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中魚
湖南永州市的道縣,古稱道州,歷史上曾與衡州(今衡陽)、郴州、永州并稱“湘南四州”。其文化底蘊十分深厚,自然景觀頗為美麗。鮮有人知道,這個地方還曾發(fā)現(xiàn)一件“來歷不明”的國寶——戰(zhàn)國雙環(huán)耳弦紋鐵鼎。說它“來歷不明”,是因為偶然得之,卻不知出自何處。
那是1986 年的一天,文物部門工作人員在永州市道縣仙子腳鎮(zhèn)黃田崗村,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只被老百姓稱為“帶腳鍋”的鐵器,雖然銹跡斑斑,仿佛一個自沙場歸來的鐵甲戰(zhàn)士,雖然臉上積滿灰塵,但湮沒不了本身所散發(fā)出的英俊之氣。于是,文物工作人員依照法律法規(guī)予以征收。后來,經(jīng)過專家鑒定,此鼎屬戰(zhàn)國器物,鐵質(zhì),褐色??趶?2 厘米,連耳高16.5 厘米,重2568 克,屬禮器。該鼎三方足,雙環(huán)狀立耳,侈口,折腰,腹飾三道弦紋,淺腹小平底,是我國鑄鐵工藝發(fā)明階段典型器物。
在道縣文物局,我仔細端詳這件珍貴的鐵器,仿佛打量一位久違的朋友??纯此纳聿?,以及“長相”,再去研究有關文獻,居然有一種穿越時空之感,引起了無限遐想。
在三千五六百年前的商周時期,聰明的人們把銅礦石收集在一起,放在一個耐熱的陶質(zhì)容器里,點火加熱。當溫度到了足夠高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些礦石就變成了液體,于是把液體灌進不同的泥土模型中,澆水冷卻之后,就鑄造出來各種各樣的銅器,這就締造了中國歷史上一個偉大的時代——青銅時代。
青銅時代催生了青銅文化,并且在中華大地遍地開花。透過時間的罅隙,我仿佛看見了我們的祖先對所鑄造的器具進行了升級,他們先把礦石放在陶瓷容器里,把火燒到一定高溫后,倒出大量的金屬溶液做成青銅器之后。再把容器底層那些熔不掉的礦石頑固分子收集在一起,抱著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繼續(xù)加溫,使之最終熔解。再將這些液體倒進模具里,進行修飾、冷卻處理和最終定型。就這樣,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實驗,他們終于又制造出了嶄新的鐵器,而且把它們大量運用到生產(chǎn)生活之中。
我們祖先初期制作的鐵器,多為削、刀等一些小工具。后來,就出現(xiàn)了鋤、鏟、錘等多種農(nóng)具以及刮刀、環(huán)、鉤等雜用器。同時,由于利益爭奪和戰(zhàn)爭的爆發(fā),也產(chǎn)生了劍、鉞、戟、矛、匕首、胄等兵器?!豆茏印ずM跗贩Q:工匠必有斧、錛、鑿、鋸、錘,就是當時手工藝的真實寫照?!墩撜Z·衛(wèi)靈公》之所以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因為鐵工具遠比銅工具鋒利,更適合用來在石頭和玉璽上銘刻文字。
鐵是銅的兒子,有著比父親更硬的骨頭。在鐵器龐大的家族中,有一種非常顯眼、也十分常見的食用器具——鼎。
眾所周知,鼎是中華文化的重要標志,有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妒酚洝し舛U書》說:“黃帝采首山銅,鑄鼎荊山下?!倍鶕?jù)中國現(xiàn)有的考古資料,考古學家們推測為夏文化的二里頭文化第三期(距今三千五六百年)就發(fā)現(xiàn)了青銅鼎,這被認為是青銅禮器的源頭。只是到了商代,隨著青銅鼎的大量出現(xiàn),留給后人的印象更深刻一些、后人由此稱商代為青銅時代而已。到了戰(zhàn)國中期以后,隨著鐵器的普及,鐵鼎也就隨之而生。
