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金美玲

內(nèi)容提要：本文主要分析吳承恩著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記》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車遲國”故事，認為《西游記》“車遲國”故事這三回書在成書過程中，沒有經(jīng)過元末明初的“全真道染指”環(huán)節(jié)，而很有可能承襲、引用自另一種版本系統(tǒng)的《西游記》故事。本文試圖在將《樸通事諺解》《西游記平話》視為這一類版本系統(tǒng)的前提之下，將《西游記平話》與世德堂本《西游記》進行對比，可見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中妖怪形象、斗法情節(jié)承襲自《樸通事諺解》所引用的《西游記平話》“車遲國”故事。雖然兩書的內(nèi)容及敘事有很多相似之處，但其所呈現(xiàn)的宗教視角及意蘊，卻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性。這是由于兩本著作相差約一百余年，在傳承、演變的過程中，受到諸多政治、宗教、社會文化等因素影響，吳承恩難免把自身所處明中后期的時代背景融入《西游記》中，即他很有可能承襲引用《西游記平話》這一類系統(tǒng)版本，并在此基礎(chǔ)上大幅度地添加塑造了“車遲國”故事。

關(guān)鍵詞：《西游記平話》 《西游記》 車遲國 道教 嘉靖帝

《西游記》是一部經(jīng)過世代累積創(chuàng)作而成的著作，其人物及故事情節(jié)不是作者吳承恩一人所作，而是參考、引用眾多宗教典籍、古代神話故事以及此前眾多“西游故事”，在此基礎(chǔ)上增添內(nèi)容及想象而完成的一部優(yōu)秀的神魔小說。

本文主要對吳承恩著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記》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車遲國”故事進行分析，并挖掘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當中的妖怪形象及故事的原貌，以及對“車遲國”故事所折射的意蘊進行探究。

通過細讀世德堂本《西游記》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車遲國”故事有以下特征。

第一，“車遲國”故事中，三個妖怪——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在文本當中是被動性形象塑造。三個妖怪沒有惹唐三藏師徒，也沒有想著吃唐三藏的肉以求“長生不老”。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師兄弟三人，先惹怒三個妖怪，由此對三個妖怪來說，是被動性地不得不與唐三藏師徒大戰(zhàn)、斗法。這是《西游記》“車遲國”故事表面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特征。

第二，柳存仁最早提出元末明初存在“全真本”《西游記》的可能性，在此基礎(chǔ)上，陳洪先生在諸多著作及論文中加強推動此觀點，指出世德堂本《西游記》全書散布著大量的“全真教”丹道的術(shù)語，比如“水火”“木母”“嬰兒”“姹女”“心猿”“三三”“九九”“金公”“黃婆”，以及牛魔王故事等，這可以證明《西游記》成書過程中存在“全真化環(huán)節(jié)”，其文本摻雜有大量“全真道”的文字：“《西游記》文本中留有‘全真道痕跡的詩文，長短、散聚不一。其中大段的、集中的文字，更能透露出全真道染指成書過程的程度，能夠說明這些詩文絕非順手所能拈來?！雹?由此可知《西游記》文本經(jīng)過“全真道染指”過程。但是《西游記》“車遲國”故事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這三回書中，寫佛、道之間的宗教沖突，寫道教，寫道士等，恰恰沒有使用丹道術(shù)語及全真文本。②

這一點非常特殊，值得深思的是：《西游記》“車遲國”故事這三回書在成書過程中，是否與前面具有“全真道染指”的素材有不同來源。假如說車遲國故事沒有經(jīng)過全真教染指，那么其來源如何？是否可能引用自其他版本系統(tǒng)的西游故事？早期出現(xiàn)的《西游記》版本《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沒有記載“車遲國”故事，但是此前學者已指出朝鮮古籍《樸通事諺解》當中可以找到有關(guān)“車遲國”故事的線索。元末明初時期，除了“全真本”《西游記》以外，是否曾存在過屬于另一種版本系統(tǒng)的西游故事？比如，像朝鮮時期《樸通事諺解》第八十八的題目所標的《西游記平話》版本，其區(qū)別于“全真本”《西游記》版本系統(tǒng)。作者吳承恩是否通過這一版本系統(tǒng)提供的素材，大幅度地加工塑造了“車遲國”故事，并使之與“全真本”《西游記》融合？筆者認為不能排除這一可能性。

本文首先將《樸通事諺解》第八十八《西游記平話》③與世德堂本《西游記》對比研究。對兩本著作“車遲國”故事中出現(xiàn)的妖怪形象及斗法情節(jié)進行比較，了解兩本著作的差異性。在此基礎(chǔ)上挖掘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妖怪及故事的原貌，從而進一步對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所折射之意蘊進行探究。

