急的,誰能放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那種人呢?三不五時就被派出所抓去關(guān)幾天,要什么沒什么。當然,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沒有證據(jù)。
聽說他們還搞了個集體請愿,為他的父母求情,每個人都在那個請愿書上簽字了,這是真的嗎?
是的,每個人都簽了。大家都簽,你不簽,說不過去。你還要繼續(xù)在這里生活對不對?尤其是我,我要是把人得罪了,都不來我的店了,我還怎么活?
我以為叔叔還會繼續(xù)走訪,但叔叔說,算了,回去吧。我們來到路邊,叫了個三輪車。
我悄悄問叔叔,你想不想聽聽這個三輪車司機的看法?
叔叔搖頭,我覺得不用問了,估計他們看法都差不多。
路上看到有家做鹽煽雞的,叔叔叫停三輪車,下車買了一只,又去旁邊買了些蘭花豆、花生米之類的。拿回去跟你爸爸喝一杯。
當天晚上,這對老兄弟很快就喝光了一瓶酒。爸爸問他為什么這次一個人下來,連司機都沒帶。
這不是出差,是我自己安排的走訪。
就為徐洪亮的事?那個事很簡單,不把父母激到一定程度,他們是不可能關(guān)起門來大義滅親的。哪個人不疼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誰說父母可以像這樣大義滅親?你只能把他交給公安機關(guān)。
這事讓我想起一個人,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聽說的一個慣偷,被他父親砍了三根手指,還記得不?后來他把他爸爸掀到河里淹死了,然后又給他爸爸熱熱鬧鬧辦了場喪事,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傳說而已,不一定是真的。
徐洪亮發(fā)展到這一步,非一日之寒,從小就把坯子養(yǎng)壞了。他父母大概是這么想的,我沒把你教好,我也不讓你出去害人。
不管怎么說,他們犯法了。
不會兩個都判死刑吧?那就太慘了。
別談這些了。喝酒!
兩人走了一輪,爸爸又說,我再給你舉個例子。小時候,我們那邊有個陳家茂老爺爺還記得不?他活了103歲,最后是被他兒子活活餓死的,因為他們說他克死了自己的五個兒孫,五個兒孫都走在他前面,留下好幾個殘缺不全的家庭。在你看來,他兒子絕對是故意殺人,肯定犯法了,但當時也沒人覺得他做得不對。我估計老人自己也是愿意的。
少講這些沒依據(jù)的,你親眼看到了?你手上有證據(jù)?
爸爸有點訕訕的,我當然沒證據(jù),都是口口相傳。算了,不談這些事了,專心喝酒。這酒不錯,越喝越好喝。
這一次,是叔叔沒法改換頻道,他還沉浸在案情里。
他父母表面上是大義滅親,實際上還是自私,因為徐洪亮想把拆遷款拿去做生意,但他父親想留著給他們養(yǎng)老,因為覺得指望不上徐洪亮這個兒子了,只是,這個動機只要他自己不承認,就沒法證實。
好多事情都是這樣,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你沒有證據(jù)。
一瓶酒快要見底的時候,叔叔的電話響了,看他的表情,這個電話讓他很意外。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不是不是,周末我不加班的,純屬私事,我兄弟過生日,對對,我正在喝。叔叔拿起筷子,在碗沿邊敲了一下,這次就不過來了,下次吧,等會兒吃完飯,我得馬上趕回去。
他們知道你來私訪了?
奇怪,他們怎么知道的?我出來的時候誰都沒說。
叔叔端起酒杯,送向嘴邊,卻被爸爸奪了過來。叔叔竟然沒發(fā)現(xiàn)他端起的是一只空杯。
你趕緊回去吧。爸爸蓋好酒瓶。不要通知任何人,我送你,直接去長途汽車站。爸爸擰來一個熱毛巾,又端來一杯水。
擦把臉,清醒一下。順便提醒你,要是有人問起我的生日,你就說是我六十大壽。
你這是什么意思?以為我會害怕?叔叔一把奪過毛巾,擦把臉可以,我酒還沒喝好,等我喝好了再走。
紅花村的老兩口到底還是判下來了,父親是主犯,判了死刑,母親判了二十年。
依然是在大草場行刑,據(jù)說幾乎整個紅花村的人都去了,城里也去了好多人,烏泱烏泱的,大草場被擠得看不見一根草,樹上都坐滿了人,枝丫被紛紛折斷,激起陣陣驚呼。我也想去來著,走到半路,有人提醒,這么多人,就怕徐洪亮的爸爸沒死,看熱鬧的人倒被踩死了。我想想有道理,就中途回來了。
后來聽說,過程極其短暫,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沒看清那個過程。人,不,尸體很快就被裝上車,直接拖到火葬場去了。但接下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停在路邊的三輛警車,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攻擊,開始是一段樹枝,口邦的一聲砸到車身上,有人喝了一聲,但沒多大動靜;過了一會兒,又有第二根樹枝飛來,因為人太多,不知道樹枝是從哪個方向投擲來的。畢竟只是樹枝,攻擊力不強,所以沒什么人在意。
這時,人山人海中,不知誰喊了一句,殺人犯!殺老人的殺人犯!
