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珍
一年四個季節(jié):春、夏、秋、冬,都愛出爾反爾;可實際上世間沒有比它們更一板一眼的了。
——米·普利什文《一年四季》
立春前兩天,我夢見了昆明的巷子和米軌。自己的影子長長地落在鐵軌上,鐵道兩旁開滿了紅的凌霄,紫的玉蘭,黃的迎春。身后的天空是馬上要黑下去的淡藍,一朵云迷路了似的停在半空中,夕陽給它好好鑲了金邊。對面走來兩三個牽著小孩子的大人,手捧著小仙人掌,就像從夢的深處過來,又像直接從春天里走出來。
醒來后我想,云的南方就是離春天要更近一點啊——所以叫春城。那條巷子大約就是文化巷。從翠湖邊沿文化巷走到西南聯(lián)大舊址,校園墻外就是米軌,也就是滇越鐵路。順著米軌一直走,走到越南海防去,再從碼頭坐一艘慢船到巴黎,王彩玲的夢想就實現(xiàn)了一半。她可以一路唱歌,唱給沿途的春天聽。
立春一過,實際上城市里還沒啥春天的跡象,
但是風(fēng)真的就不一樣了。風(fēng)好像一夜間就變得溫潤潮濕起來了。這樣的風(fēng)一吹過來,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給感動了。
這是電影《立春》開頭時主角王彩玲的獨白。自稱“一貧如洗,長得又難看,上天就給了我一副好嗓子”的她,是山西某小城師范學(xué)院的音樂老師,業(yè)余愛好唱歌劇,夢想進中央歌劇院,“總有一天唱到巴黎歌劇院去”。她連反復(fù)唱的歌劇名字都和春有關(guān):舒伯特的《慕春》。
誰不愛慕春天呢?“天地間萬物正在變化。這世界一天比一天美麗?!?/p>
也正因此,立春才一直是一個真正的節(jié)日,而不僅僅只是一個節(jié)氣吧?
立春三候,分別是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振和魚陟負(fù)冰,都很好理解。節(jié)氣當(dāng)日東風(fēng)便催化了春冰,五天后蟄伏在凍土里的昆蟲微微振動翅膀卻尚未離開。魚陟負(fù)冰的意象最美:在水底沉潛了一個冬天的魚兒醒了,要去看一看春天的陽光,而春冰尚未化盡,因此浮上水面時總還負(fù)著一兩塊細(xì)碎的冰,上下折射出晴日的影,水的波光,銀亮亮的鱗。
寫“七十二月令候”的人大約是個詩人。
而和立春相關(guān)的詩詞也尤其多。宋朝張軾《立春偶成》對仗工整,文字淺近,想必古往今來當(dāng)過許多春聯(lián)。辛棄疾和朱淑真千古風(fēng)流人物,也不免要頌一頌這立等可至的春。稼軒有“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句(《漢宮春·立春》),“卻笑東風(fēng)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仍“清愁不斷”。女詞人句句暗合節(jié)俗,結(jié)尾卻充滿希望。
停杯不飲待春來,和氣先春動六街。
生菜乍挑宜卷餅,羅幡旋剪稱聯(lián)釵。
休論殘臘千重恨,管入新年百事諧。
從此對花并對景,盡拘風(fēng)月入詩懷。
原來古往今來,一年年的祝福都是如出一轍,所謂成年人的天真,無論多少余恨都?xì)w于“殘臘”,也就是即將翻篇的舊年;而新年自應(yīng)“百事諧”,更兼“風(fēng)月入詩懷”,端的富貴且不流俗。但這首詩除了許愿,也還暗含許多具體的風(fēng)俗勞作。比如生菜卷餅也即春餅,古時候就有“咬春”的習(xí)俗。古人將生菜春餅放在盤中以示“迎春”,做好后又必將置好的“春盤”饋贈四方友鄰——讓人不禁想起韓劇《請回答一九八八》里的情形。小時候家里做了難得的吃食,媽媽也會交代送去給鄰居嘗嘗。我記得小時候就給隔壁的劉奶奶送過剛從老家捎來又切片蒸好的噴香的新臘肉,當(dāng)即換回了一滿碗剛煮好的糖黑豆,劉奶奶生怕給少了,堆得高高冒了尖兒,也不擔(dān)心小孩子捧著碗上下樓跌灑了。到現(xiàn)在還能記起那冒著熱氣的黑豆的甜香以及捧碗行走時喜悅又惕惕的心情。
