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穎瑞 錢進航
提要:本文嘗試圍繞《資本論》的基本概念來展開馬克思與胡塞爾之間的概念互動。首先,經由胡塞爾的“周遭世界”,我們可以形成一個更具包容性的“使用價值”概念,從而能夠將商品的符號價值納入其中。其次,胡塞爾的形式本體論思想有助于闡釋交換關系的抽象作用,交換價值和貨幣構成了現代社會“手段-目的”網絡中的形式價值學。最后,通過橫-縱意向性理論,我們可以更加明確地指出資本總公式的循環(huán)運動所處的維度,它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內時間關聯域。
在馬克思主義與現象學近百年的互動史中,海德格爾發(fā)揮著顯著作用,胡塞爾則在研究主題、哲學基本立場上顯得格格不入。海德格爾對胡塞爾形象的塑造進一步加深了這種印象:胡塞爾仍舊是傳統哲學的路子,深陷于意識的內在性中沒法跳出來。而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和費爾巴哈之后,就以革命哲學的姿態(tài)超越了整個近代哲學的傳統。
盡管如此,仍有一些研究者從不同的切入點展開了馬克思與胡塞爾之間的比較研究。圍繞“危機”概念,恩佐·帕奇(Enzo Paci)和雪莉·派克(Shirley Pike)將胡塞爾對歐洲科學危機的分析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揭露結合在一起,構成一種現代性批判。(1)Enzo Paci, The Function of the Sciences and the Meaning of Man,translated by Paul Piccone and James E. Hanse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2;Shirley Pike, Marxism and Phenomenology: Theories of Crisis and their Synthesis,Croom Helm, 1986.保羅·利科(Paul Riceour)和恩斯特·奧特(Ernst Wolfgang Orth)則從意識形態(tài)批判入手,指出這項工作仍面臨諸多概念澄清和分析的工作。(2)Bernhard Waldenfels, Jan M. Broekman, Ante Pazanin, Ph?nomenologie und Marxismus,Band I, Konzepte und Methoden, Suhrkamp, 1977; Band IV, Erkenntnis-und Wissenschaftstheorie, Suhrkamp, 1979.此外,“生活世界”和“實踐”概念的聯姻也可以為重建生活和實踐樣態(tài)提供理論基礎層面的思考。
本文嘗試圍繞《資本論》的三個基本概念“使用價值”“交換價值”“資本”來展開馬克思與胡塞爾的概念互動,一方面發(fā)掘《資本論》的哲學研究與闡釋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試圖讓現象學面對政治經濟學這個主題。
使用價值是《資本論》著手界定的第一個概念,作為交換價值的承擔者、價值的表現形式、勞動力商品的特殊使用價值,它也貫穿了整個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發(fā)展。但是,馬克思關于使用價值的專題性論述很少,主要原因在于:“作為使用價值的使用價值,不屬于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范圍。只有當使用價值本身是形式規(guī)定的時候,它才屬于后者的研究范圍。它直接是表現一定的經濟關系即交換價值的物質基礎?!?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20頁。
原典中的這種“失語”狀態(tài)也影響了學界研究:“‘使用價值’不論是在政治經濟學層面還是在哲學層面,都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它就像空氣一樣,被我們熟悉但又無意識地被遺忘?!?4)仰海峰:《使用價值:一個被忽視的哲學范疇》,《山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由此,在商品二因素之間形成了一種不對等的局面:一方面是有著大量研究且爭議不斷的價值,另一方面則是貌似無可置疑的使用價值,教科書的簡單定義就足以窮盡其內涵:“商品能夠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有用性”,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關系”“商品的自然屬性”。