話音剛落,就聽到石子砸到車身上的聲音。緊接著,石子越來越多,警察們覺察到狀況不對,端起槍,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無奈人太多,站在警車附近,視力有限,只能看見密不透風(fēng)的人的圍墻。圍墻之外,還有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在槍的掩護下,行刑隊的人迅速撤回車里。
汽車還沒來得及啟動,最后上車的那個人,一條腿還在外面,小石頭子就開始蚊蠅一般飛過來,砸在車上,像六月里猝不及防的冰雹。
警笛在鄉(xiāng)間公路上尖厲長嘯,直到開出大草場,開出鄉(xiāng)村,來到有紅綠燈的地方,才停止叫喚。
據(jù)說,大草場附近的公路上,足有兩三百米長的一段路,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子。
下午幾乎沒人能夠好好上班,大家都在討論這一家人,死了兩人,還有一個在監(jiān)獄服刑,都覺得這個母親肯定支撐不到刑期滿的那一天。討論慢慢分成兩派,一派說,這些人好沒意思,滿村拉標語,嚷嚷著要村霸滾出去的是他們,現(xiàn)在人家自己大義滅親了,跑到大草場去抗議的也是他們;一派說,失算了,以為可以殺子自保,沒想到雞飛蛋打,一個都沒保??;只有極少的人說,判得好,如果因為他年紀大,就可以免于死刑,我倒覺得很可怕,想想吧,以后老人們可以為所欲為,那該多可怕。
出于某種難以言說的理由,我沒有參與討論,不僅如此,我還找了個借口躲了出去,我擔心如果不出去,會有人專門過來找我討論,因為那人知道我有親戚在法院工作。
當天晚上十一點多,嬸嬸打來電話,讓我們留意叔叔的動靜。
原來叔叔從大草場出來,并沒有回去,而是以“看望哥哥”為由留了下來。但直到嬸嬸打來電話,也沒見他來“看望哥哥”,他的哥哥十點多就無聊地睡下了,絲毫沒感覺到弟弟要來探望他。
后來,嬸嬸說了個線索,叔叔有可能住在一家私人客棧里,連店名都沒有,只知道在城南路上。
嬸嬸這么一說,我大致知道了,那條街上總共也只有三四家客棧,我一定可以去找出叔叔來。
我和爸爸一起去的,我們商量好,如果情況不對,再通知兩個有家有小的哥哥過來不遲。
叔叔來開門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一條肥大的平角內(nèi)褲,茶幾上有兩只空酒瓶。你們怎么來了?聽上去他并不高興此時此刻見到我們。
大約是看到我在場,叔叔慢吞吞穿上了長褲。
我知道你見不得這么些事,從小就是這樣,連殺豬都不忍心看。
哎哎哎,你別跟我談工作。叔叔打斷他,我留下來跟工作沒關(guān)系,怎么?我就不能在外面住一夜?
這不是擔心你嗎?一個人,又喝了酒。
是酒,又不是毒藥。好了,你們可以回去了。我再待幾個小時就回家去。
我專門來接你的,我搞幾個菜,把他們兩兄弟叫回來,陪你好好喝點。
叔叔態(tài)度柔軟了些,算了,我已經(jīng)喝過了,馬上就回家去了。
最多兩三個小時,不耽誤你回家,一個人喝有什么意思?要喝大家一起喝。到時讓他們送你回去。
不知是叔叔獨處夠了,還是被有人陪他喝酒的許諾誘惑了,叔叔最終決定跟我們一起回家。我去幫他收拾行李,來到衛(wèi)生間一看,什么都沒有,連牙刷毛巾都沒看到,可見他人住有多倉促。我出來提醒他,可以找老板要一套洗漱用具,這些人小氣得很,你不要,他們是不會給的。沒想到叔叔說,我洗過了。我使勁忍住,沒再往下問。
大哥二哥很快就趕到了,他們一出現(xiàn),氣氛莫名地就輕松起來,明明都沒有笑,但空氣里漾著一張張笑臉,那是酒友的笑臉。我一直不明白,喝酒這事到底有著什么樣的魅力,簡直就像邪教一樣,大家一見面,每個毛孔都開始交流只有他們才懂的信息。
感覺有了點意思,但還差最后一口氣。大哥眼里閃著自己人才懂的光波。
那是最難受的,要搞就搞透,不搞透不如不搞。二哥一副深有體會的樣子。
隨便你們怎么搞。叔叔解開外套,露出緩緩崛起的中部。
大哥看著那段中部說,剛轉(zhuǎn)業(yè)的時候還沒這么大,頂多兩個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六個月了。
叔叔拍拍那里,不懷一個,人家嫌你不夠分量。你們遲早都會懷上的。
眼看氣氛成熟,我向他們講了叔叔在客棧里沒用任何洗漱用具洗澡的事。二哥問他,那你怎么擦干身體的?吹風(fēng)機?
哪里,我就渾身抖了幾下,就差不多干了。
哈哈大笑中,大哥拿出兩瓶洋河大曲。
其實,從法場出來,就是要喝酒的,酒殺邪魅。
于是話題自然轉(zhuǎn)向了昨天大草場的混亂。我們一起期待地望向叔叔,指望他跟我們講一點現(xiàn)場的情況。
哪有那么夸張,估計總共有四五個石頭子,如果真像你們聽說的那樣,那得在采石場,而不是大草場,否則沒那么多石頭子。我唯一覺得震撼的是,一般人在命令下達后,腿就軟了,渾身都軟了,得有人攙到指定地點去才行,但那個老頭完全不怕,他還回過頭來,很不滿地看了我一眼。那個眼光,那種時刻,他是第一個,弄得我差一點就懷疑自己了。
他有什么不滿的?就算他有非如此不可的原因,但殺人償命,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律法,他動手的時候就該明白。
這種人不可能擾亂我,如果今天父母可以處決自己的子女,明天子女就可以處決自己的父母,后天兄弟姐妹間也可以互相處決,反正總是找得到理由。法律也許不是最完美的,但它絕對是最接近完美的。當庭宣判的時候,他也是很激動啊,大聲喊,他們都想讓他死,我不勒死他,他們也會勒死他的。如果被他們勒死,請問你們會把全村人都抓來集體槍斃嗎?你們就是看我無權(quán)無勢,好欺負。
不過,要是能把他母親減刑幾年就好了,這么大年紀了,恐怕在牢里磨不了幾年。
那是勞改局的事。
兩瓶洋河大曲喝完的時候,叔侄幾人狀態(tài)已近飽和,考慮到第二天要上班,爸爸問要不要幫他把司機叫來。叔叔搖手,我自己回去,法院系統(tǒng)的,我誰都不想見。
大哥二哥說,我們送你回去。
說走就走,叔侄三人邁著微飄的步伐,你扶著我,我攙著你,慢吞吞地往長途汽車站方向走。大哥提議找個三輪車,三輪車來了,車主對同時坐三個人有點犯愁。二哥提議加錢,大哥說算了,分兩車。最終還是三個人擠坐同一輛車,體重較輕的二哥坐在大哥和叔叔的腿上。三輪車師傅說,我也拉過三個人的,但這么重的三個人還是頭一次,大概因為您是法官,所以格外重。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叔叔說,你認錯了,這不是法官制服。
我不會認錯,我坐過牢,法官制服記得最清楚了。
一直到客運站,三個人再沒說過一句話。下車后,大哥哧哧一笑,以后別穿制服出來了。
踏進候車室的瞬間,就像滾水鍋里倒進一碗冷水,大廳里突然安靜下來。二哥意識到叔叔的法官制服才是根源,小聲建議叔叔脫掉外套,摘下帽子。叔叔說,憑什么?反而正了正帽子,穿過目瞪口呆的人群,向停車場走去。
上車前,叔叔攔下大哥二哥,讓他們回去。那點酒,早就隨風(fēng)而去了。大家又是一笑,看看叔叔的臉色,再看看他堅實有力的背影,似乎真的沒必要送了,就算他在車上酒性發(fā)作,也不過是倒在座位上呼呼大睡而已。再說,還可以通知嬸嬸去車站接他,這么一想,就讓叔叔一個人上了車。
兩個多小時后,大哥接到嬸嬸的電話,她接到叔叔了,但是,他的帽子哪去了?制服帽子,問乘務(wù)員,她說不知道,司機也不知道。
上車時還戴得好好的呀。大哥說。
這年爸爸過生日,叔叔照例來到我們家,自然有酒,無酒不成席。席間,叔叔向我們透露一個消息,他不在刑事庭了,換到民事庭去了。
這就好,太好了,再也不經(jīng)手命案了。爸爸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
好什么好,麻煩也多。
既然沒有命案可講了,重點就落在家事上面。叔叔說,平宇中考沒考好,要去中職。聽到這話,我們突然都很沉重,我們姊妹三個,至少都讀了高中,平宇現(xiàn)在就去中職的話,將來大學(xué)是無望了,這種遺憾將是終生的,我們覺得有必要提醒叔叔,要不要找找關(guān)系,先讓他去上個高中?