其實,鼎最初只是一種食物器皿,而且主要用于煮肉盛肉,這從“牛鼎烹雞”“鐘鳴鼎食”“魚游沸鼎”“嘗鼎一臠”“大烹五鼎”等成語的含義和出處中可以得知。通過這些成語,我們可以想象出以前的祖先在飲食方面是多么的豪爽,大快朵頤,從來不曾像今天的人們一樣面對豐盛的宴席首先要考慮到減肥和預防各種疾病。也許,當年我們原本以果蔬果腹的祖先們,在與野獸搏斗付出巨大代價才取得了勝利,出于憤怒或仇恨偶爾食用了對方的骨肉,沒想到味道是那樣的鮮美,因而決定今后多吃肉食,并制造出了鼎這種食用工具。所以,人類學家認為,以鼎食肉是中華民族進步的重要一環(huán),人類身體發(fā)育因此大為增快,大腦也日益發(fā)達。
透過文獻的縫隙,我們可以得知,早期的鼎是圓形的,而且配有三只腳。因為圓鼎適合圍坐,因此在燒火、取食方面遠遠比方鼎要方便。后來,人們出于對祖先的敬奉,把鼎擺到了太廟,使之成為一種祭祀禮器。到了商代,人們信奉“天圓地方”世界觀,于是用青銅把鼎鑄成了方形,加上民間傳說,黃帝鑄造完成的三只寶鼎忽然失傳,直到夏朝的開國國君,那個以治水而名垂千古的禹“(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皆嘗亨觴上帝鬼神”。從此,九鼎也就成為王權的象征,傳國的寶器。
隨著時代的變遷和人們審美觀的變化,鼎也就經(jīng)歷了一個“成長”過程:開始很小的鼎,逐漸變得高大莊嚴起來,除了成為鑄造講究、秩序嚴格的祭祀神器,也由王權的象征演變成一種力量或權力的象征。
在中國歷史上,曾有兩則因鼎鬧出的笑話:一是公元前607 年,楚莊王熊旅借伐陸渾之機,把楚國大軍開到東周首都洛陽南郊,威脅剛剛即位的周定王,與定王的使者王孫滿舌戰(zhàn),鬧出了一個“問鼎中原”的典故;二是《史記·秦本紀》曰:“武王有力好戲,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至大官。王與孟說舉鼎,絕臏。八月,武王死。族孟說?!闭f的是公元前307 年,秦國攻占韓國重鎮(zhèn)宜陽。秦武王大喜,與任鄙、孟賁一班勇士到宜陽巡視,在太廟中與孟賁舉鼎游戲,折斷腿骨。同年八月,秦武王因此去世??梢哉f,秦武王自找苦吃,被鼎所滅。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永州屬楚國南境,與后來出現(xiàn)的南越國毗鄰。由于中華文明的最早發(fā)源地在黃河流域,所以,永州歷來是一個經(jīng)濟相對落后的南蠻之地。盡管道縣的玉蟾巖發(fā)掘出了距今1.2 萬年至1.4 萬年的稻谷和陶片化石,表明永州這一帶很早就有勞動者的背影,但這些背影可能并不是當時最先進技術掌握者的背影。比如,這件戰(zhàn)國雙環(huán)耳弦紋鐵鼎,雖然在道縣境內(nèi)征得,按照前面所述古人鑄造的容器是從陶瓷升級到青銅,玉蟾巖發(fā)明陶瓷者的后代有可能進行了改良,發(fā)展到了青銅甚至鐵質(zhì)容器,但我們還是沒有充分證據(jù)能證明這件戰(zhàn)國雙環(huán)耳弦紋鐵鼎就鑄造于永州。
基于上述原因,站在這只鐵鼎面前,我只能懷著對鄉(xiāng)土眷戀的一種私心,臆想出先民們當年在永州之野鑄造它的情景:在一個青銅爐前,一群先民不斷地往爐子底下添柴,使火保持旺盛狀態(tài),而爐膛里的礦石開始傳出炒豆子般的聲響,后來就漸漸失聲,并逐漸傳來沸水的聲音。這群先民分工合作,有的取來早就精心準備好的模具,有的備好冷水和其他材料,更多的則是幫忙將金屬液體小心翼翼地倒入模具之中,澆鑄出一件美輪美奐的雙環(huán)耳弦紋鐵鼎。這種造型和結構,可謂用心良苦:三只方足,猶如雄性動物強有力的腿腳,使之保持平穩(wěn)不倒;雙環(huán)狀立耳,便于裝填、傾倒食物和搬移;侈口,便于更多人聚餐;折腰,腹飾三道弦紋,猶如雌性動物的曼妙柔美;淺腹小平底,更利于聚熱煮食。
