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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平靜

2023-04-05 02:15
當代 2023年1期
關鍵詞:翠蓮阿大小田

張 策

趙輔臣和李阿大

趙輔臣找到李阿大的時候,這個混蛋正呼朋喚友地在家里打麻將。他顯然手氣不錯,是贏了錢的。趙輔臣進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咧得很開的薄嘴唇,在突出的兩排焦黃牙齒間,有一顆金牙閃著亮光。

趙輔臣擠到麻將桌旁,人群便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牌局上的人,手便都在桌面上僵住了,目光齊刷刷地盯向了陌生的來客。在被劣質香煙熏得很昏暗的電燈光下,那些目光是隔膜而警惕的,毫不掩飾對不速之客的厭惡。趙輔臣來之前特意換了舊衣服,但顯然他仍然和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在滿屋子的惡臭氣味中,他還是顯得有些精致了。有個老女人像只受驚的小獸,眼睛躲躲閃閃的,哆嗦著端上一碗熱水來,而李阿大說:“陳先生不喝水的,滾?!?/p>

女人便迅速消失在黑影里。趙輔臣注意到,李阿大沒有叫他的真實姓名。

他們兩個人便惡狠狠地對視。趙輔臣知道,此刻他不能退縮,退縮了他將永遠不可能再踏進這個門。趙輔臣腮幫上的肉一跳一跳,看上去像是他的嘴里有只活潑的老鼠。終于,李阿大挪開眼睛,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起身往外走去。

“晦氣。剛到手的一把好牌啊?!庇腥苏f。

趙輔臣急忙跟上。出了門,兩個人一前一后地穿行在如同迷宮般的小巷子里,遠處江水的腥氣撲面而來。趙輔臣死盯著前面瘦小的背影,耳邊閃過各式各樣的聲音。有人在吵架,男人在大聲呵斥女人。有人在唱青衣,像女鬼在黑夜里游蕩著。有人在打孩子,而孩子在不要命地哭號。旁邊的門里突然閃出個黑影,嘩啦往他腳前潑了什么。趙輔臣急忙躲閃,一股苦澀的中藥味彌漫開來。

走著走著,忽然眼前一亮,他們已經站到江堤上了。遠處的探照燈閃過去,江水又暗淡下來。今晚沒有月亮。背后那些胡亂搭建的棚屋,像一群江龜匍匐著,星星點點的燈火,仿佛是它們鬼祟的眼睛。

“大老板有好煙吧,給我來一支?!崩畎⒋箧移ばδ樀卣f,好像剛才的怒氣都消散了。

趙輔臣掏出煙盒,李阿大自己伸手抽出一支。趙輔臣忍著厭惡,為他點上火。李阿大說:“蹲下,探照燈馬上過來的?!?/p>

隨著話音,探照燈掠過了他們的頭頂。兩人連忙蹲下。趙輔臣聽得見自己的心猛跳了兩下。李阿大壓低聲音說:“看看,就這個樣子,你還想搞什么鬼名堂?再說,上次我就和你講了的,我們沒關系了,不要再來找我?!?/p>

趙輔臣說:“你以為我愿意來找你?我也是沒辦法?!?/p>

李阿大的語氣仍然蠻橫著,但卻隱約地有了一點復雜的情緒:“告訴你,老子審時度勢,現在要當漢奸的了。剛才在我家打牌的,坐我對面的那個,就是日本人,叫小田次郎。”

趙輔臣想罵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念一想,忍不住笑了:“胡說八道,日本人會到你那個狗窩去?”話雖這樣說著,心中卻暗想,李阿大這路貨色,當漢奸也不奇怪。他有點后悔來找李阿大了,沉默了片刻說:“你可別把我賣了?!崩畎⒋笥至脸隽私鹧溃骸澳堑每蠢献有那??!?/p>

兩個人就都不說話了。煙抽盡了,腿也蹲得麻木起來。趙輔臣起身說:“明天上午,你到我那兒來一趟,有人和你詳細說。”李阿大不動身子,說:“我要是不去呢?”趙輔臣的腳步停了一下:“你知道,那邊的人不會放過你。在這江邊上,你豪橫,可在軍統(tǒng)眼里,你應該知道,你就是只臭蟲,被捏死很容易的?!蓖A艘幌拢盅a充道:“我也一樣。”

李阿大就無語。趙輔臣冷笑一聲,把剩下的半盒煙拍到李阿大手上:“把你那相好也帶著吧。也別說,那天她穿著男裝,也還挺漂亮的?!?/p>

李阿大看著趙輔臣的身影溶化在巷子口的黑暗中,又吐出一口濃痰,在心里把想得到的臟話罵了一個遍。

日本人兩年前占領了這座城市。國軍是抵抗了的,但似乎更像是敷衍,很快就放棄了。這些年老百姓聽到的戰(zhàn)敗消息太多,也見怪不怪,只能吐口唾沫,悻悻地接受現實。

兩年的時間足夠改變一座城市的面貌了。盡管有說不清屬于什么黨派的游擊隊伍經常騷擾,零星的槍炮聲成了這座城市的氣氛點綴,但日本人仿佛完全找到了當家做主的狀態(tài),他們開始利用這里便利的水上交通和陸上交通,瘋狂地將他們認為已經屬于自己的東西運走。城市在忙碌和混亂中反而呈現出了一派繁榮。

兩年前趙輔臣和李阿大干的那件事,也似乎淹沒在這繁榮里了。那是他們兩個人的第一次相遇,是他們彼此命運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在那之前,趙輔臣不認識李阿大,李阿大也根本不可能與趙輔臣這樣的人打交道。茶館老板和漁霸,完全應該是兩路人。趙輔臣曾恨恨地對李阿大說:“日本人要是不來,軍統(tǒng)就不會找上我,我也不會找上你。說到底,是日本人不是東西?!?/p>

趙輔臣事后曾反復回憶,那個客人他以前確實是見過的,他算不上他茶館的熟客,但也偶然會出現在店堂的八仙桌旁。要一壺普通的茶,而且沒什么特定的喜好,有時是香片,有時是普洱。從沒見過這個人有伴兒,他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面目平和,不喜不怒,似乎心里有事,又似乎很悠閑。他們沒說過更多的話,只是點頭寒暄而已,那是茶館老板和普通客人最標準的交往方式。如果沒有那天的事,他們注定不會成為朋友。

當然,至今他們也不是朋友。甚至,趙輔臣恨這個人,沒有這個人的出現,他認為自己應該永遠是個生活安逸的茶館老板,沒什么大富貴,但也衣食不愁。

當然,他更不會認識李阿大這種人。

那天,那個人直截了當地要求趙輔臣想辦法,幫他把一批物資偷運過江。在黑洞洞的槍口下,趙輔臣心驚肉跳地問:“你們干嗎找上我?我除了開茶館,什么也不會?!蹦强腿瞬恢苯踊卮鹚膯栴},而是說:“抗日救國,匹夫有責,你也是中國人?!?/p>

被逼無奈,趙輔臣在江堤上亂轉,最終打聽到了在江岸說一不二的李阿大。然后,在李阿大的破房子里,他學著客人的樣兒,把槍口抵在了漁霸的腦門上。

那是他第一次和李阿大見面。其實,當時他的腿比李阿大的腿抖得還厲害。

“漢陽造”和憨憨

客人氣定神閑地端坐著,不時抿一口茶。他已經這樣坐了一個多小時了。茶是店里最好的大紅袍,平時少有客人點的。趙輔臣出門的時候,這位客人說:“今天喝點好的吧?!壁w輔臣愣了一下,便招呼憨憨泡了大紅袍。

憨憨是悅來茶館的伙計,每天燒水,沏茶,照顧來來往往的茶客。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并不喜歡和饒舌的人們搭訕。有人拿他調侃幾句,他也只是笑一笑,不吭聲。更多的時候,他從敞開的窗戶里,看排著隊的日本士兵在街上走,聽他們的大皮鞋發(fā)出咔咔的聲響。這時他會轉過頭去,使勁用抹布擦那把碩大的銅壺。這把壺永遠放在柜臺上,據說已經傳了三代,是悅來茶館的標志,是老板趙輔臣的鎮(zhèn)店之寶。

久而久之,熟識的茶客們就都不怎么搭理他了。他便成了個影子似的人物,在八仙桌與八仙桌之間無聲地忙碌。

除了茶館伙計憨憨,他其實還有一個身份。他是一盤棋里的一枚閑子。上邊給他的指示是永遠不要輕舉妄動,寧愿相信自己就是一個被人隨便呼來喚去的小伙計。他就住在茶館樓上的一個小房間里,那房間小到他躺在床上,腳便可以伸到窗外去。這是一扇小得可憐的窗,但已足夠他伸腳,并望著月亮冥想。而且,很幸福的是,從這扇窗里,他看不見耀武揚威的日本人。

除了日本兵,穿著木屐的日本商人們也蜂擁而至,試圖從軍方的手指縫里撈到點便宜。日本女人也來了,她們花枝招展的和服,成了街上一道怪異而美麗的風景。

憨憨躺在小屋里并把腳伸到窗外的時候,常常會想:早晚有一天,我把你們都宰了,不管男的女的。

他當然不會貿然行動。他牢記著上級給他的指示,踏踏實實地做著他的茶館伙計。但他堅信,所謂的永遠不變,其實一定是會變的,他這枚閑子總有一天會是棋盤上四兩撥千斤的角色,是牽動大局風云變幻的棋眼。

每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胸腔里就會鼓起一股熱氣,蒸騰著他的心。他就在這樣的夢想支撐下悄無聲息地生活著,勞作著。吃著粗糙的窩頭和腌菜,喝客人們剩下的寡淡茶水。在工作時保持冷漠,在每一個夜晚則繼續(xù)熱血沸騰。老板趙輔臣常常趴在柜臺里,歪著腦袋看他跑來跑去,目光深邃。他有時候也會想,這個胖子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他被他的所謂舅舅領到茶館來的時候,這個胖老板就用這樣的目光盯了他好久。他其實并不懂得深邃這兩個字的含意,他只覺得老板的兩只眼睛很大,而且黑,仿佛里面藏著什么說不清的東西。

他就這樣在茶館當了近三年的伙計了。他目睹了國軍的潰敗,也親眼看見過日本人在街頭開槍殺人。他和老板趙輔臣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胖子從來沒有呵斥過他,也并不克扣他的工錢,而他的那點工錢也實在少得可憐。每當發(fā)錢的日子,他會上街去,在小攤上買一個燒餅夾肉,這是他唯一的伙食改善,是他的節(jié)日。

他有時候也會恍惚,好像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干什么,自己到底是誰。他站在街角,啃著他的燒餅夾肉,回想他這近三年的生活。孤獨,單調,卑微,所有的滋味混合著燒餅的香味,他便會有點想哭的感覺。