鮑德里亞認為在使用價值問題上,“馬克思的唯心主義開始顯現”。(5)鮑德里亞:《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夏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70、85-86、2頁。一方面,馬克思陷入了“基本需要的神話”,即存在著一些人之為人的最基本的、無法被異化的需要,例如吃、喝、睡、繁衍、居住等。這種“生物-人類學的假設”是成問題的,“所謂的‘最終的人類學底線’并不存在”。(6)鮑德里亞:《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夏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70、85-86、2頁。另一方面,物的有用性則是剔除了社會符號編碼因素之后的一種簡化處理:“物遠不僅是一種實用的東西,它具有一種符號的社會價值,正是這種符號的交換價值才是更為根本的——使用價值常常只不過是一種對物的操持的保證(或者甚至是純粹的和簡單的合理化)?!?7)鮑德里亞:《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夏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70、85-86、2頁。
學界已有不少批評指出鮑德里亞觀點中存在的問題。(8)參見張一兵:《使用價值的形而上學批判》,《東南學術》2009年第2期;孫樂強:《馬克思的使用價值理論及其哲學意義的再思考》,《理論探討》2017年第5期。盡管如此,如何在商品二因素的框架之下安放商品的符號價值,這一問題本身仍需得到嚴肅回應。在所謂的消費社會中,大多數人都能切身感受到商品身上蘊含的符號屬性:特定品牌或限量款的鞋子與手機、風格化的裝飾品、“炫耀性消費”的奢侈品等等,它們帶有標識身份、實際的或期望達到的社會地位、審美品味等功能。這些符號屬性似乎并不能被稱為“自然屬性”“人與自然的物質關系”,而是由特定社會文化中的消費者與生產商、設計師、廣告商、銷售人員等共同構建起來的,蘊含著人與人之間的認同與區(qū)分關系,從而無法被納入使用價值這個范疇。
擺在我們面前的似乎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堅持使用價值的傳統定義,那么符號價值就不得不與使用價值分開來,需要進行單獨說明并從理論上闡釋其與使用價值、價值之間分別具有何種關系;要么將符號價值納入到使用價值中,從而以某種方式將歷史和社會的維度引入使用價值,如此傳統定義就得放棄或修改,至少不能絕然地稱之為“自然屬性”“物質關系”,而且這會引發(fā)另一個后果:鑒于使用價值已經帶有社會屬性,那么價值是商品的社會屬性這種說法也就失去了意義,因為它并不足以區(qū)分使用價值和價值。
這個兩難選擇是虛假的。我們可以保留傳統的定義,同時又將符號價值納入使用價值當中。前提條件在于,“物質關系”和“自然屬性”需要得到重新理解。胡塞爾的“周遭世界”(Umwelt)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可能的理解路徑,從而可以形成一個更具包容性的“使用價值”概念。
在《純粹現象學通論》(以下簡稱《觀念I》)27節(jié)到30節(jié),胡塞爾描述了自然態(tài)度與周遭世界。自然態(tài)度不是自然主義態(tài)度,后者是一種理論態(tài)度,而自然態(tài)度首先是一種前理論的、直接投身的態(tài)度,周遭世界就是我們在這種態(tài)度之下所遭遇的世界。隨后,前人的理論研究、創(chuàng)作活動的成果也可以在自然態(tài)度中被我們所遭遇,從而被納入周遭世界中。
胡塞爾簡略描述了周遭世界的一些特點:時-空延展性、中心和邊緣域以及物的“在那兒”(da-sein)或“在身邊”(vorhanden)等。而對于理解使用價值而言,周遭世界的下述兩個特點更加重要:
