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秋云

蕾姐常說我小時候嘴笨，不知道怎么把愛說出來。

我們姐妹仨，姐比我大三歲，比我妹大六歲。她參與并見證了家庭的早期生活，以年齡和地位的絕對優(yōu)勢，努力做一只早出生的燕，在希望與幻滅的天空飛過，以性格和命運的齒輪掠過歲月的指尖，寫下平平仄仄平的俳句。她嫌棄我，“怎么那么笨”；她愛我們，毫不猶豫地宣告“這是我妹”。我們一路前行，我想用紙和筆給她的前半生做一些傾訴，文字?jǐn)嗬m(xù)寫出來以后，才認識到這種書寫的局限性。其實歲月是個撕書人，早就把故事章節(jié)塞進每一個指尖。

人纏不過自己的性格，夜深人靜時，以句讀與自己短兵相接的，只能是我的一場思念，愧疚，感懷與愛。

我們村依山而建，村民逐水而居，村落形似彎彎水月，故名水月灣。盈水河迢迢，沿途收留天光云影，兩岸水草招搖，魚群愿意繁殖以豐盈水的倉廩。

父親是農(nóng)民，三個女兒的出生讓他又喜又憂，喜的是后繼有人，憂的是每天為老婆兒女的衣食住行忙得焦頭爛額，農(nóng)忙收割時換肩的人都沒有。我在屋里讀語文課本的時候，村里有人幸災(zāi)樂禍，嘲笑道：“東哥，姑娘出生臉朝地，將來要嫁人的，給她們讀什么書？”爸一怒之下，掀翻了曬在簸箕里的包谷，大喝一聲“滾！”村人訕訕然退下。我低頭撿拾被爸掀翻在地的包谷粒，為村里的大嘴巴說自己是個姑娘落淚。

姐聽見響動跟了出來，怕我多心。就在現(xiàn)在，在我們都長大后，我仍然清晰地看到那樣的午后，清晰地看到姐臉上堅定明亮的神色。她一面撿掉在地上的包谷粒，一面抱著我的肩頭，低聲對我說，“妹，不要怕，不要哭，會長大的?！?/p>

晚上，姐摟著我，擠在小床板上睡。

姐的手溫暖著我，就像更小的時候，她曾牽著我的手，走過村前的田野，給我一段無聲安寧的路。麥苗青青，辣蓼紅艷，洋芋開著紫色的花，姐忙著在田里找豬草，溝邊的香菜、蛤蟆葉、犁頭尖等在春風(fēng)里蘇醒。我竟在和暖晚風(fēng)的田埂上睡著了。姐找夠豬草，回頭沿著田埂找到我，叫醒我，摘去我頭上的草屑，帶我回家。

姐，我想回到那樣的下午，攬過你的肩，在陽光中，將柔軟的你，善良的你，無助的你，抱得更緊更緊些。

童年如期而至。

我十多歲才學(xué)會騎自行車，一是家里沒車，二是人笨。家里沒自行車，可姐早就學(xué)會了，在教別人騎的時候，順便讓我蹬上幾腳。清晰地記得第一次推自行車時，自己把自己逼進墻角落的尷尬。后來爸用賣余糧的錢在草壩街供銷社為我們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騎車的心更熱了。村里大竹蓬下有一段相對較直的村路，晚飯后，在湛藍的天空下，一群姐姐扶著弟或妹的車尾，騎得搖頭晃腦，磕磕碰碰，“快，快讓開?！薄鞍パ剑矣滞崃?。”腿短的蹬三腳架，腿長的蹬半轉(zhuǎn)，姐姐們扶著自行車后座一遍一遍跟在我們后面小跑，真是快樂又熱鬧。有時姐悄悄松開手騙我說她扶著呢，讓我大膽往前走。慢慢地我們騎車越來越穩(wěn)，車頭也不再打顫。

姐手把手教會了我騎自行車。我們騎車去東門紙廠交稻草，去城里上中學(xué)。后來，伙伴們先后離開水月灣，水仙、七艷姐、立業(yè)哥……他們用車鈴聲揮手告別故鄉(xiāng)，告訴我們別追了，要追尋更廣闊天地。

