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馬

兵子正在看電視，他日語不好，我懷疑他能否聽懂電視里的日語解說。好在他看的是棒球比賽。他也說只是看個熱鬧，聽不懂也沒關(guān)系，還說是來日本之后才接觸棒球這種體育運(yùn)動。

“你說日本人真奇怪，這么熱的天氣，脫了衣服室外就是桑拿房。偏要這個季節(jié)打棒球比賽?！北映灾鴦偟降耐赓u比薩說，他吃什么都是很香的樣子?？赡芤驗樗淖齑奖容^厚，咀嚼的樣子很有趣。

“就因為天氣炎熱才去打比賽，這樣內(nèi)心火熱，天氣也熱，氛圍感加倍?！?/p>

兵子沒有看我，眼睛一直看著電視。他正在看的比賽是日本全國高中生的棒球選拔賽，一群剃著青頭短發(fā)的高中生，曬得黑不溜秋，棒球衣上都是泥土，戴著白色棒球帽，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樣。有時候路過上野的棒球場，看到棒球運(yùn)動員細(xì)長的腿和堅硬的屁股，我的內(nèi)心總有一種沖動。他們的身體只有臉是裸露的，其他部位都套著衣服?？墒撬麄兊纳眢w是我見過男人里面最性感的一種。

“這個叫山本的人投球速度好快，根本接不到的……”兵子像是在自言自語。

“快來吃吧，吃完再晾?！北舆@次是對我說。

我正在晾曬衣服，今天是把兵子的衣服洗了。今晚晾干之后，明天他就要回中國了，說是要把當(dāng)季的衣服帶回去。

“馬上就好?！蔽艺f。

兵子人高馬大，他一件衣服的面料可以給我做兩件衣服還會剩一些邊角料。他的衣服大多是肥大的黑或白T 恤衫，我不太能理解男生怎么可以一整個夏天只穿一種衣服呢。兵子不太在意衣著打扮，尤其是他現(xiàn)在幾乎都是在家里工作，從家里到超市的距離已經(jīng)算是很遠(yuǎn)了。

他搬來跟我住的這一個月，我每天做飯給他吃，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胖。我盡管不是非帥哥不可，但還是喜歡瘦一點(diǎn)的健壯男生。不過已經(jīng)無所謂了，兵子明天就回國了，那之后我和他也許會成為朋友，也許就變成陌生人。當(dāng)然，這些想法兵子還一無所知。

“不過你看這些高中生對比賽的重視程度，好像贏了比賽就是他這一輩子最輝煌的時刻，所以日本人才會那么喜歡棒球吧。他們是真的喜歡棒球，他們的聊天內(nèi)容也離不開棒球?！北诱f。

“是啊，尤其是高中生棒球比賽，比職業(yè)棒球比賽更受關(guān)注。可能是因為技術(shù)不夠成熟，看點(diǎn)才會比較多。高手和高手的較量是很激烈，可是沒有失誤的話，對觀眾來說反而沒意思?！蔽伊劳暌路?，拿起一塊玉米土豆的比薩在吃。

“是啊，如果我出生在日本，我可能也會在學(xué)生時代打棒球，像每個向往甲子園的男孩子一樣。”

“你啊，你個子太高了，不適合這項運(yùn)動。”

“你的嘴巴好毒啊?！北诱f。

想到他一米九的個子打棒球，不是很好笑嗎？

“還是必勝客的比薩好吃，比多米諾家的好吃。”我說。

“我也這么覺得，可是回國我就吃不到了，我家的縣城里面沒有必勝客。”

“那就堅持幾個月，再回日本就可以吃了?！?/p>

“那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會說什么，甚至有點(diǎn)緊張。

“在我回國期間你也不要吃必勝客?！北右槐菊?jīng)地說。

“這算什么啊。”我忍不住笑起來，手里端著裝滿可樂的杯子，可樂在杯子里亂晃飛濺出來。

“我是認(rèn)真的，就算是一種儀式感的東西，就像……怎么說呢，一種忠誠?！?/p>

“忠誠？”我從來沒有聽別人親口說出忠誠兩個字。

“對啊，就是忠誠。就像古時候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妻子不能邁出大門一樣?！彼€是一臉認(rèn)真地說。

“古時候哪有這種習(xí)俗啊，你別胡說八道。”

