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偉
翠蓮從餐廳正中位置跌跌撞撞地朝外走,一路上踩著了三個工友的腳跟,撞歪了五個工友的膀子。這個夜晚仿佛集納了世界上所有的腳跟和膀子,并將其設(shè)為路障擋在前面。她堅持著勇往直前,把目光貼緊自己的內(nèi)心。沿途所見的白眼和斥責(zé)讓她毫無知覺。她分明像個在廠里混久的老油條,突圍而去的姿勢席卷著凌厲的肆無忌憚的氣魄。臺上明滅的燈光像一塊斑斕的油布,一忽兒把她行進(jìn)的剪影遮掩,一忽兒又將其明明白白地凸顯出來。
從餐廳到鐵門只是短短的五分鐘路程,但這已足夠讓夜晚的翠蓮?fù)鹿始{新,換上一口氣。鐵門所系,是蜿蜒而去的一堵圍墻,它輕易將外界和廠區(qū)分割開來,為數(shù)千員工提供安寧的同時,也輕易把各色人等的打工生活化繁為簡、九九歸一。把守鐵門的是一個滿臉暗瘡的男保安,他朝翠蓮瞅瞅,揮了揮手——這個滿臉黯然的中年女人缺乏讓人抬起眼皮的亮點。
幾分鐘后,翠蓮出現(xiàn)在廠外的翔飛大道上。她回頭望去,那些整整廝守了五年的廠房灰突突地堆在安靜的夜里。這樣的場景,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讓她感覺親切和陌生。她很快收回了目光。她知道抽身出來的目的,是想讓自己的胸腔立馬變得敞亮起來。
其實,建廠五周年的晚會正把餐廳渲染得前所未有的熱鬧。翠蓮卻逃了。翠蓮逃離出來是因為抽獎攪擾了興致。像許多鄉(xiāng)下婦人那樣,翠蓮終究還是喜歡熱鬧的——多年以前,她還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每逢老家翠村開會,一幫婆姨們納著鞋底,窩在曬谷場上,東家長西家短聊天的那些往事,稍一回味,翠蓮的眼睛就會在異鄉(xiāng)閃閃發(fā)亮。
主持人把翠蓮她們逐個介紹給臺下的工友。十來個男男女女垂著手,面帶驕矜地肅立在舞臺上邊。其中最棒的已經(jīng)晉升為廠長,最次的也混了一個拉長什么的。等到介紹翠蓮,主持人嗯啊了幾聲,喉頭像被一根魚刺卡住了似的——關(guān)于翠蓮現(xiàn)在的職位,也就輕易被糊弄過去了。
主持人請翠蓮抽出十名鼓勵獎,獎品是每人一瓶飄柔洗發(fā)液。翠蓮遲疑了幾秒鐘,然后撒開五指,從獎柜里抓出來十個紙疙瘩扔在桌上。還沒有等到宣布名單,她就黑著臉跑下臺去了。
相熟的工友都以為翠蓮那是怯場了。
其實那種猜測錯得離譜——
翠蓮破天荒地第一個從翠村出來打工,這充分證明她是個要強的女人。五年來,翠蓮打工的目的明確,步伐堅定。說白一點,那就是奔的一個“錢”字,要扔掉的是個“窮”字。這些年來,翠蓮的確也做出了成績,不得不叫村里人刮目相看了。夏天回家的那一趟,翠蓮邀約著自家男人,扒了祖上傳下來的那幾間寒磣的土坯屋,蓋起來村中第一幢磚房。前一回男人來信,說,遺憾呢,今年撤鄉(xiāng)設(shè)鎮(zhèn)了,早曉得就用蓋房的錢去街頭租個門臉兒,賣些煙酒日雜用品什么的,那樣可能要劃算得多……