叔叔搖頭,是可以去找人,但你們不覺得,為這種事找人有點丑嗎?就算找人進了高中,他在高中表現(xiàn)會好?如果不好,到時候又去找人上大學(xué)?他這輩子每走一步都要靠找人?
我們不約而同地放下了酒杯。
爸爸說,按說不會呀,你當年讀書很厲害的,樣樣都行。
遺傳這事很難說。話又說回來,我讀書行也沒有上大學(xué)呀。自己的路,讓他自己去走吧,大人一旦干涉,就要步步干涉,沒完沒了。
沉默中又喝了一輪,這天的酒口感特別好,我們兄妹三個沒給爸爸買生日禮物,只提前托人給他買了一箱散裝茅臺。爸爸喝下第一口時,就瞇著眼睛笑出了這輩子從沒見過的笑臉。我們家的人哪,沒有不好酒的,這也是遺傳。
平宇性格比較暴躁。叔叔說到孩子時,臉上有種淡淡的傷感,這種性格的人,不如讓他去工廠待著,像我這種地方,連我這種不爭不搶、不急不躁的人,都經(jīng)常生悶氣,以他那種性格,估計一個星期都待不下來。
爸爸迅速轉(zhuǎn)變思路,工廠有工廠的出路,好多當官的,都有在工廠工作的經(jīng)歷。
別拿那種人來比,平宇就算在工廠,也不會出眾。不出眾的人,在哪里都不出眾;出眾的人,在哪里都能出眾。
理是這個理,就是有點可惜,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嘛。我輕輕扯了下爸爸,他立刻改口,當然那是以前,科舉取士的時代,現(xiàn)在出路多多了。
也不用想那么多出路,就在工廠把自己分內(nèi)的事做好就行。
平宇小時候的樣子我還記得,那是叔叔從部隊回來探親,第一次帶著自己的孩子,不到三歲,一身可愛的小衣服,肉嘟嘟,紅粉粉,用純正的普通話,跟地上跑的雞和牛羊說個不停,走在我們老家貧瘠瘦硬的土路上,精致得像個小王子。那時我已是一名中學(xué)生,我記得我看著他常常會走神,這樣的孩子,長大了會是什么樣?他會上什么樣的學(xué)校?會遇到什么樣的老師?總之,他肯定跟我們不一樣,不說別的,連我們的老師都不會說普通話。沒想到一轉(zhuǎn)眼,平宇居然參加工作了,而且會來到我們這一帶工作,而且還在工廠,說句實話,我們兄妹仨當中,工作最差的我也在事業(yè)單位工作,并不是說工廠不好,而是……最起碼,工廠的環(huán)境差,收入也不會很高,還動不動就可能下崗失業(yè)。想到這里,我心里隱隱有點發(fā)酸,當年那個小王子般的堂弟,走在工廠里會是什么樣子?
我倒了一杯酒,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敬叔叔一杯。
我掀起了這個家庭壽宴上的第一個高潮。叔叔很激動,咦!你一直坐在旁邊,也不大吭聲……這是你第一次喝酒嗎?不要緊吧?
其實我偷偷喝過好多次,跟同學(xué)一起,我的酒量還可以。
大家一聽,馬上起哄,非要我加入他們的酒陣,跟他們一起喝,但我堅持只敬叔叔一杯,再往下喝,這杯敬酒就失去了意義。
叔叔伸手在我肩頭摸了兩下,聰明如叔叔,怎么會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敬他酒呢?