我認(rèn)識他沒多久就感覺到，他是個占有欲極強(qiáng)的大男生，對他說這種話也是見怪不怪。我不生氣有另一個原因，我知道即便他占有欲再強(qiáng)，也無法占有我。我是否能被占有取決于我，不取決于我以外的人。剛認(rèn)識的時候，我不同意跟他發(fā)生性關(guān)系，他提出要在我脖子上吸出幾個草莓印，為的是讓別人知道他占有了我，我成為了他的女人?？墒撬嫔?，別人怎么知道這是誰吸的呢。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清楚，我和他的關(guān)系會像棒球比賽一樣，在夏日開始，也在夏日結(jié)束，與其他三個季節(jié)毫無關(guān)系。

“那要不這樣吧，你吃了必勝客也行，別讓我知道可以吧?！?/p>

兵子揪著這件事不放，我有點(diǎn)不開心。但我并不想跟他吵架，這有悖我跟他在一起的初衷。

“好好，我不光吃必勝客不讓你知道，我吃任何東西都不會讓你知道。”我說。

“那可不行，只有必勝客不能讓我知道?！?/p>

電視里的棒球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一所大學(xué)的附屬高中贏了比賽，另一所沒聽過名字的高中比分上輸?shù)煤軕K。同樣是青頭黑皮膚的男孩子，一隊滿臉笑容，另一隊淚流滿面，他們互相摘帽鞠躬。我為自己沒有那種熱血青春歲月而感到遺憾。我也跟兵子一樣，他想成為棒球運(yùn)動員，而我可能想成為所在高中棒球隊的女事務(wù)員，管理隊員們的日常?？粗泻⒆釉谫悎錾蠐]汗和吶喊，也可以是生理享受。

“你看，正在演我們前幾天去過的房總半島的美食店。”

午間時刻，電視上各種探店節(jié)目很多，這次正好演到我前幾天跟他去過的千葉縣房總地區(qū)的飲食店。

兵子是自由職業(yè)，每天在網(wǎng)上像炒股一樣看著那些統(tǒng)計表。我完全看不懂，可他卻能靠這個養(yǎng)活自己。就因為這樣，他的生活狀態(tài)自由散漫，在日本也有午睡的習(xí)慣。他吃飽喝足，電視在演著，他就響起輕輕的鼾聲。我心想這哪像是明天就要坐飛機(jī)回國的人，現(xiàn)在連箱子還沒拿出來收拾。下午還要去市役所交稅，再去給他的家人買些禮物帶回去。天氣這么熱，如果現(xiàn)在出門肯定要被曬到中暑，晚一點(diǎn)出去又怕來不及。我看著熟睡的他不禁心煩意亂，盡管這些事跟我沒有關(guān)系。

我去倒了杯泡好的冰咖啡坐在客廳里喝，這么悶熱的天氣，窗外竟然也有絲絲風(fēng)吹過。風(fēng)吹動晾曬著的衣服，衣服下面是葉片被曬得耷拉著的繡球花。繡球花前幾天開過，花瓣褪色成淺橙色，就像褪了色的口紅一樣。像我自己的口紅一定會及時補(bǔ)妝一樣，那個顏色讓我看著很不舒服，一剪刀剪斷了花朵。因為這件事，兵子挖苦說我狠心，明明花朵還沒有徹底枯萎。

又說到兵子，他對人還是對動植物的真誠和善良，是我認(rèn)識的男人身上很少見到的。如果讓我跟他的真誠和善良一起生活，我很愿意。但跟他和他的單純善良一起生活，我無法做到。也許我性格比較怪，比起跟實(shí)實(shí)在在的人一起生活，跟這個人有關(guān)的感覺更能吸引我。一旦這種感覺消失了，這個人就不再被我需要。

我們?nèi)シ靠傊?，又去了銚子那邊的海。兵子盡管人高馬大，可是身體素質(zhì)未必有我健壯。那天天氣炎熱，他一直大汗淋漓。就這樣還是一直問我熱不熱，渴不渴，累不累。后來把我問煩了，就讓他不要問。我累了會休息，渴了會喝水。又說，如果他累了，我也可以停下來陪他休息之類的話。他笑嘻嘻把我的壞脾氣都接過去?；氐郊宜烷_始發(fā)燒，一直燒到第二天傍晚我下班回來，看他像個小棕熊一樣坐在床邊發(fā)呆。我過去抱了抱他，他像剛睡醒一樣親了我的臉一下。有些心疼他，可我能做的僅僅是感到心疼他。