毋庸置疑,這件鐵鼎的鑄成,曾經(jīng)給他們所在的群體帶來了無限的欣喜與生活享受。在后來的歲月中,這群先民及其子孫把眾多的美味記憶留在了鼎底。以致兩千多年后的今天,站在鼎前觀賞,我眼里依然能顯現(xiàn)出當年先人們圍著此鼎煮肉的畫面,鼻子能聞到當年鼎里飄出的肉香。
1956 年2 月底,零陵縣第四中學拉開了擴建運動場的序幕。
就在擴建施工時,施工方發(fā)現(xiàn)了一座古墓,于是層層上報,到達省里。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派出的專家周世榮,在零陵地區(qū)文物工作者的陪同下,立即對現(xiàn)場進行清理發(fā)掘。從現(xiàn)場發(fā)掘的痕跡來看,是個偏南北向的長方形磚室墓。那些磚帶有許多X 形的幾何形花紋,如同濃縮的歷史皺褶,既精美,又深邃。根據(jù)群眾的反映,考古專家們在兩天時間內(nèi)就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暴露在地面的古代磚墓24 座,這些發(fā)現(xiàn)令他們感到驚訝和欣喜。他們按照發(fā)現(xiàn)的順序進行編號,把第一座大型古墓編號位零文MO01號,在它的墓室內(nèi),出土隨葬品大小共126 件。其中,在墓室封口處,出土了一批陶器和金銀器。而陶器包括陶遏9 個,雙耳陶罐兩個和陶缽一個。后來,專家們覺得那兩個雙耳陶罐淺而敞口,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更像杯子,于是改名為陶耳杯。
當我見到這兩只東漢雙耳陶杯時,已經(jīng)是在它們重見天日60 年之后。在永州博物館展廳頗為幽暗的環(huán)境下,一束射燈照在它們疲憊的軀體上,如同在漫長的隧道里,聚焦兩粒閃光的礦石。那種感覺難以言狀,彼此相距似乎很遠很遠,令人無法觸摸;卻又似近在咫尺,能讓人感覺到它們的心跳。
耳杯,又稱羽杯、羽觴,造型上為扁橢圓形,弧形壁,淺腹,口緣兩側各有一個半月形耳。它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盛行于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唐代以后就很少見到了。耳杯的材質(zhì)包括青銅、漆、陶、玉,它的用途是除了飲酒,還可以作為盛放蘸料的盛器使用。
作為中國最古老的飲酒器之一,耳杯的來源似乎有點令人感到戰(zhàn)栗。在一些考古專家眼里,耳杯的造型是脫胎于人頭碗的造型,乃是墓主人尊貴身份的象征。作為“禮器”,耳杯不是一般人可以使用的,只有在高等級大墓中才會出現(xiàn)。
人頭碗?是不是很嚇人?
但在歷史上確實存在著這類野蠻的記載。只是這樣的野蠻,不是漢族的發(fā)明,而是匈奴的專利。用人頭碗作飲器,源于匈奴習俗,屬于阿爾泰游牧文化。也只有以征戰(zhàn)擄掠為生的族類,才會產(chǎn)生出這樣的文化習俗,其歷史十分久遠。
看著人頭碗照片,我腦子里突然臆想出這樣的畫面:
在茫茫的大草原,一支馬隊快速奔馳,領頭者背插弓箭,手里高舉大刀,帶著他的部下沖向不遠處的敵陣。萬馬奔騰,刀劍亂舞,有人不斷倒下,鮮血直飛……當敵人紛紛潰退時,領頭者將敵人主將的首級砍下,提起來掛在馬上,帶回部落,然后加工成碗,用來盛裝祭品,以彰顯自己的英勇與尊貴身份。
雖然這只是我個人的一種臆想,但也有一定的歷史根據(jù):1957 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北邯鄲澗溝文化遺址祭祀坑一側的窖穴遺址中,一次性挖出6 個這種人頭碗,顯然是被精心擺放過的,且是用于獻祭的?!逗鬂h書·西羌傳》中也有這樣的記載:當冤仇化解了結后,羌人就用骷髏頭來喝酒,以示慶賀。
