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秋 宇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吉姆爺》是約瑟夫·康拉德的名作之一,講述的是英國大副吉姆的故事。吉姆懷揣著海上歷險的英雄夢,卻在危急關頭與他國船員一起棄船逃生,置八百多名乘客于不顧,但他后來又獨自接受審判,最終因該事件在西方世界名譽掃地而無處容身,只得前往東方世界重新開始。自1900年出版以來,《吉姆爺》一直備受關注,相關研究主要從人物形象、敘事藝術和后殖民等角度切入對其進行解讀。其實,該小說改編自真實事件,且其中的改寫與英國性息息相關。在《吉姆爺》中,康拉德將多名英國船員牽涉其中的棄船事件改編成了一名英國船員與他國船員一起棄船逃生,后來又獨自接受審判,最后在異域重獲新生的故事。通過改編,英國大副吉姆在危機中犯下了與他國船員一樣的罪行,但在面臨審判時卻又顯得與眾不同,審判之后更是在異域彰顯了作為英國海員及英國紳士的風采,其人生軌跡充分體現(xiàn)了康拉德對英國性問題的思考。部分學者發(fā)現(xiàn)該事件取材于真實案例,比較了真實案例與小說之間的共同點,以說明吉姆與真實案例中的人物原型“非常相似”[1],或者論證該小說與“秘密分享者”一樣,來源于三個真實事件[2]。但很少有人聚焦于小說與真實案例之間的差別,并深入挖掘作者改編真實案例背后的深層動機,或只將其簡單歸咎為康拉德是想“探究自己內心對該事件最深切的恐懼”[3],抑或是“刻畫主人公吉姆的性格及其面臨的困境”[4]45。因此,本文將著重探討康拉德在《吉姆爺》中對真實事件進行怎樣的改寫,以及這樣的改寫與英國性有何關聯(lián)。
吉姆棄船逃生后接受法律審判這一事件取材于“圣吉達號”輪船上發(fā)生的真實案例?!笆ゼ_號”是一艘新加坡輪船公司的朝圣船,雖歸新加坡商人阿爾薩戈夫所有,但卻是在英國注冊,且在英國國旗下航行的(1)船只的注冊港決定了其國籍,船只需在該國國旗下航行,受該國管理和保護。,船長及大多船員也都是英國人。1880年7月17日,“圣吉達號”開始了從新加坡到檳榔嶼和吉達的旅程,行至中途,船只出現(xiàn)漏水跡象,且愈演愈烈,面臨沉船危機,船長一行人竟置953名乘客于不顧,集體棄船逃生,還為此編造了一通謊言,但后來被棄船只和逃生船只皆被救起,使得其謊言不攻自破,他們也因此受到了嚴厲審判。然而,最終判決卻只罪及船長一人,包括大副在內的其他船員僅受到批評,并未被施加實質懲罰??道略凇都窢敗分袑υ撌录髁烁木?小說中吉姆成了“帕特納號”上唯一的英國船員。棄船逃生之后,德國船長為躲避審判再次逃跑,其他未指明具體國籍的歐洲船員則稱病躲在醫(yī)院,英國大副吉姆成了庭審中“唯一能夠而且愿意到場的那個”[5]56,最后被判與船長同罪。經過改編,涉及多名英國船員的棄船事件及審判變成了英國大副吉姆先是與他國船員一起棄船逃生,后來又獨自接受審判,最終與船長一樣被吊銷了航海證書的故事,事件在被復雜化的同時,其負面影響也得以弱化,體現(xiàn)著康拉德對英國性問題的追索。
“英國性”一詞產生于19世紀初期,由英國學者威廉·泰勒率先提出。英國性的內涵十分豐富,一直廣受討論,許多學者都對此作過自己的闡釋。通常認為英國性指的是一種彰顯英國人特質的身份,是一種“英國身份認同”[6]。有的學者基于國民性是一國區(qū)別于他國的特性這一事實的考慮,提出對于英國人的定義是與非英國人分不開的,認為英國性與其說是一種類別,不如說是一種關系[7],即與他者的關系。在《吉姆爺》中,康拉德正是通過改編真實事件,將英國人吉姆與他國人相對比,來呈現(xiàn)自己對于英國性的思考。