我從席上下來,來到外面吹風(fēng),我能聽到他們的對話,他們已經(jīng)不說平宇的事了,開始說到叔叔的肚子,說叔叔的肚子比上次似乎又大了些。大哥說,不能再大了,就這個樣子還不錯,配上制服,莊嚴又威風(fēng),有一把手的感覺。
叔叔突然笑起來,有一天司機跟我開玩笑,說我們院長不想跟我一起出差,因為走在一起,人家總把我認成院長。我們院長又黑又瘦,尖嘴猴腮,看上去像個小職員。
爸爸立刻站出來做了家長式提醒,你要注意呢,院長不喜歡跟你走在一起,那還了得!小心他哪天給你個小鞋穿。
他憑什么給我穿小鞋?我長成這個樣子,又不是專門要氣他的,我這是爹媽給的,老天爺給的。
總之你要注意,在院長面前,頭不要抬那么高,背不要挺那么直。
你這是屁話,我在部隊,在首長面前,都沒有點頭哈腰過。
地方上跟部隊大不一樣啊,我以為你早就認清了,適應(yīng)了,沒想到你還在說這種話。
我花四十多年養(yǎng)成的性格,不是為了討好不同的人,而是為了讓人不同的人在蕓蕓眾生中認出我。
我又敬了叔叔一杯。這一次他沒有問我行不行,只說,我姑娘不聲不響,卻最懂我。
叔叔進了民事庭后,往下跑的機會少了,爸爸有點失落,因為再沒有司機給他帶酒來了,也沒有人來纏著他“帶我們?nèi)ヒ婄凼濉绷恕?/p>
這中間,我們從嬸嬸那里得知,叔叔有個參加集資購房的機會,雖然房子有點偏遠,在江對岸,但那一帶,將來絕對是新的生活重鎮(zhèn)。因為是內(nèi)部價格,那么大的房子,價格便宜得驚人。嬸嬸的計劃是,如果買下那個房子,可以作為平宇將來的婚房,總不能讓他把新房安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里吧,房子再大都不行,現(xiàn)在都要在自己的小家庭里結(jié)婚。年輕人,有力氣跑,住遠一點沒關(guān)系。
我們喏喏稱贊,對那房子的遠近和大小完全沒有概念,同時我們在心里暗暗感嘆,這就是我們和平宇的區(qū)別,我們注定要白手起家,而平宇,理所當然會得到父母的饋贈。
這年將近年底的時候,兩家再次常規(guī)性聚會,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平宇突然長大了,一個大高個進進出出,加上屋里東西越來越多,叔叔的房子顯得擁擠起來。
酒席飯菜全部出自嬸嬸之手,我發(fā)現(xiàn)嬸嬸冰箱里很多魚,陽臺上還晾著好多腌制好的魚。嬸嬸說,都是你叔叔釣的。
飯桌上,嬸嬸再次提起集資購房的事。
過了年就交房了,我在樓梯上碰到鄰居,人家問我買在幾樓,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們沒要,只好說,這事全權(quán)交給老楊了,我沒管。這么好的機會不要,人家一定會認為我們不是傻子,就是窮得要命。
真的沒要?我們一起看向叔叔,叔叔似乎不準備解釋,默默看著面前的酒杯。跟上次見面相比,他的體重至少增加了十斤,連眼皮上都均勻地鋪了一層脂肪,當他為某件事而沉吟的時候,看上去像是要睡著了。
嬸嬸又端來一個菜,憤憤地告訴我們,有些人還要了兩套,就他,一套都沒要,真是氣死我了。平宇現(xiàn)在就恨不得搬出去住,這么大的孩子,天天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走來走去,不是個事兒。
叔叔忍不住反駁,你瞎激動個什么!那么遠,平宇怎么可能搬去???交通也沒有。
交通是下一步的事情,肯定會有交通,為什么人家都不怕沒有交通?沒有一點遠見!
我們只能泛泛地寬慰,沒有交通的確是個問題,別說不通車,就算有車,太遠了都麻煩。
那個時候,買私家車的人還是極少數(shù)的。
叔叔的兩個孩子,因為不喝酒,都早早離席,只留我們幾個仍然在飯桌上。叔叔這才抬起眼睛,看著我們,我對那個房子感覺不好,具體什么原因,我也說不出來。那么便宜,合同也不正規(guī),加上那個環(huán)境我真的不喜歡,既然如此,何必勉強自己,就因為人家都要,我就跟著要?
嬸嬸終于完成了她的全部菜肴,坐到桌上來了,她第一件事就是檢查酒瓶,再點飯桌上的人頭。行,你們把瓶子里的這點酒喝完就可以了,不要再加了,我現(xiàn)在不得不嚴格控制他的酒量。醫(yī)生已經(jīng)交代過了,他的三高問題,現(xiàn)在就足以住到醫(yī)院去。
嬸嬸的話不得不聽,大家立刻像犯了錯誤的孩子,干完最后一巡,拿碗吃飯。對于喝酒的人來說,吃飯是可有可無的事,于是,三下兩下,全都離席了。
叔叔說,走,我們?nèi)ソ呑咭蛔?,醒醒酒?/p>
從叔叔家出來,走路不到二十分鐘,就是濱江公園,景色絕好,游人如織。叔叔帶我們來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剛剛坐下,他就從身上掏出兩瓶二鍋頭來,笑呵呵地看著我們。
剛才藏在哪里???怎么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了還能帶出門?現(xiàn)在沒人管了,繼續(xù)喝吧,也不要菜,蘸點江風(fēng),聞聞汽笛,滋味不要太好。
不得不說,野外喝酒,真是妙不可言,越喝越豪邁,越喝越想喝。叔叔掏出錢夾,交給二哥,待會兒你負責跑腿,往前走再左拐,有個超市,那里有二鍋頭賣,我只能帶兩瓶出來,拿多了,你嬸嬸會發(fā)現(xiàn),那就一瓶都帶不出來了。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叔叔跟我們幾個在一起,更加放松,更加接近他的本真,反而是在他自己家里,他處處受制,沒有自由。當然,那些制約,都是出于好意。
叔叔突然指著江對岸某個缺口,看!從那里進去,二三公里處,就是她說的那個集資房。除了我說過的那幾個原因,那個開發(fā)商我也看著不舒服,算了,不說了,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
大哥認真地說,大家都買的話,你一個人不買,會不會把自己置于一個不利的地位?
