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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租女孩

2023-04-06 03:57:09顧拜妮
小說月報 2023年1期

◎顧拜妮

她在廚房煎雞蛋,與電話里的人有說有笑,接著,從廚房走出來,將電話重重地摔在餐桌上。沉默了大約二十分鐘,像沒發(fā)生任何事情一樣,她吃完帶煳味兒的雞蛋和面包片,之后打掃了一遍客廳,把塞滿垃圾的塑料袋扎住口,安靜地放置在玄關(guān)。我假裝低頭看書。

她來到沙發(fā)前,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醞釀一會兒,抱緊自己的雙腿開始小聲地啜泣。她當(dāng)我不存在,我也真希望自己是不存在的,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尚且沒有熟悉到可以旁觀彼此痛哭流涕、互相安慰的程度。她越是旁若無人,我越是感覺不自在,讀不進書頁上的任何一行字,畢竟我就坐在她斜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既無法上前,也不好意思走開。

她哭得過于專心,以至于我插不進一句嘴:為什么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如果她肯告訴我,我要幫著一起解決嗎?如果不打算解決,那我為何要問?我不想把關(guān)系搞得過于親密,否則未來的生活將充滿難以預(yù)料的麻煩。我們只是偶然住進同一個屋檐下,平時除了簡單地打打招呼外,無非是告知彼此各類瑣碎的小事:門鎖不好開,開門的時候最好用力抻一下;吃完的外賣盒要及時清理掉;洗完澡記得把地面也沖洗干凈;能幫我收一下快遞嗎,我加班暫時回不來……我們甚至很少能趕在一起吃飯。她是個藝術(shù)家,會畫畫,總是晝夜顛倒,大多數(shù)時間她會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或者出門去找朋友。我們很少碰面。

我叫盧凱琳,在一家出版公司上班,工資不高,做一些冷僻沒人讀的外國小說。我不屬于很上進的那種人,即使拿不到更暢銷的項目也不會特別在意,那些沒人讀的小說實際上都是一些不錯的書。編輯工作不復(fù)雜,但很瑣碎,除了校對,其他環(huán)節(jié)要與各種人打配合。通常情況下對方都很不配合,總會冒出無數(shù)的突發(fā)狀況。經(jīng)過多年磨礪,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遇到不如意就手足無措或灰心喪氣的小姑娘。

她叫樊鹿,富有靈氣的名字,但她更愿意別人叫她的法文名字Emma,我一次都沒叫過。她讀過《包法利夫人》嗎,知道愛瑪最終的命運走向嗎,為什么會喜歡別人這么稱呼她?或許,她只是想提醒別人或自己,她曾有過一段法國留學(xué)的經(jīng)歷,她喜歡這個能讓自己看起來更浪漫或不同于其他人的身份。

她已經(jīng)哭了有一陣兒了,我的腿有些麻,打算問問她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目光在房間里四處尋找抽紙,平時我們會在茶幾上放一包,這會兒卻不見了。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開口,她卻起身進了廚房,用一只設(shè)計成菠蘿外形的彩色玻璃杯盛滿水,回到她自己的房間。我松了一口氣,她解決了擺在我們面前的尷尬,或許,她并不感覺尷尬呢?

麗景花園二十六層,最后一間屋子,我先來的,選擇了窗戶朝向東面的臥室。每天早上,我都會被強烈的陽光照醒,那種感覺很好,新的一天總會充滿熱情地?fù)溥^來擁抱我,但我還是上網(wǎng)買了濾光的窗戶紙自己貼上,因為實在太曬了。

樊鹿是在我來到2608一個月之后搬進來的,我印象很深,那天是愚人節(jié),商場搞促銷,我一口氣買了很多東西,沐浴露、身體乳、香氛、睡衣,還有幾條內(nèi)褲。

房東提前給我打電話,問我是否同意和別人合租,我考慮到租金,沒有反對。樊鹿要來看房子時我剛好不在家,所以跑空了,后來她加了我的微信,我給她發(fā)過去幾張房間內(nèi)部的照片,除了臥室沒有窗戶,其他地方都還比較滿意。得知我是一九九四年出生的巨蟹座,她爽快地決定搬進來和我一起住,她說她是一九九六年的獅子座。

四月一日那天,下了一點小雨,樊鹿大概下午三點來的。燙著棕色的大波浪頭,穿款式簡約的白襯衣和牛仔褲,慵懶而優(yōu)雅地微微卷起袖子,下擺的一側(cè)松垮地掖進褲腰,外面套一件卡其色粗線針織衫,很有一點法式浪漫的派頭。就這樣,她推著巨大的黑色行李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住進2608,成為我的室友。

她又關(guān)起門來打電話了。樊鹿很喜歡煲電話粥,有時整個晚上我都能隱約聽見她來來回回進出房間的聲音,同時一邊在和別人打電話。臥室突然傳來玻璃杯破碎的聲音,她說:“沒人想道德綁架你,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對嗎?你不會為我難過,我知道。我自己會解決,你不愛管別管!”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關(guān)上。

早高峰的地鐵上人擠人,每天早上都要忍受帶有人類體溫又一言難盡的味道。等出了地鐵,還要再沿一條筆直的街道步行一段,才能到我工作的地方。

疫情猛烈時,地鐵里冷清過那么一陣兒,大家不敢出門,基本上都在家里辦公。等新生活的秩序恢復(fù)運轉(zhuǎn),除了臉上五顏六色的口罩還在時刻提醒人們,病毒仍然存在于周圍的世界,世界已然與過去不同,雞毛蒜皮、具體而微的生活卻又似乎沒什么兩樣。戒備心和恐懼逐漸被日復(fù)一日的瑣碎與更生動的生存現(xiàn)實消磨,看不見摸不著的病毒被遺忘或者習(xí)慣,人們麻木又迫不得已地靠在一起,各自掏出手機打發(fā)難以忍受的時光,打打游戲、看看新聞、刷刷視頻。

這種情形下玩手機很容易頭暈惡心,我索性站著觀察周圍的一圈屏幕,股票、連連看、美女扭動性感的臀部、一大盤黃金炸豬排配玉米汁。站在我前面的男士已經(jīng)傾斜出略顯別扭的角度,一只手扯著拉環(huán),另一只還在手機屏幕上奮力地指指點點,操控游戲里的紅頭發(fā)男人,打算干掉對面那個紫頭發(fā)的。

我想過是否要搬到公司附近來住,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小時,但每個月的房租就要憑空多交一千五百塊錢到兩千塊錢。這價格不是最夸張的,大城市的懶覺非常昂貴。稍微便宜些的,室內(nèi)環(huán)境普遍很差。最后寧愿選擇住遠(yuǎn)一點,居住環(huán)境稍微好點,人的心情也會順帶好點,無非是每天難受兩小時!我安慰自己。

為錯過地鐵里的晚高峰,我經(jīng)常主動加班,主編看見后神色中偶爾會露出欣慰,我旁邊兩位同事的處境則顯得有些尷尬,想走又不敢走,打完卡便坐在各自的工位上繼續(xù)“摸魚”,等著領(lǐng)導(dǎo)先走。久而久之,他們對我有些看不慣,覺得我是在故意加班給領(lǐng)導(dǎo)看。我很想解釋,但最終也只能任其看不慣,繼續(xù)沉默地吹著空調(diào),看看稿子。

寫字樓迎著一條大街,我們公司在五層,而我的工位正對窗戶,窗臺上擺了幾盆永不開花的綠植。有時工作累了,會望著眼前的大街走神,回憶過去的時光,或者想想中午吃點什么。被老板、同事、設(shè)計師、作者氣到筋疲力盡,已經(jīng)無力發(fā)怒時,也會望著這條大街走神,回憶過去的時光,或者想想晚上吃點什么。我大概屬于心理素質(zhì)極好的年輕人,也可能只是因為我比較容易走神,很難久久地沉浸于一種情緒——痛苦和憤怒都需要專注。但是我記得誰惹我生氣了,誰故意給我穿小鞋了,誰在背后講我的壞話了。

