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海
一聲杜宇春歸盡
寂寞簾攏空月痕
——林黛玉《桃花行》
在《紅樓夢》大觀園女兒國里,林黛玉的貼身丫鬟紫鵑是一個被塑造得光彩奪目,感染過無數(shù)讀者的人物形象。她作為林黛玉情同手足的義婢,與女主人公締結(jié)了生死相依的緣分。命運休戚與共,心靈同頻共振是這支“苦絳株”唯一的澆灌、培植和守護者。她雖然地位卑微,難以扭轉(zhuǎn)大觀園中“風刀霜劍”的險惡環(huán)境,卻一次次地挺起無畏的身軀,為林黛玉遮風擋雨,捧出滾燙的肺腑,為女主人融化冰結(jié)的心曲。生前給予她無數(shù)的溫馨慰藉,彌留之際施以最忠誠的終極關(guān)懷,甚至在黛玉逝后仍然廝守靈魂,不惜以遁入空門的方式殉情故主,最終向殘殺林黛玉的封建家長們發(fā)出了最強烈的行動抗議!
作者曹雪芹在前80 回的文筆中,似乎并沒有把紫鵑當作一個重要角色來刻意打造。除了第57回《情辭試莽玉》外,其他涉及紫鵑的章節(jié),大都是三言兩語,簡描速寫。在提挈重要人物命運的太虛幻境諸“釵冊”中,即使“副冊”“又副冊”,也未曾像香菱、襲人、晴雯等大丫鬟們那樣,為她安排一席之地,留下一闋贊詠。不過,曹公即使在惜墨如金的簡約中,也處處筆不虛發(fā),從不同的情節(jié)和側(cè)面,把紫鵑同黛玉結(jié)成的特定關(guān)系,以及她在這種關(guān)系中的性格、心地、膽識和作為,陸續(xù)自然映現(xiàn)于讀者面前。涵蓋了這顆女一號主角的生命衛(wèi)星,在關(guān)愛黛玉愁病身軀、溝通黛玉情感私密的心靈繭房、屢向黛玉直言無忌地規(guī)諫、相主統(tǒng)群營造瀟湘館的和諧生存環(huán)境并多層次、全方位的高光亮度。運用細節(jié)刻畫,深刻地刻畫了人物性格。到了第57 回,依據(jù)寶黛愛情的發(fā)展需要,曹公終于騰挪出了大半回的筆墨,為紫鵑設(shè)置了“情辭試玉”這個“列傳”式的專章,使這位人物一舉沖破了大觀園中眾多一般丫鬟的層面,初步完成了文學形象典型性的轉(zhuǎn)化和升華。
設(shè)若曹公能夠罄墨完卷,隨著全書的結(jié)局,紫鵑的塑造必然是更進一竿的,甚或在最終補入太虛幻境的釵冊中,也未可知。然而,正當紫鵑形象需要藝術(shù)大師不斷提升新的高度,激發(fā)新的生命活力的時候,文學巨匠曹雪芹卻先于他的人物悲劇命運不幸“淚盡而逝”。他走得那么匆忙,即使在“脂硯齋評語”中,也沒有來得及披露一下紫鵑這個人物的發(fā)展脈絡(luò)和命運結(jié)局,只給文壇留下了一片空靈的藝術(shù)懸念。完成紫鵑形象塑造的歷史重任,落到了《紅樓夢》續(xù)作者高鶚的肩上,高鶚接過了曹公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shù)火炬,在繼續(xù)敷設(shè)、延展著曹公既定的紫鵑相主扶危一般細節(jié)的方方面面外,又本著“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的文學要義,創(chuàng)造性續(xù)寫了“黛死釵嫁”這個曠代悲劇的同時,也最終賡續(xù)、完成了紫鵑這一震古爍今的典型化人物形象。在漸漸白熱化的悲劇沖突中,更突出了她對黛玉權(quán)益以至生命的監(jiān)護守衛(wèi),對封建勢力的斗爭、反抗和義無反顧的決絕態(tài)度。使紫鵑的形象再上層次,獲得了一種巨大的形體升華與噴薄張力,成為《紅樓夢》人物畫廊中一尊熠熠生輝、標高垂遠的巨塑。紫鵑形象的賡續(xù)成功,是高鶚后40 回對全書悲劇結(jié)局堪稱豹尾式鑄就的細節(jié)必然,也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單就這個形象個體的典型化成功塑造而言,可以說曹、高二公的藝術(shù)貢獻幾乎是平分秋色的。
俄國作家阿·托爾斯泰說過:“塑造高大的人,即典型,是藝術(shù)的任務(wù)。”法國作家福樓拜也說:“必須永遠把自己的人物提高到典型上去,偉大的天才與常人不同的特征即在于: 他有綜合和創(chuàng)造的能力; 他能結(jié)合一系列人物的特性而創(chuàng)造某一種典型?!苯?jīng)典作家們不厭重復(fù)地指歸矚望,總在說明在典型環(huán)境中,設(shè)置典型性的矛盾沖突,進而鑄就典型人物不同凡響的形象,這是一切文學名作和鮮活人物形象賴以誕生的永恒圭臬和不二法門。聯(lián)系名作家們的經(jīng)典論斷,我們再研讀曹高二公旗鼓相當奉獻的《試玉》和《死、嫁》兩大專章,當會更深切地體悟估量出它們各自對紫鵑形象向“典型化”目標破繭化羽的沖騰和突變力量!
