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秋
他是被一連串電錘聲驚醒的。窗子已經(jīng)發(fā)白。夜里做了很多夢,醒來他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昨晚睡覺前,他列了今天要辦的事。夢和現(xiàn)實堆在一起,亂七八糟的,亦真亦幻。電錘還在響。才六點多一點,裝修的人不懂規(guī)矩。聲音是臥室墻的那一邊,隔一堵墻成了另一個單元。本樓道住家都熟悉,沒有這么不懂事的。那邊的就不知道是誰家了,想想不應(yīng)該是正規(guī)裝修。裝修公司都恪守開工和休工時間。這個點恐怕是隔壁主人想在家里私自添置個什么玩意。就和他一樣,夜間做個夢,醒來就按夢來打造。是個勤快人,好多時候勤快都逾越到美德的反面。他起身來到窗前,很遠(yuǎn)的天邊是一片紅,太陽正努力冒芽。電錘聲聲不息,他拿起電話要打給保安室。電話撥出去又很快摁掉了。他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老了。有一定年紀(jì)的人才和這個世界這么較真。
家里就他一人,老婆回老家了,老丈人住院了。八十七歲,說不行就不行了。他進(jìn)了廚房,不知道往哪去摸。燒一壺水,吃藥。最近血壓高了,吃藥也壓不住。醫(yī)生說換藥試試,他計劃換還沒換,老藥再吃一次。吃了藥,洗漱。這是必然的程序。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要老了,明年就五十了,頭頂稀了,兩鬢唰唰地白。他不太喜歡這張臉,他知道別人也不喜歡。別人的表情就是鏡子。沒辦法,只能在此基礎(chǔ)上修補(bǔ)。他知道快五十了還是個副科長的原因。他小心把嘴里的沫子吐到池子里,牙刷在水管下沖。一只手往頭發(fā)上抹水,頭發(fā)很聽話地臥倒又起立。遠(yuǎn)處傳來一聲“老式油條”的吆喝。他狠勁拍了兩下頭,又小心翼翼把頭發(fā)扶起,把臉貼近玻璃鏡子,修補(bǔ)效果一般,就這樣了?;匚荽┮路脍s上那個吆喝。那個油條好吃。
下了樓,遇到很多人都往小區(qū)廣場走,有人和他招呼。他忘記了買油條,也加入到做核酸的隊伍里。前面有一百多人,看著嚇人,其實很快,大約二十多分鐘就輪到他了。做完核酸他想起了油條。賣老式油條的沒了蹤影,吆喝聲也沒有了。小區(qū)門口有一家梧桐居,胡辣湯豆沫小米稀飯八寶粥,油條油餅油饃頭,品種不少。這里的油條沒“老式油條”好吃,轉(zhuǎn)念一想,好吃的東西都不一定健康。老式油條里摻有白礬,吃多了貧血、骨質(zhì)疏松、記憶力減退。這也是安慰。他喝一碗胡辣湯,吃了幾塊油饃頭。出梧桐居等公交的時候,才想起今天不用去單位,都在家里辦公。他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了,放松下來他就站在公交站牌下發(fā)呆。別人看他像個等車的人,他的眼睛沒個落處。
他不想回家,不想聽那個如雷的電錘聲響。
他拿出手機(jī)看工作群。新信息只有一條。行政科的副科長,也是一個快退休的人。在家病著。沒上班。他發(fā)的是:同志們早上好。孤零零掛著,二十多分鐘了沒誰理他。同學(xué)群還沒動靜,但能看到昨晚到凌晨之后的記錄,談的是國際熱點,看得出還有爭論。這時候道路上的人車多起來了,人行道上一輛三輪車蹭到了人,兩個人在吵。他沒有理會,憑生活經(jīng)驗知道,他們吵一會就各奔東西了,和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個樣。所有事情都是這樣的。菜市場在馬路對面,他左沖右突過了馬路。他打算回家順帶把菜買了。付錢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堂弟。他從兜里拿出一個紙片,上面是今日要做的事:一,給堂弟隨禮。二,買藥。三,報半年社情民意總結(jié)?!疤焯玫苋ナ懒?。他們一起長大。每次回老家,他們都在一起喝酒。有一年夏天喝酒時堂弟說他置買了收割機(jī),三天三夜不睡,一天掙一萬塊。他勸堂弟,可不能這樣,這樣是要命的。堂弟是累死的。堂弟比他小兩歲,確實有點早。
疫情回不去,微信帶去,給三百還是五百?堂弟花不了,送堂弟的人買點酒吧。他有點心疼,堂弟和錢,他都舍不得。
他拎著菜回小區(qū),大門口堵著兩個老頭。他們手里也拿著早餐和蔬菜。倆老頭沒有門禁卡進(jìn)不去,正東張西望。四只眼睛平行著都看著他。他走近,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他的門禁卡掛在鑰匙鏈上,拿出來一刷,小鐵門嘩嘩啦啦就開了。掏鑰匙的時候,他心里生出一個小詭計,假裝是路過的和老頭們擦肩而過了。他看到了兩個老頭的失望。他決定從另一個門進(jìn)去。他走出很遠(yuǎn)還能感覺到那四只眼睛被他牽著。他忍不住在心里大笑,他笑彎了腰,笑出了淚。笑著笑著他感覺自己有點不地道,甚至有些惡毒。有那么一瞬間他原諒了自己。老頭們也沒損失什么,難得有這樣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