銚子的夏日很不同，既沒有都市的炎熱，也不像鄉(xiāng)村的清涼。介于兩者之間，并且形成了獨(dú)特的氣息。那邊有名的銚子電車?yán)?，有很多穿著制服的初高中生，他們像是在做夏日的社團(tuán)活動，上車下車不知在忙什么。電車外面是一棟棟的日式洋房，很少看到四層以上的樓房。電車間隔時間很長，等電車的人在站臺上聊天或者發(fā)呆。陽光充足而明媚，車站外的蟬鳴不間斷，聽久了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有時會變成海浪聲，有時會變成樹葉碰撞的沙沙響。也許是動漫看多了，看到各種日本的夏日因素匯聚在一起，讓人開始相信動漫的場景都是真的，而實(shí)際上也是如此。

兵子很喜歡日本動漫，經(jīng)常去日本動漫的采景地圣地巡禮。他看到大半個車廂都是活潑開朗的制服高中生，僅僅是這樣就足以讓他興奮不已。他在車上問我，跟日本的高中生談戀愛是不是跟國內(nèi)的高中生很不一樣。問得好像我跟日本高中生談過戀愛一樣，我說應(yīng)該是吧，至少在夏天做的事就不一樣。接著我們開始分享自己去過的夏日祭和花火大會。我和他同歲，更多時候他像是我的弟弟。

我不記得我是否親口跟他說過我不喜歡他，可結(jié)局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我喜歡他。當(dāng)然這是從他口中說出的，我喜歡他。這帶有詐騙性質(zhì)的話語，不知道受害者是他，還是我。我們是在社交平臺認(rèn)識的，那本不是相親軟件，可是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就有相識，有相識就難免會有情感上的結(jié)果。他評論了我的一張照片，我發(fā)的是跟朋友去河邊看日落時照的照片。他問我那是什么地方，他也想去。這樣一來二去就聊開了，沒幾天他就向我表白，讓我?guī)ツ莻€地方。有點(diǎn)可笑的是，他跟我表白后接著的一句話，就是他要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我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的目的是什么，讓我聽著有些奇怪，但又感覺到了他的真誠。

我一直沒有回應(yīng)他的告白，有一天在閑聊的時候，他說他下個月底要回國一段時間。這幾天房子就要到期，如果續(xù)租要交一大筆錢。他不太想繼續(xù)住這個房子，打算從國內(nèi)回來就搬家。如此一來，續(xù)租的錢就毫無意義，他說他正在為這件事發(fā)愁。我那天夜里想了一夜。說是想了一夜，大概是自己給自己一個臺階下，畢竟想都不想的話就過于草率。實(shí)際上我什么都沒想，只是向自己確認(rèn)了一下，一個月的時間談一場戀愛，不長不短，恰到好處。第二天我告訴他，讓他等房子到期就搬到我家來住，一直到他回國為止。

他傻呵呵地問我，這是不是代表我答應(yīng)做他女朋友了。我沒有回答他，只問他愿不愿意搬來。他說他能不能今天就搬過來。我說那我今天去他家好了。就這樣，第二天早上我?guī)е弊由系膬蓚€吻痕回到家。我不太清楚我在做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或者是這些事的結(jié)果是什么。

住在一起的這一個月，倒是沒有生活習(xí)慣上的沖突。他是坐到哪里或是躺在床上，可以半天都不動的人。我白天要去上班，晚上回來吃過飯、看一會電視就得睡覺。周末也基本不在家里度過，他總拉著我去這去那，說要把整個東京都變成我和他的回憶。這在我看來也是他占有欲的一部分。不過像我之前說的，他不可能占有我，跟他有關(guān)的記憶也不可能占據(jù)我記憶的主要部分。

還記得我們?nèi)デ缈諛?。我從來沒有登過塔，覺得自己輕微恐高。之前都是跟女性朋友一起來，我說我怕高，對方跟著我說她可能也怕高。這次跟兵子一起來，他說要帶我上去，我沒有說怕高的事，只說讓他上去要一直牽著我。

