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輝
她是一條海魚,有鰭,有鰓,
人民好比她的鱗片。
它們長在魚背上,
有著堅硬的光。
每片鱗上都鐫刻著魚的年齡。
像蓋在老屋上的青瓦
彼此重疊,沒有一片多余。
不管被揭去哪一片
都會滲出緋紅的血來,
在壯闊的波瀾里慢慢洇開。
我要沿著大陸架
去海底撫平地球上最深的那一道傷疤。
驚濤下所有張裂的板塊,
都將在時間的海洋里愈合。
我要等著天空
把被颶風吹開的云朵用雷電焊接起來。
等著陣雨分布成鴿子的形狀,
低空掠過每一座島嶼。
我要看著太平洋
拖著雪白婚紗緩緩腆起巨大的波涌。
告訴岸上各種膚色的人:
新的世界正在孕育。
從眼眶里瞭望出去,
口罩撒開漁網(wǎng)封鎖了我的海域。
低低的天空壓著石屋的肺,
被霧籠罩的鼻尖
成了離死亡最近的島嶼。
每時每刻,危機都潛在水下
用插管呼吸。
信仰的核酸檢測結(jié)果會是什么?
未來可以隔離嗎?
滿天星辰隕落于同一瞬間,
每個被天使吻過的名字
都在張開圣白的雙翅,
讓一些活下來的人羞愧難當。
巨大口罩的邊緣
我露出幸存的眼睛,
它百分之七十一的表面已被海水覆蓋,
剩下的便是巖石和陸地。
這片海洋如一顆蔚藍的淚珠
懸掛在地球上,
淹沒世俗的遼闊和深邃。
四面環(huán)繞的大陸勾勒你飄動的輪廓。
起伏在同一片波瀾里,
天空與海洋重疊,
用旗語穿越狹長的熱帶風暴。
從你局部濺起的水珠,
像無數(shù)座燈塔
頃刻照亮你的全部。
太平洋諸島:你這產(chǎn)卵的魚群!
海水深暗,疏密的燈火
恍若魚眼的折光,
看得見黑暗中所有的東西。
覓食的海鳥從未改變貪婪的天性,
俯沖時發(fā)出的尖叫
猶使咬鉤的魚線釣起整個大海。
東西方向流動的洋流,
以巨大的耐力和堅定的風向緩慢影響著
陸地的未來。
船閘扼住了內(nèi)河連接大海的脖子。
在我的港口,落日被波濤陷得越來越深。
回港避風的船只
擠在一起看著它慢慢沉入海底。
說大家活著并不那么容易。
說人的一生要遭遇多少次風暴、
經(jīng)歷多長的黑暗才能從另一片海洋升起。
說我們雖然還在航行
卻正在下沉,在同一艘船上,
求生的人帶著各自的羅盤。
海岬上那一座座熄滅已久的燈塔,
充滿了不確定性。
我遺憾讓一條舢板在我手中擱淺,
而它的船板變形木槳已裂。
本來可以成為一艘更大的船,
遇見更遼闊的海域。
至今泊過的港灣靠過的島嶼都似曾相識,
沒有一條航道不充滿委屈與誤解。
木已成舟,何必再與自己為難!
它已過了隨波逐流的年齡,
怎么會因為洋流
或者風暴輕易改變既定的彼岸。
在我的海洋里,
每一冊書都是一座海底山脈。
有各自的名字和海拔,
或豎著,或橫著,
相互比鄰隱于波瀾。
時間的海水
終究阻隔不了我與它們的交流。
而我傾盡一生閱讀的
只是合縱連橫山脈的很小一部分。
它們把理性的熔巖深埋在海底,
采集并點燃它們
需要的何止是勇氣與銳利。
它們擺放在那里!
大海澎湃不息,壯闊無比。
在塵世里,即便你是光芒
也得踮起腳尖。搖晃的2020年
是一根充滿懸念的鋼絲,
而纖弱的你
正好站在它上面。
宇宙間有太多的星球,
地球只是其中一粒。
當風暴將太平洋席卷成一條繃緊的線,
哪一片波浪
不是踮著腳尖。
當紫鯨從海底躍出頭來,
魚鰭抖動光芒瀉下金子般海水,
滿天都是好看的鱗云。
白色鷗群追逐著你,
暗淡的波濤瞬間變成花海。
因為怕被你拒絕,我才默默地愛著。
當貨輪駛過像只蒸汽熨斗,
被你小心熨過的海面如一塊藍絨桌布,
海岸線是它細碎的花邊。
月光裱一層鮮奶,
在島嶼般的甜點上。
因為怕被你察覺,我才悄悄地愛著。
當兩艘相向航行的郵輪,
相遇在茫茫的海上。
你是選擇交會,鳴笛致敬,
再各走各的航道。
還是選擇碰撞,然后一起沉沒。
因為怕被你愛上,我才遠遠地愛著。
沉入萬頃波瀾的瞬間,
四周掀起滔天巨浪
簇擁著你,如雪白的花環(huán)。
陽光和月光
從烏云間同時垂下挽聯(lián),
鷗群尖叫低徊。
不!你應該是一座紀念碑,
以海底山脈為基座,
用礁群筑成。
略高于太平洋平均海面,
終日沉浸在暗涌與潛流之中。
即便漲潮,
也從不被海水完全吞沒。
生如海底火山溢出的巖漿,
死如驚濤留下的急漩。
露出水面是最小的島嶼,
沉入大海是最高的山峰。
現(xiàn)在,從陸地上已看不見你,
附近海域航行的漁船
也找不著你。
若不是鯨落般長眠在萬頃波瀾里,
那你就真的消失了!
在花市看上你,
并且把你帶回家。
是這個冬天
最幸福的一件事情。
喜歡你和星星簇擁的蓓蕾,
細小的花瓣猶如愛人的指甲,
花莖清新,簡約
像我們的初戀。
當我愛你時,
無論讀出來,還是寫出來,
你的名字
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美麗。
再過二十個春天,
你們會看到詩人的晚年。
看到他柔軟的白發(fā),
騎著呼嘯的風
在太平洋上自由奔跑。
看到他把雙腳埋進沙土,
用香樟樹蒼殘的陰影
緩緩撫摸陸地上每一處草坡。
一群候鳥棲息在樹上,
就像老人斑長在他的臉上。
站著是一首詩的標題,
倒下也是一行詩。
這座即將廢棄的燈塔,
還有什么風暴能將它徹底摧毀?
他是風,每一片樹葉
都會張開孩子般可愛的嘴唇,
誦讀他幸存的詩篇。
他是雨,每一行詩句
都是上帝的眼淚,
用來洗刷世間的黑暗和污濁。
再過一百個春天,
你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還會看到詩人的晚年。
他柔軟的白發(fā)已被青銅凝固,
在廣闊的草坪中央。
他向往崇高,
更熱愛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