第一,這是一個寬泛意義上的對象或對象性世界,既包括實存物及其屬性、它們所勾連的事態(tài),也包括觀念物及其法則(比如自然數及其規(guī)律),也包括想象物及它們所營造起來的世界,比如科幻小說或電影所營造的想象世界。我們在自然態(tài)度中就投身于各種各樣的對象性世界當中,并在其間來回穿越。這些對象性身上的觀念的、想象的成分并不影響其作為對象性而呈現在我們面前。
我們可以借此合理地拓展使用價值的外延。由于受到現代自然主義理解方式的影響,傳統的理解將“自然”看作客觀的乃至與人無關的自然界,從而導致使用價值的外延變得過于狹隘,并無形中給鮑德里亞提供了把柄。相反,如果我們以“對象性”來理解“自然屬性”中的“自然”,那么使用價值就可以囊括所有的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從衣食住行等活動所耗費的生活資料,擴展到像小說、電影、電子游戲等文化產品,它們作為“精神食糧”或“精神的生活資料”(geistig Lebensmittel)、“精神的無機自然”(geistig unorganisch Natur)(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1、162-163頁。,被我們所使用或消費。數學、自然科學等理論研究的成果,也可以呈現出其使用價值,并可以進一步作為交換價值的載體,例如培訓班中的輔導項目。
這種理解并非任意的發(fā)揮,因為對象性(Gegenst?ndlichkeit)、“對象世界”(gegenst?ndlichen Welt)這些詞也大量出現于《1844年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資本論》等馬克思前后期的文本當中,例如:“通過實踐創(chuàng)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自然,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1、162-163頁。
第二,周遭世界也包括對象性身上的價值屬性、美學屬性等等,它們“直接地”而不是后加地歸屬于對象性自身:“對我而言,這個世界不只是作為一個單純的事象世界(Sachenwelt),而且也同樣直接地作為價值世界(Wertwelt)、財物世界(Güterwelt)和實踐的世界而在那兒。我直接發(fā)現物在我面前,既充滿了事象的性質又充滿了價值特性,如美與丑,令人愉快和令人不快,可愛和不可愛等等。諸物直接作為被使用的客體在那兒……那些價值特性和實踐特性也在結構上屬于‘在身邊的’客體本身”。(11)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李幼蒸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91頁。譯文有改動。
物的價值屬性在對象性層面上有其意向相關項(Wertnoema),它們與事象特征一起作為“材料”(Stoff),共同構成了作為意義統一體的“物”或“對象性”。而“人與自然的物質(stofflich)關系”,就是人與這些材料發(fā)生關系,或者人投身于這些屬性或功能中,使用、消費、享受它。這也符合《資本論》對于“物質”一詞的用法,例如:“不論財富的社會的形式(gesellschaftliche Form)如何,使用價值總是構成財富的物質的內容(stofflichen Inhalt)。在我們所要考察的社會形式中,使用價值同時又是交換價值的物質承擔者(die stofflichen Tr?ger)?!?12)馬克思:《資本論》,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9頁。
商品所帶有的身份認同與區(qū)分、標明階級地位等符號功能,也是其價值屬性的一部分,是意義統一體中的一部分“材料”。即便我們追根溯源發(fā)現,這些功能或屬性是社會文化建構起來的,那也并不表示它們單純是個人或社會的主觀層面的反思規(guī)定性,相反,它們有其對象性層面的對應物及功能。另一方面,價值的意向相關項在意向行為這一側有相應的情感、意愿、評價等行為,兩者之間具有意向關聯的本質結構。由此,胡塞爾既拒絕針對價值的純然客觀的自然主義解釋,也拒絕純主觀的心理主義解釋:“一般而言存在著很多類型的對象性,它們都拒絕一切心理主義的和自然主義的錯誤解釋。這些對象性包括所有種類的價值客體和實踐客體,所有具體的文化構成物……如國家、法律、習俗、教會等?!?13)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第365頁。譯文有改動。