信紙是男人從閨女的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鋼叉大字?jǐn)f格兒寫了好幾頁,全是整改家園的豪言壯語,一條一款整得跟村干部做報告似的,也不知從哪抄來的。家信是一劑良藥,它總能醫(yī)治暗夜深處身為女人的翠蓮那思親之痛。男人年輕時讀書毫無興趣,字雖寫得奇丑無比,卻還是一封緊趕一封不敢間斷。這種習(xí)慣還是翠蓮逼出來的。翠蓮在村莊里蓋起了磚房,還第一個裝了電話。積攢下來的錢嚴(yán)絲合縫地花在了刀刃上,之后又不得不打工去了。出門當(dāng)晚,兩口子漿糊似的摟著睡了整宿。男人咬著翠蓮的耳沿,說,去那邊后買個手機吧,現(xiàn)在哪個沒有呢?聽你嘮叨,就能聞見你熱乎乎的氣味。男人說完,立馬感覺大腿肉被兩個指頭揪緊,還轉(zhuǎn)了半個圈,麻疼交作。暗處尚無回應(yīng),女人的口鼻里似乎漫攛著火苗,把對方冷不丁又點燃了。
出來以后,翠蓮前后掐算,斷然否決了男人的攛掇。有個手機,方便歸方便,錢卻不是那個花法。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租打公用電話。電話里她還對男人約法三章:一是每月寫一封信;二是想說話她這頭打回去,外面的話費便宜;三是不準(zhǔn)收取家里鄉(xiāng)親轉(zhuǎn)接電話的費用——叔伯嬸娘,鼻子挨眼睛的,轉(zhuǎn)接一回電話還要收費,那不是作踐自己是什么……絮叨之間,隱約聽見閨女在老家那頭叫嚷,她的眼淚竟然撲簌簌流了下來。
男人在家里轉(zhuǎn)電話私自收費的事,還真是閨女漏了口風(fēng)。那天打電話回家,閨女嚼方便面的喀嚓聲極清晰地送入她的耳膜,她本想埋怨男人也不按時為閨女弄飯吃,順嘴問了一句:買面的錢哪來的?閨女說村頭太伯子給的電話錢。再問什么電話錢。閨女說太伯子在北京的女兒打來的,轉(zhuǎn)接一次收費兩元,爸吩咐的。翠蓮聽完當(dāng)即氣得掛了電話。緊跟著男人在信里談起了這事,賭咒發(fā)愿要“痛改前非”,要把收來的錢退還四鄰……翠蓮讀到這里,遙想著男人的憨相,忍不住咕咕笑出了聲。那笑自是一種心酸的幸福,不免要牽連出心間細(xì)細(xì)的暖流,眼睛又得潮潤一回。
接連幾個通宵加班,也絲毫不在話下了。日子有了奔頭,翠蓮手腳越發(fā)有力,干活麻利,走路如風(fēng)。宿舍里那幫年輕的女孩們?nèi)氯轮e了年代:看看人家翠蓮阿姨的體格,哪像我們個個林黛玉似的。還纏著翠蓮討要子虛烏有的鄉(xiāng)下健身秘方。翠蓮笑言,哪來什么秘方,不就是頓頓把那廠里提供的飯菜湯水消受夠了——不像你們,整日惦念花花綠綠的零食,好看卻不長勁。
在工業(yè)流水線上淌汗找錢的翠蓮,心情其實是淡定的。但從晚會抽獎下來,她的氣就很是不順了。
我咋啥也不是呢?翠蓮嘀咕。
我咋五年下來,就沒想到在廠里也混個官兒當(dāng)當(dāng)呢?翠蓮不停地反問自己。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翠蓮覺得這五年來簡直把日子過得像鍋麥面糊糊似的。