童年容納快樂，既允許我們吵鬧，又愿意開放純真，招待任何一個愿意駐足的孩子，然后沉浸在歲月深處閉目養(yǎng)神。

村頭大壩塘清汪汪的水，有著好像天空一樣的顏色。再過一個月我們就要初中畢業(yè)，自習(xí)課后坐在塘子邊談心事。

“我的姐姐從小不會說活，

在我記事的那年離開了家，

從此我就天天天天天天的想啊。

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樣大哎……”

喑啞的姐姐有一天突然不見了，妹妹就去尋找她。在找尋的途中遇見一個老人反復(fù)向她誦念六字明咒。她繼續(xù)尋找，天邊傳來了鼓聲和歌聲。她忽然明白，姐姐就在鼓聲里。鼓聲不爭辯，也不和解，只派一句偈語教導(dǎo)我們姐妹的涵義。我聽得心驚肉跳、淚流滿面，摸摸姐，姐還在。

“紅蜻，你還讀書嗎？”

“不讀了，我媽喊我回家，膠合板廠招工呢。你呢？”

“我要去讀高中，去找我姐?！?/p>

“是了，你好好的考?！?/p>

姐兩年前從大壩塘旁邊的盈水中學(xué)考取了高中，像姐姐一樣讀書一直是我的夢想。紅蜻我們一別以后再無相見，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遠方。中考結(jié)束后等成績，姐高中假期補課，我跟著她來到學(xué)校。姐讀高中的學(xué)校有銀杏樹，秋天校園美的像個童話，樹下石欄桿常常坐著讀童話的人。她上課我就在校園閑逛，撿了無數(shù)枚銀杏書簽。夜里有老鼠呼兒喚女竄過女生宿舍，啃食我們言語的碎屑，竊竊私語到天明。

候鳥在晨光中側(cè)翼，我走了，姐站在街口送我。她站成一塊衣角，一個黑點，一團濕霧，一陣輕煙，直到我坐的車子轉(zhuǎn)彎，再也看不見她。后來，我去了另一所學(xué)校。再后來，姐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母校，十年后調(diào)離。

我們之間也有冷戰(zhàn)，有埋怨，但更多的是后悔，自責(zé)。

她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無憂無慮。但她承擔(dān)了更多的家庭艱辛，勞累，裂縫。妹妹我倆言語討巧，得到父母的偏愛，生活與她，多了孤立，無援。姐不爭，不代表她不會受傷。

記得有一年寒假到騰沖城里做客，父母給我買了條牛仔背帶褲。姐從學(xué)校來，趕上做客，沒趕上買衣服，這樣的偏愛對姐來說是刺目的。她難受但是她一句話都不說。我們都僵持于跨出第一步言語的交流，我們在一夜一夜的黑暗中化成風(fēng)，化成燭火，燒著我們自己的虛空。我心里知道，那些晨昏相伴的歲月里，我們齊心協(xié)力一起分擔(dān)家務(wù)，寒假一起上山砍柴，暑假到田里薅秧。農(nóng)閑之余爸在屋后挖掘土洞，棲身寫作，名動一方，那些早上挖出的泥巴石塊，下午我們就用籃筐把它挑出去。大的石頭拿不動，我們就用鏈子拴好一起抬出去，在我們家女孩子當(dāng)男孩子用，是習(xí)以為常的。我們認真讀書，相互鼓勵，彼此效仿，成長中綻放出笨拙卻厚實，樸素但真摯的深情。

其實姐很好哄。這世上再也沒有像她那樣在乎我的人，再也沒有那樣晚上抱著我入睡的人，只要我誠心哄哄，她都會待我溫柔如初的。當(dāng)她在心里難受她的壞脾氣時，她又何嘗不是在心里對我恨鐵不成鋼，尤其是父母逝去后，我喜歡被她惱，被她疼，被她愛。

姐，我們愛過又彼此忘記，像青草生長，鉆進我們的指縫。如果有《來生書》，讓我把你寫進序言。

六月，是高考的季節(jié)，也是學(xué)校一撥一撥孩子散場的季節(jié)。我們站在學(xué)校門口迎接高考結(jié)束的侄女欣，“二孃，考完了，耶！”

