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一
誰也沒想到,石昱東突然就消失了。
這么說也許不準確,是他把自己藏起來了。奉命“看”著他的夏甘午清早起來,看到門開著,屋里沒人,到大院里轉了一圈,每個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真蹊蹺,連影子也沒找著。
大院并不大,一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建的三層老樓,一排用作全鎮(zhèn)政務服務大廳的平房,靠著后山的老供銷社倉庫,停放過各種緊俏或滯銷的物資,三分之一改裝成了食堂,三分之二是在建的公租房。夏甘午又找了一圈,著急了,大聲喊,石鎮(zhèn)長,石鎮(zhèn)長!聲音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夏甘午很疑惑,莫非石昱東跑了?真要跑了也好,但不會想不開吧?如果想不通,走了極端,做了蠢事,他心想,那就糟了,這個黑鍋他背定了。逃不脫,跳進壽溪都洗不清了。
壽溪是離鎮(zhèn)兩公里的一條河流,很早之前叫瘦溪,源出黔西松桃縣內的牯羊溪,流經此地,往南幾經轉合,先入沅水再入洞庭湖。壽溪并不瘦,寬水面也有五十余米,從山林巖罅走到排碧鎮(zhèn),最窄處也有兩米多。山區(qū)這樣的水流說少不少,有的沒流多遠,就入地而藏,了無蹤影;有的匯流成河,歡蹦亂跳,仿佛下一刻就能走到世界盡頭。
外人看壽溪,碧水清波,山樹倒映,微波粼動,有幾分詩情,覺得此地有了靈性,有了桃源氣質。本地人見多不怪,男女老少卻都喜歡暑天下壽溪游泳。下水處名送溪口,水面開闊,水流平緩,水底清澈,如同天然泳池。上行不遠,有兩排跳巖,青石礅交錯,礅面方正,河水積年沖刷,有的石礅腰身瘦如握拳,兩岸的人就在這石橋上來來往往。
石昱東擠出空閑也會下水,但不湊人多的熱鬧,再往上走三里地,地形略微復雜,岸邊長有幾棵參天水杉,水深不見底。他是在湖邊長大的,水性好,在水中換氣自如,深潛一次,長則十分鐘,普通人幾乎做不到。他潛入水中,靜默不動,光溜溜的身體上仿佛長了看不見的鰓鰭,水底就多了一根剝去龜裂樹皮的水杉。有一回,夏甘午在岸上數(shù)著時間,那個青黝的影子慢慢化開了,不見了,他心慌起來,喚著石鎮(zhèn)長,在岸邊踱過來踱過去,幾顆石子慌急中被踢入河水,響聲悶悶的,像是水下有張大嘴來者不拒。喊聲越來越急切了,千呼萬喚的那個人,倏忽間變成條活蹦亂跳的魚殺出水面,濺他一身水花。
大院鐵門還是關著的,鎖掛在上面。夏甘午夜里十一點親自上的鎖,鑰匙隨身帶著。那把備用鑰匙,壓在大門石柱開裂的一塊磚縫里,沒人動過。他梳理了一下昨天夜里的情景,十點一刻石昱東才從縣里趕回來,還沒等他問要不要吃碗當消夜的面條,就說困了,早點休息吧。
時間確實尚早,平日都是半夜過了才去找那張床。石昱東神情看似平常,但焦慮涌動,像水在身體里哐啷作響,外人聽不到而已??粗M了房,十分鐘后燈熄了。夏甘午的忐忑不安略有平復,又磨蹭了一陣,才去鎖了院門。
辦公樓和宿舍出奇的安靜,連院里的蟲鳴也歇了。夏甘午突然覺得這份安靜長出了三頭六臂,亂拳能打死一頭牛。石昱東不在,他也沒歇停,其實早疲乏了,回房熄燈,倒頭就沉沉睡去。這個心思細的年輕人是大學畢業(yè)后考公務員過來的,很受石昱東的賞識。他性情隨和,做事一絲不茍,不像北方人,長著一張南方人的臉。每個初次見面的人都會問他同一個問題——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他說不是他自己跑來的,是上天派到這里來的。
這是他的真話。此前他從沒聽說過排碧這么個地方,就像多數(shù)人同樣不知道他老家所在。他是大西北的孩子,出生地隸屬甘肅武威,老地名叫牛角冚。人家都說沒聽說過,他就會認真解釋一番,古代絲綢之路就經過他家門口,還有著名的銅奔馬“馬踏飛燕”,也是從他老家的雷臺漢墓挖掘出來的。施宗文第一次聽他這么說,就勾起了對牛角冚的遐想。
早上七點差兩分醒來,穿好衣服,固定的鬧鈴緊接著響起。夏甘午開門出去,到走廊東頭,屋里空蕩蕩的了。他腦子里還在搖蕩那點殘余的睡意,四處找尋,沒見著人,頓時完全醒了,再四處找尋,仍然不見,就有些拎不清一個大活人突然消失的狀況了。
如果不在院子里,那一定是出去了;如果沒有出去,那就一定在大院里。這并不矛盾,但此時此刻擺在眼前的就是個矛盾的事實。
“絕對不會丟的,一個大活人,也許是老麻雀飛到樹上歇會兒,你去樹上找了嗎?”