短期來看,是有可能,長遠看就不一定了,好在我有理由,我說我不喜歡有債務(wù),他們笑我保守。我說我要有了債務(wù),就不敢喝酒了,沒有酒的人生,未免太悲慘了。有些事情你們不知道,很多人都是退休后東窗事發(fā),并不是什么特別了不得的事,只是你人走了,沒人替你說話、替你遮風(fēng)擋雨了,一點小小的風(fēng)暴就足以把你撂倒。
穩(wěn)妥些也好,沒有后顧之憂,可以安度晚年。
穩(wěn)妥,也需要勇氣啊,你要敢于自我放逐,不是放到江湖上去放浪形骸,是從主桌上放到旁席上。
我有點明白了。
有些人是不甘心在家里過周末的,那意味著掉隊,意味著被冷落,包括我前幾年也是這么想的。直到我親眼見到一個同事,在審理過程中,跟一些人走得太近,最終陷落進去了,對他本人來說,當然是大悲劇,但他的家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不能為家人帶來太多的福祉,我已經(jīng)感到愧疚,但如果因為自己的不謹慎給他們帶來無妄之災(zāi),那才是真的對不起他們。這話到此為止,等下老二來了,就別再說了。
大哥點頭,跟叔叔碰了碰酒瓶,開始贊美起酒來,這酒口感不錯,有種60多度的二鍋頭,我有點消受不了。
那種我也喝過,一口下去,從喉嚨口到胃里,瞬間燙出一道溝槽。
所以結(jié)論就是,53度似乎是個臨界值,低于53度,有點寡淡,高于53度,有點嗆喉嚨。
53度二鍋頭就是尋常生活,可以揣在口袋里,隨時隨地喝。我有時會來江邊釣魚,穿一件有很多口袋的背心,里面裝滿了我一天的消遣,香煙、火腿腸、礦泉水、二鍋頭,想說話就跟身邊幾個釣魚佬瞎聊幾句,有竹林七賢的感覺啊。
會不會太低調(diào)了?還有幾年才退休呢。
你不明白,低調(diào)一點,讓別人感覺安全,別人感到安全了,你才能獲得安全感。再說,低調(diào)一點,也是給自己留了點空間,說不定在某個時候,有人會想起來你來,會說,那個家伙,不能讓他太悠閑了,把這事交給他。機會不就來了嗎?你在單位也要注意,不要當那個最高調(diào)最積極的人,除非你能把控局勢,否則很容易輪為別人的靶子。
他們又碰了一下酒瓶,叔侄間達成共識,不當靶子。
二哥抱著一只小紙箱過來,老遠就笑嘻嘻的。這個地方,太有感覺了,真的是把酒臨風(fēng)?。?/p>
叔叔罵他,你是不是把人家的庫存全都搬來了?看我給你錢多,你就拼命花,留一點不花完,錢會喊嗎?
二哥竟然給我買了一瓶飲料,我說,我才不要呢,我也要喝酒。他們一起警告我,喝醉了我們可背不動你呀,你長得又不苗條。
我說,在你們的影響下,我早就開始開發(fā)自己的喝酒能力了,而且小有名氣,有時候還被領(lǐng)導(dǎo)拉去敬酒,他們也不好拉一個無名小卒去敬酒啊,順手給了我一個比芝麻還小的職務(wù)。
這下他們都來了興趣,紛紛給我傳授不容易喝醉的技巧,不要空腹喝酒,盡可能地小口喝酒,盡可能地多學(xué)一些酒場智慧套話,多說少喝,打起精神用意志力逼走醉意,一旦有了醉意,切記要找個借口偷偷溜走。
我說,這些技巧我都自悟到了,而且使用過了。我的部門領(lǐng)導(dǎo)是個女的,她一有事就叫上我,讓我?guī)退龘蹙?,我覺得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不開我了。
他們沒想到這個在家庭酒桌邊長大的妹妹,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一名“女酒鬼”。叔叔說,因為你的性別,我還要多交代你一句,酒桌上可以認識人,但不要聽信酒桌上的承諾。
我明白,我只是她的酒袋子,而且我正在找機會逃離。
有什么不好的苗頭嗎?
不是,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有某種能力是她不具備的,那我要用這種能力為自己服務(wù)。
我不知道這句話有什么不對,接下來氣氛有了點微妙的變化,叔叔站起來說,喝酒,還是要有一點酒神精神的。他走上傾斜度很高的江邊陡坡,龐大的身軀竟然能穩(wěn)穩(wěn)地保持平衡。二哥嚇得趕緊放下酒瓶,尾隨過去,這要是摔倒了,嬸嬸會把我們打個半死。
叔叔還在念念有詞,任它風(fēng)浪起,我自閑庭信步。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在江邊分別,各自回家。大哥看看微醺的叔叔,對我們說,我們把他送到樓下再回去吧。
于是我們四個繼續(xù)往北走,準備把叔叔送到樓下,再回過頭來去長途汽車站。經(jīng)過望江樓的時候,能看到里面笑語喧嘩,觥籌交錯。叔叔突然往下一蹲,老大老二,走我左邊,把我擋起來。于是大哥二哥形成一道屏風(fēng),叔叔矮下去,走在他們的陰影里。
走過望江樓十來米遠,叔叔才伸直身體,我看到我們法院的人在里面。不過他們沒有看到我。
回家的汽車上,大哥有點憂心忡忡,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以前,他一直是他們中的一員,但你看他現(xiàn)在,他從那些人里邊退出來了,退到跟我們一起在江邊喝野酒。
那是因為他過生日吧,他是在招待我們這幾個客人。
你沒聽他說釣魚的事嗎?他的閑暇時光似乎轉(zhuǎn)移到釣魚上去了。
我說,這點我可以作證,我見過他們家的魚,新鮮的,腌制的,曬好的魚干,簡直就像漁民之家。
還在路上,嬸嬸就打電話給我們,她識破了我們的詭計,責怪我們不該跟叔叔一起在外面喝那么多酒。我們除了承認錯誤,什么都不能說。嬸嬸最后哭了起來,你們不知道,我們家現(xiàn)在就他工資高一點,我們?nèi)贾缚恐?。我的身體也不好,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全壓在我一個人身上,我都快應(yīng)付不來了,他要是再喝出點毛病來,我們家可就全亂套了。
我也意識到了,從我們進門,嬸嬸身上一直穿著大圍裙,沒停過手腳,不住地做這做那,平宇姐弟倆都在家里吃飯,一下班就回自己房間,不喊吃飯不會走出自己房門。平宇的姐姐雖然已經(jīng)成家,照樣在家里吃飯。我猜他們是向嬸嬸交過伙食費的,否則不會那么大方地等吃等喝。哪知嬸嬸說,想得美!一分錢都沒交過。