二十五年前是我們的高考。二十五年，從來不是短暫的時光。那一年家里起房蓋屋，姐高中畢業(yè)沒有考好，上學(xué)期基本在家里幫做飯，照顧生病的媽媽。下學(xué)期開始，姐對爸說她還想?yún)⒓痈呖?。同年我也即將面臨高考。爸眉頭皺了皺，委婉地說，要不，你們選一個去考？

我們都明白家里的情況，也明白在那樣的年代，能讓女孩子讀到這個學(xué)歷的家庭已經(jīng)很少。夏日的午后，我們都把讀書的希望留給對方，姐說你去吧，我已經(jīng)讀過一年了，她說得眼淚汪汪。我說你去吧，你的希望比較大，我說得泣不成聲。

爸說，莫亂了，我想想。

爸背著手到三板橋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告訴我們：“你們很乖，兩個都去考，錢的事我來想辦法?！蔽覀兌伎蘖?。此時此刻，于我們而言，眼淚能訴說的往往是嘴巴說不出來的。這一句承諾的背后是爸媽的堅韌無私和農(nóng)村人的咬鋼嚼鐵。姐和我沒有辜負靜靜在家等待又牽掛我們的偉大父母，先后考取師范院校，三年后小妹考取理工大，畢業(yè)后找到工作，我們齊齊圍在爸媽身邊孝敬他們。村中人說，老段得享福。

姐說，爸看得起姑娘，所以他得享姑娘的福。

姐大學(xué)念的是師專英語系。

讀大學(xué)的那些年姐分別給我們寫過幾封信。內(nèi)容大抵是對彼此的想念、愛、牽掛、鼓勵、承諾、疼惜……在一起從未有過如此直白又肉麻兮兮的表白，離開后才敢借著信紙大肆渲染這份思念。

“妹，我已到校?！?/p>

去年老屋做故居時，翻到這些信紙，近二十年的紙張尚未泛黃，筆跡還帶著彼時年輕的模樣，也許這信紙上還有姐指尖摩挲的觸溫。姐從來報喜不報憂，多艱難她不會跟你說，一聲不吭，自己解決。

讀大學(xué)時男友寫信給我，我不知道該怎么答復(fù)，說你問姐。男友后來解釋，第一次給姐寫信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開頭稱呼處直接劃了一條橫線，這事讓我們笑了很多年。后來男友做了先生，他與姐的稱呼，從一聲蕾姐——開始。而姐待他，像弟弟。

這些信像留在記憶深處的時鐘，時時敲打我不忘情。

姐總是忙，左腳邁出的黎明永遠被右腳追隨的黃昏趕上。

她的朋友圈沒有美景，沒有美食，沒有玩山玩水。越是周末、假期，越是忙著上培訓(xùn)課，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姐都這樣拼！

姐高中時加入了校園文學(xué)社，到鴉烏山采風(fēng)，有照片，有詩歌，很有文藝青年的氣質(zhì)。大學(xué)時勤工儉學(xué)，做家教。教書時認真負責(zé)，教學(xué)成績遙遙領(lǐng)先。我很佩服，姐只在我的前一年教書，從初中教到高中，從普通教師教到年級組長、教研組長、教科主任，如果不調(diào)離，可能還要做得更好。

姐練習(xí)瑜伽，順便考了瑜伽教練證。她吃了許多苦，撕裂過韌帶，疼，但她不后悔，好了繼續(xù)練。瑜伽館老板后來不做了，她們幾個伽友舍不得放棄，接手創(chuàng)辦“云心”瑜伽，相約一起美麗到老。她把形體課引進教學(xué)，自內(nèi)而外的優(yōu)雅，深受學(xué)生歡迎。

曉是她的學(xué)生，朋友圈里有名的“三劍客”詩人之一。五一節(jié)返騰想見見班主任，托我問她可有時間。她猶豫了，想了想，還是推了，說只有兩個小時見面，吃飯還包括午休，時間太緊，以后又見。

我心疼姐，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此時，溫和的女子收斂了柔情與美夢，以剛烈和強韌來碰撞堅硬人生的悲苦和寡薄歲月的無情。她用一顆豐盛的心與一雙堅韌的手，將生活過得充實、年輕、不驚不懼，她身上有父親特立獨行的個性和堅強如鋼的品質(zhì)。