工位上除了電腦、水杯、日記本、字典,以及一把三十厘米長的尺子外,還有一只小狐貍的毛絨玩具,以及盲盒手辦,兔耳朵女孩乖巧地坐在滑梯上,天真無邪,心如止水。其余什么都沒有。其他編輯的桌上、腳邊都擺滿摞得高高的書籍,仿佛置身知識的海洋,他們的工資和學(xué)歷都比我高,我擺再多書也沒用。桌上的家當(dāng)用一只帆布包就能全部打包帶走,人力資源部門的姐姐懷疑我有隨時跑路的傾向,加班又給她營造出一種努力的錯覺,因此她對我的態(tài)度有些不大明朗。

被夜晚籠罩的公司顯得異常安靜,墨藍(lán)的天空沒有一片云,彎彎的黃月亮像黏在玻璃窗上的貼紙,電腦屏幕的光隱約勾勒出我的面部輪廓,映在玻璃窗上的那個人看起來有些陌生和好笑。加濕器還在勤勤懇懇地工作,源源不斷地噴出朦朧的白霧,像文藝片,也像恐怖片。除了打印機和飲水機的燈不滅,只有門口那盞嵌在屋頂?shù)陌咨L方形燈仍然亮著。眼看其他工位一個個變空,我成了公司里最后一個離開的人,而白天,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獨自漂泊在外,遠(yuǎn)離父母,沒有男朋友,沒人等我回家,公司竟成了最有歸屬感的地方。

晚上九點十五分,關(guān)燈鎖門,摁亮電梯里的數(shù)字,緩緩降落。想象自己是從飛碟里走下來,大概過于入戲,門口保安看我的眼神當(dāng)真像看一個外星人,警惕、猶疑、輕蔑。我對他笑了笑,他尷尬地把臉扭過去。

我在樓下新開的奶茶店里買了一杯黑糖牛乳,又在麥當(dāng)勞點了一份薯條和漢堡,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安安靜靜地吃完。想起小時候去肯德基問人家要“不辣的香辣雞腿堡”,后來才知道,不辣的那個叫“勁脆雞腿堡”。

這時的地鐵相對沒有那么擁擠,至少不必聞別人頭發(fā)上的味道,或者看到對方T恤上的線頭和輕微油漬,得以保持安全又體面的距離。車窗外的廣告里有一只很可愛的金毛犬,正搖著尾巴走過來。而外面實際上并沒有顯示屏,只有一根根均勻排列的LED燈柱,當(dāng)?shù)罔F快速經(jīng)過時,視覺的暫留現(xiàn)象使人眼看到舒展連貫的畫面,但那是錯覺。

麗景花園五號樓二十六層的電梯鈕永遠(yuǎn)無法一次性按亮,總要按一次,再按一次。

和住在2607的單親媽媽一同乘坐電梯,最近下班回來總能撞見她,連續(xù)幾天偶遇,我倆都有些尷尬,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總要這么晚出來買東西。小區(qū)門口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超市,她的手里每次都拎著一個大的塑料袋。我偷偷往里面瞟了一眼,速凍水餃、彩色動物饅頭、紅絲絨蛋糕、薯片、小熊餅干、午餐肉……還有一堆看不清是什么的食物。她每次都買很多東西,兒子貌似還在上幼兒園。我一次也沒看見過她的丈夫,于是猜測她或許離異了。

二十六層到了,我先走出電梯,走廊盡頭連續(xù)壞掉兩盞燈,物業(yè)一直沒有找人來修,我每晚都朝著那團黑暗前進。到家時,已經(jīng)快晚上十一點。

樊鹿臥室的門敞開,臺燈亮著,地上堆滿顏料,被子攤開在床上。夜晚是屬于樊鹿的活躍時間。即使到凌晨,每棟樓里也總有幾個房間的燈會保持明亮,里面住著城市的夜行動物。大家來自天南海北,聚集在這座城市,想要謀得一點人生的價值。我原本以為她這會兒應(yīng)該一邊煮咖啡一邊給誰打電話,或者在房間里畫畫,但房間出奇的安靜,臥室里沒人。

四個月的時間,我們并沒說過幾句正兒八經(jīng)的話。如果她心情好,會主動和我搭話,我也不排斥與她聊天。

某個周末的下午,她把洗好的裙子拿到陽臺上去曬,我在沙發(fā)上讀一本科幻小說。她問我讀的是什么書,來這座城市幾年了,房子到期后還續(xù)租嗎?她說她上學(xué)時也喜歡讀小說,但現(xiàn)在不喜歡了。她剛從法國回來,原本打算留在巴黎,但母親催促她趕緊回來,最好能在國內(nèi)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八恢牢乙呀?jīng)回來了,我覺得自己肯定還要離開的,肯定要離開。”她說。我不明白她當(dāng)時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或許她想和我交換一些隱私,或僅僅是想要傾訴。

“你會一直留在這座城市嗎?”她問我。

“我不知道,還沒想過那么遠(yuǎn)。”我說。我甚至沒想過兩個月之后的事情。

打開客廳的燈,我被眼前的一幕嚇到了。

樊鹿蜷縮在沙發(fā)的一角,腳邊散落著一團團使用過的抽紙。她將額頭貼緊膝蓋,卷卷的頭發(fā)開花似的四散開來,猛然看過去,像是膝蓋上長出一顆腦袋。她又怎么了,為什么又哭了?自從那天打完電話,她的情緒就變得很不穩(wěn)定,時好時壞。

“回來啦?”她說。

“你怎么了?”我說。

樊鹿瞇著眼睛抬起頭,說:“你說女人為什么要來月經(jīng)?男人怎么不來?”

“嗯?”這是什么問題,我說,“因為男人不用生小孩啊?!?/p>

“你痛經(jīng)了嗎?”我又問道。

她倒不覺得哭有什么丟臉的,用力抹了兩下臉頰,把頭發(fā)捋捋,調(diào)整好睡衣的肩帶。她將一團團用過的抽紙拾起,丟進垃圾桶,然后帶著重重的鼻音說:“做編輯很辛苦嗎?看你每天都要加班到這么晚?!?/p>

“嗯……還行吧。”我說,“我買荔枝了,你要吃嗎?”

她擺擺手,吸了吸鼻子說:“甜,我是說荔枝太甜了,你吃吧。我初中時夢想自己能出一本書,想當(dāng)作家來著,但成績夠不著中文系,因為從小畫畫,就做了特長生?!?/p>

“我小學(xué)也學(xué)過一年畫畫,你本科在國內(nèi)大學(xué)讀的?”

“對,就在這座城市。”她笑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來了,我以為我十年內(nèi)都不會回來。”

“計劃趕不上變化,我本科專業(yè)是學(xué)經(jīng)濟的,到頭來卻做了文字編輯。”我說。

“你見過那些作家嗎?”

“沒幾個,偶爾會有作者來公司找主編談事情,或者給新書簽名,特別有名的作者我們這些小編輯接觸不到。我做的基本都是外國書,通常都是和版權(quán)代理郵件往來?!蔽艺f。

“你都做什么書?”

“小說,最近在做一本六百頁的小說,只有俄國人才有耐心寫這么厚的書?!?/p>

“太長了,講了個什么故事?”