緊接著,嬸嬸在我耳邊說,女兒說的,爸爸一沒幫我們買房子,二沒幫我們找個好工作,我們就吃他一點喝他一點又怎樣?算得了什么?我當時很震驚,真沒想堂弟妹們會是這種想法。
也許是酒意上來了,也許是被嬸嬸的批評徹底掃了興,兩個哥哥仰臉靠在座位打起了呼嚕。
我暗暗警告自己,決不能像他們這樣放任自己喝酒,更不能在外面展示酒意,喝酒的快樂,絕對是私密的享受,只能躲在自己的角落恣意展示,千萬不要向外和盤托出,那會招來萬人嫌。
平宇結(jié)婚了,新娘是他的工廠同事,本地人,樸實紅潤的圓臉,老實講,我覺得新娘的容貌和氣質(zhì)沒有超過平宇。平宇是在軍隊院子里長大的孩子,一口普通話,即使被南方口音同化多年,又夾進了很多本地方言,仍然跟我們的口音略有區(qū)別,比如他不像我們總是尾音向下,又重又濁,他的尾音很輕,而且輕輕上揚。我常想,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不可能完全湮滅的,總會在某些地方有著不經(jīng)意的保留,那是他的血管打撈起來的舊日痕跡。對于平宇來說,他十三歲以前的生活就剩那點輕柔的尾音了。
新房就在叔叔的房子里,四間臥室給了他們兩間,夠用是夠用了,總覺得有點尷尬,因為房子剛剛裝修沒幾年,說新不新,說舊不舊,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不再裝修了,用嬸嬸的話說,結(jié)了婚理所當然就會懷孕,新裝修的材料多少會有甲醛,對孩子不好。
新郎抱著新娘進門的時候,我聽到平宇發(fā)出了一聲悶哼,新娘不輕,當然,平宇也不是玉樹臨風(fēng)型,兩人都有點敦實,這使他們的婚禮看上去特別低調(diào)。
年輕人在房間瘋鬧,親戚們被叔叔轉(zhuǎn)移到離家不遠的一間茶館,那是他為平宇的婚事包下來的,煙酒茶點也都是從家里搬過來的。
有那么一小會兒,我看見叔叔坐在茶館一個角落,雙手搭在肚子上,神情萎靡而無聊地看著某個地方。叔叔極少出現(xiàn)這種神情。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我發(fā)現(xiàn)那是茶館設(shè)置在外面的垃圾桶。我想我知道叔叔為什么會有這種神情,這天他很罕見地沒有喝酒,因為嬸嬸再三交代,也因為他自己的責任感,他今天是主人,一定要時刻保持清醒和理智。
我知道嬸嬸有她的憂慮,但現(xiàn)在婚禮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沒多少事讓叔叔操心了。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我往兩只一次性紙杯里各倒了大半杯白酒,端到叔叔身邊,遞給他一杯,您今天辛苦了!我陪您喝點水吧。
杯子還沒倒他手上,他就聞出來了,看向我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好,喝點水,正想喝點水。
一口下去,叔叔笑咧了嘴,我就喜歡你身上這種豪氣,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希望你能繼續(xù)保持。停下來啜了一口,又說,那些不喝酒的人,他們的生活該有多么枯燥無味呀。
我說,我很奇怪,平宇他們?yōu)槭裁礇]有遺傳你對酒的感情呢?
叔叔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我總覺得叔叔是知道的,但他不說,我也不會追問。
我還記得平宇第一次到我們老家的樣子,大家都說,怎么會有這么標致的小男孩??!
他是沒小時候好看了,因為我轉(zhuǎn)業(yè),他的水土發(fā)生了變化。
如果他還在北方,今天的新娘肯定不會是這一個吧,這么一想,人生真的充滿了不確定性。
如果在北方,新娘子可能會略高一點,北方的孩子平均要比南方的高一點。
我覺得,叔叔之所以萎靡地看著垃圾桶的所有原因,我全都收集到了。
快要喝完的時候,有別的親戚走了過來,我接過叔叔手中的杯子,疊上我的,捏扁,扔到垃圾桶里。今天不能惹嬸嬸不高興。
叔叔在后面喊我的名字,謝謝你的水哦!這時他眼里已經(jīng)有了可以流動起來的光波。
我們兄妹仨回來的時候,我在車上講了偷偷給叔叔倒酒的事,他們陡地興奮起來,難怪他后來突然精神起來了,跑到每張桌前聊天,談笑風(fēng)生,還問他們要不要唱歌,嚷嚷著要去包幾間KTV。
我突然說,新娘沒我想象的漂亮。
過了好一會兒,二哥才說,說不定人品很好呢。
大哥說,大自然永遠在幫我們做最優(yōu)的匹配。
氣氛陡地回落,我們合上眼睛,各自假寐。
接下來的幾年,我們兄妹仨與叔叔一家之間的來往疏了一些,我覺得這與平宇當了父親有關(guān),因為家中添口,嬸嬸更忙了,當她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一些事情就分攤到了叔叔身上。這個分擔,可不是臨時性的,一旦攤上,簡直就是終生的。叔叔不僅沒有了釣魚的時間,也沒有了喝酒的時間,甚至是沒了喝酒的資格,因為嬸嬸說,對嬰兒來講,二手酒跟二手煙一樣有害,她不允許叔叔身上有酒味的時候靠近孫女。另外就是,我們的父親走了。叔叔下來跟他的兄弟告別,出殯前晚,叔叔一個人在棺材前長久地坐著,不時抽根煙??纯匆乖絹碓?jīng)?,我去勸叔叔上床,叔叔說,你爸爸這個人哪,相當聰明,有時簡直有點聰明過頭。你知道嗎?當年參軍,本來的名額應(yīng)該是他的,但他為了逃避,特意把頭發(fā)剪短,這樣顯得個子矮,那段時間也不洗臉,看上去臉色很差,讓人以為他有病。所以這個名額就落到我頭上了。我后來在想,以他的個性,可能比我更適合在部隊干,我還有點小脾氣,他是完全可以藏起真面目的人,可惜,他這一生,從沒遇到過可以施展特長的機會,浪費了。
后來,堂妹又生了個大胖小子,叔叔再次當爺爺,偶有電話聯(lián)系,叔叔冷不丁地提到一個陌生的名字,我心里一陣惶惑,然后才想起,那可能是我的堂妹夫。
總之,樹大分丫,丫又分丫,一大家子漸漸疏離。
叔叔退休前一年,外面突然傳來一個消息,中級人民法院好幾名法官涉嫌瀆職受賄,正在接受調(diào)查。