又或許，仍有一根無形的線系在云上的父母手中，教我們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活下去。

姐堅強，也柔軟。

在我成長的歲月里，她始終是獨立、優(yōu)秀、自尊的無價之姐。

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套化妝品是姐買的，她告訴我要學(xué)會愛自己，用在身上的錢不要省。孩子出生，姐從產(chǎn)房一直陪到出院，她教我給孩子洗換，她說現(xiàn)在有人幫你，以后你自己要會；她教我把孩子放在小被子上，包裹好，拉著背繩，一個人輕輕把孩子背上肩。

我買房子她幫著還房貸，我當(dāng)班主任，她教我一定、一定要發(fā)自內(nèi)心對學(xué)生好，我軍訓(xùn)結(jié)束后臉被曬成炭，她帶著我找她的美容師波姐，狠狠地補水，修復(fù)，防曬，一個星期后臉蛻皮，復(fù)原，如初。孩子中考后，我和刁姐去了西藏，她說做你們喜歡的事去吧，孩子交給我。我們到達那曲時成績出來，她比我高興，說這個成績進得騰一中了。

姐說，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賺許多錢，放在抽屜里，讓妹妹們有錢花，隨便花?，F(xiàn)在每年過春節(jié)，姐把我們聚攏，一人發(fā)一個大紅包。

姐，如果愛是最美的學(xué)習(xí)，我愿意作證，因為我學(xué)到了包容勝于計較，布施勝于占取，付出勝于收藏。

姐性子疏懶，眼睛近視，回家的時間少，有時記不住人，有時和對方擦肩而過也認不清對方，所以別人印象中的姐冷傲，語少。

姐說，回老家她會主動喊兩個人，一個是家在杉木樹下的培華二爹，他是父親的老師，多年來愛護爸，維護爸的榮譽，值得尊敬；另一個是大龍井的老太太，她對媽好，在媽生病的時候沒有疏離，而是帶著媽媽到田心村找醫(yī)生開藥。那時我們年紀(jì)小，不知道怎么照顧媽，但對媽好過的人，我們都放在心上，一點一點銘記，感恩。

現(xiàn)在爸媽走了，我們把老家做成故居，虔誠地做些儀式以紀(jì)念。雖是無從碰觸與回應(yīng)的生死兩茫茫，真希望能有通往彼岸的一條阡陌，得到一絲冥冥之中微妙的感應(yīng)。

姐說，無論走多遠，做夢永遠只會記得老家，菜園，大龍井。

姐說，你記著，但凡姐一個人能扛的事，就不會讓你來背。

她的話，讓我淚崩。

原來，時光最殘忍的并不是催人老，而是告誡我：無論怎樣，永遠再無歲月可回頭。

姐屬兔，過了六月就是她的本命年。

我知道，我們彼此的緣分只有這一次而已，或許結(jié)局已先我們抵達，蟄伏于六月的一場冷雨。爸、姐、我、妹四人的生日都在六月份，爸的生日在妹的前一天，爸的忌日在姐和我生日中間的這一天，媽媽的忌日在中秋節(jié)后的一天。我們一家子，生死在一起。

我們都不是一個會哭哭啼啼挽留別人的人，也不擅長用華麗的語言裝飾人際關(guān)系。我們只是很笨拙地把思念埋在發(fā)間，在各自的生活里奔忙。然后在彼此約定的時間里回家，讓風(fēng)吹，讓淚水浸潤著思念恣意生長，直到承受不了，一把剪去滿頭的思念，然后在日復(fù)一日的年華里，看它重新糾纏。

歲月掠過指尖，季風(fēng)一目十行凌亂我的字句，我不敢想象，在長長的一生里，沒有姐，我的足音能否足夠鏗鏘？

姐，原諒我性格里潦草輕率的草莽氣質(zhì)，總讓我對身邊最親近的人殺伐征討。我不怕吃苦，也不介意像父母那樣照顧家人。如果，如果這一生努力后注定什么也沒有，那就讓我回到宿命的泥土里，讓懂的人懂，讓不懂的人不懂，讓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自己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