因此,在周遭世界的“泛對象性”以及作為意向相關項的“價值屬性”的基礎上,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將符號價值納入到使用價值當中。鮑德里亞的工作并不是對使用價值的駁斥,而僅僅是對馬克思“存而不論”的內容的進一步展開和發(fā)揮。
當使用價值呈現為商品之后,它就承載了另一種類型的對象性,即交換價值:“上衣在同麻布的價值關系中,比在這種關系之外,要多一層意義(mehr bedeutet),正像許多人穿上鑲金邊的上衣,比不穿這種上衣,多一層意義一樣?!?14)馬克思:《資本論》,第66、90、50頁。以現象學的方式來表述,在此出現了意向變更:意向行為從“使用”變更成了“交換”,隨之一并發(fā)生的是意向相關項的變更,物除了使用價值之外還多了交換價值,它“分裂為有用物和價值物”(15)馬克思:《資本論》,第66、90、50頁。。
交換價值具有一種抽象作用:“商品交換關系的明顯特點,正在于抽去商品的使用價值?!?16)馬克思:《資本論》,第66、90、50頁。這種抽象作用在擴大的價值形式中表現地更為明顯:z量商品A=u量商品B=v量商品C=w量商品D=……。商品使用價值的特殊性都被抽去,無差別化為彼此相等的勞動產品;與此同時,生產商品的各種勞動的特殊性也被抽去,無差別化為一般人類勞動或抽象勞動。由此,商品的普遍化形成了一個“川流不息的、或多或少發(fā)生在社會整個表面上的交換總和、交換總體,即交換行為的體系”(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8頁。。
這種抽象作用類似于“…和…”“…或…”等形式詞或范疇在認識和邏輯領域中的抽象功能。胡塞爾早年研究算術哲學時就面臨著闡釋這種抽象功能的任務。例如在計數行為中,性質截然不同的東西都可以無差別化為單純的某物或元素,并聯結成為一個集合。與此同時,不同的行為如感知、回憶、想象等則無差別化為單純的“表象”行為。這種抽象被稱為形式抽象或形式化(Formalisierung),它有別于質料區(qū)域中的種屬關系以及相應的種屬抽象或一般化(Generalisierung):“一般化完全不同于在(例如)數學分析中起著如此大作用的形式化”。(18)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第67頁。由此形成了胡塞爾著名的本體論劃分:形式本體論和質料或區(qū)域本體論。前者包括形式邏輯、形式數學等,處理的是一些純粹的形式對象性及其組合規(guī)律,并帶有普遍的方法論意義。
在《邏輯研究》出版之后,胡塞爾就試圖將形式本體論從邏輯、數學等理論理性領域擴展到價值和實踐領域中,并在隨后的若干次倫理學講座中嘗試構建“形式價值學”。《觀念I》曾談及一門完整的、涵蓋了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的“現象學的理性本質學”構想:“在追求這種理性理論目標時,人們必然達到有關對形式邏輯和與其平行的學科在理性理論層次上闡明的問題,我稱這些學科為形式價值學和實踐學(formale Axiologie und Praktik)。”“在我們的考察中,‘形式本體論’的概念被擴大了。價值,實踐對象被列入形式化名稱‘對象’‘一般物’之中?!?19)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第351、355頁。但是,作為現代社會財富“元素形式”的商品及其交換價值并沒有進入胡塞爾現象學分析的視野。
正是由于商品交換與形式范疇的相似性,索恩-雷特爾(Alfred Sohn-Rethel)提出了歷史唯物主義認識論或社會知識論的構想。他將商品交換的抽象稱為“現實抽象”,并且認為其中蘊含著康德的先天認識形式的真實起源,后者不過是交換行為的無意識抽象的一種有意識的鏡像映射,而純思的或資產階級的哲學家們卻沒能認清它們的真實來源。(20)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10頁。但是,雷特爾急于尋求“現實”對“思維”的奠基關系,陷入到了一種素樸的歷史發(fā)生性或因果性的還原當中,忽略了對兩者差異的更為細致的分析。