終于在一個深夜,他在小巷子里截住了一個喝得東倒西歪的日本人。見四下無人,他把他揍了,狠狠地揍了一頓。那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家伙,醉得完全沒有招架的力氣,最后竟然在他的拳頭下睡著了。這讓他很惱火。要不是怕碰見巡邏的日本兵,他真的會殺了他。

而這次的驚險經歷,讓他感到胸腔里長久的郁悶一掃而空,渾身都輕松起來。那天他幾乎是蹦跳著回到茶館。

但他真的沒有想到,這件事卻像是戲園子里的第一聲鑼鼓點,敲響了,就意味著大戲馬上開演,意味著他平靜的生活就此結束了。這是一個不可逆的信號,他這枚棋子由此走向了勇往直前的道路,而這道路,竟然突兀地從天而降。

因為當他興奮地跑回茶館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上了板的門縫里居然還透出著燈光。在往常,此時趙老板早該回后院的家里喝酒去了。這個胖子每天都會喝二兩,而他那同樣胖的老婆每天都會給他預備同樣的酒菜,一盤炸花生米和一盤豬頭肉。興奮讓他沒覺出什么異常,只是想是不是有什么老板的熟客在和老板聊天。而推開門,他便愣住了。他看見老板趙輔臣竟然一個人坐在店堂里。他顯然在等著他,而且臉色蒼白。

擦得干干凈凈的八仙桌面上,赫然擺著一支手槍。

老板趙輔臣說,他需要憨憨和他一起去做一件事,生死攸關的事。

那件事在當晚的后半夜便完成了,其實很順利。從始至終憨憨沒有任何拒絕,也沒辦法拒絕,他完全服從著老板的指揮。不,指揮者不是老板,而是另外一個把禮帽壓到眉眼上的男人。他們三個悄悄去到江邊,然后上了一艘小木船。駕船的是個瘦子,嘴里有一顆耀眼的金牙。另有一個更瘦小的男人,始終待在船艙里不作聲。船毫無聲息地駛到了對岸。在把一只箱子抬上岸的時候,憨憨在微弱的月光下認出那戴禮帽的男人曾是茶館的客人。

現在,這個客人又坐在了茶館里,正悠閑地喝著大紅袍。因此,憨憨猜測得到,老板一定又去江邊了。

當年的事情過后憨憨立即報告了他的上級,特意說明了自己來不及事先報告的原因。兩天后,一個滿頭大汗的洋車夫探頭進茶館,沖著趙輔臣喊道:“老板,積德賞碗茶喝吧,這天兒他媽的能熱死狗?!?/p>

趙輔臣讓憨憨端了碗涼茶出去。

憨憨那天在烈日下站了好久,直到洋車夫走了,他還呆立在陽光下。汗珠子吧嗒吧嗒地落著,眼睛里也是兩團火。趙輔臣不得不出來叫他,卻是什么也沒說,只拿他的大眼珠子盯了憨憨幾眼。

憨憨有預料,那客人還會再出現在茶館里。洋車夫走后,他知道了那個客人的身份與來歷。但沒想到,這兩年這家伙竟然真消失了。只是偶爾他會在茶客那兒聽到些小道消息,如某某日本大佐,在某飯館吃飯時被刺殺,一槍斃命,殺人者即“漢陽造”也。那茶客還很神秘地說:“知道他為什么叫‘漢陽造’嗎?是說他玩得一手好槍,指哪兒打哪兒?!?/p>

憨憨在心里反駁:“放屁。什么好槍,他不過就是因為是漢陽人罷了,算是我的老鄉(xiāng)呢,這個王八蛋。”但冷靜下來,他也還是為一個日本高官的斃命而興奮,甚至想,這么痛快的事,為什么不是我做的。這么想著,偶爾也就會問自己:“漢陽造”這個混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如果我和他再碰了面,應該怎么辦?

而此時此刻,“漢陽造”就坐在面前,正一口一口地喝著昂貴的大紅袍。憨憨心亂如麻,臉上卻仍然是冷漠。他在心里已經槍斃了對方一千次,而手心里全是汗水。他看得出,“漢陽造”其實也越來越焦急,他表面上的鎮(zhèn)靜越來越掩蓋不了心急火燎的真相。他不時地掏出懷表看著,兩條腿在桌子下面快速地抖動。

憨憨突然想冷笑。他掩飾著起身,走到柜臺旁,又開始擦那把大銅壺。锃亮的壺身映出了“漢陽造”扭曲的臉,他的厚嘴唇一張一合的,仿佛是在罵街。

“嘿,伙計,續(xù)水啊!”

“漢陽造”突然的一聲吆喝,把憨憨嚇了一跳。憨憨迅速恢復了木訥,低聲答應著,去灶上提了開水。當他低頭走到八仙桌前,剛剛掀開蓋碗的時候,忽然覺出有冰冷的東西抵住了額頭。

那自然是一支手槍。

“你叫什么?”

“憨憨?!?/p>

“憨憨?這他媽的也是個名字?”

“爹給起的,永遠不敢改?!?/p>

說到爹,憨憨一瞬間的恐慌消失了。他鎮(zhèn)定地抬起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李阿大和小田次郎

李阿大回到家里的時候,牌局已經散了,麻將牌零零散散地扔了滿桌。只有小田次郎一個人,還坐在桌子前點鈔票,反復地點,盡管那幾張骯臟的鈔票數額一目了然。

“李的,最后一局,你的錢沒有給的?!?/p>

李阿大想罵娘,但想了想,忍了。順手摸出兩張鈔票扔給日本人:“算你贏了。”

小田次郎咧嘴笑了。兩年前,這家伙用一張假造的診斷書躲過了服兵役,卻抵擋不了發(fā)財的誘惑,跑來中國投奔他做生意的叔父。叔父卻看不起這個一向吊兒郎當的侄子,又怕他知道自己背著軍方中飽私囊的勾當,便把他支到碼頭上,說是讓他負責監(jiān)督商船的進出。小田還是有些小聰明的,到了碼頭幾天便看穿了叔父的伎倆,因為任何一條船都是有專人管的,他基本插不上手。從此,他索性過上了放浪自己的生活,樂得用叔父給他的錢花天酒地。就這樣,他在妓院里認識了李阿大,李阿大是他在中國人中唯一的朋友。

李阿大還一步一步地把他引上了牌桌。第一次贏錢的時候,他就上癮了,進而,他竟然喜歡上了李阿大這間臭氣熏天的狗窩。他告訴李阿大,他在日本橫濱的房子其實也是這樣的,他其實就是一個日本小混混。

有時候,小田次郎是個挺坦誠的家伙。

此刻,他滿意地把鈔票收起,斜眼看著李阿大,問道:“剛才,朋友的干活?”

李阿大揮手:“回吧回吧,老子今天不舒服,人也都跑了,他媽的今天就到這兒吧?!?/p>

他起身把窗子打開,江風擠進空了的屋子,空氣便清爽了許多。小田仍然斜著眼睛,他認為對中國人斜眼是一種日本人應有的霸氣。他問:“李,你是不是在做對不起皇軍的事情?”

李阿大心里咯噔了一下,臉上卻仍是笑容:“又胡說,你說你個日本人,怎么比中國人還能瞎咧咧?!?/p>

小田并不太懂李阿大的話,但他并不在意,只要能贏錢,他其實并不在意李阿大做什么,他剛才的話其實完全是不經意的。從內心的感受說,他和李阿大混到一起真的很舒服,他告訴過李阿大,他是日本漁民的兒子,他覺得自己和漁船上長大的李阿大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

而此時此刻,李阿大卻不能不注意小田的話。他不可能將其視為胡說,趙輔臣的突然造訪,讓他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一時間,李阿大的腦海里竟然閃過一個念頭,恐怕,總有一天得把這小日本鬼子給宰了。

李阿大當然是殺過人的。

漁霸的這個“霸”字,不是輕而易舉能得到的,這江上的漁民個個天生彪悍,動輒就會漁叉、快刀的招呼,不做點狠事是難以服眾的。李阿大風里來雨里去,三刀六洞的事沒少干,好不容易才贏來了在江面上的一呼百應。而現在,日本人封了江,斷了漁民的生路,從內心說,李阿大對此恨之入骨。

可要讓他去刀尖上舔血,他也不想干,他再豪橫,也不想輕易送了性命。兩年前的事,他沒太在意,當時日本人立足未穩(wěn),還顧不上江邊上的風吹草動。面對趙輔臣哆哆嗦嗦的手槍,他還笑著說過:“多大點事兒,不就送點東西過江嗎?還犯得上你動槍?”可現在,他不敢這么說了,前兩天日本人還槍斃了兩個私自過江的商販,此刻人頭還在城門口掛著。

怎么辦,漁霸李阿大有生以來第一回犯了愁。他坐在桌邊,一張一張地翻著麻將牌,湊成一副,再推亂了重來。亂糟糟的心情,如一團麻纏繞在心里,抽不出個頭緒,反而越纏越緊了。

小田次郎仍然斜著眼睛看李阿大。他雖然冥頑,但也不傻,他看得出李阿大出了一次門就變得憂心忡忡,這里面一定有故事。他不再問,等著李阿大自己說。點上一支香煙,他很滿意地舒展著身體,像只螳螂似的扭動著脖子。

李阿大也學著小田次郎的樣子斜起眼睛。兩個人都斜著眼睛看對方,場面就變得有點滑稽了。李阿大摸了一張牌,在食指和拇指之間反復搓摩,正是他想要的五餅,他的面前終于湊成了一條龍,于是,他咬緊牙關,下定了決心。

“有樁生意,你想不想做?掙點外快?”

小田次郎的中國話水平不足以理解“外快”這個詞的意思,但他對掙錢是敏感的。他說:“李,你說說看?!?/p>

“用你家的船,運點貨。當然,我保證,不是違禁品。過了江,就有錢?!?/p>

“船的,我的說話不管用?!?/p>

李阿大咧開他的薄嘴唇,讓那顆金牙閃出光芒:“日本大老板的侄少爺,說話還能真的不管用?再說,你那小心眼兒,能騙過我?”

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臉上,居然也能綻開曖昧的笑容:“跑一趟,夠你去艷春樓住五天?!?/p>

其實,李阿大知道給軍統(tǒng)做事是談不到錢的,可他現在有點病急亂投醫(yī)的感覺。當下他走的是一步險棋,這他當然明白,可軍統(tǒng)的兇狠,他也不能去觸碰。他也聽說過“漢陽造”這個人。想來想去,他覺得這步棋再險,也只能走。當然,走過之后的下一步,就可能是宰了面前這個小日本鬼子,以絕后患。

他看著小田次郎,臉上的笑容詭異起來。

趙輔臣和“漢陽造”

第二天清晨,太陽照常升起,也照常躲在一層薄霧中,天地便朦朧著,仿佛充盈著一種水氣?!皾h陽造”再次走進茶館的時候,仍然是平和而冷靜的,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問了一句:“老板,有單間吧?”