古時立春規(guī)矩大,連皇帝都不能免俗,需以春盤賜予近臣——可憐皇帝老兒孤零零住在皇宮里沒甚鄰居,想與民同樂只能專門設(shè)宴,據(jù)說比民間略講究些,號稱“三生菜”,“生”即“萬物生長”,也就是古時的生菜沙拉了……又有“五辛盤”,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蔥、蒜、韭、蓼蒿、芥等辛辣之菜,雜和食之,取迎新之義,謂之五辛盤?!币孕劣?,想象一下也不甚好吃——而且想必是不能賜給皇家寺廟的,因為“五辛”其實就是“五葷”。但這風(fēng)俗由來久遠,晉代周處——就是那個鄉(xiāng)中三害之一實則傳說不盡不實的周處——在《風(fēng)土記》里寫,“正元日,俗人拜壽,上五辛盤,松柏頌,椒花酒,五熏煉形”,最后一句據(jù)說是激發(fā)五臟之氣,倒也暗合春季養(yǎng)肝的醫(yī)理。晉代還遵照干支紀(jì)年慶祝春節(jié),一歲之交為元旦;而到宋就漸漸變成了立春為大。若循宋例,就不會有“無春年”的說法,因為年歲更替以立春始,自然年年都不缺春天。
朱淑真詩里的“羅幡聯(lián)釵”,和稼軒詞里的“春幡”也是一回事。元代維吾爾族大詩人貫云石一生填了數(shù)支《清江引》,其中一首也名“立春”:
金釵影搖春燕斜,木杪生春葉。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熱。土牛兒載將春到也。
第一句的“金釵春燕”,影搖燕斜,淹然百媚,意思相差仿佛,都是紙剪圖樣掛在女子金釵上迎春。最后一句土牛兒“載將春到也”,比他早幾百年的東坡先生也寫過: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fēng)來海上
便與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fēng)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減字木蘭花·立春》
這里寫的春牛就是載春的土牛,也是古代立春祭的一種?!稏|京夢華錄·立春》載,“立春前一日,開封府進春牛入禁中鞭牛。開封、祥符兩縣,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絕早,府僚打春,如方州儀。”農(nóng)業(yè)社會,春耕是第一要事,上古于臘月制作土牛以送寒氣,到宋就變成立春造土牛勸農(nóng)。一般由知縣或朝廷委派的勸農(nóng)官執(zhí)春鞭隨鼓聲擊土牛三下,而后交給下官黎民鞭打,打至土崩牛解,碎土有如菩薩案前供奉的香灰一般吉利——這當(dāng)然是迷信。這套儀式因和春耕有關(guān),因此各州郡都要循例如儀,漸漸地不光是風(fēng)俗,竟成了制度了。
不甚講究的地方以楊柳枝代春鞭,另有些地方卻要專門制造的彩杖,宋陳元靚在《歲時廣記·纏春仗》里專門講了做法:“春杖子用五(彩)絲纏之,官吏人各二條,以鞭春牛?!?/p>
東坡生前身后的無數(shù)人一定都和他一樣,在若干春天見過這樣氣派的彩杖;卻不是每個人都寫得出“無限春風(fēng)來海上”這樣的句子。所有關(guān)于立春的詩里,我最愛的當(dāng)屬這首減字木蘭花了,一讀就歡喜無盡,輕快,朗朗上口,頗有春日活潑潑的氣息。
再多說幾句“春燕”。這種古代女子的立春飾物,又稱彩勝或彩燕,也稱宜春髻子——《牡丹亭》里也提過,最出名的《游園》折里杜麗娘登場:
夢回鶯囀,
亂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盡沉煙,拋殘繡線。
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
曉來望斷梅關(guān),宿妝殘。