不同于思維范疇,交換關系的形式抽象發(fā)生在“手段-目的”實踐區(qū)域當中。作為交換價值的承載者,使用價值本身就已經呈現為手段-目的結構。以《尼各馬可倫理學》的開篇為例:“制作馬勒的技藝和制造其它馬具的技藝都從屬于騎術,騎術與所有的軍事活動又從屬于戰(zhàn)術,同樣地,其他技藝又從屬于另一些技藝。在所有這些場合,主導技藝的目的就比從屬技藝的目的更被人欲求,因為后者是因前者之故才被人欲求的。”(21)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廖申白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4-5頁。使用價值在此呈現出了手段-目的鏈的特征:A為了B、B為了C……。鏈條上的某個點也可能同時從屬于另一個鏈條,從而可以形成一個手段-目的網絡,或者海德格爾所謂的“因緣關系”。如果這個網絡里中有最高屬,其它的目的和手段都從屬于它,那么我們就可以稱之為“至善”。有些東西或許會處在這個網絡之外,或者漫無目的,但是物一旦展現為使用價值,就帶有了或隱或顯的目的-手段結構,并且這個結構與使用價值自身的質料性(stofflich)內容有著本質關聯。
交換價值的抽象功能在于,它作為一個形式性的、普遍性的手段,對手段-目的網絡進行了重新洗牌。黑格爾稱呼這個重新洗牌后的手段-目的網絡為“市民社會”,并總結了它的兩個原則:目的的特殊性與手段的普遍性?!熬唧w的人作為特殊的人本身就是目的;作為各種需要的整體以及自然必然性與任性的混合體來說,他是市民社會的一個原則”,“他們都把本身利益作為自己的目的”。但是,這種目的特殊性卻是以普遍的依賴關系、普遍的手段來實現的,“如果他們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只能按普遍方式來規(guī)定他們的知識、意志和活動,并使自己成為社會聯系的鎖鏈的一個環(huán)節(jié)”。(22)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楊、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24、229頁。馬克思則把這種普遍性的形式中介關系稱作“普遍的賄賂”“普遍的收買”“普遍的賣淫現象”,因為“它滿足任何需要,因為它可以換取任何需要的對象,對任何特殊性都不在乎?!?2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13頁。
我們也可以用一種更加現代的方式來理解這個普遍性的形式中介:它是一種映射或函數關系。作為價值尺度,它可以在觀念上“重估”一切使用價值乃至于人自身,將它們置入集合當中,并以貨幣量來進行比較和排序。作為流通手段,它成為了使用價值在人與人之間進行變換的形式法則,其蘊含的變量則是生產價格、需求量、消費人群及心理特征、時尚、偏好、廣告、獵奇和夸張等。
海德格爾曾將胡塞爾的形式價值學譏諷為“倫理數學”:“當然沒人會理解他的‘倫理數學’(最新奇聞!)”。(24)倪梁康:《胡塞爾的倫理學講座與實踐哲學和精神科學的觀念》,《江海學刊》2014年第1期。但是,以交換價值或貨幣的面貌呈現的“倫理數學”恰恰成為了商品社會中最重要的“方法論”,不管是對于個人生活,還是對于國家的宏觀調控而言。只不過這種“倫理數學”仿佛已經失去了傳統的“倫理”意味,因此不同于胡塞爾的形式價值學構想。
馬克思在“商品章”中緊接著交換價值就引出了“價值”概念,對此阿瑟認為,“當他渴望把價值和生產聯系起來時,他跳到作為價值實體的勞動上了——他跳得太倉促”。(25)阿瑟:《新辯證法與馬克思的〈資本論〉》,高飛等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96頁。原因在于,交換抽象的無差別能力太強,以至于勞動產品這個共同點也可以被抹消掉,從而喪失了作為價值實體的勞動。“貨幣章”也曾提到,價格作為表現形式可以脫離價值實體,以至于諸如未開墾的土地這樣的東西也可以具有價格。(26)馬克思:《資本論》,第123、198、202、659頁。
這個邏輯漏洞在引入勞動力商品之后得到填補,因為商品普遍化與勞動力商品化之間存在著本質關聯?!百Y本主義時代的特點是,對工人來說,勞動力是歸他所有的一種商品的形式,因而他的勞動具有雇傭勞動的形式。另一方面,正是從這時起,勞動產品的商品形式才普遍化?!?27)馬克思:《資本論》,第123、198、202、659頁。正因為這種本質關聯,作為交換價值之共同點的勞動產品、作為價值實體的無差別的一般人類勞動才得以真正出現:“勞動作為同表現為資本的貨幣相對立的使用價值,不是這種或那種勞動,而是勞動本身,抽象勞動,同特殊規(guī)定性絕不相干,但是可以有任何一種規(guī)定性?!?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54、207頁。而這種本質關聯同時也意味著,商品流通公式W-G-W的主導形態(tài)其實是A-G-Lm(勞動力商品-貨幣-生活資料),自己生產商品出售或者將閑置品出售的W-G-W只是次要的、附屬性的商品流通形態(tài)。