宋代是中國歷史上最繁榮和強大的朝代之一,但它的沒落令人十分心酸。史書記載,南宋滅亡后,羌人出身的元軍大將楊璉真伽(耶律的異寫)等人在宰相桑哥的支持下,兩次洗劫宋六陵,將宋六陵全部盜挖,并廢陵毀尸,徹底破壞。他們第一次盜掘的是宋六陵北陵區(qū)。楊璉真伽等帶著人馬涌入陵區(qū),南宋守陵官羅銑竭力相爭,不讓開陵,盜賊拔刀相逼,羅銑無奈,大哭而去。楊璉真伽等人首先挖開的是宋理宗趙昀的永穆陵,棺中寶物被一搶而光后,盜賊們又將理宗尸體倒懸,撬走口含的夜明珠,瀝取腹中的水銀。之后,還把宋理宗的頭顱割下來帶到元大都中,命工匠制成酒杯,用為蒙元皇帝家廟中的祭祀禮器。直到元朝滅亡,這個頭顱杯才被朱元璋帶回南方安葬入土。
由此可見,人頭碗的制作,直到元朝還在盛行。
我分析,甚至固執(zhí)地推測,從人頭碗到陶耳杯,主要是經(jīng)歷了材質(zhì)和造型兩大變化。從材料來講,匈奴用人頭制作碗,充滿血腥,是漢人所不齒的,因而改為青銅、漆、陶和玉。而造型的變化源自陶器的制作。與陶質(zhì)耳杯相比,戰(zhàn)國和先秦時期的青銅耳杯,雙耳不一定是平于口沿的,有些是貼在兩邊的,就像人的兩只耳朵一樣,不會與頭等高。而在陶器的制作過程中,大約是為了加快速度、提高產(chǎn)量和便于使用,或者還有其他鮮為人知的原因,就慢慢改成雙耳與杯口平行了。
此外,說漢代耳杯來自人頭碗,也可以在“鹵”字本義上得到印證?!胞u”字在甲骨文中就出現(xiàn)了,指一種祭祀方法,即用人頭碗來祭祀。按照一些文字專家的分析,甲骨卜辭中的“鹵”,可能指從人牲頭上鋸取頭顱,盛上白花花的腦髓來獻祭,也可能指把頭蓋骨鋸下,加工制成嘎巴拉碗,盛上祭品獻祭。這些雖是后人的猜想,但此物代表享用者的尊貴身份,則是毋庸置疑的。
耳杯出現(xiàn)于漢代墓葬中,與當時人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有關。在漢代人的觀念中,人死了好像是沿著階梯走進地宮去另一個世界繼續(xù)生活,因此流行為死者配置一套生前日常生活所需的器具,即“事死如事生”。唯一變化的是,漢代一改以往隨葬實物的傳統(tǒng),而是仿照日用器具制作專門用以隨葬的陶質(zhì)模型,就叫“模型明器”。耳杯,就是其中之一。
漢代酒器最基本的組合:樽為盛酒、溫酒器,勺為挹(舀)酒器,耳杯則為飲酒器。這兩只出土于零陵東門外原零陵縣第四中學的東漢雙耳陶杯,長13.2 厘米,寬約11 厘米,高4.5 厘米,重225 克,屬于泥質(zhì)灰陶,它們的體型如同一對孿生兄弟,但顯得有幾分小巧玲瓏。這對東漢雙耳陶杯,像兩朵并蒂蓮,開放在永州之野,散發(fā)出一種特有的氣息。這不僅僅是湖湘大地的恩情,也是瀟湘二水的澆灌,更是人間佳釀的滋潤。令人感到心疼的是,它們的里里外外都顯得十分斑駁,膚色如同耄耋老人,似乎在透露出僅有的腐朽生命氣息。不過,從高處俯瞰,我感覺到似乎有一種白酒的氣韻依然在里面流動著,漢代許多真實的生活場景也由此慢慢復活,我也似乎應邀參與到了一場兩千多年前的宴會,不僅看到了那宴席上的佳肴,更聞到了那宴席上美酒的陣陣醇香。
與朋友到永州市博物館參觀,在整體光線較暗的國寶展廳里,透過射燈凝眸那一件件精美的文明瑰寶、文化結晶,看看它們的文字簡介,再想象它們的滄桑歷程,我心里就涌起一種與時間對話、與歷史握手的感受。
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有的國寶乍看起來貌不驚人,或者說十分平凡,但它價值連城,身份令人感到震撼。比如,我在永州文物檔案中看見的一只東漢白瓷碗,就屬于這類。這只來自藍山城郊的東漢白瓷碗,從它重見天日的那一刻起,就受到文物部門的關注與呵護。