這對于茶館老板趙輔臣來說,其實是每天都會聽到的很普通的一句問話,但從這個人嘴里聽到,他卻從心里泛起一陣苦澀的滋味。這是這家伙第二次說這個話,上次說就是兩年前的那一次。從那時起,趙輔臣知道自己被綁上了一輛不知會駛向哪里的戰(zhàn)車。

兩年前的那次驚險,他仍歷歷在目。當時他并沒多想,便領客人往后走。這家伙把三間單間都看了一下,然后選中間的一間坐下,然后說:“沏壺龍井吧,這個月份,是喝龍井的時候?!?/p>

這也是這個人從來不會說的話。他來茶館,從不評價茶的好壞,甚至不會多說出一個似乎沒用的字,更從來不在語氣中添加什么感情色彩。但是,趙老板也并沒有多想,每天迎來送往,他不會多觀察客人的言行舉止。他答應著轉身往外走,聽見身后客人又說:“我待會兒在這屋辦點事情?!?/p>

事后想,這句話說得有點別扭。通常,客人們會說“我在這兒會個朋友”或是“我們談點買賣”?!稗k點事情”?辦什么事情呢?但當時趙老板仍然沒有在意,他下樓去,招呼伙計憨憨沏茶,把茶和幾樣小零食送到單間去。而憨憨回來時的古怪神色,當時也并沒有讓趙輔臣察覺。

“客人說,請您去一趟。”

趙輔臣有點奇怪了,但還是沒多想。他扔下手里的掃帚,往單間走去。事后他很悲憤地想,就是每天都要走的這幾步路,把他的命運改變了。

推開單間的門,趙輔臣就倒吸了一口涼氣。八仙桌上,赫然擺著一支手槍。

客人起身,把趙輔臣身后的門輕輕關上,反客為主地擺擺手:“你請坐?!壁w輔臣想說話,但一時口干,竟發(fā)不出聲音。那人笑笑:“趙老板別害怕,我不是沖你來的,相反,我是想求你辦件事?!?/p>

趙輔臣當時想說:“求我辦事,用槍求?”但沒敢說出口。

不知道為什么,那件事過后,在兩年多的時間里,這個用手槍求人辦事的家伙竟然完全消失在空氣之中了。他再沒有氣定神閑地踱進茶館,隨便要一壺普通的茶,或是點一壺大紅袍。

趙輔臣卻堅信,早晚,這家伙還會出現,除非他死了。他從心里巴不得這家伙死掉,從此不會再來騷擾,但他有時又隱隱約約地好像不希望他死。有時他坐在柜臺里,會恍然覺得那家伙又輕飄飄地走進門來了。那時,趙老板就會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

現在,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話語,引發(fā)了趙輔臣心里同樣的不舒服。他一聲不吭,轉身向后走。昨晚他從江邊回來時,完全筋疲力盡,進門就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憨憨在一旁看著他,一聲不吭。而那家伙,則平靜地看著他,慢慢地說:“茶都喝得沒味道了?!壁w輔臣心里憋氣,生硬而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明天上午?!蹦羌一镄α艘幌拢D身就往外走:“那就明天見吧?!?/p>

走到門口,他站住,頭也不回地說:“不過,事情不能拖。明天拖明天,最后搭上的,只會是你們的命?!?/p>

還是當年的那間房。天氣陰沉了,屋里就有一股潮濕的氣息彌漫。趙輔臣要拉開電燈,“漢陽造”說:“關了吧,這樣挺好?!彼硨Υ翱谧拢吮阏麄€黑了,看不清他的表情。趙輔臣只聽見他輕輕舒了一口氣,肩膀仿佛塌了下來,人也矮了幾分。然后,他說:“還是大紅袍吧,你的茶不錯?!?/p>

趙輔臣咬著牙往外走。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大眼珠子瞪得溜圓。此時,他有些豁出去了,心里的怒火已經無法控制:“你說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你憑什么認定了我會永遠幫你辦事?”

“漢陽造”微笑:“你不是已經辦了?”

“那是你逼的!”話既然說了,趙老板索性往下說,“別再說那些漂亮話!成團成營的軍隊,見了日本人就跑,你們管老百姓的死活嗎?讓我一個開茶館的去抗日?虧你說得出口?!?/p>

黑暗中的人仿佛僵直了,動也不動。但趙輔臣卻感覺到了一股冰冷的殺氣襲來。更多的話便生生咽了回去,他站在屋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汗出來了。近來趙老板添了個愛出汗的毛病,不知是太胖,還是身子虛了。

半晌,那黑影中的人慢慢地說:“可有人沒跑,我沒跑?!?/p>

趙輔臣想說,你一個人沒跑,有什么用呢?可他沒說。他不敢再刺激面前的家伙,那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

“我的上司,我的同事,有跑的,還有當漢奸的,可也有讓日本人抓住成仁的。我活著,只剩一件事,用這條命,換更多日本人的命?!?/p>

心臟仿佛在趙老板的胸腔里撞了一下,他的氣泄了。兩個人一站一坐,都不吭聲。許久,趙輔臣嘆出一口氣來:“唉,這他媽的是什么年月啊。”

“漢陽造”冷冷地說:“這樣的年月,我還在意別人的命嗎?比如說,你的命?你就是我隨便選中的,那天你要是不干,我馬上會斃了你。你死了,我再去找別人?!?/p>

趙輔臣渾身冰冷。他知道這個人說到做到?!皾h陽造”早就是這座城市的傳說,好像誰都知道他,但誰也說不清他的真實模樣。有人說他是英雄,也有更多的人對他恨之入骨。這個人當初來茶館坐的時候,趙老板并不知道他就是“漢陽造”。而時至今日,他仍然不能把那個普普通通的茶客和面前的兇神惡煞準確疊印在他的腦海里,這兩個形象在他的記憶中飄忽不定,彼此拉扯,把一切都搞得混亂不堪。

“昨天晚上,我差點就斃了你那個伙計。他叫什么?憨憨?”

趙輔臣一驚:“為什么?”

“他和我有仇,弒父之仇?!薄皾h陽造”的語氣輕描淡寫。趙老板卻聽得心驚肉跳。

沉默壓抑了兩個人的語言,他們都不再說什么。趙輔臣想走,腿卻沉重,抬不起來。他們仍然在沉默中站著和坐著,動也不動。忽然,外邊響起了李阿大的聲音:“趙老板,我來了,你咋躲起不露面兒呢?”

房門嘩啦一聲開了,李阿大走進來,身旁跟著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翠蓮和李阿大

“我的女人?!崩畎⒋笮ξ卣f,“你們見過,可那會兒她是男人。”

趙輔臣說:“哼,我早就知道她是女人?!?/p>

女人嘻嘻地笑了:“喲,大老板果然眼睛毒,深更半夜的,我都看不出自己是女的?!?/p>

李阿大說:“那天,她不放心,非跟著我?!闭f著話,他便親熱地摟住了女人的腰。女人臉紅了,推開他的手:“當著二位爺,你規(guī)矩點。人家可不像你?!?/p>

李阿大訕訕地笑,大金牙一閃一閃的,卻真的是聽話地放下了手。趙輔臣想,這就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其實兩年前的那天晚上,當他們登上李阿大的小船時,是“漢陽造”附在趙輔臣的耳邊,低聲告訴他船艙里坐著的,是個女人。當時趙輔臣本想埋怨李阿大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女人也識相的,從始至終坐在船艙里,一聲不吭。

現在,趙輔臣看那女人。那個穿著男裝的清秀身影,和眼前這個扭著腰肢的漂亮女子,慢慢地重疊成一個人,在趙老板眼里形成了一個有些滑稽的形象,似乎矛盾又似乎和諧。他扭臉看“漢陽造”,那家伙卻是絲毫不動,面沉如水。

李阿大是沉不住氣的,屁股沒坐定,自己便給自己倒上一杯茶,喝了一口就說:“我有辦法過江了。”

趙輔臣和“漢陽造”的眼睛都一亮。但等李阿大語無倫次地說完他的計劃,他們眼里的亮光又同時熄滅了。趙輔臣搶著說:“坐日本人的船過江?太離譜了吧?!崩畎⒋髷傞_雙手,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管他中國鬼日本鬼,只要你們能拿得出鈔票,我保證那小鬼子服服帖帖地聽話。”

“漢陽造”緩緩搖頭,低聲說:“這回不一樣,這回不是送貨,而是送人,重要的人物。出不得半點紕漏。”

幾個人都不吭聲了。沉默中,憨憨進來,給每個人續(xù)了茶水,然后悄悄地坐在了墻角。趙輔臣有點奇怪地看他一眼。

李阿大突然站了起來:“你他媽的不早說!這事兒,就當我們沒說過。送貨,搬搬箱子的事兒。送人?大活人?我是沒轍的了?!闭f完,扯起女人就走。三個男人誰都沒有起身攔他,或者想攔而沒有動作。倒是那女人,“哎”了一聲,似乎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走出茶館,李阿大站在臺階上,哼道:“哼,正好,借坡下驢,老子正不想干呢。翠蓮,走,我先請你吃飯,然后咱們看戲去,韓老板正在唱《紡棉花》。”

那叫翠蓮的女人卻不動身。她看著李阿大說:“你真的不想干了?”