1880年真實事件發(fā)生時,舉世皆驚。“圣吉達號”的船長一時間成了“惡棍”,船員們則都成了“懦夫”[8],而英國向來以海興邦,以勇敢、忠誠等航海精神著稱,以致在不明真相之前,許多報道斷言這定非英國人所為,聲稱“相信棄‘圣吉達號’與上千乘客于不顧的膽小鬼中沒有英國人”[9]。最后證實涉事船只為英國船,輿論再次嘩然,“關注點是歐洲人的失敗,隨著更多的事實傳來,確切地說是英國人榮譽的喪失”[10]。在改編時,康拉德同樣對這一點作了強調,但是在多國海員的襯托下完成的。危急關頭,本應身先士卒的英國海員吉姆與他國海員一起棄船逃生了,一向以忠勇、奉獻等為內核的英國商船隊精神這一英國性特質受到了質疑和挑戰(zhàn)。在康拉德看來,英國性似乎與《吉姆爺》中涉事的“帕特納號”一樣,已是“銹跡斑斑”。值得一提的是,真實事件中的“圣吉達號”是建造于1872年,船齡僅八年的新船,康拉德在小說中卻將涉事船只變成了一艘“和那些小山一樣古老”的“銹跡斑斑”的舊船[5]13,他似乎試圖通過涉事船只的“生銹”隱喻棄船行為背后英國商船隊精神等英國性特質的衰落。
那么,康拉德心目中的英國商船隊精神究竟是什么樣的呢?他首先強調的是忠于職守、忠于海員傳統(tǒng)。海員們“始終如一地響應號召、盡職工作”[11]196,“默默無聞地面對風險,絕對忠實于他們的傳統(tǒng)”[11]196。他們忠誠于自己的職業(yè)與國家,甘于奉獻。而這樣的忠誠來源于海員們的責任感,即他們的愛國觀念、宗教意識和社會意識三者的無意識的復合物[11]191。同時,“這種在航海業(yè)中產生的不可思議的傳統(tǒng)要求海員群體團結一致,因為他們從事的是一個非得相互依賴不可的職業(yè)”[11]183。完成一個個艱苦卓絕的任務需要大家一起團結奮進,如此方能披荊斬棘,克服艱難險阻。
然而,在康拉德看來,這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只存在于帆船時代,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及蒸汽時代的到來,輪船取代了帆船,英國商船隊精神也隨之沒落。在康拉德眼中,人工操縱的“帆船意味著手藝,意味著情義”[12]156,“代表了康拉德最仰慕的人性、社會和道德的載體”[12]158,蒸汽驅動的輪船則是對這種傳統(tǒng)的背離、挑戰(zhàn)和破壞。事實上,康拉德對于科技的進步力量一直都持懷疑態(tài)度,他在多部小說中都曾對在東方世界中出現(xiàn)的代表西方工業(yè)文明的事物作過批判,如鐵路、鍋爐等,但他書寫最多的還是對輪船的感受。在《文學與人生札記》中,康拉德更是明確表達了對輪船的厭惡之情:“現(xiàn)在的蒸汽貨船已經到達了功利和丑陋的巔峰。一想到這就是人類聰明才智的產物,不禁讓人感到一陣絕望的恐懼。這些沉悶無趣的創(chuàng)造物在海洋上看起來比在港灣里更加丑陋,而且還增添了幾分滑稽可笑的色彩”[11]161。而無論是在真實事件還是在《吉姆爺》中,棄船事件發(fā)生時涉及的船只都是輪船??道驴坍嬃伺c他國海員一起棄船逃生的英國大副吉姆這一形象,反映了蒸汽時代海員精神普遍衰落的現(xiàn)狀,他似乎在引導我們思考,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英國大副吉姆作出了與他國海員同樣的選擇,他確實沒有忠于自己的職業(yè),但是誰又能夠呢?