在永州現(xiàn)有的9 縣2 區(qū)中,藍山是一個規(guī)模很小的縣,與廣東連州交界。但是,它地下所藏有的文物和歷史秘密卻不小,是我們不能忽視的,甚至可以說在永州文物史上占據(jù)著重要地位。
讓我們把鏡頭往前倒推,還原它的驚人發(fā)現(xiàn)吧。先定格在2012 年11 月中旬,當年的初冬時節(jié)。一群考古工作者趕到藍山縣塔峰鎮(zhèn)五里坪,對一處古墓群進行現(xiàn)場發(fā)掘。即便在初冬,有的人額上還冒出了些許汗水。原來,這里新近被規(guī)劃為工業(yè)園區(qū),施工時居然共發(fā)掘西漢早期至魏晉時期的古墓葬48 座,這個數(shù)字在湖南考古史上是比較少見的,而且所發(fā)掘的墓葬和出土文物都有鮮明的湘南地方特色,似乎可以看出大約兩千年前楚越兩種文化在此碰撞交融的背影。
再把鏡頭繼續(xù)往前倒推到1984 年,這是最早揭開古墓面紗的時間。那一年,五里坪的一個村民為了建房子,在挖基礎時忽然發(fā)現(xiàn)古墓,文物工作者得到線索,從中發(fā)掘出土陶屋等8 件陶器。1987 年6 月,全地區(qū)進行地下歷史文物普查,專家們在這里找出的古墓達11 座,數(shù)量驚人。特別是9 號墓室的墓磚文上有“熹平元年”字樣,這就把墓葬的時間定格在漢靈帝熹平元年,即公元172 年。
在對這11 座墓葬的清理發(fā)掘中,共出土文物81 件,以陶器為主,有陶罐、陶缽、陶權、陶屋、銅鏡、鐵插、五銖錢等物。其中,一件白釉陶碗脫穎而出,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就是這只東漢白瓷碗。
經(jīng)文物專家鑒定,這是一只瓷質(zhì)碗,胎釉白中閃褐黃色,屬早期白瓷??趶?6 厘米,底徑10.2 厘米,高8 厘米,重645 克,屬盛貯器。碗圓唇,口微斂,鼓腹,圈足,內(nèi)外均施黃釉,胎釉白中顯黃,是白瓷初創(chuàng)時的佳作,最后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碗底尚有四個支釘痕,仿佛是東漢時期的郵戳。郵差背著它,騎著驛馬在石板路上平平仄仄穿越近兩千年的風霜,才投遞到了今天。
這是藍山的榮幸,也是永州的榮幸,更是我們的榮幸。
面對這突然而至的漢代文明碎片,有人驚喜,有人贊嘆,有人惋惜。而我為了追尋這只東漢白瓷碗的前世今生,費時查閱了許多文獻。在追尋過程中,我?guī)锥让糟瑤锥壤Щ?,輪廓時而漸清晰,時而模糊,由此進入了夢里尋他千百度的如幻境界……
漢代的某些日子,在中國南北方一些為官方制作陶瓷的窯洞里,無數(shù)工匠正在圍繞一些瓷器胚胎進行反復研究,而且表情顯得頗為焦慮。他們之所以這樣緊張焦慮,是因為前不久宮里傳出了這樣一句話:“每年送進宮來的瓷器,都是千篇一律的色彩斑紋,你們這些工匠就不能動動腦子推陳出新?”宮里傳出來的話未必就是圣旨,但至少代表了上層的某些意思。因此,如何改良技術燒制出新的陶瓷并把它們送到皇宮里去,就成了當時官窯工匠們的首要任務。他們由此進入了或團隊合作、或獨自鉆研的競爭時代,大家都想搶先博得圣上的贊賞與嘉獎。
花開花落,冬去春來。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不知愁白了多少工匠的頭,不知皇宮里更換了多少位主人,更不知大漢是否遷移了都城。反正,就在人們似乎漸漸淡忘這件事、工匠們對這個任務也逐漸麻木之際,一個或幾個經(jīng)驗豐富的官窯工匠經(jīng)過多年的探索,終于找到了一條陶瓷發(fā)展的新途徑——白瓷。