在塔上，一件比恐高更恐怖的事發(fā)生了。他突然把手機(jī)遞給旁邊的日本人，讓他幫我們拍一張合照。我以為只是普通的合照，他說要跟我拍在天空樹上接吻的照片。我當(dāng)時腦袋一片空白，反應(yīng)過來這是男人的把戲，或者這又是他的占有欲在作祟，甚至是他為什么會這么自私的時候，他那肉肉的臉和嘴唇已經(jīng)貼過來。因為是夜里，閃光燈閃了一下，我感到頭暈耳鳴。他一把抱住我，接著是周圍的人發(fā)出了不敢大聲喊的驚呼。他謝過照相的日本人，興沖沖地把剛才照的照片給我看。我當(dāng)時只想，要么我把他，要么我把我從塔上推下去。我沒有說話，說恐高要下去。在生理上，他剛才那一個吻讓我有些惡心。

他表達(dá)愛意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親吻，剛開始我不太習(xí)慣，慢慢地我也就習(xí)慣了。我出門之前，或者是到家之后，他迎接我的方式就是抱著我的臉親一口。他說我的臉太嫩，忍不住才這樣，這不怪他，怪我的臉。想到他是我弟弟的話，我也就接受了這種年下男生表達(dá)愛意的方式。

我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半個火龍果。外面?zhèn)鱽砀畈輽C(jī)的嗡嗡聲，我把窗戶開了一條縫，聲音變得更大。每年仲夏時節(jié)，離我家不遠(yuǎn)的江戶川邊都會有工人清除河堤上的雜草。草的氣味在悶熱的空氣中一直蔓延到我家這里，我很喜歡這個氣味。兵子說他討厭荒野，我猜他也不會喜歡這青草的味道。

房間里傳出他伸懶腰的哼叫，接著就是他喊我名字，“未未，未未呢？”

“我在?！蔽倚Τ雎暋?/p>

“我們現(xiàn)在出門，會不會太熱？”他說這話的時候剛過兩點(diǎn)半。

“你確定要現(xiàn)在出門嗎？現(xiàn)在是最熱的時候?！?/p>

“你要覺得熱，我自己去也行?！?/p>

“你要去哪里？”

“讓我想一想啊——要去給我媽買點(diǎn)京都點(diǎn)心，給我侄子買文具，給我姑買治便秘的藥，還有染發(fā)劑。大概就是這些，其他的明天去機(jī)場再看吧?！彼f，聽聲音是他起床了。

“還是我自己去吧，也都不是很沉的東西。”他又說。

兵子用我剛才喝咖啡的杯倒了半杯水喝，跑去上了個廁所，然后用漱口水漱了漱口。如果不出所料，他接下來是抱住我的臉親吻我。果然，他伸出手，捧起我的臉，像怕燙一樣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我這就出門了?！?/p>

“哦，對了，你還要去市役所交稅?！?/p>

“哎呀，要不是你提醒我就忘了。謝謝未未?！彼麆偘醽淼臅r候天天叫我老婆，我聽著很不舒服。尤其是那個“婆”字，好像我變成了老太婆。我不讓他叫，只允許他喊我的小名。

“等你回來，傍晚不熱了我們再出去買菜，今晚給你做個送行餐?！?/p>

“送什么行，你就當(dāng)我還住在這里好啦?！?/p>

“快去吧，市役所要排隊，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時候呢?！?/p>

他換好衣服，親吻了我才出門。我很想問他，如果不親吻我會發(fā)生什么事。

他走了之后，我把他要帶走的衣物和用品都放進(jìn)他的拖箱里，以免遺漏。我邊收拾邊擔(dān)心，我這樣做他會不會生氣，好像我在趕他走。我只是把他的東西放在拖箱附近，沒有幫他裝箱，怎樣擺放要他自己來。他的內(nèi)衣都放在一個紙袋子里掛在墻上，我拿出一條他不常穿的內(nèi)褲放進(jìn)我的內(nèi)褲抽屜里，算是給他一個驚喜。

他能帶走的東西都收拾到一堆放著，還有幾箱子物品是搬家的時候一起搬過來的。他說等他回日本找好房子，就把那些箱子搬走?？赡壳翱此膽B(tài)度，是打算回日本后還繼續(xù)跟我同居。我不擔(dān)心這個，只要我讓他搬走，他沒有繼續(xù)留下來的理由。

在他裝證件的布口袋里有一張照片，是我和他夏天去成田山時候的照片。我和他都滿頭大汗，看起來很狼狽，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這張照片洗出來。還以為會有在東京塔上親吻的照片，可是口袋里只有這一張照片。