施宗文還在調侃。石昱東經常自嘲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見過風浪。有人背后就叫他老麻雀,還編排了一句順口溜:開心的時候,老麻雀會唱歌;生氣的時候,老麻雀要啄人。
這天早上,施宗文醒得比村里所有人早。他漱口時,搖頭晃腦,鼓動腮幫,喉嚨發(fā)出咕咕的聲響,然后把水吐射到房屋后的半坡山巖上。
巖上有片林子,似乎被響動驚擾,立即傳來幾聲尖扎扎的鳥叫,像是抗議吵醒了它們的晨夢。施宗文的右眼被聲音刺到,不由自主地就跳動起來。
過去這是沒有過的,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但又說不上是什么。他雙手并攏,上下搓動,然后將掌心覆蓋眼部,一股暖流從皮膚上彌漫開,流過眼球,往眼眶四周彌漫。他的心卻跳得更慌亂了。
慌亂其實昨夜就伴隨著他。
夏甘午傍晚緊張兮兮地打來電話說,石昱東去縣里了,他沒跟去,下午接到個電話,對方自我介紹是縣紀委的,說石鎮(zhèn)長最近很忙碌,身心勞累,要密切關注他的行蹤,說話的人一板一眼,并且要他保密這個電話內容。夏甘午接著說第六感很不好,接完電話后心就怦怦狂跳,想立刻就告訴他,違反紀律要求也不管了。
他們去年同一批考上鎮(zhèn)政府的公務員,一個在鎮(zhèn)里,一個在村上,來來往往,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夏甘午矮一歲零三個月,金牛座,說和施宗文的巨蟹座最搭。他們都猜到紀委的電話跟前些天茶農鬧補償?shù)氖掠嘘P,茶農種茶失敗,到大院堵門,還有項目資金貪污的說法。當時謠言四起,有人說石昱東肥了自己腰包,買的假茶苗;有人說上面撥的項目資金,石昱東和幾個干部私底下吃了、分了。
施宗文也是不久前才聽說新近發(fā)生的這些事。他信前者,不信后者。大學讀了幾年農林,案例聽過多少,他都記不清了,沒有只成功不失敗的種植。但農民不懂其中門道,他們不允許失敗,他也能理解。
施宗文勸慰:“你跟著鎮(zhèn)長這么久了,你的判斷呢?”
夏甘午說:“石鎮(zhèn)長要是有那些問題,除非壽溪的水倒流上山。”
施宗文說:“有這句話,我沒什么好擔心的?!?/p>
夏甘午的保證讓他暗暗松了口氣,但仍覺得哪里不踏實。當時通話,他正半蹲在黃馬巖下發(fā)現(xiàn)的一個深洞旁,手持一支專業(yè)錄音筆靠著洞壁。從幽深的洞里傳出來的聲音都被他錄了下來。
這是他的一個不太為人所理解的愛好。村人每次看到他手持黑色錄音筆,一動不動蹲在某個地方,都會繞開他,也都不明白他要錄制那些他們聽得見聽不見的聲音干什么。雖說他是學農林的,但聲音又不能開花結果。
鳥、獸、蟲、林、草、花……施宗文在電腦的分類文件夾,已經收集了上百種聲音。土地之上的聲音都會記錄,最近他又開始留意山洞。那些深淺大小不一的山洞,即使空無一物,也有它自己的聲音。前不久在黃馬巖下偶遇的這個洞,口小腹大,沒探到深度,也許和另外的洞是相通的。他先側身俯貼,傾聽洞口能感受到的聲響。那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像是一種昆蟲,像是一股隙隙的水流,像極其緩慢的大提琴低音,又像是氣流摩擦發(fā)出的聲音。和夏甘午通話結束,他的耳朵里就跑進來陣陣嗡鳴,嘁嘁喳喳的,再也捕捉不到洞里的聲音了。
上周,石昱東約好他今天上午見面,聊聊回來干了一年的感受和想法。一年前,石昱東送他到村里,一晃就是一年。他感動的是,屬于他人生中的特殊日子被另一個人記住。
石昱東還說要帶他去金釘子走一走。他去過那里,金釘子在岑巖村和鎮(zhèn)政府中間,與319國道擦身而過。金釘子不是地名,卻又成了當?shù)氐拇~。它其實是全球年代地層劃分與對比的國際標準。石昱東放他下來當這個村官時就提醒他,要把周邊土地現(xiàn)狀摸得一清二楚。夏甘午當時悄悄地說:“又不是做地質勘測,有必要那么精準嗎?”