你側(cè)著宜春髻子恰憑欄。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讀書時聽昆曲,總不求甚解那宜春髻子是什么?,F(xiàn)在才知道就是燕子形狀的頭飾,貼“宜春”二字于其上。但我總有一個錯覺,杜麗娘游春應(yīng)是春暮而不是才交立春,方會有“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之句。但再一想,湯顯祖是江西吉安人,牡丹亭故事設(shè)在南安——據(jù)考證此南安非福建南安,應(yīng)是江西贛州大余,此地自古便有人鬼戀的傳說,湯應(yīng)是回鄉(xiāng)道聽途說,才有了“幽媾”的靈感。我之所以有那樣錯覺,一則因為自己常年生活在北方,春天來得較晚;再者,誤把“南安”作“臨安”。臨安就是杭州,位處華東,比江西又冷些。實則贛州接近廣東,地氣暖,杜麗娘大約就是在華南立春日前后游的園,好日和風(fēng),著眼成春,并無感冒之虞。
說完戲,再說一個和春天有關(guān)的城市:別稱里就有一個春字。是的,離立春還有十天的時候我去了春城,正是一開始夢見的昆明。
其實是圖便宜買了聯(lián)航的飛行家盲盒,到了非兌換不可的時候??蛇x擇的目的地很多,有??凇刂?、寧波、西安、衢州,還有內(nèi)蒙古的塔城、海拉爾,等等。北方城市自然不選,難道在北京還沒有凍夠嗎?南方城市中,冬天是去??诘耐荆硕嗔丝傆X乏味;江南冬天大約也不好過。最后選了昆明。也許因為沈從文寫過:
一拍手,就常常可見圓頭長尾的松鼠,在樹枝間驚竄跳躍。這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當(dāng)成一個球,在空中拋來拋去,儼然在這種拋擲中,能夠得到一種快樂,一種從行為中證實生命存在的快樂。且間或稍微休息一下,四處顧望,看看它這種行為能不能夠引起其他生物的注意。或許會發(fā)現(xiàn),原來一切生物都各有它的心事。那個在曬臺上拍手的人,眼光已離開尤加利樹,向天空凝眸了。天空一片明藍,別無他物。這也就是生物中之一種,“人”,多數(shù)人中一種人對于生命存在的意義,他的想象或情感,目前正在不可見的一種樹枝間攀援跳躍,同樣略帶一點驚惶,一點不安,在時間上轉(zhuǎn)移,由彼到此,始終不息。
——沈從文《在昆明的時候》
什么地方才會有那樣“一片明藍別無他物”的天空?想不到別的,只有高原冬季的天空。便不惜經(jīng)停,換了去昆明的機票。
還是十多年前的八月間去過一次云南。那年十八,第二次沒有父母陪伴出門遠行。在昆明只待了一天就往北去了大理麗江,此后對春城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盛夏八月的陽光猛烈,哪怕正午,只要在陰影中立刻能感覺涼意。再有就是云南人民笑容耀眼——因為多數(shù)膚色黧黑的緣故,顯得牙齒格外潔白。
下午兩點四十出發(fā),經(jīng)停黔西南州首府興義,快九點才到昆明。到了以后發(fā)現(xiàn)果然比北京要暖得多,夜間還有零上十度。穿件呢子外套,再加毛衣襯衣就足夠了——通常說來,氣溫和緯度相關(guān),溫度從赤道向兩級遞減。而昆明位于東經(jīng)102°至103°和北緯24°至26°,正是理應(yīng)溫暖如春的低緯度高原。但沒想到的是昆明竟然比北京還干燥,酒店沒加濕器,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幾乎要生病。所幸住得離翠湖很近,睡到中午走出去,立刻就沐在新鮮喜悅的異鄉(xiāng)里:一天一地明晃晃的陽光,可在大街小巷風(fēng)馳電掣的共享電動車,提前到來的春天。
還有澄清妙目似的翠湖、湖邊遮天蔽日的海鷗。
翠湖是一片湖,同時也是一條路。城中有湖,并不妨礙交通……昆明人特意來游翠湖的也有,不多。多數(shù)人只是從這里穿過。翠湖中游人少而行人多。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游人了……即使仍在匆忙地趕路,人在湖光樹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樣了。