“一對彼此折磨又相互依靠的母女?”我有些敷衍了事,不太想繼續(xù)談?wù)摴ぷ?,那本小說太復(fù)雜了,人物線索眾多,概括起來有難度。

“怎么都是原生家庭的問題?”她說,“算了,我突然想吃個荔枝?!?/p>

我笑著把濕漉漉的袋子敞開,讓她隨便抓,她只拿出三個,表示夠了。我抓了一把放在餐桌上,剩下的擱到冰箱里。

“很少看你笑,你笑起來挺好看的。”她說。

我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放下戒備,此刻的氛圍竟然有種回到小時候的感覺,讓我想起和姐姐共同度過的時光??諝饫飵追蛛y得的輕松愜意令人恍惚,仿佛剛剛不曾有人落過淚。我甚至有些感激,獨在異鄉(xiāng)的夜晚,還能有個女孩陪著一起說說話。

陽臺門開著,夜晚從金色落地窗簾的縫隙里透進來。我盯著那塊黑夜,絲絲涼風(fēng)吹入。在我心里,也有一塊類似的黑夜。常想起那個倒霉的西西弗斯,每日要推一塊沉重的石頭上山,看它滾落下去,再把它推上山,再滾落,循環(huán)往復(fù)。人總要學(xué)會忍受自己的生活,因為你無法離開生活。做西西弗斯需要變得非常健忘,因為永遠(yuǎn)活在此刻才能夠幸福。

只是這十年,我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健忘,至少忘不掉那個清晨帶給我的感受,它的效力仍然在我的生命里發(fā)揮作用。我一遍遍收拾殘骸,心一遍遍破碎。有時,我看清一些,另一些卻變得更加模糊。

“你輸了?!?/p>

只是我也并沒有贏。

你走后的那個清晨,我一直沒有辦法面對,你把這樣的一天丟給我,丟給爸爸和媽媽。它就像一堵冰冷的墻,緊緊地貼著我的后背,沒人知道我的余生都將背靠著它。讓我來告訴你,那是怎樣的一天,你是多么殘忍的一個人。

我先是聽見媽起床的聲音,窸窸窣窣了一陣,上廁所、刷牙、洗臉,一切如常。很快,爸也起床了。等到晚上七點鐘,他會去補習(xí)學(xué)校接你回家休息一天。誰都沒想到,這一天你沒有按照宇宙的安排進行,你從我們這趟列車上跳下去了。

早上八點十七分,爸接到補習(xí)學(xué)校打來的電話,他覺得他們一定是搞錯了,那個人不可能是你,他不肯相信他們說的每一個字,他的情緒有些激動,向來溫柔的他不曾吼過誰,但他卻和電話里的人大聲地吵起來。我在這時醒來。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媽問他“孩子沒了”到底是什么意思,爸沒有回答,媽又問了一遍,爸說:“沒了就是沒了的意思?!?/p>

媽媽開始號啕大哭。

掛掉電話后,我聽見爸爸在客廳里來回走動的聲音,打火機響了三次,他在努力消化你給他制造的悲痛,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希望這一切都搞錯了,我也真希望這一切都搞錯了。我攥緊拳頭繼續(xù)裝睡,原本打算度過一個平靜而美好的周末,我們約好第二天一起去郊區(qū)的薰衣草花園,媽給你買的綠色連衣裙你都沒有來得及穿,你還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你毀了這一切。爸中途進過一次我的房間,他猶豫片刻,決定暫時不把我叫醒,但我還是隱約察覺到發(fā)生了什么,仿佛早有預(yù)感,那種準(zhǔn)確又糟糕的預(yù)感,我發(fā)誓我不愿意再品嘗第二次。

媽媽的哭聲漸漸停歇,她對爸爸說:“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p>

而爸已經(jīng)穿好衣服,站在玄關(guān),準(zhǔn)備前往你縱身躍下的地方。

天蒙蒙亮?xí)r,我做了一個關(guān)于溺水的夢。我夢見自己光著身體跳進一個藍(lán)得透明的游泳池,我被濺起的水花吸入,能看清來自頭頂上方的光線,以及變形的屋頂,卻無論如何也游不上岸。我感覺身體在一點點下沉,仿佛要沉到宇宙深不可測的地方去。更可怕的是,那種下沉的降落會讓你想要放棄一切抵抗,我竟然有點不想回去。池里的水變得越來越冷,我的小腹開始抽筋,從子宮的深處發(fā)出一陣陣陣痛,像痛苦的低語,隱晦而劇烈,又無可奈何。這具肉身也像個深不可測的水塘,我在自己的身體里溺水。我被自己疼醒后,聽見爸在客廳里講話。

十年后的今天,凌晨三點零六分,我再次做了一個關(guān)于溺水的夢,我夢見你光著身體跳進一個藍(lán)得透明的游泳池,你被濺起的水花吸入,你似乎根本不想上岸,你平靜地等待自己在水中降落,你的痛苦和喜悅也一同降落。最近兩年,我成熟了許多,不再頻繁地想起你,我覺得自己終于可以釋懷,可當(dāng)我看見你縱身躍下,被一圈水花吞沒時,我的心再次破碎,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卻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醒來時,臉頰旁邊的枕頭濕透了,而我的內(nèi)褲里都是血。

我升高二前的那個暑假,原本計劃你高考完我們就去普吉島,但成績出來后,你整個人都抑郁了,一個從來不會發(fā)揮失常的人發(fā)揮失常了,最擅長的數(shù)學(xué)科目成為你的滑鐵盧。你悶悶不樂了一整個夏天,哪里也沒去。我們勸你接受結(jié)果,憑你的成績依然能上一所不錯的一本大學(xué),但你堅持要復(fù)讀,我們都佩服你的勇氣。但我那時并不知道,這份勇氣背后的你已經(jīng)非常疲憊,你是個喜歡和自己較勁的人,你什么都希望完美。你在我眼里也一直都是那個閃閃發(fā)光的人,是我最欣賞的榜樣,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想要成為你。

上午八點五十七分,媽推開我臥室的門,一把掀掉我蓋在身上的大嘴猴被子,我坐起來,被她的行為驚訝到。緊接著,她給了我一個永生難忘的耳光。你知道,她是個溫柔的人,但因為你,她給了我這輩子唯一的一個耳光。

她說:“為什么還在睡覺?”她說:“你給我起來,看看表都幾點了!”

她又說:“盧凱茵沒了!你姐姐死了,你卻在這里睡大覺。”

你死了,可這又不是我的錯。

我終于忍不住哭出來,媽瞬間像只漏氣的氣球一樣,目光一點點軟塌下去,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抱著我開始哭泣。我們娘倆哭了好一會兒。爸走進來,顧不上安慰我們,只是催促媽快點換衣服。我一邊哭,一邊跟著一起換衣服。準(zhǔn)備出門時,爸卻不讓我去看你,他不希望我看見你最后的樣子。于是,我只記得你所有閃閃發(fā)光的時刻,像你所希望的那樣——完美無瑕。

可我再也不想成為你。

你走后,爸把與你有關(guān)的東西全都收起來,不敢讓媽媽看見。我從此假裝你不曾來過這個家、這個世界,但我知道,每個人心里都想你。我偷偷藏了一張與你在海邊的合影,我們穿相同款式不同顏色的泳衣,都留著《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的那個小女孩的發(fā)型,海水沒過我們的腳踝,橘紅加藍(lán)紫色的天空,落日在我們的身后,你牽著我的右手,笑得那么開心,眼睛彎成月牙,我則顯得十分拘謹(jǐn)。在你的映襯下,我像是你的盜版。你在時,我生活在你光環(huán)外的陰影中,無論怎樣努力,都不可能像你一樣優(yōu)秀;你走了,我又被你留下的陰霾籠罩了很久很久。

你什么都贏了,“第一名”的獎狀掛滿墻壁,卻輸?shù)糇钫滟F的東西。你真是個傻瓜,一個聰明到不能再聰明的傻瓜。我不想做你了,也不想贏,我只想好好活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想。我會把你來不及吃的美食吃一遍,把你想走又沒走的路走一遍。沒有人知道,我后來選擇與文學(xué)相關(guān)的職業(yè),是因為你當(dāng)年的高考志愿是中文系。