金釘子這個地方是過千禧年后被保護起來的,一撥撥人進進出出,還有幾個高頭大馬的藍眼老外,很快省里就發(fā)文建了個地質公園。上中學時施宗文去看過,沒看出啥名堂,一塊斜坡狀的沉積地層裸露在外,據說是典型的寒武系臺斜坡相地層。這些個地質名詞,去省城讀大學才略有所懂,課堂上講地殼運動、地質變化、物種興亡,他就會想到家鄉(xiāng)那一小塊裸露的地層。后來找到金釘子的資料看過,才恍然大悟,整片武陵山區(qū)有著復雜的地質構造,說是靠山吃山,但山與山是不同的。石昱東讓他必須弄清每一塊地的特性,打通地與地的界限。
有一次,夏甘午請他說說金釘子。他多了個心眼,覺得是石昱東要考他。夏甘午撲哧一笑道:“別想多了,那么多外地人都要來看,我老家雖在北方,但好歹也算‘本地人’了,要沒弄懂,好意思不?”
施宗文現(xiàn)學現(xiàn)賣,說金釘子命名的來歷。地球已經走過四十六億年的歷史,地層上留下的痕跡,就靠現(xiàn)在科學家界確定的七十二個金釘子來區(qū)分。用通俗易懂的話說,記錄時間有年月日,記錄不同的地質生命就是金釘子,它標志的是地層“朝代”的起始?!胺旁谘巯拢褪莻€大IP(知識產權),關鍵看這篇文章怎么做?!彼麑W了石昱東的腔調,說“做”文章不說“寫”文章。夏甘午狡黠一笑,豎了個大拇指。
二
楊大年騎摩托去鎮(zhèn)上辦事,施宗文讓順帶捎上他。風在耳邊鼓噪著,嗖嗖地鉆進他的耳朵。
昨天后半夜,從黃馬巖走回家,他的耳朵就像失靈的開關,再也聽不到蟲鳥啁鳴、草葉搖動的聲音了。他默念著,沒事的,不會有事的,心卻急劇跳動。失眠和淺睡是交叉進行的,他深呼吸,耳邊卻跳出刺耳的金屬音。
出村的路,又爛得厲害些了,遇到坑洼,楊大年并不減速。年關將近,說了幾次的啟動修路又要推到年后了,資金沒到位,征地補償協(xié)議沒達成,或者還有別的原因。這一塊工作施宗文沒參與,石昱東給他這一年安排的任務,是四個字——熟悉情況。他起初心切,要早些融入村里的事務中。石昱東并沒批評,但暗示他,這片土地你都熟悉了嗎?他想自己土生土長,好像都很熟悉啊。最后又有點心虛,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熟悉。
石昱東說,他要的不是過客似的熟悉,而是扎進土里能生根。他雖說在水邊上長大,但到山區(qū)工作的年頭也不短了。施宗文拍胸脯,說保證實打實地熟悉土地。石昱東要他重點研究山上將來發(fā)展什么產業(yè)。看準了就去做,施宗文當然懂,但說到產業(yè),他又心虛了,這么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產業(yè)怎么會說有就有?
夏甘午悄悄鼓勵他,人總得有希望吧。
施宗文說不反對有希望,也知道因為希望會讓人活得更好,但徒勞的希望還是不要了吧。沒過多久,夏甘午送來幾本磚頭小說,每個文科生都喜歡讀小說,好像有意把他往這條路上拉。他瞟了一眼,哪有時間啊,與安靜下來看小說比較,他更愿意到山野里跑動,找個僻靜之地,錄制一段奇妙的聲音。
誰也不知道他錄了聲音有何用處。
村里建設的事都是村支書楊保山在跑動,有時急得暴跳如雷,有時裝聾作啞。施宗文更啞巴,本來就話少,年紀輕資歷淺,言多必失,這些道理他懂,但又心高氣傲,看不慣辦事拖拉推諉,也見不得村民賴皮死腦筋,為此沒少生悶氣。他發(fā)現(xiàn),有人生氣管用,有人就是白生了,事情幾磨幾轉終歸解決了。村里很多事,要的是結果。他就更生氣,生自己瞎操心的氣,暗中嘀咕自己不懂周旋。
石昱東有次到村里檢查工作,臨走時說:“你曬黑了點。”
“黑一點,更健康?!笔┳谖男χ卮?。
“未來還會脫層皮?!?/p>
“只要能干事,脫層皮也值得?!笔┳谖南袷窃诒響B(tài)。
“有你這話,我就知道我眼光錯不了?!笔艝|得意地笑起來。他笑的樣子,左邊嘴角會露出個酒窩,偏偏只有左邊有。施宗文暗中觀察了幾次。
回想這一幕,他緊緊抓著摩托車的鐵座后架,生怕大意就給顛下來了。直到拐上公路,他才騰出一只手,手心濕漉漉的,散發(fā)出濃烈的鐵銹味。
楊大年突然問了他一句:“聽說石鎮(zhèn)長出事了?”