就讓我們暫時擱置曹高兩位隔代文擘,對紫鵑大量日常細節(jié)性的描述,專門聚集于《情辭試玉》和《黛死釵嫁》這兩大“自傳”性的關(guān)目,做一番粗淺的詮注和解析吧。
寶黛自主戀情的堅定支持和積極推動者——《情辭試玉》中紫鵑的睿智熱忱
曹公精心設(shè)計的寶黛二玉的這樁自主戀情故事,時代背景顯然源自作者所處的中國十八世紀,封建社會瀕臨傾覆的大變亂、大轉(zhuǎn)型的前夜。其積極的人文思想淵源,固然上承金元時期的 《西廂記》,下接晚明時期的《牡丹亭》等文學名著,表達了封建制度下思想覺醒中的新型青年男女,勇于沖破社會牢籠,追求個性解放,爭取自主婚戀關(guān)系的強烈意愿與美好憧憬;但是,也必然打下作家所處的封建社會末世的鮮明烙印。只要對照一下寶、黛與張、崔,與柳、杜兩對戀人所處的環(huán)境,人們難免更為搖頭,更替男女主人公失望。因為這個時代,已經(jīng)進入資本主義思想萌芽與封建宗法制度的固有土埌之間,突破與反突破,做最終對決較量的關(guān)鍵時刻。行將就木的封建王朝,恰恰又如“百足之蟲,死而未僵”,反而呈現(xiàn)出“康乾盛世”的一抹余暉,實際是“回光返照”。黎明前的至黯氛圍,在圍剿扼殺自由婚戀觀,恪守賡續(xù)“男女大防”的信條方面,比起金元晚明社會,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根本不會賜予鐘鳴鼎食的封建門閥一方“普救寺”“牡丹亭”那樣小小的自由天地,只會制造更加形格勢禁、薄壓心靈的精神窒息。寶玉、黛玉這對戀人,就是在這樣一種社會背景下,既順應(yīng)時勢、又不合時宜地登上榮國府大觀園的情感追逐舞臺。這種歷史真實的經(jīng)緯,也篤定了他們的最終破產(chǎn)結(jié)局,不可能驗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木石前盟”。
這樁男女遂心的美滿姻緣能不能順利發(fā)展?圍繞著這個懸念,前八十回隨處可見嚴重沖擊、消解寶黛姻緣關(guān)系的客觀情節(jié),向人們昭示寶黛之戀,僅僅是兩個當事者的“一廂情愿”而已,封建家族的當權(quán)者們,不僅不買這個賬,而且一直是另有別圖的??梢哉f寶黛戀情從在榮國府萌發(fā)開始,就絕非風和日麗,而是陰霾四起;絕非鮮花簇擁,而是荊棘叢生。時至八十回前,寶黛自由愛情就已經(jīng)鮮明地顯露了日益失重、面臨傾覆的弱勢。
在榮國府封建門第的罅隙中萌發(fā)的寶黛情戀,由于客觀環(huán)境對男女主人公主觀預(yù)期所形成的碾壓式封堵格局,在表達形態(tài)上必然是虛幻、扭曲的。初期,表現(xiàn)為大量的情感試探和心跡剖明。而寶玉的坦誠吐露,又與黛玉出于貴族少女的自尊、羞澀和囗不應(yīng)心的矜持,產(chǎn)生了大量的口舌齟齬,呈現(xiàn)出“三日好了,兩日惱了”的無窮風波。甚至令同情他們的讀者群都產(chǎn)生“哀其不爭”的怨懟。然而應(yīng)知道,這正是寶黛通向情感完全契合的一個必需的心靈隧道和精神壕梁。這種寫法正是此前“一見鐘情”那類言情小說,無可比擬的深刻之處。我們看到,隨著兩人少年青澀的蛻褪,和青春心智的漸熟,加之不可或缺的紫鵑對黛玉源自底層生活經(jīng)驗的疏導和矯正,終于領(lǐng)悟了“志同道合”的靈犀,真正走入了彼此的心間。對這一轉(zhuǎn)折具有突破意義的節(jié)點,應(yīng)該是32 回兩人那段“轟雷掣電”般的肺腑傾訴。因聽背后真誠語,遂抉同心一世情。標志著寶黛已經(jīng)志堅意決地走向沖破封建家庭的樊籬,自主選擇婚姻的叛逆之道。盡管在那個時代,他們僅僅也只能局限在個人的婚戀關(guān)系方面,不滿于現(xiàn)實,憧憬于未來,而又無路于腳下。站在封建主義守舊立場上,人們或者可以責難寶、黛這些行為是“庸人自擾”,問題是他們已具有了突破封建制度牢籠全新的思想、意識和進步追求,產(chǎn)生了強烈欲做新質(zhì)人的沖動,而又難于沖出封建家族編織的“金絲鳥籠”式的舊窠臼。其間一切軟弱地哀啼、掙扎和反抗,形似無用,卻都有著振聾發(fā)聵的反封建先聲吶喊特點。他們雖然極像19 世紀,俄國作家萊蒙托夫塑造的那種“多余的人”,但畢竟已具備了一個全新社會新人的雛形意義,成為新時代的吹哨者,舊制度的咒亡人。
我們只有了解清楚寶黛婚戀悲劇所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及其在強權(quán)世勢重壓下所呈現(xiàn)出的匍匐掙扎形態(tài),才能正確地認識黛玉貼心侍婢紫鵑的思想、性格和行為的正當、合理性,從本質(zhì)上把握這個丫鬟所表現(xiàn)出的不同于一般婢類,獨具光華的價值點和審美值。