勞動力作為商品,有賣方就有買方,與A-G-Lm必然相關或共屬一體的是資本總公式G-W-G’。這個公式中間部分可以進一步展開,即生產資料和勞動力進行結合并從事現實的生產活動,形成新的商品。盡管在《資本論》的敘述中價值先于資本而出場,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資本反而要先于價值:“在理論上,價值概念先于資本概念,而另一方面,價值概念的純粹的展開又要以建立在資本上的生產方式為前提,同樣,在實踐上也是這種情況。”(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54、207頁。
A-G-Lm被分解成了兩個部分,吸收到資本總公式當中去。前半部分“A-G”被納入資本總公式的購買階段“G-W”,如果不被購買,就意味著失業(yè)(相對過剩人口),從而自己的生存以及勞動能力都會受到威脅:“勞動能力……不賣出去,就等于零?!?30)馬克思:《資本論》,第123、198、202、659頁。而資本在這個過程中則實現了自己的第一個形態(tài)轉變,從貨幣形態(tài)變形為生產資料和勞動力兩種形態(tài)。后半部分“貨幣-生活資料”則被納入資本總公式的售賣階段“W-G’”,資本能否從商品形態(tài)成功返回到貨幣形態(tài),又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勞動力有沒有能力去購買,否則就是產品堆積(生產相對過剩),資本循環(huán)就會受到影響。因此,資本總公式對商品流通公式的這兩個部分提出了不同的要求或者說相反的要求:前半部分需要盡可能地提取出剩余價值,壓低勞動力價值;而后半部分則希望這些勞動力盡可能多地購買生活資料,提高勞動力價值。
此外,Lm-A看似是勞動者享受生活資料的私人活動,但它也實行了一個生產活動,即勞動力自身的再生產,從而使自己能夠作為勞動力進入下一輪的循環(huán),并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了“勞動力價值”。這意味著,勞動力是像其它商品一樣被生產出來的,只不過其生產場所不是在工廠和公司里,而是商場飯店之類的消費場所、家庭等私人場所?!霸谶@種情況下,他給自己添加生活資料,是為了維持自己勞動力的運轉,正像給蒸汽機添煤加水,給機輪上油一樣?!?31)馬克思:《資本論》,第123、198、202、659頁。
由此,A-G-Lm形成周期性的循環(huán)(Kreislauf)或圓周運動,它是勞動力的生命公式或生命軌跡線。由諸多A-G-Lm疊加、分離、咬合而成的組合圓周運動的另一面是G-W-G’。我們可以將之比喻為機械鐘的指針,其循環(huán)運動的背后是很多大大小小的齒輪的結合運動。這個時間性的環(huán)狀或漩渦狀的循環(huán)運動公式,支配著不同人的生命與活動,有些被吸收進去,有些會被甩出來,并使得循環(huán)運動本身呈現出不穩(wěn)定的或者說動蕩的狀態(tài),但是這種不穩(wěn)定性同時也是其活躍性、生命力的表現。
處在這個運動公式中的價值,就是資本。它成了最大的動力因和目的因,是自我保存和自我增殖的主體和自因:“價值在這里已經成為一個過程的主體,在這個過程中,它不斷地變換貨幣形式和商品形式,改變著自己的量,作為剩余價值同作為原價值的自身分出來,自行增殖著。既然它生出剩余價值的運動是它自身的運動,它的增殖也就是自行增殖?!?32)馬克思:《資本論》,第180頁。費希特曾將“一切有限的理性生物的最終使命”規(guī)定為“絕對自相統一,始終自相同一,完全自相一致”,將人的最終目的看作是“使一切非理性的東西服從于自己,自由地按照自己固有的規(guī)律去駕馭一切非理性的東西”(33)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沈真、梁志學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9、11頁。。這個使命和目的似乎首先在價值和資本身上得到了落實。