施宗文假裝沒聽到,但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傳得蠻快的。他回村后,比他年長一輪的村會計楊大年始終是不冷不熱。大家心知肚明,他是石鎮(zhèn)長“請”回來的,就是石昱東的人。他不想去辯駁,父親叮囑他,要懂得感恩,不管本事再大,也不要忘記幫助過自己的人。他心里當然是感激石昱東的,但從報名、筆試到面試,不說過關斬將,他也是憑真才實學考的。人言可畏,幸好他忙乎的這一年,都是跟山里的動植物、跟那些不同特點的土地打交道。土地不說話,長出來的草木,農田里的稻作,都是它的話語。他有時想,人不說話,也會有別的替代你說話吧,但那是什么呢,他沒想明白。
自從約定后,施宗文琢磨了好幾天,要向石昱東傾吐他的土地構想,談談金釘子的IP效應。雖然還有些混沌的地方,也許說出來,話落了地,反而就知道斤兩輕重了,但沒想到節(jié)骨眼兒上麻煩來了。見到石昱東,他也不想說了,估計也沒心情聽。他不知道這個麻煩到底有多大,凡事不會是空穴來風,水流堵了就會四周溢出來。
“你是要去見石鎮(zhèn)長吧?”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沒有回話,楊大年也噤聲了,腳尖踩下?lián)Q擋,手上旋加油門,摩托如猛然間沖破淤堵的水流,帶著呼嘯聲向鎮(zhèn)政府飛奔而去。
施宗文把手插進褲兜里摸索,手機振動很長時間了,掏出來看是夏甘午的電話號碼,很執(zhí)著地振響。猶豫之間,車身搖擺了一下,他的手劃拉了接聽鍵。
“石鎮(zhèn)長沒、沒去岑巖村吧?”夏甘午急切地問道,像是舌頭上有粒石子連滾帶爬。
“沒有啊,我快到了?!?/p>
“石鎮(zhèn)長不見了,我們找了一圈了,”夏甘午更急了,“聽說茶農又要來堵大門了?!?/p>
“起火了,就滅火,問題終歸是要解決的?!笔┳谖逆?zhèn)定地說,這話是他從楊保山那里學的。他一直對這位外地來的同齡人有著深切的好感。一年前,他們在縣委黨校的培訓班上認識,那是當年考入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的崗前集訓,大家的去向基本定了,排碧鎮(zhèn)新增的名單里,他看到了夏甘午的名字。夏甘午讀的是中文專業(yè),分在黨政辦寫材料。他們一見如故,經常在一起聊兒時、少年和大學期間的往事。這個年代,能讓同齡人之間產生這般感覺,太難得了。施宗文帶他到岑巖村,沒想到他竟然特別喜歡這個僻遠的山寨。問他為什么,他捂著嘴樂了半天,說是一種感覺。憑感覺喜歡一個陌生的地方,施宗文也是無語了,心想這就是文科生的特質吧。
“石昱東去了哪里呢?”施宗文并沒有太糟糕的預感,他深信同樣是農家子弟出身的石昱東,有超常的耐挫力。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三年前的冬天,石昱東去林科大拜訪學校有名的茶博士黃庭玉,咨詢山區(qū)茶種植的事。黃庭玉是無性系茶樹良種繁育的專家,在茶葉良種的自繁自育這一塊深有研究。當時他折騰著要在排碧搞大規(guī)模的種植,黃庭玉考慮到周邊地區(qū)黃金茶的種植風生水起,建議他另起爐灶,不如兩條腿走路,其中一條就是把大量夏秋茶中被茶農當垃圾裁剪扔掉的枝枝葉葉,經過科技提升加工成磚茶。他當然知道磚茶,也是我國五大茶類之一,又被叫作茯茶、黑茶,主要消費群體是西北地區(qū)吃牛羊的人群。這種茶里面含有一種叫冠突散囊的益生菌,俗稱金花,是國家級保密菌種。
這次對接很開心,黃庭玉住在學校苗圃旁的家屬區(qū),圍欄外有道側門,石昱東還被領進去參觀了他的試驗茶園。事情談完后,他說起從岑巖村考進林科大的一個大學生,這樣的人才畢業(yè)后要是能回家鄉(xiāng)就好了。黃教授帶的博士生一直陪在左右,他是留校的年級輔導員,順口問道,是哪一級的,說不定認識。很巧的是,他正好是施宗文班級的輔導員,電話打過來,約在校門口見面。
施宗文匆忙從西北角的圖書館跑出來,走到東南門有點距離,步行要一刻鐘左右。他遠遠看到幾個人站在大石柱的學校拱門下說話,憑直覺猜到了是輔導員電話中說的家鄉(xiāng)領導。博士輔導員臨時有急事,沒有陪著等。他們和擦肩而過的學生相比,一眼就能辨認出那種差異性。
過了不惑之年的石昱東穿著一件灰色西裝,在寒風里站立不動,邊說話邊往經過的人群中找。他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像有一道地下清泉潺潺流過。施宗文后來才知道,石昱東冬天從沒穿過厚棉衣,當時他不由得暗中多偷看了兩眼,也沒什么特別,就因為長得胖,脂肪厚,可以御寒嗎?可他看起來是很結實,沒有多余的贅肉。緊張臉紅的施宗文喘著小氣走近,石昱東走上前,一把抓著他的手說:“人群中一眼就知道是我們苗家小阿哥?!?/p>