這一發(fā)現(xiàn),如同在茫茫黑夜突然看見了皎潔明月,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原來,這位或這幾位工匠通過大量比對,先是選擇了一些含鐵量較少的優(yōu)質(zhì)瓷土,制作出一批陶器胚子,放進窯爐里進行第一次燒制。等陶器定型后,取出來上釉,一種鐵元素含量小于1%的透明釉,然后再放進窯爐里進行第二次燒制,而且溫度達1200℃以上。這時候的陶器胚子,如同鳳凰涅槃,經(jīng)過高溫大火的淬煉,脫胎換骨成一種高貴的瓷器新寵。
在我看來,白瓷的問世,帶有一種返璞歸真的味道,它如同一位田徑健將,憑著自己的奔跑速度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把平時那些高貴典雅的青花和色彩艷麗的彩瓷甩開了一大截距離。雖然看上去沒有彩繪瓷的斑斕花紋和艷麗色彩,但在樸實無華中,帶給人們一種自然天成的美。
很多時候我在想,這位或這群發(fā)明白瓷的人究竟是誰呢?為什么各種文獻中沒有具體記載?假如當年有人像記錄蔡倫改進造紙技術一樣,記下改良陶瓷技術并發(fā)明白瓷的人或人群,把發(fā)明者的故事及其發(fā)明過程全部記下來,就會成為彌足珍貴的文獻資料,今天的研究者也不用費盡腦筋去揣測了。
遺憾的是,沒有,什么都沒有。各種典籍關于白瓷的記載,都如同一張任畫家發(fā)揮的白紙,令人無限遐思。
或許,由于各種原因,當時的文人視野和交往比較狹窄,像長期窩在山野窯爐的工匠一類的人,除非別有用心,一般是很難闖入文人視線的。好像那些人類歷史上許許多多偉大的無名英雄一樣,他們?yōu)槿祟惖慕夥藕瓦M步付出了畢生精力和心血,最終沒有留下自己的姓名。盡管如此,廣大歷史研究者和后人還是很感恩他們的。因為他們就像一粒粒碎石,鋪成了人類前進的平坦大道;像一塊塊結實的磚塊,疊成了人類眺望遠方的萬丈高樓;像一朵朵雀躍的浪花,簇擁成了波瀾壯闊的美麗海景。
截至目前,永州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古窯只有冷水灘窯,存在于南朝至宋代之間。顯然,藍山縣變電站施工時出土的這只東漢白瓷碗不是永州“土生土長”的。那么,它究竟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它燒制于南方官窯還是北方官窯?又是通過什么途徑來到永州藍山的?途中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波折?有哪些逸聞趣事?這一切都是謎。正因為這樣的謎,就更添了它的神秘魅力。
或許,它出自漢代的某個著名官窯,也曾進入皇宮或王侯將相之宅,被一些貴族用來盛裝米飯或白酒,最后因為“皮膚病”(碗身色澤不勻,有一條斜著的兩指多寬的流水紋)被清了出來,由此落入民間?;蛟S當時,碗身有一條斜著的流水紋就像今天的服飾一樣,屬于前衛(wèi)、時髦,它屬于高品位的種類,因為種種原因追隨主人到了永州之野的藍山。
當然這僅僅是我的臆測。也許,它的來歷還有N 種可能。
歸根結底,天底下的事物總是不斷變化的。文物也好,財富也好,江山也罷。每一次朝代的更替,就像一次地震,總會毀滅一些古舊的東西,也會催生一些嶄新的東西。可能就在這一次次的“地震”中,那些雍容華貴的瓷器紛紛從歷史的展架上墜落,跌入歷史的裂縫中。個別幸免于難的瓷器,就像一片片落葉,被歷史的風雨吹打得不知去向。其中,這只東漢白瓷碗,不僅盛裝過漢時的米飯,也曾盛裝過漢時的明月和風霜,興許還盛裝過漢時的歡樂和憂傷,而它最后像一片浮在湖面的落葉,被時光之水沖洗到了藍山。
遺憾的是,它的主人把它當作陪葬,從而讓它一睡就是近2000 年。當它出土的那一刻,在發(fā)掘現(xiàn)場的人,似乎都聞到了它散發(fā)出來的近兩千年前的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