“不想。難道我愿意找死嗎?”李阿大說。

“那你不恨日本人了?”女人嚴肅起來了,眼睛里的水仿佛起了波瀾,一晃一晃的全是怨和恨。

李阿大不作聲。女人是個寡婦。女人的男人曾經跟著李阿大刀頭舔血,在一次械斗中喪了性命。李阿大很講義氣,女人守節(jié)滿了一年,他才上了她的床。家里那個窩囊老婆,就此不再放在心上??墒且荒甓嗲暗哪且淮危闪藵O霸李阿大永遠的心理陰影。他去她家,卻發(fā)現她在哭,而且披頭散發(fā)。他問她怎么了,而她就是不說。后來是李阿大自己在桌腳下撿起了一個煙頭,是日本牌子。他什么也沒說。那一夜他們沒有親熱,只是直挺挺地并排躺著,像兩具僵尸。第二天清晨,他就帶她搬了家,在城市最偏僻的角落尋了一處小房子。從那時起,翠蓮閉門不出。

李阿大知道,從那天起,盡管翠蓮什么也沒說,但她其實日夜盼著能再有兩年前那樣的事情出現,甚至,她盼望著能有更激烈更兇狠的事情發(fā)生,只要是能對鬼子們不利,她可以犧牲自己的性命。她很可能在心里已經無數次地殺死了許多日本鬼子了。她找了一把剔肉的尖刀,就放在她的褥子下面。需要宣泄仇恨的女人,就像是一頭尋覓獵物的雌獅。

李阿大難得地沉默了。他的內心竟然有了難以撕扯的糾結。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面前的街景。街上仍然是人來人往的,但氣氛和天氣一樣陰沉。有氣無力飄蕩著的店鋪幌子下面,是已經不再冒熱氣的包子籠屜,和落了一層塵土的灰暗布匹。低頭匆匆行走的中國人,仿佛已經喪失了吃和穿的欲望,一切都不再讓他們激動。他們呈現出的茍且狀態(tài),則讓巡邏的日本兵們的氣焰更顯囂張,他們目不斜視地在大街中央走過,只在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向他們飛來媚眼時,才會笑起來,笑得肆無忌憚。

李阿大吐了一口痰在臺階上。兩年前他在家門口的江堤上碰到趙輔臣。他們素不相識,卻由此有了撕扯不開的關系。后來在做那件事的時候,他也曾產生過將趙輔臣掐死或者按入江中的念頭。李阿大記得,當時的趙輔臣臉色蒼白,滿臉是汗,目光散亂,走在江堤上的腳步也是踉蹌著的。這不由得讓他心生歹意。他想亂世之中,到嘴的肥肉不能讓它跑了??伤f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他甜言蜜語將趙輔臣引誘到自己家中時,門剛剛關上,就被一支槍頂在了腦門上。

那槍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冰冷。事后李阿大想明白了,那是因為緊張的趙輔臣一路上死死地把它攥在手里??僧敃r,行走江湖多年的漁霸,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從那一刻起,他們好像成了生死與共的關系了??山裉?,應該怎么辦呢?

翠蓮慢慢挽住了他的胳膊,用低沉而悲涼的聲音說:“一年前,我的心就死了。在你身邊的,就是我的身子,沒有心了?,F在,我寧愿我的身子也死掉。但是,要用來換鬼子的命?!?/p>

漁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剎那間,他那顆剛硬的心柔軟了,軟得他的腿好像也隨之軟了。他緊抓住翠蓮的胳膊,努力讓自己站得像個人樣。

趙輔臣和憨憨

憨憨忘不了那天的事情。他在心里曾經反復回想那天的事情。

他端著茶碗出門,那洋車夫蹲在墻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憨憨遞過涼茶,漢子右手接碗,左手卻在胸前捂著,先豎了下拇指,然后再比畫個八字。憨憨心里一驚,看著他問:“黎叔呢?”那車夫低聲說:“犧牲了?!焙┖┑哪X子就嗡的一聲空了,模模糊糊地聽那人又說:“你報告的事我們查了,那天確實是軍統(tǒng)做的事,運走的是一箱手槍,說是不想落在日本人手里。”憨憨沉了一會兒,憤憤地說:“居然幫他們做了事?!?/p>

洋車夫眼睛看著街道,說:“你知道那人是誰?他就是‘漢陽造’?!?/p>

憨憨覺得血往上涌,臉燒得火熱,腦子也嗡嗡地響,他喃喃道:“我爹就死在‘漢陽造’手上?!?/p>

洋車夫看他一眼,把茶碗放在臺階上:“這筆賬,等打走日本鬼子再算吧?!?/p>

“漢陽造”,這個過去只是傳說的神秘人物,從憨憨的父親犧牲時起,就是憨憨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死仇。他真的沒想到,他們竟然從此近距離地接觸,并且一起做了事情。

此刻,坐在茶館的單間里,往事再一次從憨憨的心底泛起,像是一桶靜置的江水,泥沙沉淀已久,卻又被攪起了波瀾,苦辣酸甜再次成了一團混沌,心里就都是難耐的滋味。

三個男人沉默著。暗淡的陽光默默行走,把地面上的光影慢慢向東挪動,也讓雕像似的身形變幻著角度和色彩,三張臉上的神情也變化莫測。

“這個事必須要辦,哪怕搭上我的命?!?/p>

“漢陽造”的聲音不高,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有一絲絲的悲涼在語氣里。對于這個家伙來說,這似乎是很少見的。

趙輔臣說:“你先走吧,容我們商量一下?!?/p>

“漢陽造”眼光一閃,仿佛想問什么,但終于沒有張嘴。他看看趙輔臣,又看看憨憨,然后低頭沉思了一下,才起身走了出去。

趙輔臣看著憨憨。而憨憨并沒有躲避他的眼睛,也直視著他的老板。這更讓趙輔臣感到奇怪了,因為這個沉默寡言的伙計從來不會這樣大膽。而且,憨憨也從來沒有在老板面前這樣坦然地坐著。趙輔臣思忖了一下,低聲說:“也許,那家伙說得有道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憨憨仍然不說話。憨憨其實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從來都是低眉順眼的小伙計,讓趙輔臣從沒機會注意到這雙眼睛。而現在,他從這雙眼睛里找不出懼怕,卻是只有一種鎮(zhèn)靜的力量。這種鎮(zhèn)靜卻讓茶館老板有點慌亂了。他開始重新認識這個小伙計了,他感覺他剛才說的話似乎有點多余。

但他仍然摸不清對方的底細,猜不出憨憨此刻的想法。這個混亂的年代,誰敢對別人敞露心扉呢?誰又敢說自己了解另一個人的心思呢?茶館老板一輩子講究和氣生財,這城里三教九流的人結交不少。當年憨憨的舅舅送憨憨上門做學徒,他就在心里畫了個問號,因為他隱約知道那位舅舅的來歷。莫名其妙送來個伙計,這事兒必然有背景。三年來,老板和伙計相安無事,彼此有點心照不宣的樣子。上次送貨過江,可能掉腦袋的事,但憨憨二話不說就跟上走了,這讓趙輔臣對他暗自有了些贊許,也更確定這小子不一般,但也不敢深問。

現在,大事臨頭,是不是有些話該挑明了說?

趙輔臣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干嗎非得從這兒過江?這條江長著呢,鬼子總有戒備不嚴的地方啊……”

憨憨動動身子,沒說話,但他的動作告訴老板,他聽見了,并且也表示想過這種可能性。

“往上游走,五十里路就進山了,繞繞路嘛?!?/p>

憨憨遲了一陣,悶悶地說:“誰知道呢?!?/p>

趙輔臣索性直接問了:“憨憨,你真不知道嗎?”

憨憨抬起頭來:“我真不知道,又不是我的事情。您憑什么認為我應該知道?”

趙老板泄了氣。他把半碗剩茶倒進嘴里,然后說:“你看著吧,這件事沒完?!?/p>

憨憨仍然是無動于衷的樣子,但他的心里也在不停地盤算。一顆心沉沉浮浮,卻總也是錐心的痛。昨天晚上,當“漢陽造”把槍口頂在他腦門上時,說了一句話:“國事家事,哪個重要,你應該明白的。這件事完了,我隨便你找我算賬。我的命,算你的?!边@句話讓憨憨震動不小,他沒想到對方居然是認識自己的,顯然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從哪里來。夜里,憨憨躺在他的小屋里輾轉反側,他仿佛第一次走到了某種命運的關口,一時不知該往哪里邁腿了。他當然放不下殺父之仇,他忘不了當年他找到父親遺體時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和憤怒。軍統(tǒng)把尸體扔在亂葬崗子,他是哄開了一群野狗才找到父親的,那時父親已經尸骨不全,有一只腳始終沒有找到。跪在父親面前,憨憨號啕大哭,他的哭聲把圍攏來的紅眼野狗都嚇得止步不前。埋葬了父親的三個月后,憨憨在一間隱蔽的小屋里,面對一面旗幟舉起了右手。而三年多的蟄伏始終不能消除他心里的憤恨,他常常在小屋里被噩夢驚醒,夢里永遠有父親血肉模糊的臉。

現在,殺父仇人就在眼前了,他伸手摸得到這個人的衣襟,也聞得到他嘴里的煙氣,他幾次想抄起柜臺上的那把大銅壺,砸爛這個人的腦袋??墒牵蛱焱砩?,這個人卻用簡單的一句話把他震住了,他竟然沒有辦法反駁這句話。

憨憨不憨,他明白什么是大局。而這個大局,讓他此時心如火焚。

他看著他的老板,看著這個平素和善的胖子焦急地在屋里轉圈。他知道胖子說得對,這件事沒完。而且,他隱隱約約地想到,也不應該完。

他站起身,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回?!?/p>

趙輔臣好像在他的身后舒了一口氣,憨憨聽見了,可他沒回頭。

小田次郎和李阿大

事情的發(fā)展突然急轉直下,因為小田次郎抓到了李阿大。

李阿大把翠蓮送回家,然后匆匆趕回江邊。他并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復雜,他相信鈔票能解決一切問題。他在回家的路上還信心滿滿地設計著,打算事情做完就把小田掐死在江邊的蘆葦叢里。漁霸終歸是有股子狠勁,殺人滅口的事也是干過的。

可他沒想到的是,日本人先動手了。

當他的手抓住他那間爛屋的門把手時,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但他沒在意,他非常可悲地忽略了這一危險的細節(jié)。他拉開了門,而且在心里罵了一句他的老婆:“媽的,又不把門關好,不想活了喲?!倍斔~進屋門的剎那,他的眼睛里出現了令他倒吸一口涼氣的場景:他的老婆,那個從來都是影子似的晃來晃去的老女人,已經在血泊里凝固成了一只蜷曲著的蝦。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僵在了那里。而當他想轉身逃走的時候,幾把明晃晃的刺刀就戳到了他的臉上。

李阿大認出,這是四個偽軍士兵,其中有一個還有點面熟。

小田次郎從兵的身后走了出來,笑嘻嘻地說:“李,我等你好久了。”

李阿大咬著牙說:“你這就不夠朋友了?!?/p>

小田次郎夸張地瞪大了眼睛:“我們,是朋友嗎?不是的,我們的,朋友的不是?!?/p>

這個來自橫濱的日本混混,今天特意脫去了那身劣質的舊西裝,換了一身和服。這件在李阿大看來怪模怪樣的寬大衣服,讓小田次郎不再是那個在牌桌上摔牌罵骰子的家伙,而變成了一個有些詭異的小丑。小丑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輕輕拍著李阿大的瘦臉:“你以為我為了錢什么都可以做?你錯了。我的,日本人的干活,不是你們這樣的支那豬。”

李阿大豁出去了,一口黏痰吐到了小田次郎的臉上。

這使得他立刻招來了報復。刺刀讓他的身體幾處都感覺到了一股清涼貫入,然后是刺痛。他的眼前黑了一下,腿便軟了。他在摔倒的一瞬間聽見小田在用日本話大叫。于是,他躺在地上,躺在老婆的身旁,冷笑著問:“孫子,你說什么呢,用中國話告訴爺爺一聲?!?/p>

小田次郎擦著臉說:“我不讓他們殺死你,我要知道你要送過江的貨在哪里。我得到的賞金,將遠遠高過你能給我的?!?/p>

李阿大感到眩暈,他一陣一陣地想要睡覺。他側過頭,臉上感覺到了老婆的發(fā)絲,那沒有一絲熱氣的枯黃頭發(fā)散發(fā)著一股頭油味道,那是他早就嫌棄了的味道,可現在卻讓他有了一點心痛。他閉著眼睛,微笑著說:“孫子,你們捅了爺爺四刀,不多。我挨過更多的刀子,從沒皺過眉頭的。不信,你數數爺爺身上的傷疤。”

小田次郎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李,你不要嘴硬,他們再給你幾刀,你的命就沒了,你的傷疤再多,沒有用的。”

李阿大不說話,他的嘴開始發(fā)干,他知道這是血液快速流失的結果。他閉上了眼睛,他在緊張地思索,他不想讓自己的命就這么白白葬送。他有點恨自己,恨自己輕敵,但現在他知道這恨沒有用了,他得想辦法脫離困境。

有刺刀在他臉上蹭,有血味,是他自己的血。小田次郎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急切:“說吧,你的貨在哪里?”