施宗文差點就抽出雙手,石昱東的手又冷又硬,嚇了他一跳,但后來一直忘不了那雙有熱量的眼睛。他眼神是熱的,比他那雙冷手溫暖多了。那是一雙抓心的眼睛,充滿溫和、鼓勵、懇切、信任。那一天,石昱東告別時有一個動作,雙手按在他的肩上,那雙手,就變成了另一種力量,是向上的托舉。
三
他們四處找他的時候,石昱東聽到喊聲,迷糊中醒過來。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一個人就在眼皮底下,但他們找不到他。
他無意翻身起來,更不想回應那些呼喊他的人。地上四周都是磚塊,一個孤零零的灰桶,沾滿水泥屑。前年就跟上面打報告,要在大院這塊荒了許多年的空地上建一棟公租房,給年輕干部做宿舍。招考、選調來的干部越來越年輕化,要讓他們安心工作,先得有個安身之所?,F(xiàn)在住的辦公樓舊得不行,好多房間漏水,修補過好些次了,樓道間某些角落,逢上雨季,長期遇水浸泡,變成了一幅斑駁的舊畫,但不能細看,毫無美感可言,看久了似乎那些霉點會長到人的眼睛和心里面。
昨晚是怎么跑到這個工地上睡覺的,真是鬼使神差,幾乎沒有了印象。石昱東記得的是,下午在羅建海辦公室,被這位管農業(yè)的副縣長羞辱了一頓。
他進門就作揖,嘻嘻哈哈地說:“很久沒有和羅縣大碗喝酒了?!?/p>
羅建海瞅了他一眼,低著頭看報告。他是老縣委書記的秘書,書記去市里當常委前,把他安排到排碧當鄉(xiāng)長。最早石昱東和他打交道時,他還是縣林業(yè)局的一個普通干部。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一年后鄉(xiāng)鎮(zhèn)合并時羅建海被提拔為鎮(zhèn)黨委書記,干了一屆,換屆時順利地進了縣政府班子。在他眼里,要年輕幾歲的石昱東屬下級,又是外地人,本該凡事要聽招呼。但偏偏石昱東是不聽招呼的人,是個認定想法就不愿輕易改變的人,或者照他在酒桌上說的,兩人尿不到一個壺里。說有什么具體矛盾,也談不上。石昱東還是懂規(guī)矩的,只是前些年為了排碧鎮(zhèn)山林和產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的問題,兩人意見相左,或者說,他沒有給羅建海面子。好幾個場合,他抵制過羅建海的一些做法。羅建海有些理念還是計劃經濟時代的一套,做事總要依循“過去、老規(guī)矩、凡事”,缺少打破和創(chuàng)新。這讓石昱東心底瞧不起。工農業(yè)存在價格剪刀差,農產品價格低,山區(qū)資源稟賦本就弱。改革開放后,農民進城成了廉價勞動力,中國的現(xiàn)代化,農民是付出雙重代價的,現(xiàn)在國家穩(wěn)步發(fā)展了,該開始有個反哺了。這個反哺當然不是簡單的輸血,而是資金、技術、人才、購買力這些生產要素,要有意識地向鄉(xiāng)村聚集,不然永遠都還是一噸糧食換不到一塊芯片。后來他力主推動的萬畝茶園項目,雖然是剛啟動,但遠景是可期待的,可人算不如天算,一場倒春寒和冰雹,把那些山上的茶樹苗判了死刑,現(xiàn)在能不能救活不說,專家已經宣布,產量和品質絕對大打折扣。
農民是最現(xiàn)實的一群人,這話說得也許不對,鎮(zhèn)長推動的項目,他們當然要找政府。新成立的合作社,原本在鎮(zhèn)上租了個臨街門面,里面的一臺電腦、幾張辦公桌早被捷足先登的人搬走了。有的拿出了積蓄入的股,有的流轉了土地,有的從村鎮(zhèn)銀行貸了款。事情鬧大了,合作社牽頭的撂挑子跑了,又回城里繼續(xù)打工。茶農們感覺是上當受騙了,一商議去堵了鎮(zhèn)政府大院的門。不準進出,問題不解決,事情結束不了。
這次茶農上訪鬧賠償?shù)氖乱怀鰜?,過去支持的人都噤聲了,看笑話的人肯定不少。石昱東覺得奇怪,給茶農講過了,這次因自然天氣造成的損失,鎮(zhèn)上會想辦法來賠補,但一下補償?shù)轿?,是沒可能的。誰都知道,鎮(zhèn)財政的賬上有幾塊幾角,是必須勒緊褲腰帶。
鎮(zhèn)里的干部有的看熱鬧,有的叫苦不迭。石昱東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死,只好跑到縣里來搬救兵。救兵的第一道符令就在羅建海手上,但他連手伸向符令的意思都沒有流露。
辦公室冷場了,羅建海不開嘴,石昱東也很知趣地不說話。其間有個來簽字的年輕干部走進來,看到這情景,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腳跨進來又縮回去,站在走廊上為難。
羅建海向年輕干部招了招手,把文件簽發(fā)完,陰著眼盯著石昱東,當著干部的面訓起話來。
“當初你不是要逞能嗎?”