但我終究是我自己。

凌晨三點二十一分,我從床上起來,去洗手間換上干凈的內(nèi)褲和衛(wèi)生巾,翻箱倒柜,找到一粒橙色的布洛芬膠囊。我握緊玻璃杯,掀開一點點窗簾,二十六層的窗外什么也沒有,只有遠(yuǎn)處星星點點的燈光。我們大概也只剩下痛經(jīng)這一點相似之處。

早上醒來,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現(xiàn)一支使用過的驗孕棒,懸置在洗漱臺的邊緣,顯示陽性。我坐在馬桶上感到驚訝,她最近幾次的哭泣必定與此事有關(guān)。緊接著,我聽見樊鹿打開臥室的門,趿拉著拖鞋逐漸向衛(wèi)生間靠近,她大概想起自己遺忘了什么,腳步聲停在門口,猶豫片刻,又走向客廳。

“我馬上就好?!蔽艺f。

甚至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為什么要緊張,從馬桶上起來時,我想,或許因為我也有永遠(yuǎn)不想被外人知曉的事情,所以格外能夠理解他人想要保守秘密的心情,也從不想闖入不該闖入的生活領(lǐng)地。我們只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最好面帶微笑輕輕地與彼此擦肩而過。

她沒有回應(yīng)我。

我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樊鹿正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神情呆滯,腿上放著一個盛滿櫻桃和葡萄的紫色小碗。她沒有看我,只是一顆一顆拿起碗里的櫻桃和葡萄,放入嘴里,再一顆一顆吐掉核或籽。她深棕色的卷發(fā)亂蓬蓬的,隨意垂落在那件紅白條紋的仿絲綢睡衣上。我們很少能在清晨相遇。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柜,里面還殘留著前一天噴灑過的柚子香水的氣味。換上這一天要穿的衣服,一件橙白拼接、面料柔軟的短袖襯衣,一條擁有良好垂墜感的九分闊腿褲,一雙小白鞋,還有一個巨大的帆布包。里面裝著口紅、地鐵卡、一本雜志、一個咖啡店做活動時贈送的水杯、一把遮陽傘,以及兩只新買的用來裝飾工位的迷你泰迪熊。

樊鹿把自己反鎖在衛(wèi)生間,大概是出于某種同理心,路過衛(wèi)生間時我還是忍不住多了嘴:“如果有什么事,你就給我發(fā)微信?!?/p>

她仍不回應(yīng)。

走進電梯我就開始后悔,她只是懷孕了,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關(guān)我什么事呢?我不該過問的,應(yīng)該假裝什么都沒看見才對。一路上,我都有點不太舒服,這也讓我想起曾經(jīng)的一位室友,那是我遇見過的最糟糕的室友。

剛來這座城市時,我是先找到工作的,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一直住在公司附近的快捷酒店里,每天都在網(wǎng)上瀏覽各種關(guān)于租房的消息。突然有一天,公司行政部門有個女生聽說我在找房子,非常熱心地想要幫助我。她告訴我她的房子還差十五天到期,她老公在郊區(qū)買的房子快要裝修好了,房租到期他們就搬走,我可以續(xù)租,價格也比較合理。但是我還要再等半個月,就拒絕了,我想盡快找到房子。過了兩天,她又跑來問我找沒找到房子,我說沒有,她便說可以先搬到她那里免費住,正好次臥空著,之前住在那里的人搬走了。她帶我去看了房子,位置和采光都蠻好,她把房東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我們商量好到期后由我續(xù)租。

我當(dāng)時非常感動,沉浸在找到房子的喜悅中。更讓我意外的是,由于那時已經(jīng)深秋,北方夜里很冷,被褥還在發(fā)貨的途中,我原本打算在酒店里再住兩天,但這位姓梁的女生再次向我提供幫助,主動借給我一床被子和一塊毛毯,我就正式住下了。既是室友又是同事的關(guān)系,我不想跟她走太近,雖然那時涉世未深,但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她老公只在周末回來,她每天晚上做好飯總要叫我一起吃。起初幾次我都拒絕了,但她太過熱情,有時磨不開面子就只好接受,但盡可能快點吃完,然后把自己用過的碗筷刷了,陪她簡單聊幾句就回到房間。

房租到期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她完全沒有要搬走的意思,每天回到家,只是做飯、敷面膜、用艾草泡腳、刷手機,有時還給我些艾草,邀請我一起泡腳。我在心里替她辯解,她或許想等到最后兩天再收拾,每個人的習(xí)慣不同罷了。她老公在一家證券公司上班,看起來非常精明,并且和她一樣熱情,周末回來總是招呼我吃水果。這種熱情越來越讓我感到不舒服,但我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勁。因為她幫助過我,所以我仍然傾向往善意的方向去想。

還差兩天她就該搬走了,那是最后一個周末,我以為自己很快就能享受獨居的快樂。周五晚上,她和她老公采購了一大堆食物堆進冰箱里,周六也沒有要收拾的意思。她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悅,找機會把她蘊藏已久的想法吐露出來。她說郊區(qū)的房子剛裝修完,有甲醛味,所以想在這里多住兩周。因為我也免費在她的房子里住過兩周,雖然這個請求讓我有些吃驚,但也可以理解,于是答應(yīng)了。他們周末回郊區(qū),工作日她暫時住在我這里。

開始算我的租金和水電費時,她突然變得異常勤快起來,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洗衣服、洗床單、洗鞋、洗地墊。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家里還沒來暖氣,于是她把洗手間的浴霸全都打開,照得屋子里又暖又明亮。我只是提醒她浴霸不要全開,她就把不高興掛在臉上,但很快她又變得笑嘻嘻的。我拒絕和她一起吃飯,她也慢慢不再叫我。忍耐兩周后,她終于收拾得差不多,物品陸陸續(xù)續(xù)往新家搬運。最后一天,她老公來幫忙搬家,仍然很熱情,繼續(xù)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家,心態(tài)上還沒有調(diào)整過來。他隨心所欲地把不穿襪子的腳放在茶幾上,吸煙、看電視,招呼我吃橘子時,我感到一陣反胃。他們從早到晚折騰了兩天才走,垃圾丟的到處都是,我整整打掃了一個星期。

她把鑰匙交出來,我心里的石頭終于要落地時,再次隱約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她只是把大件必需品帶走,還留下一床被褥和一些小玩意兒暫放在次臥。隔三岔五,她就要過來取點東西,并再次提出要求,問能不能偶爾把次臥讓給她住,等進來新房客她就搬走,她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這次終于忍無可忍,我決定跟她劃清界限,讓她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帶走,不要再過來。

原本以為事情可以到此為止,有那么幾天,她也怪不好意思的,大概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可笑之處,在辦公室主動地給我?guī)托┬∶?,或者拿些小零食,我不要,她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我甚至打算原諒她了。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周圍同事對我的態(tài)度逐漸發(fā)生變化,原本還能聊天的人變得冷淡,原本不交集的人開始用奇怪或嫌棄的眼神打量我。后來才知道,這個女生到處說我的壞話,說她如何幫助我,而我如何忘恩負(fù)義,并且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幫我找到的房子。

這件事困擾我五個月后,房東的兒子突然從國外回來,房子得以提前解約,我正好想要搬走,在找到現(xiàn)在這份工作后,我從原來的公司離職。這次教訓(xùn)讓我對人心多了幾分了解,讓原本不愛與人深交的我,變得更加警惕。

公司整個上午都很安靜,有一半同事都去看書展了。我本來也要去,但從我家去書展要坐一個半小時地鐵,下午還要坐一個半小時地鐵來公司打卡,再坐一小時地鐵回家,想一想,我寧愿在公司吹空調(diào)看稿子。

下午三點,樊鹿發(fā)來微信。我們平時很少發(fā)微信,朋友圈也從來不點贊。她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張自己在醫(yī)院的照片,又把這張照片發(fā)給我,我發(fā)去三個問號,她沒再回我。

再次收到樊鹿發(fā)來的微信時,她問我今天能不能早些回去。

我很少像今天這樣按時下班。雨后的傍晚,天空并沒有完全黑透,泛著一點點明亮的寶石藍(lán),云層被洇成更深一點的灰藍(lán)。霓虹燈亮起,城市潮濕又閃爍。耳機里播放著帶有點點情欲和迷幻色彩的音樂,未來世界的味道。樹葉上殘留的雨滴落在臉頰或手臂,稀疏、冰涼。暈黃的路燈讓世界看起來像是跳進超大杯的多冰檸檬紅茶里,氣泡擦著少女粉紅色的唇邊升起,臉上可愛的雀斑被無限放大,像一顆顆小行星,然后緩緩升向夜空。

我想起自己做過的那個關(guān)于溺水的夢,藍(lán)色游泳池的表面漂浮著幾個彩虹救生圈,室內(nèi)空無一人,除了正在墜落的我。我在想,這個游泳池的記憶究竟來自哪里?