紫鵑,是寶黛戀情從發(fā)生、發(fā)展,到悲摧落幕,全過程的見證、追隨、呵護,以至奮力推動者,是大觀園中與寶黛愛情燭火相映襯的唯一一縷憐愛之光,舍此觸目扼殺力量,幾近漆墨一團。自從把紫鵑派給黛玉,瀟湘館的客卿羈所,猶如有了植根、嫁接到大觀園中的砧木,促進這個外來團隊較快適應(yīng)了這里的水土,也有了隨時疏解黛玉寄人籬下的孤立無助,并為其抵御外圍各種蜚短流長、遮風擋雨的掩蔽墻。這些作為都是黛玉從南邊帶來的王嬤嬤和雪雁等人,難于替代的。
假若紅學考據(jù)中普遍認為紫鵑本是賈母派給黛玉的那名鸚哥丫鬟,到黛玉身邊后改為現(xiàn)名的推斷是確鑿的,我覺得曹公從這個細節(jié)透露給讀者象征主義和形象寄托深意,也是很值得讀者做深層審美體味的。眾所周知,鸚哥(鸚鵡)這種鳥,是與“鸚鵡學舌”相聯(lián)系的。唐代宮詩中就有“鸚鵡前頭不敢言”之句,可見深宮禁苑中的妃婢們對其恐懼之深。也透露出賈府女皇史太君把她派給外孫女時,既有料理好黛玉生活的善愿,同時也未必沒有為維護封建禮教,讓紫鵑隨時監(jiān)視外孫女的情感私密,希望她能像襲人那樣,充當鸚鵡那種舌諂耳報“告秘者”的另一重目的。只是紫鵑不是襲人,依其自身的是非心和正義感,不僅不肯為乞憐邀寵,做這種出賣靈魂的肖小之行,而且恰恰背賈母、王夫人等封建大家長之道,反向而行,成了寶黛叛逆精神最堅定的擁戴和襄助者。她沒有辜負黛玉為其改名“紫鵑”的期許,為寶黛的弱勢情緣,營造了瀟湘館這片避秦逃扼的“桃花源”,勇敢地選擇了為“木石前盟”啼春泣血、俠義悲壯的擔當!更令人欽佩的還有,紫鵑視事的超前,觸及本質(zhì)的冷靜觀察。她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姑娘與寶玉結(jié)縭牽手的決定因素,“唯情是重”固然是個人幸福的基礎(chǔ),但絕對成不了援步婚姻殿堂的階梯,甚或恰恰可成為招致戀情破產(chǎn)的負面牽累羈絆。她清楚隨著黛玉各種叛逆性格和行為方式的展露,已在“寶二奶奶”的備選名單中,大為減分、絀勢日顯。不用說難與蘅蕪院中那位掛著金鎖,“冷香”垂釣、待“玉”而沽的寶姑娘難與匹敵,甚至連薛寶琴、史湘云的遴篩檔次都夠不上。如再聯(lián)系與《慧紫鵑情辭試莾玉》僅前隔兩回的第54 回,賈母借議論評書“陳腐舊套”的名義,對男女自由戀愛所表達的深惡痛絕:“……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我們不是完全有理由斷言,這分明是封建大家長對寶黛那種違背禮教的婚戀行為的當面嚴厲警告嗎?不難想象,這番舉重若輕、實際直擊要害,不啻討逆檄令的說辭,已把寶黛潛滋暗長的戀情蓓蕾,逼入了寒徹的冰窟了,帶給寶黛(尤其是黛玉)的,該是怎樣郁結(jié)難申的心靈重負呀! 正如法國詩人瑪拉美對曲筆所表達的妙處:“說出來往往是破壞,暗示才是創(chuàng)造?!奔t樓文本這種暗場隱喻,讀者恰恰從無字處更極易體悟得出的。面對這道“有情人難成眷屬”的無解試題,又是紫鵑,向自己的姑娘伸出了援手,在失望中覓找希望,從灰心中拾取慧心,以微卑的身份,頂著犯上試法的風險,親手導演了一幕《慧紫鵑情辭試莾玉》的大劇。
關(guān)于紫鵑“試莽玉”的主要動機,不少評紅文章似乎多從試探寶玉對黛玉的屬意感和摯情度上來體認。我以為紫鵑雖然有這方面的考量,但這并不是全部,甚至算不上其出發(fā)點的主要方面。因為“試莾玉”這臺戲開場前,寶黛的情戀成熟度早已達到“訴肺腑”那種至臻完境了,與黛玉形同閨密的近侍紫鵑豈能不知?她也實在沒有再用這個冒險手段重新測試寶玉的必要了。那么,啥此又是什么呢?其實紫鵑最強烈的企圖心,是想借助這種“狼來了”式的情況刺激,引發(fā)寶玉的危機意識,促使他就這個問題向賈母、王夫人這些封建家長們“攤牌”“亮底”和“叫板”,把與黛玉的戀情擺之明面,爭取她們的尊重與支持。而在這其中,紫鵑尤其對賈母的善心惻隱,懷有特別的奢望期許。正是基于這樣的客觀情勢和主觀愿望,紫鵑才勇敢地自編、自導和自演了這幕驚動賈府上下,鬧得宅翻人亂的“試莾玉”驚險活劇。如果說此前紫鵑的俠肝義膽表現(xiàn),還如閃貝飛珠一樣,附麗于榮國府、大觀園紀事本末的編繩上,那么《試莾玉》本回的出現(xiàn),則可視為《紫鵑列傳》重章專目了。一系列深入細致的敷設(shè),濃墨重彩的刻畫,使紫鵑形象頓顯高大、豐滿,迅速完成了從一般龍?zhí)走^場人物,向“典型化”形象的突破,奪目生輝地陳列于大觀園的人物畫廊中。從整個“試莽玉”的過程,我們看到,都恰如“慧紫鵑……”回目的定位,突出了紫鵑的靈慧機敏的性格。她的“試”由淺入深,分了三個層次。