“那么有把握的事搞砸了,到我這里來干嗎呢?”
“蓋子捂不住就揭開,影響穩(wěn)定的事,該誰擔責誰去擔?!?/p>
“自己拉的屎不要想等著別人擦!”
每一句話都戳到石昱東胸口。他臉上漲紅,額頭冒汗了,他不是怕?lián)?,而是想怎么解決問題。羅建海卻連頭也不抬,目光落在文件上,話語間的侮慢就是山上的泥石流,可以將山谷的草木連根拔起。他按捺住自己,這個時候不想忍但必須忍,“忍”字頭上一把刀,現(xiàn)在絕不可招禍,是需要消災弭禍。
這一段,石昱東主動找過幾次羅建海,想取得這位分管領導的支持,但對方搪塞推托找各種理由不見。好不容易直接闖到辦公室“逮”到他,羅建海沒個好臉色,就是這一頓嘲諷批評。
那個年輕干部臉上表情繃得緊緊的,好像挨批評的是他。石昱東心里明白了,羅建海當著外人的面,已經不是批評,而是羞辱。關于舉報信中說到標準化磚茶生產廠項目資金挪用,他帶了一份鎮(zhèn)黨委出具的解釋函。從茶園到茶廠,立項推進,是他在主導,但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鎮(zhèn)黨委集體研究,也得到了上級的認同。三百萬的茶廠建設資金,有一部分是發(fā)改委立項后給的,有一部分是民間募集股份形式的。茶園剛建成,茶苗剛栽下,茶廠的推進也就沒那么大干快上,但有人把自然災害造成的茶農損失,往茶廠建設項目資金挪用上關聯(lián)。石昱東突然發(fā)現(xiàn)背后有只無形的手,要把他往水底下拖。
茶廠建設資金當然是專款專用,但鎮(zhèn)上財政入不敷出,有些黨委委員提出維穩(wěn)定、保工資是頭等大事,“穩(wěn)”字當頭,解燃眉之急,暫時性從項目資金里“借”點錢。他是鎮(zhèn)長,也堅持過不能“借”,有借有還,借了會還,但這個借的做法,可以上升到“挪用專項資金”的罪名。最后,他心存僥幸地執(zhí)行了鎮(zhèn)黨委的集體決定,發(fā)放工資、急需的辦公經費,從茶廠那里借了一百萬元。如果這場強對流天氣下的冰雹不落下來,如果茶苗沒有受損,如果不是茶農鬧事,有人故意泄露借錢的事,過段時日,鎮(zhèn)財政緊張紆緩,資金歸還到位,也就沒有這么重要的一個把柄和漏洞。但現(xiàn)實是沒有“如果”的,找到解決連鎖反應的問題是當務之急。
石昱東腦子里轟轟作響,好像又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羅建海越訓越起勁,但他聽不清半個字了。人豁出去就不再害怕了,上頭來調查就來吧,他只是心里憋了一團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想捂住火,但火還是燒出來了,火燒連營,天皇老子也不管了。他平復一下心中的激怒,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沖還站在那里的年輕干部微微一笑,昂首挺胸,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縣政府辦公大樓。
四
夜空像塊酞青色的玻璃,沒有星辰月光,但這塊巨大的“玻璃”自帶亮光。
石昱東走出房間,下樓,在院里那棵唯一的老桂樹下轉了幾圈,一支煙的工夫,就轉身走到了公租房工地。因為夜里有工人加過班,不知哪個工人最后走的時候,忘記了那盞白熾燈還亮著,這些沒建成的露天格子間,像一個個火柴匣,凌亂不堪。他走進靠山那間成型的“格子”,撿起地上的鐵鍬,伸向一堆水泥、沙子,倒水攪拌,鐵具與粗糲的沙子摩擦,發(fā)出那種很笨拙卻又很爽快的聲音。
他走到窗臺邊,找到了一把瓦刀,抓在手上掂了掂,像武士手持利匕,突然有了征服對手的欲望。
連石昱東自己也沒想到,他把那個原本留出來的門給砌上了。如果所有的事情這么簡單,一下就把自己與世界進出的門給關上了,該多好啊!