我和他都很喜歡熱鬧，日本的八月中旬，天氣炎熱，氣氛也很火熱。我來日本的時間比兵子長，對日本的適應(yīng)度也比他好一些。這些年的一個感悟就是，日本的季節(jié)性行事特別多，說白了就是每個季節(jié)有每個季節(jié)專屬的，大家都會期待一下的事情。這些事包括衣食住行各個方面，比如說日本的春夏秋都有相應(yīng)的祭典活動。每到這個季節(jié)的那幾天，大家都會盼望著活動的舉辦，不管有沒有時間去不去參加，是當(dāng)?shù)孛癖姷男睦砑耐泻土?xí)慣。因此我能理解為什么炎炎夏日，男男女女還要穿著厚厚的浴衣到室外走動。

兵子比我預(yù)計回來的更早，他買了很多東西，我擔(dān)心他兩個拖箱裝不下這么多東西。他說，裝不下的東西就先放我這里。接著又禮貌性地問了我一句沒關(guān)系吧。我說沒關(guān)系，不管怎樣那幾個箱子他都帶不走。

他剛一進(jìn)門就喊著對我說，“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看到什么了？”他就是看到鬼也不至于這么大驚小怪，聲音大得讓我頭皮發(fā)麻。

“公園那邊有啤酒節(jié)。”

“真的嗎？”

“真的，我路過的時候聽到有音樂聲，去一看原來是啤酒節(jié)，有很多人?！北诱f，“我想帶你去。”

“你又不喝酒，去干嗎？”

“我不喝你可以喝啊?！?/p>

我覺得我在某些方面是個謹(jǐn)慎，甚至是保守的人。他提出要去啤酒節(jié)喝一杯的時候，我盡管想去，但內(nèi)心有所抵觸，有不好的預(yù)感。他解釋說是想彌補(bǔ)他酒精過敏，沒法陪我喝酒的遺憾?？墒俏矣X得他明天要坐飛機(jī)，還是不要有什么變故為好。避免變故的唯一方式就是維持現(xiàn)狀——別出門一直到明天去機(jī)場。一旦外出，就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伤浤ビ才?，這是他的真功夫，也是我的軟肋。

我說我不喜歡吃日本地攤買的小吃，千篇一律不好吃。他說那就在家里吃飽飯，然后去喝酒。我看家里還有他在中華物產(chǎn)店買的朝鮮冷面，冰箱里有半個火腿腸和一根黃瓜，還有泡菜。我做了兩碗冷面，他邊收拾行李邊打電話，跟他媽確認(rèn)要帶回去的東西和明天的行程。奇怪的是，他跟體弱多病的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語氣一反常態(tài)，語速變慢，態(tài)度穩(wěn)重。在他媽面前，他像是家長。我能看出來他很孝順，沒問過他回國干什么，他只含含糊糊地說是很久沒回去了。我想大概也是探親，陪他媽一段時間。

“未未，我東西都在這里了嗎？”他問我。

“我覺得是吧，要不你再去看看，我怕我落下了什么?！?/p>

“游戲機(jī)我不帶回去了。還有筆記本，我家有臺式電腦，應(yīng)該也用不上他吧?！?/p>

“要是裝不下就別帶回去了。”