用天衣無縫“善意謊言”,試圖激起寶玉這位“富貴閑人”的危機意識,由他用在賈母、王夫人心目中“寶貝孫兒”和“命根子”的血緣優(yōu)勢,捅開“非黛玉不娶”的窗欞紙,進而甚至以寵兒的撒嬌使性,逼祖母、母親承認現(xiàn)實,堂而皇之地做成這樁婚姻。應(yīng)該說,這是實現(xiàn)危機轉(zhuǎn)寰唯一可試的路徑,可轉(zhuǎn)的棋眼??上В瑱C謀雖妙,寶玉這位情感袒露、然胸中并無涇渭的公子哥,怎能跟得上她的戰(zhàn)略思維,臨機發(fā)揮好她的戰(zhàn)術(shù)構(gòu)想? “棋”局一開,這位“無事忙、遇事慌”的貴公子就令這場好劇,變成旁逸斜出一場莽撞的“鬧劇”(這是回目稱寶玉為“莽玉”之由),并引出了“多愁多病(第32 回,寶玉曾以此語自比《西廂記》中的張生)”的癡呆癥結(jié)來,釀成了大觀園中一場不大不小的事件。這是紫鵑始料不及的,將她預(yù)設(shè)的步驟完全打亂了。封建家長們的關(guān)注點都被吸引到對寶玉的健康擔憂上,兒女之情的瑣事何屑一顧?不過,攻勢結(jié)果雖然未盡紫鵑的預(yù)期,但也并非完全是無用之功:寶玉起碼用這種“情”形于色,甚至因“情”致病的特殊激烈方式,已向賈府上下進一步公開了他與黛玉的相愛關(guān)系,以及兩人須臾不可分開的依存度。用這場“行為藝術(shù)”,在大觀園上、中、下三個階層,幾乎是無間隙、全覆蓋地彰揚宣示了“唯黛玉是娶”的熾戀抉擇;也幾乎復(fù)制了漢樂府《上邪》那種“……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式排她無二的堅貞。倘若再聯(lián)系寶黛素日里的親昵關(guān)系,合府上下哪個不知道,這是寶玉與黛玉幽情積累的一次借機爆發(fā)突泄? 如是觀,紫鵑的目的似乎也達到了,一是通過這種人為的聚焦、放大,讓一直成為人們背后談資的寶黛戀情由隱秘轉(zhuǎn)到了臺面,從此更習以為常、見慣不驚;二是警示決定這樁姻緣前途的大家長們,這是牽涉兩名嫡親后輩生命安危的生死之戀,必須關(guān)注、重視;三是繼“訴肺腑”之后,又一次驗證和親耳聽到了寶玉“活著咱們一起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的箴言信誓;四是當那位裝慈愛、隱真示假的薛姨媽,為迷惑、穩(wěn)住黛玉,用所謂撮合寶黛姻緣的假話蒙哄時,紫鵑也不失時機地“將”了這位工于世故的老油條一“軍”,“姨太太既然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 ”一句話,把薛姨媽幾乎逼到了死角,向這張空頭支票,巧妙提出了兌現(xiàn)要求,快速投去了一塊令其虛晃難遁的測偽試金石……更值得慶幸的是紫鵑在基本達到初步“戰(zhàn)略目標”的同時,并沒有因為貴公子的莽撞、失據(jù)行為而招大過,以靈慧機智的言辭躲開了自己的責任,雖然受到賈母的幾句薄責,終究沒被派更大的不是,也算是“君子免陷危墻”不錯的結(jié)局。
至于這場軒然大波,對“木石之盟”究竟產(chǎn)生了什么實質(zhì)影響? 只要細檢文本,便會獲得一種辛辣的嘲諷和滑稽意味。只說寶玉對林之孝家的驅(qū)趕大鬧時,賈母只好應(yīng)聲吩咐眾人“以后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你們也別說‘林’字……”凡留意的讀者不會忘記這樣一個細節(jié):“眾人忙答應(yīng),又不敢笑”。大家想“笑”什么呢? 欲笑的顯然是難言之“言”。點明即便這些底層侍婢丫頭們,對寶玉的“病根”都明之毫厘,洞若觀火。可偏偏賈母、王夫人和薛姨媽,這幾位對寶玉婚姻心存別圖的大家長、貴婦人,仍然在那揣著明白裝糊涂,一句病因?qū)嵸|(zhì)也不觸及。賈母竟以“我當有什么要緊的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這樣云淡風輕地說辭,輕輕帶過,粉飾太平;薛姨媽則王顧左右而言他,往寶黛姑表兄妹親戚感情上旁扯掩飾。一致性地諱莫回避二人戀情,表現(xiàn)的分明是一種冰冷漠視,甚至內(nèi)心已種下了仇怨、報復(fù)根芽了(賈母、王夫人在黛玉瀕亡時,所表現(xiàn)出的種種寡恩絕情,恐怕莫不與此相關(guān))。為支撐詩禮簪纓門第的虛榮體面,只說些關(guān)注寶玉身體,不著邊際的“空心化”的議題。這情形簡直有如魯迅先生在《野草·立論》中所諷刺的那種漫畫式的“對著孩子噓富貴,指著天氣說呵呵”啦。