幾乎是一氣呵成,石昱東的手藝不賴。父親是老家的泥瓦匠,給很多人家的新屋出過力,也靠這手藝活兒打工掙錢,送他們兄弟姐妹讀書改變命運。他假期給父親當過下手,熟知這套流程,也算得上是有童子功吧。哪怕再長時間不摸瓦刀灰桶,拾起來也比別人強,多少水泥拌多少沙子,又摻多少水,干濕最合適,他也比一般泥瓦師傅熟悉。一個門,天衣無縫,變成了一堵墻。夏甘午到工地上來過,也有別的同事來過,但誰都沒有看出來。干完活兒,石昱東也累得夠嗆,他找了個角落,用角落里工人原本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幾件舊衣服鋪了一張“床”,呼呼就睡著了。
凡墻都是門,但他是真累了。閉上眼睛,腦子里想的還是解決的方案,甲乙丙丁,一個個從腦子里過,一個個被推倒重來。
看到大院門前有十幾個茶農擺開了陣勢,嘁嘁喳喳,當初參與合作社的積極分子也是這些人。賺錢、避險,他們從不會落在后面。
施宗文決定從后門繞進去。后門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實也不是后門,是大院靠著的后山,有條小路,從舊圍墻找個離地面并不高的地方,跳下去就進了大院,很方便。他本是不知道這么個地方的,有次夏甘午帶他爬山,返回時說抄個近道,就不繞正門進了,就那一次,他記住了這個“后門”。
“聽說還有人正在來的路上,這次石鎮(zhèn)長是真有大麻煩了?!彼铝四ν?,楊大年故意說了一句,生怕他沒聽到。一轉身,人不見了,楊大年目瞪口呆地四處望了望。
施宗文是小跑著爬上后院倚靠的小山的,鎮(zhèn)上的房子也多是這樣的布局,依山就勢,街道就變得又窄又長。他找了好幾處,發(fā)現(xiàn)院墻有些高,跳下去安全沒有十足的把握,又多走了幾步,就看到了在建的公租房工地。順著沒有建好的墻體,他借著坎梯,跳落著地。
落地的瞬間,一道熟悉的顏色掠過,是石昱東的灰西裝。他躲在里面?施宗文有些欣喜,又有些好笑,堂堂鎮(zhèn)長躲到了工地上。他又想,夏甘午這么粗心,也不上這里找一找。
他決定不驚動石昱東,想看看他到底躲在這里干什么。遇上這件事,躲是躲不了的,要躲也是要離開鎮(zhèn)上。走過一間間的格子,除了地上四處攤放的磚塊、水泥和灰桶,并沒有剛才眼里閃過的黑影。他并不在這里,剛才是自己的錯覺?施宗文走到最里一堵墻面前,仔細看了看,仿佛有一個門的形狀。細心的他終于發(fā)現(xiàn),墻上的水泥的干濕程度不一樣,門頂框處留著幾塊磚的缺洞,像七歲孩子滿嘴的缺牙齒。他笑了起來,他不知道石昱東是怎么想到并做到的。
他舉手敲了敲墻體,也是敲著那個沒有完全被封嚴實的“門”。
“石鎮(zhèn)長!”他輕聲地說,里面并無動靜,但他聽到石昱東小心翼翼的呼吸了,氣流從胸腔經過,似乎只留有一條極其狹窄的過道,“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出來我就叫人了?!?/p>
石昱東知道已經躲不過去了,其實他也沒想躲,欠債還錢,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啊。他無非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多歇一會兒,誰也別來吵別來說那些鬧心的事。琢磨了大半個晚上,有幾個方案是可嘗試的,他又有了些底氣,是這些底氣讓他好歹有了極其短暫的深度睡眠。
施宗文這小子心細,比一般同齡人要心智成熟。這是他第一次見施宗文時的印象。那天在學校門口等,省城的寒風真冷,冷到骨頭里,他素來穿得少,但這小子姍姍來遲。他不知道為什么要等待,他還要到科技廳拜會一個老鄉(xiāng)領導,希望以后在項目上給予一些支持。那段時間,他就是在做這些求人的事。從縣里到市里到省里,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有人關照,辦個事不容易。按說以后還是會有見面機會的,但他很好奇,聽說過其父親在岑巖村的故事——一個農民想移山。是個笑話,但又不是,在他心里,不是誰都會有一個“愚公”這樣的父親。