地鐵里的人很多,等了兩趟終于擠上去。耳機里正在播放一首名叫Baby Black Hole的歌,我的臉幾乎馬上要埋進前面高個子姑娘蓬松的頭發(fā)里了,她身上用的香水是干玫瑰的味道。

盧凱茵的個子也很高,她升入初中后就開始拼命長個兒,初三畢業(yè)時已經(jīng)比同齡人高出很多,她人生中最后一次測量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二。我以為等自己上了高中會跟她一樣高,但我長到一米六五時突然停下,數(shù)字沒再變過,大學(xué)時因為經(jīng)常運動,又長高兩厘米。我有時希望關(guān)于她的記憶能夠隨風(fēng)逝去,但它們總是卷土重來。每次重來我又總是忍不住將它們擁入懷里,想再次忘卻就要再經(jīng)歷一遍痛苦。

與玫瑰花味的姑娘在同一站下車后,她走向出口的方向,我還要繼續(xù)換乘。這時,看著玻璃門上的倒影,我隱約記起那個游泳池在哪里見過。

盧凱茵過去喜歡跳舞,每個周末她都要去附近的白天鵝藝術(shù)團學(xué)舞蹈。自從升入初中,課業(yè)變緊后,我媽建議她暫時放棄舞蹈,把心思集中放在語數(shù)外上。她不同意,后來又堅持學(xué)了一年,不僅功課沒落下,參加省里的舞蹈比賽時還拿了少年組的一等獎。她就是這樣子,總能把很多事情兼顧好,也樂于向別人證明這一點。

有一次,她忘記帶舞蹈鞋。那天太陽特別大,下午兩點半,我和我媽坐著27路公交車一塊去給她送紅色舞蹈鞋。我做了一上午作業(yè),悶得要命,正好找機會出門透透氣。馬路中間的隔離帶里種滿月季花,那年我的視力下降得很厲害,摘下眼鏡,月季花叢變成黃黃粉粉綠綠的一堆色塊。所以我跳不了舞,沒有哪個舞蹈家會戴眼鏡上臺。我本來就沒有姐姐好看,結(jié)果還要戴上一副難看的黑邊框眼鏡,被同桌嘲笑為“四眼妹”。稍微懂事以后,我在心里埋怨過父母,覺得他們對我不公平,把姐姐生得那么好,而給我的基因卻像出了偏差,將就地來到人世。

姐姐去世以后,有幾年我跟父母的關(guān)系很糟,他們以為我只是因為她的離去而悲傷,但不只是悲傷。就好像一個長久得不到重視的人突然肩負(fù)起雙倍的責(zé)任,那種愛的厚望讓我有些喘不過氣,我承認(rèn)我曾偷偷地恨過她。整個大學(xué)時期我都用叛逆表達(dá)這種委屈和憤怒,做了很多不像是我會做的事,喝酒、打架、喜歡不該喜歡的人。他們曾經(jīng)擔(dān)心我會抑郁,所以格外關(guān)心我,甚至有些寵溺,但我深知這份關(guān)心里有很大一部分愛本該屬于她。

我和我媽在國賓飯店門口下車,白天鵝藝術(shù)團在一條很安靜的街上,馬路不是特別寬,太陽曬得人頭頂都是滾燙的。我們先是進入一個拱形的大門,我印象很深,那是一棟白色的樓,共有六層。舞蹈教室在第四層,老師已經(jīng)開始上課。盧凱茵正穿著黑色緊身上衣和小裙子,光腳踩在淡黃色的木地板上,和同學(xué)站成一列,逐個練習(xí)踢腿。陽光打在她的側(cè)面,漂亮的肩頸線條,圓潤的臉龐,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天使。從此,我頭腦里對“少女”的理解就應(yīng)該是她的模樣。她看見我們,跟老師打了聲招呼,然后跑向我們。換好舞蹈鞋,她重新回到隊列中,準(zhǔn)備練習(xí)下一個基本動作。我媽欣慰地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看著盧凱茵,旁邊還有其他觀摩的家長。

我對那棟樓很好奇。上完廁所回來時,我鬼使神差地來到五層,五層是聲樂教室,還有一個大會議室,那之后的一次文藝會演就是在這里辦的。我又來到六層,六層是健身房和游泳館。健身房的門外貼著一張粉色A4紙,上面寫著幾行字,大意是健身房只供內(nèi)部職工使用,每天上午開放。游泳館的門半開著,里面只有一個穿粉色游泳衣的女孩在岸邊坐著,頭戴一頂黑色泳帽,雙腳垂在泳池邊緣。那扇玻璃門很重,推開時發(fā)出一些吱呀聲。那女孩突然站起身,靈巧地跳入水中,造出一些漣漪,藍(lán)色水面上的彩虹救生圈輕輕浮動了幾下。

從遠(yuǎn)處過來一個駝背的老頭兒,手里拿著一大串鑰匙,沉著臉問我是學(xué)什么的,為什么不上課跑到這里來。我搖搖頭。他又說,游泳館不對外開放,讓我趕緊回去上課。他用一條粗糙黝黑的手臂粗魯?shù)貙⑽覕r到一邊,眼看就要鎖門,我告訴他里面還有人,有個女孩。但他不相信,直到鎖好門,那女孩也沒有從水里出來。我覺得自己不可能看錯,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很真切。我感到有點害怕,后來回到四層,我媽問我上哪兒去了,怎么那么久才回來。我說去樓上看了看,她說樓上有什么好看的,然后就帶我回家了。很快,這件事情就被我忘記。

它用難以察覺的方式藏進我的潛意識,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夢里,反反復(fù)復(fù),以一種寒冷而絕望的姿態(tài)將我緊緊摟住,再后來,它成了不祥的預(yù)兆,降臨在生活里。

地鐵到站了。

到家時,樊鹿躺在沙發(fā)上,用一塊紫色毛毯覆蓋住胸部以下的身體,額頭上貼著一塊疊成長方形的濕毛巾。窗簾半開,茶幾上放著體溫計和熱水壺,還有幾顆白天滾落的葡萄。

“你發(fā)燒了嗎?”我一邊換鞋,一邊問道。

“嗯,不是新冠,沒有其他不舒服,你別擔(dān)心。本來有點感冒,去咨詢手術(shù)的事情,從醫(yī)院回來時淋了雨。”她說。

我大概知道她咨詢的是什么,我們沒有就手術(shù)這個話題繼續(xù)往下延伸。

“你吃過飯了嗎?”我說。

“還沒?!彼f。

“我做點東西,待會兒一起吃吧。你想吃什么?”我說,“我會的不多,西紅柿炒雞蛋、蔥油餅、稀飯、面條,冰箱里還有肉和西葫蘆?!?/p>

“你太貼心了,”她從沙發(fā)上坐起來,“謝謝你。如果熬稀飯的話,我想喝一點,別的東西我也吃不下。”

