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我領悟到“身外之物”這個詞,大概是在11歲的年紀。
我小的時候,特別愛看書,各種雜七雜八的書都看,家里囤積了一大批。直到有一次暑假去舅舅家玩,住了兩個星期。
舅舅是一個縣城的中學老師,他當時住的房子,四個臥室,還帶一個小院子,其中一間比較大的臥室全部堆的是書,而且沒有書架,直接堆在地上。我的文學啟蒙就是從他那一屋子書開始的,各類小說、傳記、詩詞應有盡有。
有一天我坐他家門口,邊吃西瓜邊看小說,突然看到一個老頭兒拖了一輛板車從門口經(jīng)過,上面堆著滿滿的書,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吆喝著“賣舊書啦”。
我趕緊攔住了他,拿出零花錢,挑挑選選,選好自己愛看的書,心花怒放。我問他:“還有沒有別的?”
老頭兒回答說:“有,待會我喊你看?!?/p>
“這都是誰家不要的啊?準備搬家嗎?”
“就在這個教職工小區(qū),有個老師年紀大了,在家里病死了,夏天天氣熱,當天去世晚上就拉走火化了,回頭辦了兩天白事。他們家的人就把那個老師的藏書,全部當廢紙賣了?!?/p>
我驚呆了,特別為那個不認識的老師傷心。
這個事情,好比炎炎烈日,一盆冰水潑到我心上,給我留下了后遺癥,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清理舊書,不再囤積。萬物有來去,我自己都不過是人間的旅客,何況我的書。
書的意義,并不僅僅是紙上的內容,還包括手握一冊,或坐或站,或躺或臥的一段時光。忙里偷閑打發(fā)無聊,美食加好書享受一下閑雜故事,重溫人生慨嘆。
人就是這么奇怪,數(shù)字化的東西也很好,閱讀起來很方便,但也難以割舍那些實物。再過十幾二十年的那代人,電子書應該會完全普及。想必,他們不會再像我這般為書傷心了吧。
我這一代是做不到了。
到如今,每當我清理買下來看過的書,胸中都會涌出淡淡的憂傷。
像是復刻民國版的《望舒詩稿》《都市風景線》,是2005年的一次研討會上,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一位副總編輯贈送給我的。我決定在網(wǎng)上送人,不過,我要求對方給一個他會善待書的證據(jù)。最后我選了兩個年輕人。一個年輕人發(fā)來了他的藏書,收拾整齊,他有自己的書房。還有一個年輕人,給的理由是“我想拿到手后可能要修補一下書籍接縫”“你的藏書印泥顏色很美”。這兩個理由足以說服我,證明這孩子懂得愛惜,還有一定欣賞審美。我用的那個印泥是友人送我的,還是西泠印社出的比較好的一款。
那兩個年輕人很高興,我也很高興,我的書有好歸宿。我相信送給適合的人,也不辜負那書本身。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對書的情分,更多一點眷念。萬般舍不得,可是我們遲早要別離,不如早點分開,由我自己決定送給誰,為書找到好的歸宿。
(源自《亳州晚報》,王世全薦稿,有刪節(jié))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