就這樣,紫鵑盡管在關(guān)鍵時刻施出“試莾玉”這種振聾發(fā)聵的策略,企圖以此喚醒封建大家長們冷酷麻木之心,挽回和優(yōu)渥寶黛的情感宿命,但最終的結(jié)局,證明她完全高估了這些人的骨肉溫馨。以賈母為首的封建家族統(tǒng)治者,出于維護家族的根本利益,挽救榮國府瀕頹命運的動機,頑固地堅守著相人、聯(lián)姻的既定政治標準,“膝前覓樂雞憐仔,園內(nèi)干婚鬼打墻”對寶玉的“成龍之望”終究要戰(zhàn)勝對黛玉的那一點點兒“舐犢之情”。由動物本性所傳延下來的種種“親情”,在社會屬性的階級利益面前是根本靠不住,不堪一擊的。最終殘忍地“撕下了罩在家庭關(guān)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讓外孫女魂歸冷月,把嫡孫兒逼入空門。紫鵑精心設(shè)計的“試莾玉”,不僅沒有成為護主牽緣的赤繩紅線,最終恐怕還成了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們,其后出籠“檢查大觀園”暴政和“調(diào)包計”險惡謀局的潛在誘因。美好的憧憬頓時變成永訣的噩夢,對這位至純至善至勇的義婢來講,這該是多么不堪承受的錐心劇痛呀! 然而,她燭照紅樓的這場義舉,這幕壯劇,卻永久植根于千百萬讀者的心靈舞臺上,蹉跎有價,雖敗猶榮;理訓醒世,魅力永恒;余音回響,難以落幕。以在塑造的深度、廣度、沉厚度和典型化上,遠遠超逾《西廂記》紅娘、《牡丹亭》春香等同類“貼旦(丫鬟)”,光耀古今的藝術(shù)標模,躋身于中國古典文學的峰巔。
讓我們用一首小詩,結(jié)束本節(jié),詠贊紫鵑這場無私的逆旅和舍己、利他的奉獻精神吧:
身許瀟湘寄鯁忠,義行豈顧萬般空?
呼春未解顰眉蹙,啼血卻洇斑竹紅。
莽玉試燒三日滿,情舟苦渡十年忡。
那亭那寺何堪比,嗟嘆蹉跎木石窮。
注:亭、寺,指《牡丹亭》和普救寺(代喻《西廂記》)
黛玉終極生命尊嚴的維護和彼岸魂靈的守望者——《黛死釵嫁》中紫鵑的無畏擔當
從第57 回“試莽玉”風波收束,直至曹公中途罄墨封筆的80 回前,寶黛戀情似乎進入了一段長長不明朗的諱莫期。紫鵑與寶黛必定與讀者一樣,都陷入了對這樁姻緣終裁宣判,及對“試玉”這幕情場實驗劇客觀實際效果的焦慮等待中。直到高鶚先生接過賡續(xù)的第81 回之后,寶玉婚姻問題的投影才重新輻射到大觀園中,漸次又成為榮國府里的中心事件,再度引發(fā)人們深深的憂忡和懸念。
在第23 回中,正是榮寧二府表面上維系著“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景象,但由盛轉(zhuǎn)衰的各類矛盾急劇積累、突變的階段?!澳臼懊恕彪m然躲避在一隅的寧靜港灣里,尚未遇到威脅沖擊,但依然處于希望與失望無謂交織,“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苦悶彷徨之中。在寧、榮兩府和大觀園的角力場上,封建統(tǒng)治者對青年男女自由戀情的絞殺,尤其對身處“薄命司”無辜婦女的殘害,最顯酷虐。其間,二尤姊妹、司棋、晴雯……都相繼喋血殞命于“溫柔富貴鄉(xiāng)”的祭臺上。對寶黛(尤其黛玉)和紫鵑,怎能不造成深深的心靈震撼,和對“木石前盟”歸宿前景的怵然警醒呢? 正是在這23回的敘事時空中,變故迭起,悲兆屢露,檢抄大觀園、夜宴驚異兆、品簫感凄情、聯(lián)詩傷寂寥……看似各種偶然的事件,卻宛似茹秋的黃葉、唳別的哀鴻,早早傳遞來炎涼代謝的信息。具有候鳥一樣感知度的大觀園翰墨魁元、瀟湘妃子,繼“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傷春抑郁名聯(lián)之后,又遽然聯(lián)吟出了“冷月葬花魂”的悲秋詭譎奇句(第76 回)。成為自己也是大觀園群芳們不久凄楚命運的預(yù)警和讖示! 說明林林總總、點點滴滴的現(xiàn)實逆襲和叢生敗象,帶給黛玉心靈的負壓,是多么的難除難釋?!都t樓夢》整體的悲劇氛圍,正是從這個“多事之秋”階段開始,展開了更加著力的蓄勢敷設(shè),并用“異兆發(fā)悲音(第75 回)”式的種種藝術(shù)喻象,預(yù)警了悲劇發(fā)展拐點的到來。
高公的三分賡續(xù),完甌之旅、補璧之功,最杰出之處就在于緊緊地捕捉和把握了曹公前80 回預(yù)示的悲劇征兆趨勢,以雖在曹公之下、然則萬人難及的學識和腕力,最終天才地接榫成就了曹公的殘牘遺篇,圓融了這部曠古爍今的悲劇雄章。續(xù)章伊始,即從悲劇的架構(gòu)需要出發(fā),聚斂了全新的焦點,移易了敘事重心,把寶黛戀情的結(jié)局以及男女主人公的悲摧命運,提入了情節(jié)線,引上了快車道。