李阿大睜開了眼睛:“好,老子認輸了。你給老子把傷包好,跟我走,去江邊?!?/p>

小田次郎有點猶豫,他知道漁霸詭計多端。他看著他,他們對視,李阿大的眼睛里有嘲諷,這讓日本混混很惱火。小田次郎說:“你要騙我,我隨時讓他們捅死你?!?/p>

李阿大說:“昨天,我不就是和朋友在江邊見的面?我不就是從江邊回來的?你愛信不信。不信你就甭去。你讓他們殺了我算了?!?/p>

小田次郎咬著牙說:“來,給他把傷口包一包。然后,我們走!”

幾分鐘后,渾身是血的漁霸被押出了家門。緊跟在他身后的小田次郎邁過門檻,卻又像被電擊了一樣地收回了腳,因為他看到,門外竟然站滿了人。中國人。人群沉默,卻虎視眈眈。

四個偽軍急忙拉開槍栓,臉上也變了顏色。

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出去的,也不知道是誰招呼大家的,似乎這一片貧民窟里的人都聚攏來了。他們陰沉的臉色,他們緊閉的嘴唇,還有他們胳膊上隆起的肌肉,都好像在警告日本人。小田次郎張大了嘴巴,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從未感受過的某種壓力。而這壓力,竟來自他一向看不起的中國人。他本以為中國人就是他可以隨便呼來喚去的偽軍。

李阿大笑了。他笑得很大聲,金牙在笑聲里一閃一閃的。他掙脫士兵的拉扯,突然仰起面孔,唱起了小調:

“三月里來啊,桃花開噢;小寡婦那個漂亮啊,倚門把俏賣……”

小田次郎跳著腳喊道:“唱的不要,快快地走!”

李阿大說:“急什么?鄉(xiāng)親們是來送我上路的,關你什么事?”他叉開雙腿,努力讓自己站穩(wěn),昂起頭,大聲說:“兄弟姐妹,哥哥我?guī)筒涣四銈兝?,往后你們好好活著!現在,求大家讓條路,讓我走個痛快!”

人群更陰沉了,但沒有人說話。小田次郎冷汗淋淋,看著人們慢慢地讓開了一條路。

“漢陽造”和翠蓮

有多年的老心腹聽懂了李阿大歌聲里的含意,迅速趕去給翠蓮報了信。

翠蓮的臉白得像一張紙,但她沒有哭。她坐在她的小屋里,越來越冷靜,冷靜得像她褥子下面的刀,冰冷而且鋒利。她脫了衣服,找了一條長長的布帶,開始束緊自己豐滿的胸部。越來越緊的束縛,讓她的呼吸慢慢緊促起來,胸悶得像壓上了一塊石頭。終于,這壓迫讓她掉下了眼淚。她狠狠地擦去淚,穿上李阿大的一身衣服,戴上李阿大的墨鏡,然后走出門去。

她踏進茶館的門時憨憨也剛剛進門,正捧著一碗茶在喝。他果然沒有認出她,只說:“先生,今天我們不營業(yè)?!贝渖徤硢≈ぷ诱f:“是我?!焙┖┿读税胩?,才意識到這是李阿大的女人,忙把她領到后面的單間里。還是那間房,上午的殘茶都還未撤去,“漢陽造”也是剛剛返回落座的,話還沒說上幾句。

翠蓮說:“大概,李阿大,死了。”

三個男人都愣住了,他們馬上意識到了危險,意識到死神也許正向他們悄悄靠近。趙輔臣的聲音顫抖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漢陽造”按住了趙老板的胳膊,眼睛慢慢轉向憨憨:“你怎么說?”

憨憨不動聲色地回答:“聽你的?!?/p>

“漢陽造”追問:“這話是你說的,還是……”

憨憨的大眼睛直視對方:“這你還用問嗎?你需要問嗎?”

“漢陽造”沉下聲音,也盯著憨憨:“我怕有人在我身后打黑槍。”

憨憨冷笑:“你這樣的人不是說不怕死的嗎?”

“漢陽造”不語,仿佛仍在猶豫。翠蓮卻突然抓起桌子上的茶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蓋碗粉碎了,而頑強的蓋子卻轱轆轆地滾到了墻角。三個男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個看上去風情萬種的女子竟有這樣的暴烈?!皾h陽造”把目光從憨憨臉上移開,卻也不看翠蓮,只盯住了那躺在墻角的陶瓷碗蓋:“對不起,是我們不如你了。”

翠蓮哽咽一聲:“該干什么,你吩咐吧,只要是有關打鬼子的事,阿大能做的,我也能做?!?/p>

“漢陽造”終于把目光移到女人身上了,他顯然不是個善于和女人打交道的家伙。他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發(fā)出聲音,最終還是低下頭,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四個人都站著,不說話。陽光在窗口緩緩挪動,色彩也漸漸暗淡,大家都清楚,到該做事的時間了。

“漢陽造”說:“我們這次,是送人,兩個人,說是夫妻?!?/p>

“什么人?”趙輔臣問,隨即又說,“也許我不應該問?!?/p>

“漢陽造”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在濱江飯店等,而日本人也在找他們?!?/p>

趙輔臣說:“干嗎非要從日本人眼皮底下過江?往上游去,往下游去,總有鬼子松懈的地方?!?/p>

“他們要去省城趕火車,”憨憨說,“理由很清楚,這里是去省城最近的路線。而且,他們應該是明天一早的車吧?”

這個問題是提給“漢陽造”的,雖然憨憨的眼睛看著別處?!皾h陽造”笑了一下,這幾乎是他面對外人時的第一次笑。他沒說什么,人卻明顯地松弛了下來。

突然,翠蓮說:“我想好了,我們還是得用日本人的船。我去找那個叫小田的家伙,他不能不讓我給阿大收尸。”她哽咽了一下,“為了阿大,我豁出去了,阿大死了,我也不必要活。我知道,那個日本人是個貪財好色的混蛋,我去,不怕他不上鉤?!?/p>

三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皾h陽造”緩緩地問:“你有幾分把握?”翠蓮瞪著眼睛回答:“什么叫把握?命都不要了,還要什么把握?你要送你的人,我要那日本鬼子的命,大不了同歸于盡罷了?!?/p>

“漢陽造”又笑了一下。他把雙手按在桌子上,身體前傾,用他從來沒有過的誠懇語氣說:“大嫂,我佩服你的勇氣。咱們中國人要是都像你這樣,國就不會亡了,我們也不用這么拼命了。”

翠蓮直視對方,慘笑:“那是因為有些人沒被逼到死路上。當年,我丈夫死了,我也死了一回,是阿大救了我?,F在,阿大又沒了,我沒有什么可惦記的了?!?/p>

“漢陽造”看著翠蓮,慢慢收斂了笑容,一種悲壯浮現在他的臉上:“你說得是。我也同樣,曾經有人舍命救了我,不然,我早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我這條命,早就不屬于我自己了。我知道在這城里,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而我就是游魂野鬼,我就是索命的判官,我每天都在想著要別人的命?!?/p>

這仿佛是這個家伙說過的最長的話。他向來言辭簡短,而且不帶感情色彩,所以今天他這突如其來的感慨,讓人隱約地感覺到了有一種赴死的意愿。這讓趙輔臣和憨憨都有所觸動,他們的血液流速仿佛加快,讓他們聽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

“漢陽造”仍然看著翠蓮。他的眼睛里慢慢起了一層霧。霧氣漸漸遮掩了他的瞳仁,讓他眼睛的光彩淡了,卻更多了一種迷茫。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也許是往事,也許是親人,甚至也許是他那沒有人知道的童年。面前的女人觸動了他,在他那顆石頭般的心上潑灑了一些柔軟的東西,他突然就坍塌了,他極力地想重新振作,想重新建造起他的城壘。他硬撐的時間也許太久了,緊繃的弦一旦松了就很難重新拉緊,但他知道,他必須拉緊它,因為他面對的,不僅僅有女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沉默。趙輔臣和憨憨都不敢打擾“漢陽造”,他們只以為他在思考,思考女人提出的方案是否可行。他們不可能從這個人的臉上看出什么異樣的。而只有女人,此刻似乎卻懂了這個人。翠蓮慢慢地說:“這個時候,如果你想得太多,就沒法做事情了?!?/p>

“漢陽造”抬頭:“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翠蓮淡淡地笑:“男人想的,往往只有男人自己知道。都說女人了解男人,那是胡說,能讓女人看透的男人,都不是能成大事的男人。”

“漢陽造”第三次笑了。笑罷,他恢復了他的冷漠,低聲說:“沒有可耽誤的時間了,就按你說的做吧?!?/p>

趙輔臣突然說:“我想,李阿大應該沒死?!?/p>

翠蓮的眼睛亮了:“您說什么?您怎么……”

“阿大是做什么的?他是江上幾十年風里來浪里去的主兒,他帶著鬼子往江邊走,說不定他就……”趙輔臣做了個手勢。

翠蓮的臉泛起一層紅暈,她凝神想了一下,慢慢地說:“那,我就更應該去會會那小鬼子了?!?/p>

翠蓮和小田次郎

果然如趙輔臣所猜測,李阿大到了江邊,趁小田次郎不備,突然撞開身邊的士兵,縱身跳進了江水。

也是漁民出身的小田次郎,本也想跳下去追,但那身寬大的和服束縛了他的手腳。再說,又不想在偽軍士兵面前失了面子,自己畢竟是大富商的子侄。叫兵們打了一陣槍,也不見人的蹤跡,只好悻悻地回了。他也看得出,兵們是很敷衍的,他們的槍都是瞎打。

翠蓮找到小田次郎的住處時,這家伙已經躺下了。在江邊折騰了一通,他感覺很勞累。這樣的行動,于他來說也是第一次,兵們是他從軍營里哄騙出來的,為此他還賠上了鈔票,那個警備隊長眼里還都是對他的蔑視。說實話,李阿大的行為讓他很震驚,他那簡單而蠢笨的大腦受到了強烈的沖擊。他在亂七八糟的夢中被敲門聲驚醒,睡眼蒙眬地起身開了門。一股香氣撲面而來,才把他徹底熏醒了。定睛看時,一張漂亮而冷若冰霜的臉讓他頓時精神起來。

“你的,什么人的干活?”小田次郎問道。但話音未落,對方便突然揚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女人的力氣不大,但下手夠狠,小田次郎的眼前閃過一陣金星,耳朵也嗡嗡地響。他本能地往腰間摸索,寬大的和服睡衣卻是空空蕩蕩。而轉瞬間,衣領就被對方抓牢了。

“你還我的男人!你這個王八蛋!”