——汪曾祺《翠湖心影》
汪曾祺寫這篇《翠湖心影》是一九八四年五月,為了追憶三九年到四六年的昆明。他一定想不到寫完文章方一年,一大批西伯利亞的紅嘴鷗就不知偶然還是氣候變化的必然,大駕光臨昆明翠湖和滇池,此后年年十一月造訪,次年三四月才離開,如此三十六載,無一年斷絕。
我以前依稀聽昆明朋友提過冬天在翠湖邊喂紅嘴鷗,但并不是這次過來的原因。驟然看到海鷗的那刻還以為是在夢里: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這樣潔白,從遙遠寒冷的地方過來,卻仍強健地?fù)潋v著翅膀,在翠湖上空翱翔著的鳥兒。
湖邊不光鳥多,人也多。到處都是喂鷗的游客,或者談戀愛的男女。曬太陽的老人和狗懶洋洋地在湖邊長椅待著,仿佛早對游鷗與游客習(xí)以為常。但流傳最廣的海鷗故事,卻都和本地老人有關(guān),比如海鷗老人吳慶恒、海鷗奶奶崔鳳仙。白天喂的人多了,本地人便不上前,只在無人的清晨日暮與鷗親近。
我也想喂海鷗。在鷗糧和面包之間猶豫了片刻,終于選了分量更少也更貴的面包,因為賣的人告訴我“海鷗更愛吃”,就是很尋常的長餐包,日期很新,我還偷嘗了一口,不怎么甜——也許這樣才適合海鷗吧?
后來一路在翠湖、滇池、大理洱海邊也都喂了鷗。翠湖邊游人如織,海鷗反更警覺,一有人拋喂即成群結(jié)隊而來,食物拋至半空便有鷗迅疾地掠取,但絕不肯靠近人。無數(shù)遠道而來的姑娘小伙徒然地伸著手,而海鷗們則上演了“愛是想觸碰卻又縮回嘴”的心路歷程。它們中間的某些一定曾被人類傷害過。
洱海大得多,鷗沒有那么集中。偶有一小群在岸邊結(jié)集,和人的關(guān)系也較疏離,游客來喂則食,不喂則懶洋洋地鳧在水面上,比游客更懂得風(fēng)花雪月。但我在洱海邊的挖色鎮(zhèn)買當(dāng)?shù)匾环N叫破酥粑粑的厚實面餅時,問:“好吃嗎?”正手腳不停的老板頭也不抬:“不好吃還可以喂海鷗???”可見還是有很多人在此地喂鷗,我只是很吃驚他如此無所謂自己的勞動付諸流水游鷗。
后來這餅的大部分果然都進了鷗腹。老板很有自知之明。
而滇池的鷗卻和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樣。臨走前一晚,我訂了滇池邊的酒店,清晨走兩百米就到海埂公園。進園門,眼前即是空曠到無法想象的大湖,更意想不到的是沒有游人,只有無數(shù)遠遠近近潔白的鷗,卻也不給人密集之感,因為水面夠大,每只都有足夠大的空間鳧或翔。我又買了面包——比翠湖邊略貴——一揚手便有數(shù)十只鷗盤旋而至,輕倩無比地叼食后又飛開。那種準(zhǔn)確和速度感讓人如置身魔幻大片;但間或也有錯失,有面包不慎落水后的你爭我奪。比起原地投喂,反而邊走邊拋扔的成功率還高些。一直沿堤岸走,海鷗也會一直成群地跟,叫聲嘹亮,像道謝,喂完了就一嘯而散,在稍遠一些的湖面起落,旋舞。不是為了悅?cè)耍瞬荒懿豢窗V。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原來喂鷗真的會上癮的。如果我住在春城,想必也會日日去翠湖邊。想起黃景仁的《賣花聲·立春》:
獨飲對辛盤,愁上眉彎。
樓窗今夜且休關(guān)。
前度落紅流到海,燕子銜還。
書帖更簪歡,舊例都刪。
到時風(fēng)雪滿千山。
年去年來常不老,春比人頑。
“燕子銜還”正應(yīng)了眼前的景。而紅嘴鷗比燕子更累,年年八千里路回滇,與人盤桓嬉游仨月,再回北地。
仲則一生貧病不遇,卻擅以樂景寫哀情。辛盤就是前面說過的五辛盤——那么不好吃的東西,愁上眉彎也難怪。但春來了也要迎,所以“樓窗今夜且休關(guān)”,當(dāng)春是夜游神了,還會登堂入室。第三句仿佛去年場景,卻不再“書帖更簪歡”,“宜春髻子”也不戴了。讀到此或有疑問:是不是那個戴春幡的女子不見了呢?但又不明說,只說“到時風(fēng)雪滿千山”。正值立春,心境卻風(fēng)雪漫空:
“我都老了,春怎么還不老呢?”