悲劇結(jié)局的快車“道叉”是高公由“瀟湘驚夢”(第82 回)和“杯弓絕?!保ǖ?9 回)兩幕驚心動魄、令人窒息的情哀艷殤戲,正式扳入的。一場“惡夢”,一番“訛言”,沉重地摧殘了黛玉的精神世界,甚至將她逼至近毀瀕亡的地步。這既是虛幻的,也是現(xiàn)實的投影。高公以刻骨鏤心的意識驅(qū)遣手段,深刻揭示了黛玉在這座滅“情”如滅盜、防“愛”似防川的煉獄中,“無限相思歸寂滅,情燃極致色成灰”式的失望與無助; 也成為寶黛二人情破魂驚的預(yù)演暗示。所幸都成了近乎兒童“狼來了”惡作劇式的虛枉情況刺激,兩次精神重創(chuàng),都為紫鵑的傾情關(guān)愛所撫平。然而,盡管剛松口氣的善良讀者們,如何把同情的天平砝碼不吝地傾斜于寶黛及其義婢紫鵑一邊,都遏制不了客觀情勢的發(fā)展,該來的終究要來。身處大觀園一場十二級龍卷風“風暴眼”的這三位主仆,終于陷入了“木石前盟”被無情、徹底絞殺的滅頂災(zāi)殃之中?!敖鹩窳季墶毕怼澳臼懊恕钡那闅懫G絕重場煞尾戲,正式揭幕了!
悲劇此時揭幕,固然源于一些外部原因,如:寶玉已到大婚的年齡,又因丟了那塊“通靈寶玉”而致瘋癲,需要“沖喜”;賈政即將赴外任,要趕在離家前看到兒子完婚……但這些都并非主要的。更根本的原因是封建家長們,急于要把長期以來對“金玉良緣”的暗箱勾謀、操作,以及各方面的利益契合點,進而變?yōu)楝F(xiàn)實的功利驅(qū)動。同時,另一個直接驅(qū)動因素是黛玉近期“夢靨”和“絕?!焙蟮幕秀鼻榫w,加之以前紫鵑“試莾玉”事件的伏波余響……一系列事件所造成的寶黛情感的無限放大、彰揚,進一步觸動了賈母所謂“不成體統(tǒng)”的負面、反向神經(jīng),非但沒引來如紫鵑所一直期望的垂憐、懷柔,恰恰招來更加切膚的怨嫌和煩惡,加速了她把外孫女刪汰、摒絕于寶玉的鴛鴦譜之外意念的最終形成。在第90 回里,賈母首次把對薛、林的取舍態(tài)度,直接鮮明地吹風、透露給邢、王夫人和鳳姐:“……我想他們(指寶、黛——筆者注)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tǒng)?!边M而明確圈定了薛寶釵。這話,遑論黛玉、紫鵑一直奢求的眷顧憐愛? 不啻為領(lǐng)頭滅親的決絕一刀! 王夫人這個外飾菩薩偽善、內(nèi)秉虎狼之兇的貴婦人,實際上早對黛玉厭煩透頂,在“抄園”風波中,就曾不分主、奴地把黛玉與晴雯相類比(第74 回),作為舅母,對這個外甥女的睥睨嫌隙之情,可見一斑,這是早蓄別謀、與妹妹薛姨媽暗地勾謀“金玉良緣”的核心組織者。聽到她們長久覬覦心神、逐求朝暮的賈母這一“宣判”,王夫人與薛姨媽、鳳姐,以至寶釵一行,暗中長期勾謀的“金玉良緣”,如助綸音佛語,表面上裝出被動服從,實則為假膺黃鉞而竊喜不已。茲此,“王家店(王夫人娘家勢力)”隱蔽于地下“挖寶”的游戲,堂而皇之地轉(zhuǎn)入到地平線上,進入了實際操作層面。在王夫人、薛姨媽姊妹等人,密室中早已千錘百煉的“金玉鏈”強大氣場籠罩下,接下來由賈母出面與賈政商議的所謂“議婚”“過禮”等,都不過是虛偽的形式而已,一切都在王夫人的股掌操控之中。甚至連賈政都處于不情愿的被動接受之中(見第96 回)。質(zhì)言之,在最終絞殺“木石前盟”的這場冤案中,應(yīng)該說王夫人、薛姨媽是主謀者,寶釵、鳳姐是脅從者,賈母是最終縱兇助虐的拍板、定讞者。
對寶玉、黛玉的欺侮、迫害,不止于終極目的,還體現(xiàn)在卑鄙的手段上。惡局的制造者們,為了達到被害者無暇反抗,一擊致命,殺人不見血,又由奸婢襲人獻策、辣手鳳姐設(shè)計、賈母和王夫人拍板,勾謀出“瞞消息”“調(diào)包計”“李代桃僵”等連環(huán)毒招,把“心較比干多一竅”,人品高潔,視自尊為生命的黛玉,置于奴婢不如的隨意凌辱、戲侮的程度,連最后一點兒障眼的親情,都被泯滅到蕩然無存的地步。她們明知道這種做法,對黛玉來講,無異于催死奪命,仍不惜用她淋漓的鮮血,染紅寶釵的新婚蓋頭!沒法設(shè)想這場喪良無恥的“掉包”丑謀,如果完全得計,該是怎樣的收場方式?書卷中的現(xiàn)實,卻是被之前誤拾“繡春囊”,引發(fā)“抄園”的那位“泄密專業(yè)戶”、粗笨丫鬟傻大姐,提前泄露給了黛玉。令她“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兩只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然而,即使在這種一擊致命的情況下,黛玉仍然不忘“顫巍巍地說:‘你別混說了。你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你去罷。’