他們見面寒暄了幾句,多是他問,施宗文簡要且拘謹?shù)鼗卮?。他邀請施宗文畢業(yè)后返鄉(xiāng),一個農民的孩子,回到家鄉(xiāng)天經地義,也是海闊天空的。他對農村從來沒有真正絕望過。藍圖是靠人畫出來的,畫好每一筆很重要,畫錯一筆也正常。他記得施宗文并沒有堅決拒絕,而且在他握手轉身要離去時,施宗文細心地幫他把西裝袖背上的一小團茸茸的枯黃色的蒼耳球拈掉了。他想起來,那是在林科大植物園里蹭到的。
落在金釘子和他頭上的不是冰雹,是什么?他下次要跟人家說,是釘子。他之前的氣惱,在砌上那個“門”的最后一塊磚時,已經消散了。眼前的實際問題,就是拔“釘子”。他決定跑一趟省城,到金融辦繼續(xù)推動此前談過的“金釘子”品牌入股計劃。有了資本注入,加快茶廠項目就不是難題,恢復茶園建設、補充新的茶苗,黃庭玉教授答應了可以幫著跟茶研所求助。半夜他還收到了羅建海發(fā)的信息:大丈夫能屈能伸,自然災害的救補金縣里不會少一分,茶農的心還得靠你用心去換。后面是一張咧嘴的笑臉。羅刀子嘴,他讀了兩遍信息,心里的郁悶煩躁一掃而空,變得清新溫暖起來。
“別喊了,你讓開點。”石昱東噌地站起來,原地轉了一圈,然后彎腰撿起一塊看起來又厚又重的磚頭。
施宗文聽到里面的人說話了,猶豫了一下,然后麻利地閃到一旁。格子間里響起磚頭撞擊磚頭的聲音。水泥砌的時間不長,磚塊之間壘得并不牢固,先是角落的幾塊磚松動,接著就聽到嘁嘁的聲響,那堵墻上的“門”被打開了。
石昱東拍拍手上的灰塵,瞪了他一眼,似乎還在責怪不該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施宗文裝不知情,也不問,卻是示意他衣袖、胸前的灰土也要拍打掉。
“你跑來湊什么熱鬧?”
“我才不喜歡湊熱鬧。”施宗文說,“不是你約了我嗎?”
“我這記性,都忘了,怕是今天談不成了?!?/p>
“那就不談了?!?/p>
“談不談,你都照我說的,好好干你的事?!?/p>
“做金釘子的文章,品牌立起來,茶農這里說不定壞事變好事。”施宗文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小U盤,“有空聽聽,山里的聲音,都在里面?!?/p>
他們一起往外走,碰到鎮(zhèn)上的幾個泥瓦匠從墻體側門走進來,想避也避不開,互相對望了一眼。泥瓦匠很詫異,沒想到鎮(zhèn)長比他們還早。石昱東裝得一本正經,沖為首的瘦高個子說:“趕工期,麻利點,不要拖了,越早越好。”
瘦高個子嬉皮笑臉地說:“鎮(zhèn)長,工期我們趕沒問題,你的錢可不能拖欠。”又一個泥瓦匠補了一句:“鎮(zhèn)長不好當啊,那些茶農把門堵了?!?/p>
石昱東當耳邊風,懶得繞樓梯轉了,從一米多高的墻垛子上彎身跳下,頭也沒回就往院子里走。他的步子邁得既大又快,這是他在鄉(xiāng)里多年爬山走路練出來的,腳踩在石頭、田坎上,像蜻蜓沾水,根本慢不下來。他爬山,稍陡之處,如兔子般,雙腿發(fā)力,三五下就上了坡頂,不像走,更像是跳上去的。
夏甘午站在臺階上和幾個人說話,剛抬起頭,便看到施宗文正朝他招手。
“臭小子,別往外說。”石昱東回頭“瞪”了一眼,又扮了個笑臉。
“打死也不說?!笔┳谖陌缌藗€鬼臉,說,“什么時候我們去金釘子?”
“我現(xiàn)在要去拔釘子?!?/p>
“想到好辦法啦?”施宗文一聽就來勁了,“需要的地方招之即來。”
“拔不拔得掉,拔了才知道?!笔艝|握了握拳頭,又朝前走了。
遠處夏甘午疾步走過來,施宗文把手伸到半空擺了擺,像是說,千萬別問石鎮(zhèn)長去向。這小子多半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他和自己打賭,這么想的時候,獨自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