“那你得等會兒了,”我說,“我媽從老家寄來一袋廣靈的黃小米,正好可以嘗嘗?!彼衔邕€在問我稀飯好不好喝。

我把包放在椅子上,去衛(wèi)生間洗手。

“給你留了一塊草莓蛋糕,在冰箱里,”她說,“謝謝你提早回來。”

“真的嗎?太開心了,我最喜歡吃奶油。生病了應(yīng)該多休息,你睡一會兒吧,好了我叫你?!蔽艺f。

“頭很痛,腦袋里一直不停地在嗡嗡,完全睡不著,所以才想著等你回來說說話。哪怕不說話都行,在房間里走動也好?!彼f。

我為我們的關(guān)系突然變親近感到有些驚訝,今天早晨出門時還不是這樣,難道僅僅因為我們都是女孩?某種來自身體的力量,讓我們能夠在此刻做到互相理解。這份因為陌生所以安全的溫暖,過了今夜可能就消失不見,再次止步于擦肩與寒暄。這也是我們所希望的。

電飯煲的按鈕轉(zhuǎn)到“稀飯”一欄,設(shè)定好時間,我又用油煎了一些餃子。按照網(wǎng)上教的方法,等餃子微微變黃,倒入調(diào)好的水淀粉。前天在樓下超市里買了速凍餃子,原本計劃周末再吃。

樊鹿進來幫忙準(zhǔn)備餐具,她比我更熟悉廚房,平時都是她在這里一邊做飯一邊打電話。

“我覺得自己既倒霉又幸運?!彼f。

“為什么感到幸運?”我問。

“怎么不問我為什么倒霉?”她說。

“我不喜歡打聽別人不開心的事。”我說。

“你是個好人,我一來這里遇到的第一個室友就是你,所以我很幸運啊?!彼f。

“我只知道我不是壞人,至于多好,我也不敢保證?!蔽叶Y貌地笑笑。

“越來越喜歡你的性格,”她說,“感覺你很像我姐姐?!?/p>

“你也有姐姐?”

“不是親姐,是我姑姑的孩子。她外表看起來有點冷淡,但人超好。你也有姐姐嗎?”

“嗯。你今年二十六歲?”我說。

“還沒過生日呢,”她說,“哎呀,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我好像快過生日了,我等下查查農(nóng)歷日期?!?/p>

“你確定不要吃餃子嗎?挺好吃的?!蔽艺f,“鍋里還剩幾個,你要吃就把它盛出來?!?/p>

“不了,我在等稀飯。”她的臉頰因為發(fā)燒泛起猩紅,“我發(fā)現(xiàn)你很少談自己的事情,每次都是我在說?!?/p>

“你比較外向,我就是個非常普通的人,實在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跟你分享的?!蔽掖_實不知道有什么能跟別人說的,出身平平,學(xué)歷平平,業(yè)績平平,性格內(nèi)向。

“不,你一點都不普通,從我見你第一面,我就相信你會是個很不一樣的人。”她說,“面對同樣的事情,你總是和大部人的反應(yīng)都不同?!?/p>

“比如呢?”我說。

“有一次我翻東西不小心把你的杯子打碎了,如果換作別人很可能會生氣,因為我們也不熟,或者說些沒關(guān)系之類的話。但你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問我是不是要找什么東西,然后你就幫我找到了?!彼f,“你笑什么呀?”

“這有什么,”我真的不覺得有什么,“我還以為你要說什么事呢?!?/p>

“當(dāng)然有什么,你第一反應(yīng)想到的不是自己失去了杯子,而是別人因為什么才打碎杯子,說明你是個能為他人著想的人。優(yōu)秀的人很多,可是能真正為別人想事情的人不多?!彼f。

“一個杯子而已。如果你打碎我新買的手辦試試看,看我會不會跟你翻臉。那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和所有人都一樣?!蔽艺f,“我去盛稀飯了?!?/p>

說完,我倆都笑起來。

“你坐著吧,我來盛?!彼俗呶业耐?。

她是少數(shù)真心夸獎我的人,我的價值很少被別人看到和認(rèn)可,有時連我自己都很懷疑。對眼前這個女孩的看法有些變化,過去以為她只是個大大咧咧、被父母和男友寵壞的姑娘,不會珍惜任何物品和情感,更不會記住這樣的小事。哦,我忘記她是畫家,有細(xì)膩的一面也比較正常。原來人都是愛聽好話的,雖然人家可能只是為了感謝我的稀飯才這么說,但我還是很感激。

“這個米真好喝啊。今天本來特別沮喪,和你聊聊天很開心,心情好很多?!彼f,“我感覺現(xiàn)在稍微有點困了,一會兒應(yīng)該可以睡著。”

“睡好了比較重要。”我說。

“等我改天為你畫張肖像?!彼f。

“我?”

“對啊?!彼f,“你剛才說你也有姐姐?”

我點點頭。

“她也在這座城市嗎?”

我搖搖頭。

“她比你大幾歲?是親姐姐?”

“嗯。三歲?!?/p>

“你倆誰更好看一些?”樊鹿眨眨眼睛,俏皮地看著我。

“我姐姐。她長得像混血兒,我們其實差別挺大的?!?/p>

“我覺得她應(yīng)該和你一樣,是個很不同的人吧。”她的笑容逐漸僵在臉上,“你怎么啦,是不是我說錯話讓你不高興了?”

“我不想聊這些了,抱歉?!蔽艺f。

“好,我不該問這么多,你不要生氣。對不起?!?/p>

“沒事了,不是你的問題?!蔽艺f。

我們不再講話,沉默地把東西吃完,將各自用過的碗筷收拾好。和她打過招呼后,我準(zhǔn)備回自己的房間。

“周末有個小手術(shù)要做,我一個人有點害怕。你能陪我一起去嗎?”她說,“應(yīng)該很快就能做完?!?/p>

我沒有回答。

后面幾天,樊鹿都盡可能待在自己的臥室,減少與我碰面的次數(shù)。我承認(rèn),自己那天的反應(yīng)有點過激,完全可以平靜地結(jié)束話題,不必讓對方感覺自己做錯了什么。她只是一時高興,想和我多說幾句話而已,她事先也不知情,問的都是些很普通的問題。

她應(yīng)該是想了很久,才決定提出來讓我陪她去醫(yī)院,畢竟一起生活的四個多月里,她沒麻煩過我什么事,也不是那種喜歡給別人添麻煩的人。我能想象到,當(dāng)她提出這么重要的請求,而我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時,她的心情一定是失落和難堪的。

這幾天我也在回想我們共同住在2608的這段時光,想要重新認(rèn)識她。過去的合租經(jīng)驗,讓我對她始終比較警惕,雖然我不打算跟室友做朋友,但也不排斥或許會遇到一個不錯的人。在這座鋼鐵水泥構(gòu)筑的都市叢林里,能彼此有個照應(yīng)也是好的。

平時除了畫畫和打電話,她喜歡獨自研究菜譜。剛搬進來時,她很大方,總是叫我一起品嘗她發(fā)明的菜。但基于之前遇人不淑的遭遇,我通通拒絕了。那之后她沒有因為被拒絕而對我有什么態(tài)度上的改變,有時還是會叫我,我漸漸放下一些防備。生活細(xì)節(jié)方面,也沒有特別不能忍受的地方,我不在家的時候,都是她在幫忙做衛(wèi)生??傮w來說,我們相處還算融洽。

周五晚上,我敲敲她緊閉的房門,告訴她我買了三文魚和好幾種口味的壽司,問她要不要出來一起吃。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她沒有回答我,我以為她出去了,我只好來到餐桌前一個人享用。

我夾了一塊金槍魚壽司放進嘴里,沒過多久,樊鹿就從房間里出來。她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來到餐桌前,穿著一身我沒見過的新睡衣,姜綠色背心的胸口上畫著一只小黑貓,正在追逐一只粉色的蝴蝶。樊鹿往我的袋子里瞧了瞧,問:“都有什么壽司???我不愛吃金槍魚。”

“還有別的,玉米軍艦、鰻魚握、北極貝、蟹子青瓜卷?!蔽艺f,“隨便拿,這里有醬油和芥末。”

“你不生我氣了吧?”她說。

“本來也沒有生你的氣,只是不喜歡跟別人談?wù)撐业募胰耍冶容^介意。”

“好的,我理解了?!?/p>

“手術(shù)具體什么時候?”我說。

她停下筷子,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到時我陪你去?!蔽艺f。

她抿著嘴不說話。

“怎么了?”我問。

“突然有點感動,我以為你不會陪我去了,畢竟這種事情,你沒有義務(wù)陪我去。”她說,“那天早上,你看到我落在洗手間里的驗孕棒了,對吧?”