《立春》里的王彩玲也一年年老了,卻仍沒辦成北京戶口,進不成中央歌劇院,更被同樣自稱有夢想者反復(fù)利用和欺騙。動心起念原本是最大的迷障,一念起時,千夫莫當(dāng)。一年年的又豈能讓這春心徹底死了呢。
永遠慕春。
四季流轉(zhuǎn),只為等一春勝景。春來了便歡喜,還在春日里已懷念,等離開后又無限依依:多么像愛情。但世間一切喜悅,原本都是成、住、壞、空?;糜X發(fā)生如此盛大,一旦幻滅又無盡空虛,可我們還是不能夠不做夢,還是不能夠不喜歡春天。還是不能夠不去愛。就像飛了一個月才到春城的西伯利亞的紅嘴鷗。就像負(fù)著春冰輕輕浮上水面的魚兒。電影《立春》里說:
每年的春天一來,實際上也不意味著什么,但我總覺得要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似的,我心里總是蠢蠢欲動,可等春天整個都過去了,根本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就很失望,好像錯過了什么似的,你能明白嗎?
我明白的。可春天就是春天本身呀。
每個生命中,有些雨必將落下?!嗬の制澪炙埂だ寿M羅《雨天》
雨水必將落下。雨水是自天而降的恩賜,是大地久旱的甘霖,是萬物回歸生機的必須;雨水降給義人,也降給不義的人,有時也會連降四十晝夜,是神決意毀滅世界的大洪水。馬孔多一連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雨,更是幾乎終結(jié)一切的災(zāi)難。雨水還是第二個節(jié)氣,辛丑新年上班的第一天。
而究竟什么時候下雨,比如雨水之日有沒有雨,是需要占卜的。
我大概是世界上最喜歡雨水的人,至少也是之一。但更奇怪的是這事如何被人發(fā)現(xiàn)的。大學(xué)在廣州讀書,春夏多雨,只要下雨必有人打電話到宿舍,喊我下去淋雨。男女都有,總有七八次。他們是怎么看出來的呢?
那時我比現(xiàn)在還更害羞一點,所以無論誰邀都不下樓。只在路上突然下起雨來時,才會比平時走得更慢一點,從來不打傘,哪怕臺風(fēng)?!谌A南,傘是專門用來遮太陽的。
大四那年秋天準(zhǔn)備考研,先坐火車去北京考察,非??尚Φ鼐旁鲁蹙蛡淞嗣抟?,因為從沒來過北方,不知道到底有多冷。一出西站就發(fā)現(xiàn)下雨了,黑暗空曠的站臺外,路燈倒映在地面的水洼,像點點清冷的珠光。坐公交車晃蕩很久才到北大,從西門進去在雨中迷了路,但見一個大湖,又見對岸隱約亮著燈的屋舍,仿佛一不留神跌入極深的夢境里。在校外青旅住下,第二天仍在下雨,走在三角地,才驚覺自己是全校園穿得最多的人,其他人最多不過薄外套,還有穿短袖狀若瀟灑地在雨中騎車來去的——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那男生一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還打著傘,還是比不上南方人遇雨的從容。
無論如何,一來就下雨,終于促使我做了決定。真考來了,才知道:北京幾乎是我待過的雨水最少的城市了。
一個喜歡雨的人,在不輕易下雨的北方,一晃也住了十幾年了。
起初總不能習(xí)慣,若很長一段時間滴雨不下,尤其是干冷的初春,會莫名焦躁。喜歡艾略特的《荒原》不為別的,只為字里行間充溢英倫的雨意。博爾赫斯和卡佛也都寫過雨的佳句: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xì)雨在落下
——博爾赫斯《雨》,陳東飚譯
早晨醒來時
特別想在床上躺一整天,
讀書。有一陣我想打消此念。
后來我看著窗外的雨。
不再勉強。把自己完全
交給這個下雨的早晨。
我能否這輩子重新來過?