小田次郎明白了,這是李阿大的女人找上門了。他聽李阿大說過這個女人,他知道李阿大和這個女人一往情深。他捂著火辣辣的臉頰,想生氣,想發(fā)火,但火氣卻在這張漂亮的臉蛋前悄悄熄滅了。混混到底是混混,小田次郎從不認為自己的生活需要什么原則,或者說需要什么自尊。李阿大曾經教給他一句中國話,叫作“隨彎就彎”,當時漁霸很驚異日本混混竟然很快就透徹地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F在,混混在美麗和仇恨面前迅速選擇了美麗,他咧開嘴,笑嘻嘻地說:“你的,打人的不要,李阿大,我可以還給你,但是,是要有代價的?!?/p>

翠蓮適時松開手,臉上浮起一絲嫵媚的笑容:“那好,你只要還給我男人,你要什么都可以?!?/p>

小田次郎放肆地把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胸上,繼續(xù)笑嘻嘻:“想不到李阿大竟然有這樣美麗的女人?!?/p>

翠蓮又把臉繃了起來。她推開日本人,徑直走進屋里,捂起鼻子說:“你這兒就是個狗窩。”

小田次郎說:“比李的家,還是好得多的,是不是?”他跟著女人轉,心里一時充滿了美麗的幻想,眼睛隔著衣服撫摸著那姣好的胴體。他畢竟不是軍人,也不是商人,他什么都不是,只是個來中國混日子的浪人。他沒有是非觀,也就沒有警惕,他在女人面前完全松懈了,一瞬間,他甚至開始設想帶上這女人回橫濱會是個什么局面,他的爸爸會不會罵他,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把他用漁網捆起來。

他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他不知道,翠蓮來之前已經和三個男人商量了又商量,精心設計好了一個圈套,他可笑而又可悲地正在走進這個圈套。他的愚蠢和貪婪正在毀滅自己。

翠蓮說:“你聽好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李阿大只要活著,你就休想?!?/p>

小田次郎攤開雙手:“那我為什么還要把李還給你呢?我可以殺了他?!?/p>

翠蓮盯著這個無賴的日本人,心里緊張地猜測著李阿大的死活。在茶館里,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有分歧,趙輔臣認為李阿大很有可能還活著,而且可能已經逃出了魔掌?!皾h陽造”同意李阿大還活著,但應該被日本人關押著。他對趙老板說:“你沒和日本人打過交道,你不知道他們的兇狠。他們絕不會放過他?!焙┖﹦t不置可否,他腦海里浮現的是父親死后的慘狀。

“漢陽造”還說,如果李阿大沒有扛住日本人的嚴刑拷打,那么他們所有人都要完蛋?,F在已經是最危險的時候了。翠蓮當然激烈地反駁“漢陽造”的說法,她說李阿大是江邊上最剛硬的男人,“身上插上十把刀,他都沒眨過眼睛”?!皾h陽造”看著她,沒再說話,只是苦笑了一下。

在翠蓮的心里,當然希望李阿大活著,也當然希望這次行動既能圓滿,也能換回一個活生生的李阿大。甚至于她的私心來說,更重要的是后者。她是個普通人,她和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盼望的是平靜的生活。坦白說,日本人的刺刀不捅到肉里,她不會想去和鬼子拼命。而如今,她的身體被日本人玷污了,她的男人又命懸一線,面對仇人,她已心靜如水。

“我可以給你別的,也是你喜歡的?!贝渖徴f,掏出條手帕輕輕擦臉。

手帕的香氣讓小田次郎心醉神迷,他問:“什么東西呢?”

翠蓮又嫵媚地笑了一下:“財寶啊,你抓了李阿大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只要你跟我走,只要你放了李阿大,過江的東西,我們一人一半。”

小田次郎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他咧嘴笑了:“你的,說話算數?”翠蓮輕笑:“李阿大什么都聽我的。”

小田次郎興奮地搓手。他開始相信,這次幸運可能終于真的降臨到他這個倒霉蛋頭上了。他活了二十幾歲,始終認為自己不是無能之輩,只是命運總在和他開玩笑,總把他在幸運的門檻前絆倒。當初他和李阿大相識相交,就是看中了對方漁霸的身份角色,他對李阿大在牌桌上的吹噓深信不疑,他暗自咬牙想著早晚要從對方身上榨出錢來。今天,看來夢想要成真了。

但小田次郎也并不真的是個傻瓜。突然地,他冷靜了,又繃起了臉:“我憑什么相信你?也許,你在騙我?!?/p>

翠蓮輕蔑地看他:“就知道你有這鬼心眼。”她走到房門口,揚聲叫道:“進來吧。”

出現的是茶館老板趙輔臣。兩只手揣在袖口里,面沉似水。

“認識吧?那天是不是他去找的李阿大?是不是他把阿大叫走的?趙老板可是有錢人,過去常年在江上做生意的?!?/p>

趙輔臣心里緊張得很,臉上卻不敢有流露。他冷漠地看著日本人,手在袖子里抓緊了手槍。

小田次郎當然認出了對方,也回憶起那天的情景。他相信了這一切。他有點后悔讓李阿大逃脫了,那家伙如果還在手里,一切都可能是更順暢的。當然,他更后悔怎么早沒想到這一些。那時不帶李阿大去江邊,直接把他關起來等著這些人上門,該多省事。

“東西在哪兒?”他問。

“當然在江邊?!壁w輔臣說。

“江邊”兩個字讓小田次郎激靈了一下。仿佛那地方仍然是他夢里的陰影。他想起了那群陰沉著臉的中國人,想起了李阿大唱的小調。他開始猶豫,他本能地意識到去江邊會是身陷險地,何況,他手里沒有李阿大。

翠蓮當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小混混這種猶疑是他們在茶館里就預料到了的。翠蓮淡淡地說:“我明白了,你在騙我,阿大已經死了,你已經殺了他了?!?/p>

小田次郎從女人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絲殺氣。這種冷酷的氣息出自一個女人的漂亮眸子,就更顯得讓人恐懼。他覺得一股冷氣在從后背往上游走。一扭臉,又看到趙輔臣的手在袖口里動了一下,那冷氣就躥到后腦了。他多少有了點預感,想到今晚的故事不會是喜劇,但對金錢的迷戀讓他變得愚蠢了,他隱隱地希望事情總有僥幸。

“我答應,我送你們過江。船的,我有。但是,你們的,要說話算話?!?/p>

“過了江,你可以拿走你的一半?!?/p>

“到底,什么東西的干活?”

小田次郎眼里的貪婪讓翠蓮忍不住笑了。小田次郎也就笑起來:“我,換換衣服,跟你們走。”他還想說,去找李阿大,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覺得此時還是不提那個生死不明的人為好。他認為,眼前這個漂亮女人應該和自己一樣,更惦記的應該不是漁霸,而是財寶。有了財寶,她也可以放棄李阿大的。甚至,她可以成為自己的女人。小田次郎又開始夢想了,他的夢沒有規(guī)律,沒有情節(jié),只有一片金黃色的眩暈。

但是,在他轉進內室脫下睡衣的時候,他的心還是沉了一下。

日本老人和李阿大

“漢陽造”一眼就認出那個老男人是日本人。他的血液頓時仿佛凝固,手就攥緊了刀柄。

他是以一個日本軍官的裝扮敲開房門的。一個年輕的女子開了門。暗號對上了,老男人就出現在了女子身后,嚴肅,冷靜,坦然。仿佛有一種力量瞬間壓制住了“漢陽造”,這個從沒有過懼怕的男人竟然一時無語。

女子當然看出了他的震驚,用平靜而低沉的聲音說:“這是命令,最高層的。”

“漢陽造”沒再說話。一行三人下樓,出門。兩輛洋車悄然出現在他們眼前,“漢陽造”示意女子和老人上了第一輛,他自己上了第二輛。蒙得嚴嚴實實的車篷下,憨憨正襟危坐。兩個人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車子跑起來,并肩而坐的兩個男人,聞得見對方身上的汗味。

把匯合地點定在李阿大在江邊的家,是他們在茶館里商量好的。翠蓮復述了李阿大被抓的情節(jié),使男人們認為江邊的貧困村落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那片迷宮般的棚屋里,隱藏著一種彪悍。而且,這里離江邊的蘆葦叢很近。

他們在村外下了洋車?!皾h陽造”率先往狹窄的巷子里走去。他走得很快,腳步毫不猶疑。這讓跟在他身后的憨憨很驚異,因為盡管趙輔臣在茶館里給他們詳細講述了李阿大家的位置,憨憨仍然糊糊涂涂,而“漢陽造”卻像是來過多次,這讓憨憨暗暗佩服起這個弒父仇人。他盯著這個人的背影,他的身后是老人和扶著老人的女子。他們都不作聲,只是努力地跟上“漢陽造”的腳步。

臨近李阿大家的門,“漢陽造”突然站住。這讓猝不及防的憨憨險些撞到了他的后背上。憨憨低聲問:“怎么了?”“漢陽造”不回答,只是掏出了手槍。憨憨探頭看看,便看到了門縫處的昏暗燈光,便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憨憨沉了一下:“也許,是李阿大?!?/p>

“但愿?!薄皾h陽造”說,然后示意大家后退,他自己一個人走向那房子。

果然是李阿大?!皾h陽造”用槍管慢慢推開房門,就看見面色蒼白的漁霸坐在蒙著白布的尸體旁邊。他仿佛是在等著他們的到來,他顯然對此是有預測的。他斜著眼睛,他混沌的目光里有兇狠也有哀傷。

“漢陽造”吁出一口氣。

李阿大說:“你就是催命鬼?!?/p>

“漢陽造”不接他的話,轉身招呼其他人進來。他知道,李阿大不可靠,但此刻也不可能再有什么異心,他已經走到絕路上了。

人們進來了。女人面對尸體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日本人卻冷靜如常,仿佛對死人視而不見。他身板挺直著。他高大的身形讓屋里的空間好像更窄小了。在日本人里,這樣的身高并不多見。

“要送他們過江?!焙┖┱f。

李阿大看向那兩個要過江的人。他的臉色突然變了:“你是日本人!”