一體兩面的A-G-Lm與G-W-G’被稱為資本的深層邏輯、內在邏輯,阿爾布賴頓認為它具有獨特的本體論屬性:“資本有一種內在本性,這種本性具有獨特的本體論屬性,這種本體論屬性需要非常特殊的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范疇才能把握住,那些流傳到我們這里的一般哲學范疇大體上并不適合它們?!?34)羅伯特·阿爾布賴頓:《政治經濟學中的辯證法與解構》,李彬彬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2頁。那么,這種獨特的本體論屬性到底意味著什么?它“深”在何處、“底”在哪里?它是否只是馬克思對現實生活中的個別資本的生產經營活動與逐利行為進行理論上的概括總結、然后加以純粹化之后的產物,只不過這種理論生產恰好切中了現實的底層邏輯。
胡塞爾的橫-縱雙重意向性理論或許有助于我們更清楚地回答這個問題。
橫-縱意向性是“活的當下”自身所帶有的兩個維度,而“活的當下”則可以比作馬克思的“現實的人”。其中橫意向性描述的是意向行為與意向相關項之間的本質關聯,以及這種關聯的各種類型及本質特征,例如符號的、想象的、感知的意向行為等,以及在意向相關項一側的實顯的對象與非實顯的視域等??v意向性涉及的則是,我們在感知、想象某個對象時,這些意向行為及其所包含的要素自身已經是一種內時間性的自身綜合的產物。所謂的“內時間”,是指“把體驗與體驗結合在一起的一種必然形式”“意識相位與相位之意向關系(一個根本不同的關系)的表達”“體驗流內部各相位的相互指涉”。(35)馬迎輝:《時間性與思的哲學》,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4頁。人們通常以前攝-滯留來標示這個領域。原本橫意向性中的意向行為-意向相關項、質素與立義的模式,并不適合用來描述這種新的意向關聯域。
馬克思的著名命題“資本不是物,而是生產關系”也可以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它試圖描述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等行為的結合形式,它們彼此間的相互指涉并結合的一種關聯域:“它們構成一個總體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統一體內部的差別”。(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0頁。但是,這個“總體”“統一體”并不是橫意向性領域中的東西,不是實顯的對象性以及給予這些對象性的個別行為,也不是作為意向相關項的形式對象性、視域或總體性。毋寧說,它是標示著資本主義社會本質特征的一種主體間性的內時間關聯域。這個關聯域有其滯留-前攝結構,其最大的特點就是,滯留是剩余價值,前攝也是剩余價值。它是這種自我指涉所引導的時間性的圓周運動。
本文的基本結論可由使用價值的“三重面相”概括如下:作為使用價值的使用價值構成了質料價值學的內容;以使用價值為載體的交換價值則呈現了現代社會“目的-手段”網絡的獨特的形式價值學;勞動力的使用價值則指涉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時間關聯域。
胡塞爾一生很少提及馬克思。1937年與馬文·法伯(Marvin Farber)的通信中,他曾簡略評價歷史唯物主義:“我沒有機會去研究像馬克思主義這樣的任何特殊的歷史哲學的素樸性。真正的哲學只能是這樣一種科學,它建基在經由現象學還原所獲得的絕對地基之上,即普遍的絕對的意向性。正因如此,它自身就是絕對歷史性的啟示,在其中,所有的各種意義上的‘存在者’得以構成自身。因此,人類歷史自身,就如同人類、人類社會一樣,都是構成的統一體?!?37)Edmund Husserl: Husserliana Briefwechsel, Band IV, Springer, 1993, S.83-84.
胡塞爾在此陷入了對馬克思以及歷史唯物主義的一種刻板印象或偏見,沒能認識到兩人之間蘊含著的深層對話的可能性。如果現象學果真如其號稱的那樣,在實行普遍懸擱和還原之后,其“支配領域以某種引人注目的方式擴展到它之前所排除的一切其它的科學”(38)胡塞爾:《純粹現象學通論》,第184頁。,那么它原則上就必須嚴肅面對“資本”這個現代社會深層的動機引發(fā)與人格自我生成機制。因此胡塞爾陷入了自己的盲區(qū)。這種對話與交鋒原本也可以進一步延伸到歷史唯物主義:“對馬克思來說,進入社會關系意味著獲得歷史性,這實際上也是胡塞爾的基本看法:人格現象學實質上就是對一種處在社會歷史關聯中的存在者如何從超越論上建構共同體的研究?!?39)馬迎輝:《超越論現象學與歷史唯物主義——以拜物教與事象化關系為核心的探討》,《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