我馬上打電話到叔叔家,嬸嬸接的,是的是的,真是沒想到啊,光我們這個單元,就帶走了三個,兩個庭長一個副庭長,好嚇人啊,這還沒完,還在調(diào)查,現(xiàn)在走在小區(qū)里都頭皮發(fā)麻。你叔叔也接受了調(diào)查,但他沒事,叫去問了幾句話,就給送出來了。我不擔心他,人家得到了多少好處啊,人家過的日子,那是我們看都沒看到過的。先前還覺得他太老實太傻,只知道喝酒,人家喝完酒還辦了別的事,他喝酒就是喝酒,完了只有滿身的臭酒氣,連衣服都是臭的,真的,他的衣服我從不放洗衣機里洗,都是給他單獨洗,免得污染了我們的衣服?,F(xiàn)在想一想,幸虧他傻,傻一點,看似吃了虧,但跟那些人一比,反倒是賺了。謝天謝地!謝老天爺保佑我們家。最后,嬸嬸還不忘感謝我特地打電話來關(guān)心。
我想說,這怎么叫關(guān)心呢?在我心里,叔叔就是家人,家人之間是不會用關(guān)心這個詞的。但我沒敢真的說出來,嬸嬸會有這個詞,說明她所感受到的家,跟我所感受到的家是不一樣的。當然,她這么做是正確的,她就像只老母雞,把叔叔,還有他們的兒孫,牢牢護在她的翼下,至于我們,我們屬于另一只老母雞。
既然叔叔沒事,我們就沒再關(guān)注這事,畢竟,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事情還有很多。
又過了好久,叔叔突然在一個周末下來了,我清楚地記得,是在傍晚時分,還沒進門,就直接點明要跟我們兄妹仨聚一次,好好喝頓酒。
他看上去有點激動,像藏著什么秘密。酒是他自己帶下來的,本地酒稻花香。
我們?nèi)齻€一到齊,他就嘣地打開了酒瓶。
慶賀我吧,這次反腐結(jié)束,我們中院從院長到中層干部,進去了好幾個,上層都震怒了,而我,是唯一安全著陸的庭長。
這是唯一的一次,我們的酒不是在嘻嘻哈哈中喝的,而是拌著深深的恐懼和僥幸,這比嘻嘻哈哈的氣氛更加刺激,酒也下去得更快。
有一件事,好險好險,就是那個天宇集團的集資購房,老實說,我連購房表都領(lǐng)了,也填了,但最終沒有交上去,我記得我跟你們說過,它太便宜了,一看就有某種交易的傾向。但我沒有明說,而是找了別的理由。他們這次出事,罪狀之一就是天宇的集資購房,天宇集團也有人進去了,交代了以集資房的形式行賄中級人民法院的事實。
我們一起向他敬酒,你的直覺太厲害了。
他有點不屑,你們以為那些人沒有直覺?問題就在于你敢不敢要。我膽子比較小,沒敢要,我要是要了,現(xiàn)在也不可能坐在這里跟你們喝酒了。估計你們會在探視日帶點酒去看我,還不能正大光明地帶進去,得偷偷摸摸的。一想到人要是進去了,就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喝酒,那才真叫痛不欲生。
叔叔帶下來的那瓶稻花香遠遠不夠,二哥臨時出去買了一次酒,因為時間太晚,很多店都關(guān)門了,二哥在路上打來電話,所有的超市都關(guān)門了,目前只有路邊攤上還有酒賣,都不是什么好酒,本地高粱酒行不行???
叔叔大聲說,什么酒都行,多買幾瓶,錢我轉(zhuǎn)給你。說著就要在手機發(fā)紅包,被我把他手機奪了過來。
大哥提醒說,酒喝雜了不好吧,會醉的。
醉就醉,我們值得醉一次。叔叔興致很高。
原來在臺上,現(xiàn)在在臺下,原來在審判席,現(xiàn)在在被審判席,我跟你們說,那種感覺,真的是,百感交集,翻江倒海,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想,我雖然只被叫去問了兩次話,但我從那個房間出來的時候,差點流淚了,以前你正是這樣問別人的,現(xiàn)在輪到人家用那種語氣來問你!他媽的!
我們再次慶祝叔叔劫后余生,叔叔連連點頭,真的是劫后余生,也算是親身給了你們一個警示,職業(yè)生涯,平安最重要。
二哥后來買的兩瓶高粱酒又喝完了,叔叔似乎還沒喝夠,還不想結(jié)束,人也止不住大聲起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xiàn)象。
老二,去買!地攤上的酒也要。
二哥也有了醉意,大哥要留在家里看護他們,只有我出去買酒。
這個時刻,就連路邊攤都打算收拾東西回家了,我覺得他們不宜再喝,就打電話給大哥,說白酒已經(jīng)沒有了,現(xiàn)在唯一能買到的只有啤酒了。
我記得他們對啤酒都不是很感興趣。
沒想到叔叔在那邊大聲嚷起來,啤酒也行,就是啤酒!
一人一瓶啤酒還沒喝完,二哥就吐了起來。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叔叔打了他一下。大哥也醉眼蒙眬,滿臉癡笑。
叔叔對我說,還是你行,喝到現(xiàn)在,面不改色。
因為我中間故意掉了好幾巡,雖然有點不誠實,但只有這樣才能最后一個倒下。
叔叔晃晃悠悠點頭,突然一睜眼,朝我豎起大拇指,我懂你的意思了。
凌晨兩點多,三個男人,三個男性人間至親,丑態(tài)百出地倒在我面前,我突然感到悲哀,這就是我們家族的保護者嗎?這就是這個社會的主要勞動力嗎?怎么我覺得他們個個都像孩子,幾十歲的大孩子。
鑒于他們的體重,我只能把被子和枕頭從床上拿來,鋪在地上,把他們一個個拖到被褥中去,給他們蓋好,再去收拾桌子,打掃戰(zhàn)場。做完這一切,我拿來叔叔沒抽完的煙,點上一根,那一刻,我有種我才是守護者的感覺。
第二天一早,嬸嬸打來電話,三個男人都還在鼾然大睡,我如實匯報了昨晚的戰(zhàn)況,這一次,嬸嬸沒有不滿,反而說,我就知道他會有這一頓的,又不能在家喝,家里沒人陪他,我不喝酒,兩個孩子也都不喝,只好跑去找你們。這樣吧,過會兒我讓平宇來拉他,他剛買了車,最近正想練車。
沒多久,平宇就到了,把嬸嬸也帶來了,叔叔像個孩子一樣,怔怔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很明顯,酒精還在他身體里發(fā)揮作用。兩個哥哥也都踉踉蹌蹌,眼神疲憊。
平宇話比以前多了,知道跟我們開開玩笑,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年輕。
就這,還值得開慶功宴?平宇說。
不容易的,現(xiàn)在能夠安全著陸的人沒幾個。我說。
他當然要安全著陸呀,他自始至終都在給自己敲警鐘,生怕越雷池一步。那些進去的人,他們不是不想安全著陸,他們是想賭一把。平宇看了一眼他爸爸,他膽子小,連賭一把的勇氣都沒有。
難道你覺得他應(yīng)該賭?