隱秘的心思突然而至。翠蓮不能原諒自己,她起身悄悄擠出了餐廳,跑出了廠區(qū)。那會兒,她卻犯起迷糊,不曉得該往何處走走。翔飛大道兩邊的飯館、網(wǎng)吧、超市一字排開,人頭攢動。飯館是不可以進(jìn)的,你一坐下來就有人問你吃喝什么。要不,進(jìn)去干嘛呢?再說,她也真的不餓。網(wǎng)吧更不消說,最后只能去逛逛超市。三者相比,超市倒是翠蓮平時去得最多的地方。日常的生活用品都出自超市,假使不買,在那兒飽了眼福不說,還不會花半個子兒。于是她抬腿入了超市的大門。她先去洗漱區(qū)轉(zhuǎn)悠,剛剛朝四周晃了幾眼,過道盡頭跑來了兩個女售貨員,差不多可以做翠蓮女兒的倆丫頭片子,嘴舌伶俐得很。前后夾擊,翠蓮就只好惶然地站著不動。對方可勁兒推薦起來一款新出的洗發(fā)液,還擰開瓶蓋讓她聞聞香味。她拗不過,只好湊鼻子過去嗅嗅,就是不動買的心思。女售貨員并不罷休,用手指捋她的頭發(fā),判斷她的發(fā)質(zhì)是干性還是油性,建議用哪種洗液可以得到更好的護理。
洗發(fā)液,又是洗發(fā)液。今晚說啥翠蓮也不會買的。她感覺厭煩極了,支支吾吾好歹沖出了包圍。就這樣,她拐到了超市的肉食區(qū)。她也正想去看看豬肉已經(jīng)賣到了什么價位。今年的豬肉比哪年都貴,簡直就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她家的男人往年喂豬不賺錢,逢到當(dāng)下這種年景,男人的豪氣春草一般冒出來了,只說年底兩口子要比試比試,看誰找的錢多。
翠蓮的目光在冷柜上找著單價,瞅清楚了那串細(xì)碎的數(shù)字,免不了心上又驚又喜的:又漲了,老天爺!心里念叨著豬肉的單價,她又逛去了百貨區(qū)。每來一次超市的百貨區(qū),她就會忍不住要看看那些已經(jīng)看過若干回的單車。漆成各種顏色的單車賞心悅目地擺在眼前?;鼗氐酱?,翠蓮生怕被人買斷了貨似的,總要懸著幾分擔(dān)心。她特別待見那種粉紅色車把的單車,她感覺要是讓自己的閨女騎著,一路飛跑,一定好看得不得了。這些年她一直在外打工,老家的變化實在大??!盼了多少代人的水泥村道已鋪到了翠村,鋪到了她的家門口。自己的閨女要是騎著單車上學(xué),那就和城里的孩子有得一比了!
一路看下去,一路跳騰著各種心思……翠蓮回到宿舍,晚會已經(jīng)散了。
宿舍里那個叫芬的貴州妹還在翻看報紙。
翠蓮很是稀罕芬這個愛好:讀書看報——不像其他丫頭,有事沒事老在耳邊喊手機。哇哇哇的聲音還忒響,說出的那些親熱私話叫人面紅耳熱,全不搭理旁人的感受。其實吧,男朋友就在樓下猴著。翠蓮常常就在心里嘀咕,有話當(dāng)面說去,看把這錢燒的。于是她不免就要感嘆世道的不同,卻也奇怪起芬的落伍。她問過芬。芬只是淡淡地說,不是不想買個手機,只是父母老了,還得供弟弟上學(xué)……翠蓮受了觸動,眼里涌出熱淚,兀自叨念:這是個乖妹子!
芬見翠蓮?fù)崎T進(jìn)來,說,翠蓮姐,你給我摸到一瓶洗發(fā)液。
翠蓮笑笑說,你運氣好。
芬繼續(xù)翻著報紙。
另外幾張床都拉上了花布床簾。翠蓮想,都睡了,今晚咋把人都鬧得靜沒聲兒的。
悉悉索索往下褪衣衫時,翠蓮問芬,你說姓陳的那個是不是車間里最大的官兒?
芬翻著報紙。
過了一會兒,芬才說,???翠蓮姐,你說哪個姓陳的?姓陳的有幾個呢。
翠蓮說,就是……就是去年來的那個,嘴里經(jīng)常嚼著大大糖的主管。
芬說,那才不是大大糖呢,是檳榔——臺灣檳榔!
芬的口氣里帶著嘲弄。
翠蓮說,兵來……管他兵來還是將來,就是那個。
芬說,不是兵來……是檳榔。你根本就沒吃過。
翠蓮才不管吃沒吃過,只覺得芬今晚對自己說話特別沖。
翠蓮還是問,芬,你說是不是兵來那個想讓誰當(dāng)官兒誰就成了官兒?