(第96 回)”這就是被“尖刻”“小性”等詈罵聲包圍的顰卿的真實心性,直至聆聞死訊之時,仍然不忘關(guān)照這個無辜的弱智丫頭! 嗟夫!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北島詩句)”。黛玉這句恪守人道主義悲憫情懷到最后一息的善念,真足以為她高尚的靈魂封墓樹碑了呀!反觀這場騙局中的當事者寶釵呢,又被黛玉反襯得多么自私、奸詐和齷齪。她明知寶玉并不愛她,卻硬往這潭渾水里攪,難做班大家(音姑),改謀“寶二奶”,渾身充滿了非道德的精致自私。做一把皇商豪賭。最終如同“一桃殺三士”,不惜以“贏得冰僧斷鵲橋(自詩《薛寶釵》句)”害人、害己的命運歸宿,而結(jié)束了這場險惡的勾謀! 這場“黛死釵嫁”的曠代悲歌,既為罪惡的封建婚姻制度,在大觀園豎起了一根永垂的恥辱柱;也用寶、黛、釵三個主人公迥異的行為軌跡與不同命運,高懸起一面永恒的美、丑鏡鑒。
本來從打“噩夢”與“絕?!笔录l(fā)生以后,紫鵑更加細了對自己姑娘的每日生活的關(guān)注、料理,生怕再出意外,幾乎是如影隨形地近侍。偏偏沁芳橋的這次奪命游,紫鵑奉命回房去取忘帶的手絹,趕回來后,被霹靂擊倒的黛玉,竟然轉(zhuǎn)身非復(fù)故顰卿,三魂已被奪去二分,思維淪入混沌,“沁芳橋”頃刻成了黛玉陰陽過渡的奈何橋!只有一個下意識型的“問問寶玉去”的未泯意念,支撐她“如踩在棉花上”的兩腳,執(zhí)著地奔向?qū)氂窬铀2恢壒实淖嚣N,只能被動地跟進,想攙扶、打簾子,都被黛玉拒絕。見到正處瘋癲的寶玉,情景更令紫鵑淹心:完全沒有了一點點兒前不久(第91 回)兩人借禪喻心,用“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禪心已做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之類空門偈語,寄情篤志的靈慧! 而是上演了一幕從頭到尾相對“傻笑”,而這“笑”,比哭更引人椎心疼痛的“寶黛訣別”戲“……黛玉也卻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里坐著,也不起來讓座,只瞅著嘻嘻地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鋈宦犞煊裾f道:‘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答道:‘我為林姑娘病了。’”
不能不服,悲劇高手高鶚這段文字,寫得絕倫精彩! 空谷傳音,無聲發(fā)聵。事情已經(jīng)鬧到了這步,淚已還盡,心已化灰,人肉宴席遽散,絳株神瑛將別,再見唯在天盡頭處,青埂峰中,大荒山下。無限相思歸幻滅,滿懷殤逝鎖心猿……當其時也,任何飲泣、哀啼,還有什么意義呢?古人說: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還有什么比大觀園中這對因勇敢放飛自由戀情理想,而慘遭封建家族精神放逐,被欺騙、侮辱的尷尬人間奈何之“笑”,更隱無形凄楚,更具悲摧殺傷呢? 最揪人肺腑的是,兩人即便在這種渾渾噩噩的神智下,仍在“笑”中發(fā)出惺惺相惜、刻骨鏤腸的最后問答。可惜了無遮掩的率爾斯言,已再難做三生之證,只成一訣之讖矣!
紫鵑對自己姑娘這一系列的怪異行為,起因一概不知,墜入了五里霧中。同屬被瞞人,她雖感覺到姑娘是因突發(fā)事件所致,但并沒想到這次已是勾魂奪魄的致命傷。她依舊為黛玉的儀態(tài)、言語有失莊雅而焦急,極力疏導、維護著。當她催促“姑娘回家去歇歇吧”時,“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逼鋵崳@是這位無辜姑娘,抱定以死殉情,抗議封建大家長們瘋狂迫害的隱晦宣誓!回去?歸何處,哪是家?離恨天、青埂峰是也!哀,莫過于心死。當她拖著注了鉛一般的雙腿,離開寶玉時,雖萬念俱灰,但心如沉水。意味著曲終人散、此生休止符的幾箭地歸程,仍不用攙扶,藉被毀滅前僅余的一點兒生命能量,沖刺式地含笑以赴。當她最后一次回到與寶玉聚、散于斯,行將訣別人生于斯的瀟湘館門前時,黛玉終于支撐不住了,“……身子往前一裁,‘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這才令紫鵑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預(yù)料到自己姑娘的生命,已經(jīng)步入了可怕的倒計時。于是,維護自己姑娘生命最后尊嚴,實施終極人文關(guān)懷的這副擔子,也重重地壓在了紫鵑的肩上!