“衣服什么的，除了外面晾曬的再沒有了吧?！?/p>

“是吧?！蔽以谟美渌韵粗蠛玫睦涿妗?/p>

我擦干凈手，假裝找東西，在我的內(nèi)褲抽屜里找出他的內(nèi)褲。

“這是什么？”我說。

“啊，這是我的，怎么在你那里。”他有些尷尬，“我沒有放進(jìn)去過啊?！?/p>

“誰知道啊，一定是你干的。”我嗔怪道，把內(nèi)褲套在他頭上。

他哈哈大笑起來，拿著聞了聞?wù)f是香的。

我們吃了飯他就要出門去啤酒節(jié)，說到晚上八點(diǎn)就結(jié)束了。他牽著我的手，那架勢連門都不想鎖就直接去。可是到了才發(fā)現(xiàn)，啤酒節(jié)場地有限，不能同時放所有人進(jìn)去，只能出來10 個人，再進(jìn)去10 個人。我們在外面排了十幾分鐘才進(jìn)場，他急不可耐，好像不馬上喝到一口啤酒就會渴死。進(jìn)了場，他馬上拉著我去選啤酒，問我是想喝札幌啤酒，還是朝日啤酒，還有舉辦方自釀的啤酒。我問他為什么不喝酒還這么了解啤酒。他說他剛在場外就看好了都有賣哪些啤酒。我問他是怎么看到的，為什么我沒看到。他用手在他的胸口跟我身高差不多的地方，手掌朝下比了一下。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想了半天，還是決定買貴一點(diǎn)的舉辦方自釀啤酒，喝著有淡淡的植物又苦又甜的口感，但又說不好是什么植物的味道。我在排隊買啤酒的時候，他在到處找座位。座位沒找到，只找到一張可以站在旁邊吃喝的桌子。長桌子中間擺著一個玻璃燈籠，里面點(diǎn)著蠟燭。燈籠把長桌左右分開，一邊可以站兩個人。我和他站在桌子的左邊，右邊放著一個空的餐盒，不知道是有人占位置，還是上一伙人忘記帶走丟掉。

啤酒節(jié)的舞臺上，4 個人穿著歐洲鄉(xiāng)村的格子裙和格子上衣，有唱有跳地演奏我看都沒看過的樂器。人群里還有人在揮舞著德國國旗，只不過跟一般的國旗相比，旗的中間多了個吉祥物。不知道什么時候，右邊的餐盒不見了，兩個人從我們身后快速走過，站在我們右邊。

“還好你眼睛快?！?/p>

那一男一女中的女生用中文說。

“我看這張空桌子很久了，估計不是有人占位置。剛才工作人員把垃圾收走，我就趕緊拉著你過來了?！蹦腥苏f，他手里的紙托盤上放著四杯跟我一樣的啤酒。

“你今晚可以喝個夠，我不會管你?！?/p>

“真的嗎？那我就不客氣了?！蹦腥苏f，“不過你太忙了，兩個星期才能來一次，我可不能浪費(fèi)今天晚上?！蹦腥藢ε苏f。

我的雙手開始顫抖，想馬上離開這里。兵子也聽到他們的對話，顯得有些尷尬。大概他倆把我們當(dāng)成了日本人，以為聽不懂他們的中國話。

“你快喝，喝完我再給你買去?！北涌赡苁锹牭剿麄兊膶υ?，沒話找話對我說。

“好?！蔽倚÷暤鼗卮?。

我的眼睛一直不敢往右邊看，始終看著舞臺的方向。突然隔著兵子，他右邊的男生不正常地咳了一聲。

“真巧啊”。男人說話了。

聽了這話我也不敢側(cè)著頭往右看，然后說，“是啊?！?/p>

“你們認(rèn)識？”兵子問我。

“認(rèn)識。”我說。

“你還住在松戶嗎？”男人問我。

“一直都在?！蔽也恢朗窃撔χf還是該面無表情地說。

“這位是你對象吧？”

“是啊，你是未未的朋友嗎？”

我真希望兵子不要說話，可我知道他不會不說話。

“是朋友啊?！眴钨F說。

簡單地說，某種程度上他是我的前男友，而我搬到這里來也是因為他。

“那真巧，你也住在這嗎？”

“是啊，而且離你們家很近?！?/p>

“你知道我們家住在哪里？”兵子說，“未未，我怎么沒聽你提起過你在這附近還有朋友?！?/p>

聽他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他在吃醋。他側(cè)著頭問我，動作不自然，這就是他開始焦慮的表現(xiàn)。

“你也沒問過我。”我說，我把酒杯里的酒喝光，準(zhǔn)備拉著兵子離開。

可是他會錯了我的意思，丟下我又去買了兩杯啤酒回來。在等他回來的時間里，單貴跟他女朋友小聲嘀咕了幾句。我斜著眼偷看他們，女生長發(fā)遮住側(cè)臉我看不清。單貴的變化讓我有點(diǎn)驚訝。剛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的身體跟棒球運(yùn)動員差不多，而且十分柔軟溫暖?？伤F(xiàn)在壯得像我大學(xué)時代看過的橄欖球運(yùn)動員一樣。如果不是他帶著播音腔的聲音，恐怕我認(rèn)不出他來。

“怎么買了兩杯？”我問兵子。

“我也要喝。”