正因為時代風貌如此,當施救船只的船長把“帕特納號”交給“港口當局”時,后者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它在平靜中被接收了,平靜得讓他吃驚”[5]141,就好像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因此康拉德對英國性的書寫首先是將其置于當時的社會語境中進行的。在他看來,蒸汽時代下海員精神已幾近消亡,連英國也未能免俗,值得警惕與深思。
同時,在《吉姆爺》中,康拉德似乎又通過改編真實案例中與審判相關的情節(jié),對衰落的英國性進行了修正,即對“生銹”的英國性進行了“拋光”(2)本意是指將金屬表面的銹跡除去,使其變得光亮、平整,以備重新粉刷或上漆,本文中以此喻指康拉德對衰落的英國性所做的修正。,“拋光”后銹漬漸漸褪去,英國性得以重現(xiàn)。在真實案例中,棄船逃生之后涉事的多名英國船員及他國船員皆出庭受審了,但在小說中,他國船員在面臨審判時再次選擇了逃避,只有英國大副吉姆深知自己的罪行且悔愧交加,主動接受審判。在這一小說的關鍵情節(jié)中,不同于他國船員,吉姆深刻意識到了自己對英國商船隊精神的背離,因而主動悔罪,“生銹”的英國性經過“拋光”,再度顯現(xiàn)。此外,這樣的“拋光”還體現(xiàn)在康拉德對法庭的判決和案件審理所作的改編中。小說中吉姆和德國船長一起受到了吊銷證書的懲罰,但真實事件中卻只有船長被判吊銷證書三年,其他船員僅受到批評,這一判決曾引起極大爭議和廣泛討論。大家普遍認為這樣的判決,尤其是對船長的判決太輕,認為“船長的證書應該被永久吊銷”[13],因此改編后的判決似乎更加符合公眾期待。而小說中對大副吉姆吊銷證書的判決同樣也是眾望所歸。很多學者認為吉姆就是康拉德以真實事件中的大副威廉姆斯為原型塑造的人物。威廉姆斯供認自己曾因認為船長及其妻子有生命危險,教唆船長棄船,并將其推入救生船,他自己則是被乘客推入水中,后來被船長救起的。評審員雖然相信大副確實是被推下水的,但與公眾一樣認為由于教唆船長棄船,他同樣應該被吊銷證書[14]。不過法庭最終決定對大副不予定罪,只對其進行譴責。因為考慮到大副對船只安全只負次要責任,就算大副教唆,也不能成為船長棄船的理由。
既然要追責,自然還要涉及事故起因。據(jù)調查,真實事件中的事故起因是“圣吉達號”的鍋爐沒有拴緊,輪船在大海中上下顛簸之后,鍋爐失去控制,引發(fā)漏水。法庭認為輪機長對此負有主要責任,因為他對鍋爐問題不夠重視,沒能預料到事態(tài)發(fā)展的嚴重后果,沒有及時采取行之有效的解決措施,船長也缺乏應有的判斷力,沒能解決該問題[15]。但船長卻說自己一發(fā)現(xiàn)鍋爐有問題,就馬上采取了補救措施,只是沒什么效果[16]。輪機長也稱他和其他鍋爐工都已盡到了自己的職責[4]311。真相到底如何已不可知,但對于鍋爐問題的忽視卻是不爭的事實,因此整個事件根本就是一場人禍,英國船員們對此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吉姆爺》中,船長、其他歐洲船員及乘客均未出席審判,整個事件基本上都是通過吉姆一人的回憶來呈現(xiàn)的。小說開篇不久作者其實就對事故原因有了交代,指出“帕特納號”“和那些小山一樣古老,瘦得像只獵犬,銹跡斑斑,連沒人要的水罐都不如”[5]13-14,但卻在“外殼上好漆、里面粉刷過”[5]14后就又被繼續(xù)使用了,還搭載了八百多名朝圣者。船只已非常老舊,且滿身銹漬,難堪重負,卻在粉飾之后繼續(xù)航行,還嚴重超載,最后會出事也在情理之中。后來也正是因為船上的隔板變形,鐵銹掉落,船員們擔心銹蝕的隔板擋不住潮水,才會集體棄船。在小說中,作者似乎在將英國性與“帕特納號”相比,“生銹”的英國性若像“帕特納號”一樣,只是得到“粉飾”(3)本意是指用油漆等物粉刷物件表面,以使其煥然一新,本文中以此喻指康拉德在修正衰落的英國性之后,對其所進行的改寫。,而非真正的“拋光”,就會面臨與該船類似的結局。