還會犯下不可原諒的同樣錯誤嗎?
會的,只要有半點機會,會的。
——卡佛《雨》,孫仲旭譯
但最熨帖的,還是我們自己的詩詞,比如“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宋朝黃庭堅《約客》);“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唐代杜牧《江南春》);“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沾衣欲濕杏花雨”(宋代志南《絕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宋代陸游《臨安春雨初霽》);“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唐代韋莊《菩薩蠻》);“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唐代許渾《咸陽城東樓》);“一雁下投天盡處,萬山浮動雨來初”(清代查慎行《登寶鶩樓》);“雨打梨花深閉門”(明代唐寅《一剪梅》)……最美的卻是最短的:“杏花春雨江南”。
這樣的句子,是看一眼就永遠不會忘的。后來發(fā)現(xiàn)古龍改了做書名:《劍花煙雨江南》,雖只改一字,卻情境全變,隱有江湖的劍光血影了。
全詞如下:
畫堂紅袖倚清酣,華發(fā)不勝簪。幾回晚直金鑾殿,東風(fēng)軟、花里停驂。書詔許傳宮燭,輕羅初試朝衫。
御溝冰泮水挼藍。飛燕語呢喃。重重簾幕寒猶在,憑誰寄、銀字泥緘。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
——元·虞集《風(fēng)入松·寄柯敬仲》
虞集何許人?
元朝大儒也。元在宋后,和清一樣,是中國文人最難自處的朝代之一,學(xué)者幺書儀甚至寫了一本專著《元代文人心態(tài)》:五胡雜處,漢臣被傾軋排擠,宦途險惡。而虞集當(dāng)過翰林,位列侍書學(xué)士,領(lǐng)修《經(jīng)世大典》,著有《道園學(xué)古錄》《道園遺稿》,與揭傒斯、柳貫、黃溍并稱“元儒四家”;詩又與揭傒斯、范梈、楊載齊名,人稱“元詩四家”。恁大聲名,又是文壇領(lǐng)袖,美人在抱卻只留意到華發(fā)漸稀;又寫自己為皇帝老兒奔忙,后半闋才微露辛酸,原來京城居大不易,為仕亦有無限艱難,無人可訴,只好寫信給舊友,“在京城總有人不待見我的人,我很快就回來啦?!?/p>
杏花區(qū)區(qū)六字,便寫盡莼鱸之思。就這樣告老辭官,休苦勞神也是可以的吧。可又是誰說的:“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這卻是宋代的北方人韋莊,只因家鄉(xiāng)戰(zhàn)亂頻仍,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亦不得心安??磥頍o論南北,人都只懷念故鄉(xiāng)。
但我也不是不喜歡北京的四季分明,也總有下雨的時候。便說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一轉(zhuǎn)眼數(shù)九寒冬就要過去了。
據(jù)說可能為元人吳澄所著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說,“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母,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且東風(fēng)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p>
這句散而為雨,頗有一種紛紛而落的瀟灑。今年立春比春節(jié)早,因此初七就是雨水。雖如此,三候卻也如約而至:一候水獺祭魚——想想就很可愛,圓滾滾的水獺在水邊清點過冬的藏魚。順便說一句,這個吳澄是經(jīng)學(xué)大師,也是虞集的老師。