高鶚精心設(shè)計的“黛死釵嫁”這場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天才續(xù)筆,進一步開掘、深化了《紅樓夢》反封建主題的深度與廣度。在這樁大觀園的大事變中,種種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淋漓畢見;種種人性善惡、道德真?zhèn)危糁?。被迫害致死的林黛玉,以她最終的決絕反抗方式,在榮國府至黯的夜幕上,劃過了一顆醒目耀眼的流星;而紫鵑丫鬟,則為自己姑娘的夭隕生靈,從彌留撫慰到封土追魂,傾獻了全部光熱心血,真正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疾風知勁草,危難見真心。我們看到,在黛玉生命瀕危彌留之際,圍繞著對黛玉的態(tài)度,展開了一場人情、人心的大比拼:做為嫡親外祖母的賈太君,不僅仍然拒不理會她的情感訴求,放棄了“心病還須心藥醫(yī)”的最后一次許親贖救機會;甚至還把她視為“金玉良緣”的累贅、干擾和包袱,公開宣稱:“若是她心里有別的想法,成了什么人了呢”,“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 (第97回)”忍心到連一般性的延醫(yī)療救,也斷然早早放棄了。更有甚者,把一位沉疴在榻的彌留者,依然墊背在“調(diào)包計”的齷齪圈套中,假其名號騙寶玉,借其丫鬟當伴娘,實施聲譽和尊嚴的野蠻蹂躪。這簡直就是未亡帶氣做尸鞭了。闔府上下人員,無不圍繞“調(diào)包計”,只為“金玉良緣”錦上添花,不肯為黛玉傾注起碼的臨終同情,致使瀟湘館門可羅雀;瀟湘館中的人,固然都悲傷,但從雪雁到乳母王嬤嬤,都難當大用,也只會個人飲泣號啕而已。除了紫鵑外,再也找不出一個能撐一撐將傾大廈的主心骨。不難設(shè)想,如果沒有紫鵑忍著個人巨大哀痛,獨木孤支、卓行鶴立、奮力拼爭,大觀園瀟湘妃子甭說生榮死哀了,連最起碼的終極尊嚴體面,誰又能維護?那腔幽怨遺言,又向誰最后訴說?正是紫鵑,為人設(shè)伶仃的黛玉,最終奉上不是骨肉、卻勝似姊妹的人塵最后一縷溫暖。尤其令人欽敬的是,當林之孝家的奉王熙鳳之命,前來牽她為寶釵當伴娘時,紫鵑怒不可遏,不惜承當背主抗命的嚴重后果,斬釘截鐵地拒絕道“林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這么……”“況且我們在這里守著病人,身上也不潔凈。林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地叫我?!闭埪?,這話如水銀瀉地,字句鏗鏘,是多么的振聾發(fā)聵,義正嚴詞! 勇哉,義哉,紫鵑! 難做生紅娘,愿效死荊軻!一貫言行有度、有理有節(jié)的紫鵑,在封建大家長們?nèi)枞瞬粨袷侄?,欺人不顧生死的暴行面前,終于不計捐棄個人生存后路的風險后果,破釜沉舟地向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和薛寶釵等迫害狂們,果敢無畏地投槍擲匕! 以義薄云天的高光亮色,賡續(xù)了《紫鵑列傳》更顯人格升華、菁熟豐滿和厚重感人的下編。足以與大觀園中同質(zhì)化的明星晴雯,珠聯(lián)璧合、爭輝媲美,并峙于中國古典文學極頂?shù)墓P架山上! 況且晴雯維護的僅是個人權(quán)益,紫鵑則是路見不平、舍己利她,更增加了一重驚泣鬼神的俠義屬性。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當年黛玉桃花結(jié)社時,所作《桃花行》中結(jié)尾這兩句詩,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 竟成為預(yù)示貼身侍婢紫鵑命運的讖言偈語。盡管無緣列為太虛幻境釵冊中的歌贊判詞,卻深刻揭示和涵蓋了紫鵑人生形象的質(zhì)諦。
最后就讓筆者也用一首七律,來謳頌這只曾為大觀園啼春泣血的杜鵑,這尊在藝林翰海中垂之不朽的典型雕像吧:
園中義婢數(shù)誰賢? 最惹人憐是紫鵑。
身許瀟湘紓寂寞,心傾弱女慰流顛。
試情敢效紅娘勇,殉主堪追望帝堅。
一只精靈啼血盡,梵鐘作水洗華鉛。
說 明:
1.本文所采用的《紅樓夢》引文,基本出自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研所1994 年的最新校本。只有第57回“……試忙玉”,兼采了程乙本“莽玉”的稱謂;關(guān)于續(xù)書的作者,為敘述簡明、方便,仍沿用了“高續(xù)”的說法。
2.本人自幼就喜歡前輩紅學家蔣和森先生《紅樓夢論稿》那種呈抒情性和散文詩化,依據(jù)文本的本色,釋紅闡藝的大眾化風格。故將曹、高合塑,令讀者幾百年動情喜愛的紫鵑典型形象,鋪敷為“專論”。在行文上有意對蔣和森先生做了些師仿淺嘗,或留學步效顰之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