法庭最后經過調查也宣布“帕特納號”各方面的狀況都不好,不太能勝任這次航行,但認為截至出事時,對該船的操作都是恰當?shù)?只是可能碰上了漂浮物,導致船只漏水。如此一來,事故原因便從主觀轉為了客觀,船本身的問題一開始就為整個航行埋下了隱患,加之碰上漂浮物這一偶然因素,客觀原因就成了事故主因。而就算有主觀方面的原因,也與英國人沒有關系,因為“帕特納號”的主人是中國人,被包租給了一個阿拉伯人,其船長是德國人,該船本身與英國人毫無瓜葛。此外,英國大副吉姆并未在船長棄船過程中發(fā)揮任何作用,也沒有參與棄船行動,錯只錯在和其他歐洲船員一起跳進救生船逃生了,性質遠沒有原事件嚴重。雖然有錯,但在其他人的襯托之下,似乎也無足輕重,不值一提了。通過改編,吉姆的罪行減輕了,判決卻加重了。改編之后,吉姆成了與英國無關的涉事船只上唯一的英國船員,而且只充當大副的角色,棄船從英國人的群體事件變成了多國船員牽涉其中的國際事件、個人事件,康拉德無疑對真實事件進行了美化。加重對吉姆的判決一方面是對此類行為的警示,同時也是對忠于職守這一海員精神的強調,表明康拉德本人及其他英國人對違背這一信條的行為零容忍的態(tài)度。大副吉姆罪行減輕了不少,且事后及時悔悟,在其他人都選擇逃避的情況下獨自出庭受審,似乎進一步說明這樣的精神只是“生了銹”,經過“拋光”仍然能得以重現(xiàn)。
再者,除了英國海員之外,吉姆還有另一個身份,即英國紳士。首先,從外形上看,吉姆就儼然是一位英國紳士。他“體格健壯”[5]3、儀表堂堂[5]40,且很愛干凈,經常“從頭到腳穿得一身雪白”[5]3。同時,他總是面帶微笑,舉止從容,彬彬有禮,還很注意維護自己的尊嚴和體面。難得的是,即便是在受審時,吉姆也保持著英國紳士的風度,他高高地站在受審席上,聲音洪亮,坐下時“人很端正,神情極其專注”[5]160。通過康拉德的勾勒,一個落魄時仍然胸懷坦蕩、高大威武、鶴立雞群的英國紳士形象躍然紙上。從外形來看,吉姆無疑是合格的英國紳士,但其棄船行為卻極大地違背了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紳士的標準,即“道德意識強,性格堅韌,具有社會責任感和男子氣概”[17],使得這一英國性特質蒙塵了。然而,他后來獨自受審,忍受讓他“發(fā)燒的恥辱”,還有那戳得他發(fā)痛的“聚精會神的目光”[5]28,又使英國紳士精神得到了“拋光”。
就這樣,通過對與審判相關的情節(jié)進行改編和創(chuàng)作,康拉德完成了對“生銹”的英國性的“拋光”。與面臨審判時再次逃跑的他國海員和審判時在場的其他人相比,吉姆表現(xiàn)出了較強的道德意識和責任感,以及作為英國海員和英國紳士與眾不同的風骨。經過“拋光”之后,英國性得以重見天日。
然而,在實質性的審判結束之后,這次事件卻遠沒有終結。該事件常常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加上各種新聞報道的渲染,形成了對吉姆的一次次社會審判。這樣的審判無疑十分有損英國海員及英國紳士形象,因此一旦有人提及棄船事件,吉姆立刻離開,曾數(shù)度放棄大好的工作前景。由于該事件在西方世界盡人皆知,他最后幾乎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梢?“拋光”后的英國性仍有生過銹的印記,依舊有失體面,只有再經過“粉飾”,才有希望恢復本來面貌,改寫衰落的英國性,而這在吉姆到達東方世界帕圖森之后得以完成。