“嗯?!?/p>

“說實話,我特別害怕,從小到大沒有做過任何手術(shù)。而且,不喜歡別人碰我的身體。”

我握了握她的小手臂,試圖安慰她。雖然我也沒有經(jīng)歷過,但如果我是她,也一定會感到恐懼和抵觸。

“醫(yī)生有經(jīng)驗,他們會幫你處理好?!蔽艺f,“不過,你確定考慮好了嗎?沒有跟孩子的父親聯(lián)系嗎?”

“聯(lián)系過了?!彼f。

“他不來看看你嗎?”

“我們是一夜情,他有家庭,但同意出醫(yī)藥費和手術(shù)費。”她說,“千萬不要跟男人發(fā)生一夜情,真的,很麻煩?!?/p>

“哦?!泵鎸Ψ沟臉O度坦誠,我反倒有些不自然。

“不能全怪他,我也有責(zé)任。不過,他確實是個渾蛋,我只是希望他關(guān)心一下,哪怕言語上的?!彼悬c激動地說。

“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網(wǎng)絡(luò)上嗎?”我問。

“兩年前,我們參加一個中法藝術(shù)交流活動時認(rèn)識的,當(dāng)時聊得很開心,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他在一家畫廊工作,偶爾給我的朋友圈點贊。幾個月前他得知我回國,我們重新聯(lián)系上?!彼f。

“你平時就是給他打電話嗎?”我說。

“不,我和他不打電話,除了他出差的時候,其余只發(fā)微信,其實也不常聯(lián)系。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有一天我在電話里與人吵架來著,那次是打給他。我告訴他我有可能懷孕了,他兩天沒回消息,我才忍不住打了電話,當(dāng)時他正在帶孩子逛超市,大概嚇到他了?!彼f。

“你喜歡他嗎?”

“我不確定,或許只是因為寂寞,其實沒想過那么多。有一次心情不好找他聊天,他約我去他的工作室坐坐。那附近有很多酒吧,我們晚上喝了酒,后來就……一夜情在法國并不稀罕?!彼f,“他說話很浪漫,知道女人愛聽什么,和他聊天很愉快。那次之后就沒再聯(lián)絡(luò)過,我們都不想跟對方有更深的發(fā)展。懷孕這件事太意外了,那天酒喝大了,估計是避孕套自己滑落。誰能想到?”

見我沒反應(yīng),她繼續(xù)說:“讓我生氣的是他的態(tài)度,我只是想讓他陪我去醫(yī)院,但他的反應(yīng)很激烈,認(rèn)為我要怎么著他。他愿意出錢只是因為怕我會鬧事,擔(dān)心他太太知道他出軌的事,對我即將承受的痛苦他沒有絲毫關(guān)心和體恤。我在跟自己生氣,為什么要和這樣的人發(fā)生關(guān)系?!?/p>

說完她就哭起來,我去茶幾上拿了些紙巾過來給她。

我倆把壽司基本都吃光了,還剩下一點三文魚,我打算存在冰箱里,等第二天再吃。在她哭泣的時候,我把桌子收拾干凈了。

八月底,日歷上早已立秋,太陽在白天仍然偽造出夏日的痕跡,濃烈的陽光和熱量籠罩著城市,但我能夠從空氣的明度差異中辨認(rèn)出來季節(jié)的不同。涼意會在傍晚之后悄悄將風(fēng)暈染一遍,夜風(fēng)通過出租車搖下的半扇窗戶吹拂進來,我手臂上細(xì)小的絨毛像一個個士兵聽到哨聲一樣,驟然筆挺地站立,劉海兒被吹得狼狽不堪。但看到旁邊的樊鹿不做任何反應(yīng),我也放棄向司機提出什么請求。自從疫情之后,保持良好通風(fēng)成為必要。

她拿出手機,翻了翻某人的微信朋友圈,遲疑片刻,將其從好友列表中刪除。我不知道那個被刪掉的是不是讓她懷孕的人。我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些。

自打從婦科診室白花花的門里走出來,她就始終保持沉默,神情呆滯。進去之前她還活蹦亂跳地與我聊天,以至于我懷疑醫(yī)生拿掉的不是未成形的小孩,而是她的前額葉?,F(xiàn)在想想,那些歡笑有些刻意過頭。她甚至給我講了幾個老掉牙的笑話,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她自己笑了半天,大概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驅(qū)散心里的焦慮和不安。

在門外等候時,旁邊的兩位女性一直在交流育兒經(jīng)驗。幫忙排號的護士神情冷漠,如果你多問一個問題,她都會十分不耐煩,仿佛你應(yīng)該知道一切。醫(yī)院里濃重的消毒水味讓我有些反胃,我起身走向電梯,經(jīng)過手里拿著各種單子的人群、化驗窗口、自助繳費機,從三樓下來,去室外透口氣。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也來過一次婦科,當(dāng)時右側(cè)卵巢里長了一顆囊腫。起初沒太在意,只是覺得小腹右下方腫脹,直到有一天我能隱約感覺到它的存在,偶爾會隱隱作痛,憋尿或蹺二郎腿時就會擠壓到它。我坐在辦公室里繼續(xù)工作,沒人知道我的肚子里發(fā)生了變化,它安靜地待在我的身體里,陪我走路、吃飯、睡覺、工作,那時我還不知道它究竟是良性還是惡性。

如果是惡性,我的父母該怎么辦?復(fù)查之前,我每天都感到惴惴不安。他們已經(jīng)失去一個女兒,上天該不會如此惡意地對待他們吧,他們沒做錯任何事。

第一次做婦科檢查時,一位中年女醫(yī)生不耐煩地訓(xùn)斥我。她看了看病歷本上的資料說道:“你看起來這么害羞,到底經(jīng)歷過性生活沒?別磨蹭,其他患者還在門口等著呢,快點脫褲子?!?/p>

難道經(jīng)歷過性生活就可以大大方方隨便脫褲子嗎?我不太理解,當(dāng)時我和醫(yī)生都有些生氣。我被攆到一張鋪著一次性墊紙的床上,按照要求操作,醫(yī)生將戴著指套的手指粗暴地伸進我的身體,并用力按壓我的腹部,仿佛她是在檢查一臺出故障的電視機。

“這里痛不痛?這里呢?”