芬卻說,是檳——榔。我以前吃過,現(xiàn)在我不吃了。
翠蓮有些掃興,只好說,我沒吃過兵來——我是個不得閑的大人……
見芬不吱聲,翠蓮又說,要回家,我給家里閨女帶一大把,那兵來嚼著嚼著能吹出個尿脬兒出來。
翠蓮的話逗得芬和躲在床簾子后的女孩們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芬止住笑說,要不得,這報上黑字白紙寫著:吃多了檳榔害喉癌的。
芬說著揚揚手里的報紙。
翠蓮要過報紙,借著燈光仔細(xì)端詳。黑大的標(biāo)題十分醒目。翠蓮磕磕碰碰看了幾遍,似有無限感慨,舒了口氣,把報紙還給了芬。
燈滅了。都躺下睡覺。
翠蓮在黑暗中躺了會兒,掀開床簾一角,把腦袋探將出去?;韬诘乃奚崂铮皇O滦》阶郎系聂[鐘走得喳喳直響。沒過多久,芬的床上也傳來了細(xì)微的鼾聲。翠蓮掀開被面,躡手躡腳下床。她貓腰把芬那張報紙揀在手上,回來窩在被子里把報紙團起,小心壓到枕頭底下。
翠蓮失眠了。
兵來爛嘴嘴呢。好吃兵來的陳主管見到鉛字兒會咋想……富貴人都惜命的……管束三四十人應(yīng)該不在話下……就差機會。把這份報紙送給姓陳的不就是個機會……翠蓮一步步算計將要實施的謀劃……宿舍漫起了棉花似的團團祥云。翠蓮睡著了。
也不曉得啥時辰,翠蓮被哭鬧驚醒來。
哭的是芬。
翠蓮問芬黑天半晚哭啥子,明天還上班呢。
芬抽抽噎噎說,翠蓮你咋就那么好運氣。我想輛單車都想不到手,你卻中了大彩電。翠蓮你為我摸到洗發(fā)液我不稀罕——你咋不把我的紙疙瘩兒放回去……翠蓮你放回去,說不定我就中單車了……
翠蓮聽著,整個人就懵了。她掙起來身來說,我中啥獎?芬你咋就恩將仇報奚落我呢!
芬恍然明白了事理,止住哭,只是自言自嘆,我答應(yīng)替弟弟買輛單車——同學(xué)們個個都有,唯獨他還在走路上學(xué)。
其他幾個女孩把腦袋從床簾后伸出來,齊聲說,翠蓮,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胡涂,你真中了彩電啦。宣讀名單那會兒你去了哪里?
翠蓮渾身活泛了起來。她想那個時候自己恐怕還在超市里,無頭蒼蠅一樣瞎逛。誰承想好運就落到頭上來了。
后來翠蓮顫顫地說,真中了,我請你們吃糖……
宿舍漸漸歸于平靜。異鄉(xiāng)的夜緩緩地步入縱深,最后抽身離去。
次日下午,翠蓮把那個四四方方的紙箱從總務(wù)處抬回宿舍,又翻找來一張報紙鋪在紙箱上面。稀里嘩啦一陣,一大堆糖果花生全倒下了。宿舍里擠滿了翠蓮的老鄉(xiāng),自然還有芬她們。男男女女有說有笑,同喜同賀。
吃著,翠蓮的老鄉(xiāng)說,去火車站辦托運吧。
芬她們說,不知郵局行不行。
芬又說,折個價,倒不如賣了省事。
翠蓮抿嘴道,芬猜著了,電視我還真賣給了總務(wù)處的老李。
大伙拍著腿邊的紙箱,說,翠蓮你騙人,電視不是明擺著擱這兒嗎?
翠蓮瞇著眼不發(fā)話。好事的老鄉(xiāng)不由分說掀開了紙箱蓋。一輛嶄新的折疊式單車安靜地藏在里面,綠色車身漆得亮錚錚的。
人群里的芬仿佛受了刺激,臉上換了顏色。芬的目光咄咄逼人地落在翠蓮身上,有些傷感地說,翠蓮姐學(xué)劉謙,耍起魔術(shù)來了!
大家開始討論翠蓮的做法不劃算,是丟了南瓜撿芝麻。又不去外邊租房,買個單車干什么?
翠蓮沒有忙著表態(tài)。她利索地卷起報紙,準(zhǔn)備將吃剩的花生殼兒糖果紙兒扔去過道的垃圾桶里。這時候,她猛然想起手上——從枕頭下取出的這張報紙——芬的報紙。
都不要瞎猜了,單車是我給芬的弟娃買的。翠蓮說。她的臉突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紅暈。這悄然的變故,令她朝門口去時,微微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