二候鴻雁來。初中讀金庸,記得《碧血劍》里溫儀曼聲唱道: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后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xì)思量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
讀來心神為之一蕩。
三候草木萌動。這句不必解,倒想起另一句關(guān)于春雨的詩:
昨夜一霎雨,天意蘇群物。何物最先知,虛庭草爭出。
——孟郊《春雨后》
郊寒島瘦,都是煉字大師。我就沒見過其他人用“蘇”作使動的,不過還是比不過“杏花春雨江南”,全無僻典,卻人間天上第一。
今年在京過年,也沒機會回南方看望父母,更未得見春草萌生,北方且有倒春寒呢。初二初三兩天倒是去了京郊懷柔,未見水獺,先見松鼠;沒觀成雁,卻有幸拍到濕地里成群展翅飛起的野鴨。而且初三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仿佛雨水節(jié)氣提前到來;懷沙河的冰也慢慢化去,岸邊還余殘雪,配隨風(fēng)搖曳的蘆葦,像一幅元畫。
常有人說北京一下雪就成了北平,但其實陰天也加了濾鏡,葦蕩、遠山、枯樹,在在都有詩心。同游者有出版社前同事,有畫家,有文藝青年,也有真正的小朋友,打山泉水,尋漫山遍野的野栗子,撿莊稼地里收割后剩下的紅豆。一根孤零零的高粱頂著穗,是被遺忘的財富。出身河南農(nóng)村的詩人歌手小海說:那是留給野鳥吃的。大過年的,也不能顆粒全收?!泄棚L(fēng)了。
一行人慢慢往山下走,晚上洪老師要拉小提琴給我們聽?!抖Y記·月令》曰:“(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编嵭ⅲ骸皾h始以雨水為二月節(jié)?!钡泻凸?jié)是二月初一或初二,現(xiàn)在剛正月初二,漫步雨中,就像提前走入二月。《漢書·王莽傳下》:“乃庚子雨水灑道,辛丑清靚無塵?!逼梢彩歉有脸笾?。一有閏年節(jié)氣就全亂了,但亂中仍遵時序,也好玩。
這次去京郊,楊老師最擔(dān)心的就是吃飯問題,事先準(zhǔn)備了十幾個自制包子當(dāng)大伙兒翌日的早飯,又留意附近的飯館開了沒有。已在山里住了仨月的華山說鎮(zhèn)上有家鐵鍋燉虹鱒魚,一條七八斤,去吃過一次,鮮味記到如今。但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楊老師謹(jǐn)慎起見,還是在網(wǎng)上訂了初二中午“長城的家”,餐館正對著慕田峪長城,后來證明實在極有先見之明,正月里其他飯館全關(guān)了。開車沿極陡的之字路去吃飯,有好幾段近乎五十度角,長城的家果然易守難攻。到山頂掃碼,據(jù)說前幾天還有使館的人來過。今年就地過年,想必多了無數(shù)臨時組合的“原年人”,類似作家張怡微的“家族試驗”,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一起過年,確有截然不同的況味。這次也是幾撥朋友湊在一起,除夕還和閨蜜及其阿根廷男友打了半宿麻將。期間不斷聽到手機響,我好奇地問:“也有人給你拜中國年嗎?”中文不大靈光的他點頭稱是,閨蜜解釋道:“因為他在北京認(rèn)識很多中國人?!逼鋵嵨乙恢焙闷嬖谥袊耐鈬诉^年是怎樣的心情。
去年三月初,去家附近的菜市場買菜,長久以來第一次去人多的地方,簡直激動萬分,一家家來回仔細(xì)逛,賣菜刀鐵鍋的山東小伙和賣香油的大叔不約而同都問“你怎么還在這?一個多小時前就見你了?!边€有兩個高鼻深目的西人在市場門口抽煙聊天,手上也拎了菜。