“你不是酒精過敏嗎？”

“我騙你的?！彼€是笑得那么不自然，臉上肌肉緊繃。

第一次見他喝酒，酒咽下去表情也沒有很痛苦，我以為他真的是騙我說酒精過敏。

在接下來短短的幾分鐘時間，我的腦子飛速旋轉(zhuǎn)，想了很多事。首先是我知道單貴找到了女朋友，但我不知道單貴把我的存在也告訴了那個女生?，F(xiàn)在看那個女生這么淡然，她一定事先知道我的存在。我沒想到單貴會在那么短的時間，找條件這么好的對象。女生只看外形的話，從外貌到涵養(yǎng)都不差。還有一件事算是回憶。我同意兵子搬來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看到單貴在朋友圈曬他的戀愛日常，我也才有了戀愛的渴望。關(guān)于這件事，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涩F(xiàn)在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件事，不然我會在此刻開始懷恨兵子的出現(xiàn)。

兵子喝酒跟他吃飯一樣快，一杯啤酒三四口就喝下肚，接著我看他脖子以上變得通紅。

“我們?nèi)ツ沁吜?，不打擾你們兩個?！眴钨F的女友突然朝我說?？粗麄z拿著酒和章魚小丸子去了前面有椅子可以坐下的餐桌那里去，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單貴此時一定很得意。

“未未，我們走吧，我不行了?！?/p>

“你怎么了？”我看兵子一只手死死地按著餐桌，臉上的紅色變成了淡紫色。

“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酒精過敏啊？”

“我覺得應(yīng)該是?！彼f，語氣里充滿了委屈。

“你真的是，咳，干嗎要這樣??！”我擔(dān)心他，可還是忍不住抱怨。

“不過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我以前也有過酒精過敏?！?/p>

“你知道自己不能喝，為什么還要喝？不要命了嗎?！?/p>

我試著攙扶他，可是他太高太重，我沒法扶住他。我想去喊單貴來幫忙，卻被兵子拉住，說他沒事，可以走回家。

我像丫鬟攙扶妃子一樣兩只手端著兵子的手臂，走走停?；氐郊?。一路上，我的腦海里都是我們要走的時候，無意間抬頭看到單貴回頭看我們，他臉上的笑容讓我感到羞愧。

兵子喝了兩大杯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的臉色開始滿滿變成深紅色，不像剛才中毒了一樣嚇人。我給他收拾剩余的行李，以前的回憶開始慢慢復(fù)蘇。

大概是同樣的套路，我跟單貴確立了短暫的戀愛關(guān)系，連一個月都不到。那時候正趕上我在搬家找房子，就搬到了這里，房子也是單貴幫我看的。搬來沒幾天，我看了一部電影，突然厭煩了這種戀愛關(guān)系，就跟他分了手。

即便這樣，單貴還是偶爾對我噓寒問暖，也會見面，去郊游或者吃飯。大概就是兩個單身男女互相隔靴搔癢排解寂寞。但不管怎樣，維持著這一層關(guān)系，就可以填補(bǔ)一塊空白。認(rèn)識了兵子，我就沒再聯(lián)系過他，大概他也不知道我為什么疏遠(yuǎn)了他。今天他總算知道答案了。

把兩個行李箱都裝好之后，我去房間看兵子，他的臉還是像炭火一樣紅。我不敢叫醒他，可是想問問他明天還能不能坐飛機(jī)。晃晃他的手臂，他馬上就睜開了眼。

“你沒睡啊。”

“睡了一會就醒了?！?/p>

“還難受嗎？”

“嗯，頭疼惡心。”

“想吐的話吐出來會好一些?！?/p>

“沒事?！彼淅涞卣f。

“不會耽誤你明天坐飛機(jī)吧？”我說，“如果不行就改航班。”

“不行，我媽在家等我?！?/p>

聽了他這句話，我鼻頭一酸，坐在他身邊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去給他倒了一杯水逼著他喝下去。

“那個男生是誰？”

“你覺得他是誰，他就是誰?！?/p>

兵子沒有說話，安靜了片刻，“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我?！?/p>

我簡單地把我跟單貴的相識和后來戀愛，到分手的經(jīng)過告訴兵子。當(dāng)然，告訴他的并不是全部。他閉著眼安靜地聽著，可能是身體很痛苦，時不時會皺眉，他每次皺眉我都不想再繼續(xù)講下去。