年輕女人說了兩句日語,顯然是在翻譯。那日本人仍不動,只眼珠閃了一下。

李阿大的目光移向“漢陽造”,又移向憨憨。他憤憤地問:“你們?yōu)槭裁匆腿毡救诉^江?”

兩個人都不回答,他們只是看著憤怒的漁霸。他們其實也有著和李阿大同樣的疑問,這疑問也在折磨著他們,只是他們懂得沉默,懂得以沉默表達著他們的復雜心情。

李阿大嘩啦一聲扯開了他的衣襟,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他的胸膛被白布緊緊包裹,白布浸染著血跡。

“我剛剛被日本人捅了四刀!我剛剛在江里邊泡了兩個小時!也就是我,換別人早完蛋了!我從刀尖上撿回來一條命,可現在你們讓我送日本人過江!你們這就是當漢奸你們知道不知道?”

門突然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漢陽造”火速轉身,舉槍,卻見是翠蓮沖了進來。女人的臉上有淚有笑,她全不顧別人了,徑直撲到李阿大身上:“你真的沒死!你果然活著!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李阿大卻還沉浸在自己的憤怒里,他摟住女人,仍然拍著他的瘦胸膛:“翠蓮,他們竟然要送日本人過江!“

趙輔臣推著小田次郎也進來了??匆娎畎⒋?,小田次郎竟然咧開嘴笑了:“李的,你果然沒死?!?/p>

李阿大嘿嘿冷笑:“好,好,小田你個王八蛋,沒想到老子命大吧?兩個日本人。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我賺一個,我今天就是把命搭上,也值了?!?/p>

他把拇指和食指放進嘴里,吹出一聲凄厲的口哨。房門和窗戶都一下子開了,幾個壯漢現身,個個陰沉著臉,手里都拿著家什。李阿大說:“別怪老子心狠,在這江邊上,啥時都是老子的天下。”

“漢陽造”臉色突變,身形一晃,手槍就抵在李阿大的額頭上了:“姓李的,送日本人過江我也不高興,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今天就是搭上我一條命,這個人也得過江。我陪你玩到底。”

窄小的空間仿佛有火在燃燒著,每個人都覺得渾身熾熱,喉嚨干燥得如刀在割。趙輔臣和憨憨呆立,動也不敢動。壯漢們更陰沉了,但也不敢動,只看著那支抵著李阿大的槍。

突然地,那個高大的日本老人說話了。他的嗓音和他的形象很配,仿佛這樣瘦高的人就應該有這樣的聲音。女人看他一眼,迅速地開始翻譯。

“諸位,不要以為日本人都是戰(zhàn)爭罪犯。我和你們一樣反對戰(zhàn)爭,也痛恨我的同胞在貴國所做的一切。我始終覺得我沒有臉面站在中國人面前,因為我只有一條命,不夠償還那么多的中國亡靈?!?/p>

始終平靜如水的臉扭曲了,痛苦在那張瘦臉上流動著,掛在眼瞼上,掛在胡須上,竟然是每個人都能看懂的心情。

“諸位,我決定把我的后半生交給反對戰(zhàn)爭,反對侵略中國的事業(yè)。從我決定的那一天起,我已經變賣了所有家產。我頂著我國那些戰(zhàn)爭狂人的咒罵,甘愿成為一個沒有家園的人。我要用我的所有向中國人民謝罪?!?/p>

老人慢慢地彎下腰,給所有的人鞠躬:“我只希望你們知道,在日本,還有一個老頭子,站在你們這一邊?!?/p>

年輕的女翻譯口齒很伶俐,她的翻譯幾乎和老人的話語同步。最后,她輕輕地補充了一句:“山本先生是日本反戰(zhàn)同盟的領導者,這次,他要去……延安。”

沉默?!皾h陽造”的手槍慢慢離開了李阿大的額頭。而李阿大,嘴巴呆滯地張大,露出的那顆金牙使他顯得有些滑稽。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迷茫,連門邊的壯漢們都垂下了手里的器械。大家仿佛沒聽懂日本老人的話,但仇恨卻在一點點地消融著。倒是小田次郎,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傻傻地瞪著眼睛,問道:“你,站在他們的那邊?”

日本老人山本看了看他,說出一串日語。“漢陽造”問女翻譯:“他說什么?”女人說:“他說,你是日本的年輕一代,不要讓日本毀在你們手里。”

小田次郎顯然聽不懂這話的意思,他顯得有些癡呆,有些絕望,他大概此時想到的是自己可能的下場,他開始恐懼了,他用日語懇求老人:“請您告訴他們,不要傷害我?!?/p>

女翻譯把他的話翻譯了,“漢陽造”說:“你告訴他,只要聽話,把人送過江,我們不會要他的命?!?/p>

日本老人看著李阿大,低聲對女翻譯說了幾句話。女人告訴李阿大:“山本先生說,看來你的傷不輕,如果不及時治療,仍然會有危險。如果你不介意,他那里有消炎藥?!蓖A艘幌拢盅a充說,“山本先生是日本有名的醫(yī)生?!?/p>

豪橫的漁霸仿佛有點慌亂,嘴里含混地說了點什么,似乎是答應,似乎是拒絕。翠蓮急急地說:“那太好啦!就麻煩這位……日本大夫吧?!?/p>

李阿大是從來不會拒絕女人的,他半推半就地被翠蓮按倒在床上。他側頭,看著山本從皮箱里拿出些大大小小的瓶子,還有紗布。接著,就感覺到一雙瘦骨嶙峋的大手按上了他的胸膛。他閉上了眼睛,不愿看日本人的臉,只聞見一股煙草味。胸上的白布被揭開,有隱隱的疼痛,接著,是涼的藥水。再下來,是一種藥粉。他感覺胸上涼涼的,挺舒服。

他聽見“漢陽造”說:“時間不早了,我們應該抓緊行動了?!崩淇岬哪腥寺曇衾镉幸环N急切。

李阿大翻身坐起,把冷冷的目光投向小田次郎:“小子,該你出力的時候了,你們家的船呢?”

小田次郎和“漢陽造”

小田次郎這樣的小混混,一旦有了些財富,是一定會演變成紈绔子弟的。在這一點上,他們無師自通。自從來了中國,小田次郎的腦子里就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賺錢,賺錢之后好盡情玩樂。他認為中國這個國家,遍地都是金條,而且沒有人敢阻攔他去撿拾。他到了碼頭上,就瞄上了一條小船。船雖不大,卻制造精良,保養(yǎng)得也好,因為那曾是這座城市里郵局的工作船,偶爾有個急件,會用它過江?,F在沒有人管理,小田次郎便竊為己有,還在船頭上插了一面太陽旗。他劃這條小船在江上垂過釣,也還在船上召集過狐朋狗友的小聚會,喝日本運來的清酒。他在中國很快就找到了這樣一群臭味相投的人。他帶來捉拿李阿大的偽軍士兵,就是他在看守碼頭的警備隊里借來的,那個警備隊長,雖然敢用白眼珠看他,卻也參加過江上的酒局,但小田次郎終歸就只當他是自己的小弟,因為他是中國人。

李阿大是知道小田次郎有這條船的,也正是因為這條船,漁霸才打起了小田次郎的主意。

而現在,小田次郎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某種絕境。他開始有點惱恨自己的貪財了?,F在,走在江邊的小路上,身后是頂著腰眼兒的手槍,他想得到,這一趟別說錢了,恐怕連命都保不住的。他最恨的當然是李阿大,他甚至懷疑白天李阿大的逃脫是那幾個偽軍故意放了水,誰知道他們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痛心地想,要是我還能活下來,我再也不能相信中國人了。

他的心理活動當然逃不出“漢陽造”的眼睛。走出李阿大家的時候,他就悄悄吩咐憨憨,盯緊這個小日本,這家伙不會老實。憨憨早就認出這個日本人就是當年他在街頭痛揍的那個酒鬼,就有些輕視,暗想這樣的蛋還能怎樣?!皾h陽造”卻說:“狗急了也會跳墻?!?/p>

出門前,“漢陽造”曾勸李阿大和翠蓮不要去了,李阿大有傷,家里還躺著個死人。而李阿大卻堅持要去。也許,日本老人治了他的傷,他也有了些感激。那幾個壯漢始終不語,并按阿大的吩咐悄悄退去。夜色深沉,探照燈仍然閃來閃去,光柱在江面上掠過,照出波光粼粼,竟有了些恐怖的意味。一行人走著,彼此不說話。翠蓮拉緊了李阿大的胳膊。

有哨兵了,是警備隊的。憨憨搶上一步,輕輕學了一聲布谷鳥的叫聲。對面的兵走了過來,左手在胸前,伸出拇指,然后比畫了個“八”字。憨憨點點頭,那兵笑了一笑,就閃開了。憨憨和“漢陽造”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

繞過哨兵,在碼頭的角落里他們找到了那條船。

一切仿佛都很順利。

大家陸續(xù)上船。人多,船輕輕搖擺著。小田次郎試探說:“我的,就不去了,你們,自己……”

他的話被卡在嗓子里了,因為“漢陽造”的槍頂在了他的腦門上:“少廢話,過了江,你再回?!?/p>

小田次郎說:“船的,給你們了,我去,沒有必要的干活嘛?!彼麛傞_雙手,做出一臉無辜的樣子。而他的這種樣子,似乎更引起了“漢陽造”的厭惡。槍口在日本混混的額頭上抵得更用力了,小田次郎只好閉嘴。

日本老人說了一串日語。女翻譯說:“山本先生說,他不去也罷。他提供了船,料想他回去也不會說什么?!?/p>

“漢陽造”不看他們,推著小田次郎上船,說:“你告訴山本先生,他的同胞不是都像他那樣仁慈?!?/p>

女翻譯遲疑了一下,還是把話翻譯了。山本的臉上浮現出痛苦,不再說話。

小船搖搖擺擺的,開始悄無聲息地駛離碼頭。憨憨和小田次郎一人一支槳,一左一右地劃著。小田本不想干,無奈“漢陽造”的手槍不答應。“漢陽造”讓大家都俯低身體,盡量讓船幫遮掩住自己。那面太陽旗有氣無力地在夜風里擺動了兩下,又垂了下來,仿佛沒有任何精神?!翱禳c劃,”“漢陽造”低聲催促著,“快!快!”