無論怎樣,吃都是第一重要的。中國的南北食俗向來差異極大,雨水卻有一樣的風(fēng)俗,即所謂“吃米花”。清屈大均《廣東新語》里載:“廣州之俗,歲終以烈火爆開糯谷,名曰炮谷?!迸诠染褪潜谆?,原理都差不多。小時候看到形似大炮的爆米花機是大事情,一群小孩奔走相告,回家取米再飛快地跑出來排隊,好容易輪到了,便把糯米交給老板,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踩動機關(guān)升火,不多時即聽到轟然巨響,“事就這樣成了”??吹窖┌酌谆ㄈ缛粯訌呐谕层殂榱鞯阶约掖?,是多少孩子魂牽夢縈的時刻,也是日常生活屈指可數(shù)的奇跡:明明不多的糯米,卻能換回一大袋香甜的米花,一顆顆數(shù)著吃能達半月之久。倘若老板手抖多放些糖,更是能向同伴吹噓的幸事。
據(jù)說“炮谷”最初是為了“占稻色”,也即占卜一年收成,南方多爆糯米,而北方則爆苞谷——更接近現(xiàn)在影院里吃的爆米花。好友涂涂有句名言:電影家家都一樣,黃油爆米花才是一家影院的靈魂。
雨水節(jié)要吃的東西,還包括罐罐肉、龍須餅、春筍和薺菜。后兩者好理解,龍須餅形同壽眉,也許和雨水“接壽”之俗有關(guān):就是女婿帶兩把纏紅帶的藤椅看望岳父母。但我懷疑也就是新婚回門當(dāng)年送送,年年都送,誰家里放得下這許多藤椅?“罐罐肉”就便易得多,用砂鍋燉豬腳、雪豆和海帶,用紅紙紅繩封好妻子帶回娘家即可。如是新女婿,岳父母還要回贈一把傘,意謂遮風(fēng)避雨。
還有一種風(fēng)俗叫拉保保,據(jù)說是四川廣漢一帶的老例。就是雨水這天,媽媽帶著孩子在路邊一早等候,第一個遇見的人就是“保?!保簿褪歉傻蓩?。舊時熟人社會,遇見者多為鄰里鄉(xiāng)親。我剛好是一路同行兩個小姑娘的干媽。撐一把傘走在初春的細(xì)雨里,一手牽四歲的森森,十歲的山山則緊緊地吊在我胳膊上:干媽也是“保?!薄!氨1!背嗽丛床粩嗟靥峁┝闶?,還有一個重大作用就是精神娛樂。山山最喜歡讓我讀詩給她聽。
關(guān)于雨水的詩句,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南宋末年劉辰翁的《減字木蘭花》:
無燈可看。雨水從教正月半。探繭推盤。探得千秋字字看。銅駝故老。說著宣和似天寶。五百年前。曾向杭州看上元。
讀來鏗鏘,山山聽得迷了。我對她說:正月十五就是元宵,也就是上元節(jié)。理應(yīng)有燈,而詩人偏說“無燈可看”,里面有個緣故。探繭,是說古代官家于正月制作面食,會在餡中放置寫有不同官品的紙簽,各人自取,以卜來年職位高低——其實也和“占稻色”的意思差不多。農(nóng)人為占晴雨而卜,官家也有所求。立春探繭,雨水只見“銅駝故老”:此處用典荊棘銅駝。《晉書.索靖傳》說:“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后世便以此借指山河殘破。南宋也和唐一樣亡了國,劉為遺民,忍不住追憶舊時杭州上元節(jié)的熱鬧。可是杭州原也不是都城,北宋亡了才南遷的,所以還有一句詩叫“直把杭州作汴州”……
說了一大篇,也不知道她懂不懂。山山又叫起來:干媽,我想點燈。
我說:說點燈的詞剛好還有一首,北宋朱敦儒的《好事近·春雨細(xì)如塵》:
春雨細(xì)如塵,樓外柳絲黃濕。風(fēng)約繡簾斜去,透窗紗寒碧。
美人慵翦上元燈,彈淚倚瑤瑟。卻上紫姑香火,問遼東消息。
這是朱敦儒早年的作品。當(dāng)時宋代尚未經(jīng)靖康之恥,這首詩最為人稱道的是兩個意象,“春雨細(xì)如塵”和“美人慵翦上元燈”。心事如塵是個詞,而春雨也如塵,心事則散亂如雨。詞里的美人不太高興,是因為喜歡的叔叔遠在塞外,沒人一起賞燈。
講到這我逗她:我們山山是不是美人呢?小姑娘粉妝玉琢,卻兀自笑著搖頭跑開。本想再和她說虞集,也就只好罷了。而這難卜來年的大年初二,我們一行九人也各自懷著迷蒙的心情,扶老攜幼地走在這春雨如塵的郊野。只顧向前行,沒覺察天色已慢慢黑了。這時節(jié),真該讓山山提一盞風(fēng)燈走在最前面,再在曠野中升起火來團團圍坐。拉琴的拉琴,手機追劇的追劇,聊天的聊天,念詩的念詩,點燈的點燈,各得其所。
細(xì)雨火光中無論新年運氣如何,也可以暫不理會了。如果這時父母打電話來問過年過得怎樣,聽見電話里的歡笑,約莫也就可以放心了。反正眼前樣樣都是躍動的春色,嶄新的,明亮的,未知的。
春假將收。雨水就是創(chuàng)世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