“那我現(xiàn)在讓你刪了他的微信，你能做到嗎？”

“是因為我讓你把你的前女友刪了，你也這樣要求我嗎？”

“不，刪除她是我自愿的，與你無關(guān)?！北诱f。

兵子的前女友出軌被發(fā)現(xiàn)，導(dǎo)致兩人感情破裂才分手。有一天我喝醉了酒，耍起性子，讓他把那個女生給刪了。兵子當(dāng)即就拿出手機(jī)，把那個相愛了一年多的女生刪了，我說那他好歹跟她打個招呼。他說沒這個必要。醒酒之后，我很后悔自己口無遮攔，讓兵子刪了他曾深愛的女生。我知道這是兵子在表達(dá)忠誠，可我沒有半點(diǎn)感動。接著我又想，如果他回國之后知道了我要分手的想法，他下一個刪除的人一定是我。遲一點(diǎn)，早一點(diǎn)，但一定會有那一天。

“那這樣的話，我不會刪除他。”

“還要跟他復(fù)合嗎？”

“為什么不刪除他就是要跟他復(fù)合？”我很惱火，吼了他。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這次眉頭一直皺著，嘴巴也撅起來。我向他道歉，說我不該吼他。我想帶他去醫(yī)院，如果他明天還想坐飛機(jī)的話?？伤麍?zhí)意不肯，讓我把燈關(guān)掉，他要睡覺。

天快蒙蒙亮的時候，兵子抱著我把我弄醒。我問他還難受嗎？他說不難受了，就是整個頭都有點(diǎn)漲，臉有些發(fā)木。我說那應(yīng)該就沒什么事，畢竟他的身體大，分散一杯酒的酒精應(yīng)該問題不大。他的鼻子在我的后脖頸蹭來蹭去，我知道他想干什么，轉(zhuǎn)過臉來迎合他。

他比以前更加用力，幾次都把我弄疼。他讓我忍著，于是我忍著沒有發(fā)作，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至于兵子，他也一定知道，但是他并不能確定。他也知道，這是不是最后一次取決于我，而不取決于他。

我和他做完之后天就大亮，睡也睡不著。他起來叫了麥當(dāng)勞的外賣，我們吃了早餐就準(zhǔn)備慢悠悠地去機(jī)場。他的臉輕微浮腫，上半身很像如來佛祖。我嘲笑他說，回到家他媽一定不認(rèn)得他。他說那是因為他在日本生活得太好，發(fā)福了。

我沒有再提單貴的事，驚奇的是他也沒有再提。離登機(jī)的時間越近，我們的話越少。最后干脆就誰都不說話，我四下觀望機(jī)場往來的游客，他在跟國內(nèi)的朋友發(fā)微信。

“未未，你不可以不理我，知道嗎？”他說。

“我不會不理你?！蔽艺f，我沒有撒謊。

“只要你肯理我就行。”

“只要我肯理你，你就不會刪了我嗎？”

“你在說什么啊。”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這句話的意思，我猜他不會理解。

登機(jī)之前，他去附近的商店給我買了一個毛茸茸的公仔抱枕。他說他不在的時候，這個公仔就是他，它會幫他看著我。那一刻，我突然有點(diǎn)舍不得他，具體說不清是為什么，只是希望他能留下來陪著我。但我沒有說出來，朝他揮手，看著他出境。

在回去的電車上，他給我發(fā)信息說他已經(jīng)飛上天了。一切都好，就是感覺臉更腫了，覺得自己的頭要爆炸啦。

我看到他的信息，差點(diǎn)笑出聲。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復(fù)他，就說困了就睡一覺，醒了估計就到了。

他讓我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天氣炎熱，不要在室外逗留太久，免得中暑。他啰哩啰嗦地叮囑了一大堆。我看著車窗外的盛夏風(fēng)景，心情異常輕快，有時電車從竹林穿過，我很想一頭扎進(jìn)去。我以為對他的不舍會持續(xù)一段時間，可是，連一天都不到。

我一直望著車窗外的綠色田野和天邊的云朵，忘記回復(fù)他。等我回過神，回復(fù)他說，夏天總會過去的。

他可能是睡著了，沒有回復(fù)我。我仿佛聽到他坐著的飛機(jī)從我的頭上飛過，我看不到，因此不知道他飛往哪個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