賭注那么大,當然值得賭一把。
什么賭注?有多大?
具體不清楚,我只知道其中一個,就住在我們家樓下,家里抄出了幾百萬現(xiàn)金,還有好幾套各地的房子。
都搜走了,一場空嘛。
搜走之前,人家享受了呀。
不光是搜走了,他還犯法了,變成囚徒了。
但他家人會永遠感激他,因為他心里狂熱地想著他們,他想給他們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他想讓他們生活得更加幸福,他為他的家庭犧牲了自己。我相信他就算坐牢去了,他的孩子們?nèi)匀缓軔鬯?,尊敬他。不像有些人,看起來無比清廉,其實就是自私,只為自己著想,只管自己吃飽喝足,走得安全,從不想著為自己的家庭做點什么。
叔叔顯然聽見了這些話,但他裝著沒聽見,他坐得直直的,面色慘白,死死盯著自己的茶杯。
這以后,直到退休,叔叔再沒下來跟我們喝過酒。
因為嘔吐差點導(dǎo)致死亡的經(jīng)歷,迫使叔叔家來了一場“革命”——他們讓叔叔徹底戒酒。雖然醫(yī)生并沒承認嘔吐物堵塞氣管與飲酒有關(guān),但嬸嬸和堂弟妹們認定它們之間是有關(guān)系的。除此以外,嬸嬸還監(jiān)視叔叔進食,每頓只吃七分飽,因為他的體重這些年有增無減,狀況堪憂。
你想想,要是你哪天病了,躺在床上,這么重,我哪里拖得動?一不小心就長褥瘡了,那才要命呢。
嬸嬸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只是苦了叔叔,沒酒喝,還吃不飽。但他們是好心,你得充滿感激地接受。
又到叔叔生日了,我們?nèi)齻€照例聚齊了去祝壽。沒想到叔叔大變了樣,原來橫亙在中部的大肚子幾乎消失,與此同時,他的臉頰也沒有了,腦袋也變小了,這導(dǎo)致他的面部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我心想,我快要認不出他來了。
但嬸嬸很高興,他這一年,減掉了近三十斤,成績相當顯著。
兩個哥哥一起贊嘆這了不起的成績,只有我沒有。我在想,叔叔有必要這樣嚴格地減肥嗎?
仍然是家宴,仍然是嬸嬸做飯,飯桌上仍然像以前一樣擺著酒。嬸嬸的手藝好像有所倒退,不是咸了,就是無滋無味。
叔叔拿起酒瓶,慢慢旋開,給兩個哥哥一一滿上。我拒絕了,在嬸嬸面前,我一直維持不喝酒的樣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第一輪開始,就像早上的太陽,太陽剛剛出土,東邊出現(xiàn)第一抹云霞。緊接著第二輪,大地開始明朗,百鳥鳴唱。然后是第三輪,人馬歡叫起來,但就在這時,嬸嬸走過來,一把奪去叔叔的酒杯。
你可以了,剩下的酒讓老大老二喝。
你這是干什么?我生日,酒也不能喝?
嬸嬸指指腦袋,你這里過生日,你的身體可不承認你今天生日,它們也不會因為你生日就給你搞一天特殊。
氣氛陡地變了,大哥說,那就不喝了,嬸嬸是對的,正確的事情我們都要擁護,身體最要緊。
二哥也說,是的,兩杯是標準量,我們已經(jīng)達標了,再喝就超標了。
叔叔不說話。
一桌人開始吃飯,嬸嬸把飯碗推到叔叔面前,又給他夾菜,但叔叔紋絲不動。
吃呀,今天的水煮羊肉是按你的口味做的。嬸嬸催促他。
叔叔緩慢地伸出手,伸向放在桌邊柜上的酒瓶。
嬸嬸嚴厲地說,哎!
叔叔一點一點旋開酒瓶,嬸嬸要伸手去搶,叔叔突然把酒瓶蓋往桌上一拍,今天誰他媽都別想攔著我!
堂弟堂妹飛快地吃完,退下,嬸嬸氣鼓鼓地坐在一邊,大哥二哥尷尬地笑著,最后一杯,就喝最后一杯好嗎?
叔叔給自己滿上,又給大哥二哥滿上,端起杯子,一口吞下,老子想喝就喝,老子不欠任何人!
嬸嬸一雙眼睛冷得能凍死人。我輕輕扯了扯二哥的衣袖,低聲警告他,別喝了。二哥點頭。
很快,二哥借口打電話,出去了。
他再沒回來。
叔叔問,老二呢?
大哥說,我去找找看。
大哥也沒回來。
叔叔說,老三,雖然你是女兒,但我覺得你應(yīng)該叫老三,老三你陪我喝吧。
余光里,我瞥見嬸嬸的眼睛像毒蛇,惡毒地看向我。
我拿起酒瓶,搖了搖,已經(jīng)不多了,我突然一仰頭,嘴對著瓶口,辛辣的液體嘩嘩沖進我的喉嚨。這操蛋的人生,為什么要有多么矛盾?。康降资钦l在不許喝酒?既然不許喝酒,開那么多酒廠干嗎?評出那么多金獎銀獎干嗎?專門用來折磨人的嗎?
一口喝光后,我對嬸嬸說,他沒得喝了,我都給他喝光了,我是不是個好侄女?
我看到嬸嬸的眼里涌上一層淚霧。
我該去找那兩個家伙了。我搖晃著撲向大門。
大哥二哥在小區(qū)外面抽著煙等我。我說,我們等等再去車站吧,根據(jù)以前的經(jīng)驗,叔叔很可能馬上就要出來追上我們,然后一起去江邊喝酒。
兩個哥哥也覺得有可能。但等在路邊有點怪怪的,于是我們決定先去江邊,等會兒叔叔要是聯(lián)系我們,就讓他直接去江邊找我們。
但我們失算了,我們沒有等來叔叔,以前那個會在江邊把酒臨風(fēng)的叔叔終于不見了。
(姚鄂梅,作家,現(xiàn)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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