船快了起來,但終歸快不過探照燈,那道讓人恐懼的白光閃過,船在江面暴露無遺。所有人的心都嘣嘣狂跳,呼吸卻都屏住,不敢出聲?!皾h陽造”的槍在小田次郎的腰間頂了一頂,小田低頭,看見的是對方露著兇光的眼睛,趕忙把臉扭開。

一直沒說話的趙輔臣搶過小田次郎手里的槳,把日本小混混推開。茶館老板奮力地劃起來,胖臉上頓時有了汗珠。船似乎又快了一些。江風漸大,已經快到江心了。

探照燈又晃了回來。剛才,也許是哨兵正在打盹,所以讓小船躲過了一劫。而命運不會總眷顧著偷偷出行的人們,探照燈突然停住不動了,小船正好就被照在光柱中央,明晃晃地暴露在強光之下。

毫無疑問,他們被發(fā)現了。

“不要停!堅持快劃!”

憨憨和趙輔臣都加快了動作。大腦已經停滯,胳膊卻在用力,他們此刻就是機器。小船已經快到不能再快,船頭的浪花已經打到人們臉上。

隱約可以聽見岸上有了混亂。碼頭上有人在跑,有人在喊。接著,有了槍聲。子彈尖銳的呼嘯掠過人們的頭頂。

“快啊!鬼子他媽的有汽艇,他們很快就能追上來?!?/p>

李阿大焦急地直起身子,咧著他的薄嘴唇大叫?!皾h陽造”回頭喝道:“低頭!鬼子有狙擊手,他們——”

話音未落,一顆子彈便穿透了李阿大的頭顱。漁霸的眼睛頓時凝固了,但他還是緩慢地轉了一下頭,讓自己那迅速褪去血色的臉朝向了翠蓮。女人嚎叫一聲,緊緊抱住了男人的身體。那身體在涼下去,女人那下了死力氣的擁抱也喚不回生命了。

大家的目光都盯在了李阿大的臉上。日本老人清癯的臉掛上了淚水。翠蓮的哭聲里滿是絕望的痛,這哭聲在江面上飄浮著,揪著每個人的心。憨憨和趙輔臣拼命地劃著槳,他們的衣服已經濕透,有汗水也有江水。子彈越來越多地在他們頭頂飛過,汽艇發(fā)動機的聲音也已經響起,而且,越來越近了。

就在這個時候,趁著大家分神的一瞬,小田次郎突然翻身滾過了船舷,躥到了江中。這家伙不愧是海邊長大的,而逃生的欲望更讓他增添了力氣,他一埋頭就在江水中躥出了好遠。而等他終于探出頭來換氣的時候,“漢陽造”的子彈追上了他。

和李阿大一樣,他中槍后也慢慢地回了一下頭。他的臉上是一種驚異的表情,仿佛他還不知道他的腦袋里已經進入了一個殘酷的異物。血流了出來,在探照燈的白光里格外醒目,但隨即就消融在江水里了。

“漢陽造”的探身射擊,招來了一陣密集的子彈。船幫被打漏了,憨憨覺得腿上麻了一下,低頭看,有血,子彈在他腿上劃出一條傷?!皾h陽造”沉重地倒在他的身上,粗重的喘息就在耳邊。憨憨問:“你受傷了?”“漢陽造”卻不回答,只說:“媽的,有長槍就好了,我一槍就能干掉他的探照燈?!?/p>

那一片雪亮的光就死死地罩著小船,把奮力劃槳的人們照得一覽無遺。子彈就追著這片光,雨點似的飛來。憨憨看一眼趙輔臣,他的老板臉色慘白,所有的緊張和恐懼都清晰可見。追擊的船轟鳴,汽油味都聞得到了,他們不敢回頭,怕回頭就泄了氣,再沒力氣奔逃?!皾h陽造”的聲音嘶啞了,他機械地叫著那兩個字:“快劃!快劃!”

憨憨急了,真的急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這事突然讓他瞬間有了扇自己耳光的欲望。但他來不及懊悔,他把食指和拇指放進嘴里,拼命地吹響了口哨。他的口哨尖利而凜冽,在槍聲里突兀出來,在江面上回響。

回應著他的信號,迎面的江岸上瞬間亮出了一片火把?;鸢阎杏腥?,影影綽綽的。突然槍響了,第一聲槍響就打滅了那鬼火般的探照燈。江面頓時暗了,接著,密集的射擊碾壓了追擊者的氣焰,憨憨聽見身后一片哀號。

“漢陽造”拍一下憨憨的肩:“你小子,總算沒誤事。”

趙輔臣大喊:“快啊,就剩幾步路了!”

隨著他的呼喊,船頭一下子扎進了岸邊的蘆葦叢,沙沙響著的蘆葦搖晃著,葦葉鋒利地劃過人們汗?jié)竦哪?。而這種刺痛,此刻竟是他們感覺最愉悅的快感了。

有人迎面走來,撥開了蘆葦。憨憨最先看見的是那個曾經來茶館要涼茶喝的洋車夫。這個精壯的漢子,第一句話就是:“都沒事兒吧?”

憨憨想說沒事兒,但喉嚨像被火烤著,發(fā)不出聲音。洋車夫說:“我們得快走,鬼子馬上就會調動人馬,包抄過來?!?/p>

槍聲還在繼續(xù)著,但危險似乎已經在離去。大家被一個一個地扶上了岸。翠蓮癡癡地抱著李阿大不動,洋車夫看她一眼,吩咐人把遺體搬上去,“小心點,那是咱們的人?!?/p>

翠蓮又開始哭了,但不大聲,只是哽咽。她始終抓著李阿大一只冷涼的手。那手瘦得皮包骨,像支折斷的蘆葦。

“漢陽造”最后上岸。他和洋車夫對視,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他們都向對方伸出手去。

“漢陽造”和憨憨

兩輛汽車停在江邊公路上,一輛轎車,一輛卡車,都發(fā)動著,發(fā)出輕微的震動聲。日本老人在上車前,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卻什么也沒有說。

按洋車夫的安排,“漢陽造”、憨憨和趙輔臣,還有翠蓮,將隨游擊隊進山,然后再設法回城。翠蓮說:“他在哪兒我在哪兒。”說時,眼睛仍在蒙了白布的李阿大身上。洋車夫說:“我們會把他葬在山上?!贝渖徴f:“那我就上山。我會做飯,我給你們做飯,你們去打鬼子?!?/p>

洋車夫站在高處,聳著鼻子四下聞聞,仿佛他能聞出鬼子在哪兒似的。然后,他說:“我們得趕緊撤了,不然,鬼子圍上來就不好辦了?!?/p>

坐在一塊石頭上的“漢陽造”突然說:“你給我?guī)追昼?,我和憨憨說幾句話?!彼穆曇羲粏?,仿佛在剛才的戰(zhàn)斗中把力氣耗盡了。

洋車夫有點驚異,但沒說什么,用眼睛示意憨憨過去。憨憨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兩條胳膊酸疼?!皾h陽造”的話讓他也有點意外,他想不出這個冷硬的男人要說什么。他走近“漢陽造”,卻發(fā)現這個人的臉色比慘淡的月光還要慘淡,他的右手捂著下腹,左手慢慢舉到胸前,先伸拇指,然后,比畫出一個“八”字。

憨憨一下子站住了,他很有點震驚。這個簡單而不惹眼的動作,在憨憨心中卻是神圣的存在,它象征著一種很深的情意。他沒有想到這個和自己有弒父之仇的男人,居然也知道這個動作。今天晚上的事情已經讓憨憨的腦子處在了一種混亂而狂熱的狀態(tài)中了,眼前出現的這個動作又讓他更加的驚愕。他木呆呆地站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而“漢陽造”的臉上,卻慢慢浮現出了笑容。

“冼振海同志……曾經是我唯一的聯絡人?!?/p>

憨憨的身體一震,他直勾勾地看著對方。渾身的熱汗讓江風吹過,衣服冰冷地貼在他背上,讓他打個寒戰(zhàn)。

“當軍統(tǒng)開始懷疑到我時,是老冼挺身而出,用生命保全了我。軍統(tǒng)抓不到我的把柄,便四處散布說是我親手殺了老冼,他們成功了,他們離間了我和組織。有很長時間,我就是一頭孤狼,沒路無走。”“漢陽造”臉上的笑容扭曲了,他的眼睛里是痛苦。痛苦和微笑糾結在一起,讓他本來挺端正的面容變了形。憨憨不說話。遠處,洋車夫掏出懷表,低頭看著。

“那段時間,我就是為了老冼活著。我這條命是他給我的,我不能輕易浪費掉?!?/p>

他的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種痛苦的聲音,像是壓抑著的哭嚎。他的腰彎了下去,手不再是捂著腹部,而是死死抓住了那里。有暗紅色的液體在他的指縫間流了出來。憨憨醒悟,叫道:“你受傷了!”

“你讓我把話說完……”男人的眼睛死死盯著憨憨,在月光下,他的眸子里是從沒有過的溫柔,“終于,有人通知我,讓我來完成這次送人的任務。我知道這是給我的考驗,所以我必須……”

他的聲音開始斷續(xù),也開始低沉。憨憨說:“你別說了!你需要治傷?!?/p>

“我不是隨隨便便找到你們趙老板的,我是為了找你。我知道……”

“別說了!”憨憨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抓住對方的胳膊,轉身就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后背上。他聽見“漢陽造”呻吟了一聲,淚就下來了,他哽咽著大喊著:“我們進山,你不能死?!?/p>

隊伍不能不出發(fā)了,因為這時已經隱約聽得見鬼子的汽車轟鳴。洋車夫探探“漢陽造”的脈搏,眉頭皺緊了,卻不說話。一行人匆匆地走,選擇著坎坷而偏僻的小路,甚至田埂。后背上的人越來越沉,憨憨的汗和淚混合著,一次次模糊著他的眼睛。他咬著牙,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只盯死著前面人的腳步。鬼子開槍了,子彈呼嘯著從他們頭頂飛過。

“漢陽造”動了一下,說:“放下我,你隨他們走?!?/p>

憨憨搖頭,不說話。他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但他死死抓住了“漢陽造”的腿,他怕他放棄了,自己滑下去。

“漢陽造”突然問:“你的大名叫什么?”

憨憨吸一口氣:“我叫冼英雄?!?/p>

“好名字……”男人好像笑了,“也是你爹給你起的吧?”

憨憨點頭。

“英雄不談兒女情的,你放下我,快走。你還有很多事要做……”

憨憨索性不說話。他覺出后背上的人在冷下去,他的體溫在流失了。

“我叫江水,一個很簡單的名字,也是爹起的……除了我自己,現在你是第二個知道這名字的人了。”

沒有聲音了。憨憨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伤麤]出聲。他也不再流淚了。他仿佛重新有了力氣,他的腳步穩(wěn)穩(wěn)地踏在土地上。

在他們身邊,江水靜靜地流淌著,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沒發(fā)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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