我吱哇亂叫,頻頻點頭。

“你怎么哪里都痛?”她說。

“你太用力了。”我說。

她無奈地笑了笑,隨后瞪了我一眼,我從床上下來時感到異常羞辱。她在病歷本上不耐煩地寫下幾行字,充滿懷疑地望著我說:“你真的有二十七歲嗎?”她大概覺得我這個年紀(jì)早就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對待身體不該表現(xiàn)得這么敏感。

經(jīng)后復(fù)查時,那顆囊腫從我的身體里面奇跡般消失。從醫(yī)院出來后,我坐在馬路邊的水泥臺階上大哭了一場,覺得是姐姐的在天之靈在保佑我,免除了擔(dān)憂和手術(shù)。我格外能夠理解樊鹿的心情,那種來自身體的痛苦,被陌生人和各種冰冷器械蹂躪的羞恥,以及種種復(fù)雜的情緒。

樊鹿將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伸出手臂抱住我。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親密,我感到劇烈的不適。自從盧凱茵去世后,我變得內(nèi)向很多,像只小刺猬,警惕、猶疑、易受傷,不喜歡一切親密的行為。我很想對她說不要這樣,但她的眼淚很快就把我的肩膀弄濕了。我拍了拍她,決定待著不動。這個毫不忌諱向我展示脆弱的女人,像經(jīng)歷完一場浩劫,從泥濘的廢墟中踉蹌地爬出,她身上殘留著尚未愈合的傷口與灰塵,看起來異常疲憊。她此刻的世界大概陰霾密布。任何安慰這時對她來說,或許都是冒犯,我盡量保持安靜。

回到家,她吃了點消炎藥就去睡覺了,中途上過兩次廁所,她幾乎一直待在自己的臥室。我隱約聽到她吸鼻子的聲音,后來,她用法語給誰打了個電話,再后來,又用中文給她媽媽打了電話。

從那之后,未來的半個月里,她都像變了個人似的,對我十分冷淡,盡可能與我劃清界限,更不再談起任何關(guān)于她自己的事。我起先有點受傷,但我知道自己犯不著為她的冷淡感到難過,這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在預(yù)料之內(nèi),我猜到她有可能會因為我看見她的隱私而恨我。我只是看她實在需要幫助,陪她去去醫(yī)院沒什么費事的,不該索取任何感激。她打電話的頻率減少,不再研究菜譜,頻繁使用外賣平臺點餐、買水果和日用品,吃完的外賣盒總是在門外堆積很多才下樓去扔一次。我出門時如果手里空著,有時就幫她拿下去。我很平靜地接納了新的她,這件事也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變化。我沒那么抵觸靠近別人了,變得松弛許多,對自己的付出越來越能釋懷,甚至不討厭她,很多事情我都可以理解。

大概又過了半月,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有一天她收了很多快遞,在家里逐個拆快遞。我在客廳敷著面膜看書,我們也不交談。直到她突然走到我旁邊,讓我?guī)退纯葱沦I的藍(lán)色棒球帽和橙色棒球帽哪個更好看,我用右手指了指左邊那頂橙色的,然后繼續(xù)看書。

她回到臥室,懷抱一幅油畫出來,舉到我面前。上面畫著一個走夜路的女孩,背著一個印有維尼熊腦袋的白色帆布袋,站在微黃的路燈下,穿著我最喜歡的牛仔背帶褲,胸前有個口袋,口袋上用綠色絲線繡了一片代表幸運的四葉草。她平靜而快樂地看著我,看著這個世界。

“這是我嗎?”我有些驚訝,她比我看起來更快樂。

“嗯……是我想象中的你?!彼f,“總是早出晚歸,但從不抱怨?!?/p>

“可以把它送給我嗎?”我問。

“這幅畫本來就是送給你的。”說完,她把它放在我旁邊,自己在另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坐下。

“從來沒有被人畫過肖像,以這種方式看自己還挺有趣的?!蔽艺f。

“下個月我就要搬走了,提前跟你說一聲,已經(jīng)和房東聯(lián)系過。會有另外一個女孩搬到我的房間來住,希望你們能相處愉快!很高興認(rèn)識你,真的,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她說。

“這么突然?我也很高興認(rèn)識你。你找到新的住處了嗎?”我說。

“沒有,我不打算繼續(xù)待在這座城市了,準(zhǔn)備回老家住一陣子,陪陪我媽。等過完年,就去巴黎了。我喜歡在巴黎的我,仿佛只有在那兒,我才能夠做我自己?!彼f。

“那恭喜你找到自己喲?!蔽艺f,而我又得重新適應(yīng)新的室友了。

“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她說,“你是個很不錯的人?!?/p>

看到她從陰霾里逐漸走出來,再次變得開朗活潑,我竟然有幾分欣慰。面對樊鹿即將離開的消息,我也有心理準(zhǔn)備,雖然不喜歡頻繁更換室友,但這座城市還是教會我離別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

我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我們趕在太陽下山前來到海邊,又不那么曬,還能看到美麗的落日。爸爸租了兩把沙灘椅,把提前買好的點心和椰子放在白色小木桌上。你穿著黃色的波點泳衣,披著媽的防曬披肩坐在椅子上,抱著一顆最大的椰子,觀望海面上浮動的人影。你的兩塊蘋果肌紅撲撲的,脖子上被蚊子叮了個小腫包。你問遠(yuǎn)處的小孩為什么一直在哭,我才順著你的目光看到那個哭泣的小孩,好像是被她媽媽揍了,不知道因為什么。由于哭得太過撕心裂肺,我扭頭不再繼續(xù)觀看。

你摘下披肩,去海里游了大約十分鐘,覺得自己游沒意思,水淋淋地走回來,非要把我也拖到海里去。我堅決不同意,因為沾了海水的身體會非常容易曬黑。你有些不理解地問,既然來到海邊,為什么只選擇待在岸上,哪怕到水里玩玩也好,還說我像個膽小鬼。但我根本不理會,我用兩只手把耳朵堵上,你白了我一眼。后來媽陪你去了,我躲在橙色條紋的遮陽傘下和爸吃點心,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倆,心里涌起幸福的感覺。那年,我十四歲,你十七歲。我們都還不知道,你留在我們身邊的日子越來越少了。我后悔那天沒有跟你一起下水,沒能制造更多與你有關(guān)的美好回憶。

我用雪糕棍在細(xì)軟的沙子上很認(rèn)真地畫了我們倆,想給你個驚喜。等你從海水里回來,看見我蹩腳的簡筆畫時狂笑了半天,說我畫的明明是兩只螞蟻,我還給你解釋背書包的是我,穿裙子的是你。我小學(xué)學(xué)過一年畫畫,但實在沒有天分,就不再學(xué)了。你還扭頭問媽:“媽,她到底學(xué)過畫畫沒?”說完,你找來一顆灰白色的貝殼,在兩個小人外面畫了一顆大大的愛心,把我們包裹進這暖暖的愛心里。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用想象力在腦海中將它涂成粉紅色。這時,爸提議給我們拍張照片,因為身后的那片天空實在太美了,橘色混雜藍(lán)紫色,蓬松的云像塊被拉扯變形的棉花糖。

我穿著粉色波點泳衣,臉上還帶著被你取笑后的別扭心情,站在你的身邊,拘謹(jǐn)又不太合作地看著鏡頭。爸反復(fù)提醒我要開心一點,我笑不出來。但你卻被我逗得露出燦爛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就這樣,時間定格。這一秒,永遠(yuǎn)被我珍藏在錢包最隱蔽的夾層。

此時此刻,再次回憶你時,我的心情依舊在翻涌,但我已經(jīng)全然適應(yīng)這種翻涌,我漸漸接受你當(dāng)初做出的選擇,不管那是不是愚蠢的,我都無力改變。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否有過一絲絲的后悔,我也不再執(zhí)著于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想你。

室友昨天搬走了,我放肆地哭了一回,倒不是因為她,而像是想要把很久以來的委屈都從身體里釋放出去。我給媽媽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夢見你了,她說她也夢見你了,她說你可能真的回來看我們了。夢里,你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完美無瑕,時間永遠(yuǎn)停留在十九歲。我沒敢說我其實做的是個噩夢,怕她傷心難過。

有時我會想,如果你還活著,我的生活會不會不一樣,我還會渴望成為你嗎?或許也沒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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