陷入絕境的吉姆在英國船長馬洛的幫助下來到了帕圖森,嶄新的環(huán)境給了他掩蓋過去,將自己的人生粉刷一新的機會。在那里,他憑借非凡的才干、膽識與智慧,領導當?shù)厝顺晒Φ钟鈹?挫敗了對手的暗殺陰謀并進行了反擊,由此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成了“受人愛戴、受人信賴、受人欽佩”的吉姆爺[5]175,大家都無比信任他,把他說的話奉為金科玉律,甚至連生活瑣事也會找他決斷,對他又敬又愛。而吉姆也主動承擔起了對當?shù)厝说呢熑?“誰都不許招惹他的子民”[5]377-378。這樣一來,一個講道義、重責任、堅強勇敢的英國紳士形象便呼之欲出了。后來吉姆以性命為同為白人的海盜布朗擔保,后者卻恩將仇報,殺死了包括當?shù)仡^人之子在內的很多人,吉姆更是勇敢地面對自己的錯誤,明知會有生命危險,仍然登門請罪,為了維護自己的英國海員及紳士形象真的信守承諾付出了生命。
真實事件中的大副威廉姆斯最后確實也去往東方世界,但不過是作為一家船舶商店的店主終老。不同于威廉姆斯終生默默無聞,吉姆在受審后仍鍥而不舍地尋求榮譽與尊嚴的恢復,他試圖擺脫過去,驅散陰霾,但直到前往東方世界,他才真正做到了。吉姆到達東方世界之后,他的過去再無人知曉,英國性成功得到了“粉飾”,“銹漬”全消,大放異彩。吉姆確實與他國海員一起棄船逃生了,但他勇敢地獨自接受審判,后來又不惜放棄工作,放棄生命,以此守護自己作為英國海員及英國紳士的尊嚴。作者“一方面使他的行為不具備合法性,另一方面又使他成為一個與其他角色不同的有道德的角色”[1],其實正是在對“生銹”的英國性進行“拋光”乃至“粉飾”。
然而,“粉飾”后英國性是否就能恢復如初、全無問題呢?在《吉姆爺》中,答案是否定的。經過“粉飾”的吉姆及其所代表的英國性在異域雖煥然一新,但熟諳西方世界規(guī)則的白人布朗的出現(xiàn)使得其污點再次面臨暴露的危險。布朗雖然對于吉姆的歷史并不知情,但揣測到他必定與自己一樣,是在不可告人的過去驅使下才前往東方世界,并利用這一點成功博取到吉姆的同情和支持,間接導致了他的死亡。吉姆的混血妻子和當?shù)仡^領等許多人也都曾追問吉姆只身前往帕圖森的動機和緣由。吉姆的秘密沒有被揭穿,在異域也不會被知曉,但它卻成了不能觸碰的隱痛,雖已看不到具體形狀,卻真實存在著,且十分醒目,惹人非議,也隨時可能招致風險。在英國性已然“生銹”的情況下,康拉德并未回避“生銹”的事實,因為只有認清事實才能真正解決問題,“生銹”之后的英國性需要“拋光”和“粉飾”。然而,“粉飾”過的英國性雖然銹跡不再,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污點,還是不夠體面,仍然會帶來不安與嘲弄,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杜絕“生銹”現(xiàn)象或使其不再“生銹”。
同時,“生銹”的英國性若只是被“粉飾”,沒有經過真正的“拋光”,也是萬萬不能的。這樣一來問題只是被遮蔽了,并未得到根本解決,就像生銹后沒有拋光,只有粉飾的“帕特納號”一樣,即便僥幸逃過一劫,長此以往也難保無虞。生銹的金屬若不作拋光,注定腐朽,同樣地,“生銹”的英國性若不能盡除銹漬,或只是加以“粉飾”,得不到真正的“拋光”,前途危矣。然而,現(xiàn)實中的英國性當時恰恰處于“生銹”或是“生銹”之后被“粉飾”的狀態(tài)。通過對真實事件進行改編、書寫及再創(chuàng)作,并將英國性與“帕特納號”相比,康拉德在《吉姆爺》中完成了對“生銹”的英國性進行“拋光”和“粉飾”的過程,其中蘊藏著他對大英帝國未來的殷切希望與憂慮。他選擇在真實事件發(fā)生(1880年)近二十年后寫作與出版《吉姆爺》(1900年),除了與該事件本身持久的爭議性有關之外,大概也正是因為在他看來,當時英國性已經到了一個急需“拋光”和“粉飾”的時刻。海員精神與紳士精神是英國性中最有特色的兩部分,彼時卻生出了許多商榷的空間,銹跡斑斑,令人唏噓。在《文學與人生札記》中,康拉德曾指出,是“海員們撐起了帝國大廈”[11]202。那么,如果英國海員們變得與他國海員一樣平庸,大英帝國又將如何呢?事實上,無論是真實事件發(fā)生的1880年,還是《吉姆爺》出版的1900年,大英帝國看似正值巔峰,實則都已面臨內憂外患的局面。在外美國、德國崛起,與法國、俄國等一起對大英帝國形成挑戰(zhàn),英國逐漸喪失海上霸主及世界工廠地位。在內工業(yè)革命的開展雖然使得英國國力大增,一定程度上帶來了繁榮、進步與革新,但同時也產生了貧富差距大、社會不公、階級矛盾等諸多問題,這樣的狀況在《吉姆爺》問世時尤甚??道略谛≌f中對與海員精神和紳士精神等英國性特質相關的事件作此改編,對“生銹”的英國性進行“拋光”和“粉飾”,很有可能是因為感知到了時代變遷給大英帝國帶來的重重危機,是為了表達對大英帝國未來的擔憂與焦慮。
面對英國商船隊精神及紳士精神等英國性特質已經“生銹”的事實,康拉德通過創(chuàng)作《吉姆爺》給出了他心目中理想的解決方案。要想讓“生銹”的英國性重放光彩,必須先后對其進行“拋光”和“粉飾”,兩個步驟缺一不可。然而,即便“粉飾”完成,英國性仍然不復當初,因此使其不再“生銹”才是長久之計,大英帝國也才能長盛不衰。
黑格爾曾說過,一個民族“在精神方面最高的成就便是自知……這個最高的成就必須是而且也注定是要去完成的。但是完成之時也就是它解體之日,同時也意味著另一種精神、另一個世界歷史中的民族、另一個世界歷史紀元的到來”[18]。也就是說,只有當一個民族面臨威脅,面對其他民族時,對于其自身民族精神及特質的認識才會出現(xiàn)。大批英國作家及仁人志士對于英國性的思考正是在傳統(tǒng)英國商船隊精神和紳士精神生出變化,大英帝國內外交困之際進行的。對時局有著清楚認識的康拉德也身處這樣的大潮之中,只不過,他堅信高貴的傳統(tǒng)一旦產生了,就“再也沒有什么能夠消滅它的力量。它也許會被貪婪自私的陰云或反抗、恐懼的詭辯邏輯遮蔽一時,但它終究仍然會是被賦予了榮辱力量的不朽準繩”[11]183。正是因為相信這種傳統(tǒng)的不朽力量,康拉德才會在《吉姆爺》中對“生銹”的英國商船隊精神與紳士精神進行“拋光”和“粉飾”,期待“生銹”的英國性與大英帝國都能重整旗鼓、再展雄風,其中飽含他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殷殷關切。一個國家的國民性與國家的興旺發(fā)展息息相關,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應當被關注、被保護的,以使其永葆生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康拉德對英國性所作的“拋光”和“粉飾”無疑也具有當下意義,值得借鑒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