一 《西游記平話》與《西游記》“車遲國”故事比較

《樸通事諺解》是朝鮮王朝時期學習漢語的一本教科書?！稑阃ㄊ轮V解》內(nèi)容是引用《樸通事》原文并用韓國語標示漢語讀音及諺解。《樸通事》與《老乞大》是朝鮮時期最有代表性的漢語教科書?！锻ㄎ酿^志》中也記載《樸通事》《老乞大》是朝鮮王朝時期司譯院培養(yǎng)譯官和舉行譯科考試時的重要漢語教材?，F(xiàn)存版本是肅宗三年（1677年）權(quán)大雄、樸世華等又重新考證刊行。但《樸通事》文本是從高麗末已刊行直至朝鮮時期承襲引用。

據(jù)《成宗實錄》記載，《樸通事》中記錄了元代的漢語，但與明代時期漢語有很大的差異，因此學習和理解較難，由此在朝鮮成宗十一年（1480年）做過一次系統(tǒng)修訂，研究已指出現(xiàn)存的版本是朝鮮中宗十二年（1517年）之前刊行。這些時間都早于世德堂本《西游記》的刊印，其中所引用的《西游記》故事可以看作是元代的文本。

在《樸通事諺解》第八十八《西游記平話》中有關(guān)于《西游記》的故事。但是《西游記平話》對《西游記》當中出現(xiàn)的人物、場景、內(nèi)容只進行了簡略敘述，對故事情節(jié)的具體展開也很少。畢竟《樸通事諺解》不是一本小說，而是一本教科書，因此只選擇重要、經(jīng)典的故事進行寫作。其中對“車遲國”故事的內(nèi)容，卻有較為詳細的記載。通過《西游記平話》可以窺知原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的面貌，其書有助于研究百回本《西游記》故事的源流以及“車遲國”的人物形象及故事情節(jié)。

（一）《西游記平話》與《西游記》妖怪形象比較

《西游記平話》中記載的“車遲國”故事及妖怪形象，與世德堂本《西游記》有所差異?！段饔斡浧皆挕分杏涊d與唐三藏、孫悟空斗法的妖怪分別是伯眼大仙、鹿皮兩個妖怪。伯眼大仙喚作伯眼，又叫燒金子道人，鹿皮是伯眼大仙的徒弟。此外還有妖怪“小先生”的稱呼，但文本中對此人物沒有更多的詳細描寫。根據(jù)文本的敘事情節(jié)分析，如果小先生是第三人物，那文本應會設置其參加斗圣的情節(jié)，并對人物的結(jié)局有所交代，但是文本對此沒有進行詳細的描寫。因此，小先生很有可能指鹿皮。由此，《西游記平話》中出現(xiàn)的妖怪只有兩個，即伯眼大仙和其徒弟鹿皮。

在《西游記平話》的斗圣情節(jié)中占最大比重的是國師伯眼大仙。文本寫伯眼大仙與孫悟空“割頭再接”斗圣中，最后慘死現(xiàn)出原身是只“虎”，正與世德堂本《西游記》的虎力大仙相同。虎力大仙在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三個妖怪中為首、是國師，出現(xiàn)的頻率也最高，與孫悟空賭斗“砍頭”，最終慘死現(xiàn)出原身是只“黃毛虎”。由此可以推測世德堂本《西游記》中的虎力大仙承襲自《西游記平話》中的伯眼大仙形象。

《西游記平話》中的鹿皮與《西游記》中的鹿力大仙形象也有差異?！段饔斡浧皆挕肺谋局忻枋雎蛊椴鄞笙傻耐降?，而在世德堂本《西游記》中三個妖怪是師兄弟關(guān)系?！段饔斡浧皆挕分新蛊づc孫悟空斗圣“滾油洗澡”，后慘死現(xiàn)原身為“爛骨頭的先生”，而在世德堂本《西游記》中鹿力大仙與孫悟空賭斗“剖腹剜心”，最后現(xiàn)出原身是一只“白毛角鹿”，可見鹿皮與鹿力大仙最后現(xiàn)出的原形不同。但是《西游記平話》中鹿皮與世德堂本《西游記》中鹿力大仙其名稱上都以“鹿”取名，并且相關(guān)情節(jié)描寫有相似之處。因此，鹿力大仙形象應是由《西游記平話》中的鹿皮演化而來。

世德堂本《西游記》中的羊力大仙，最終敗在孫悟空之手，慘死現(xiàn)出原身為一只羚羊。關(guān)于羊力大仙，《西游記平話》“車遲國”故事中無相似的妖怪形象。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中的羊力大仙，應是作者吳承恩另添加塑造而成的形象。

（二）《西游記平話》與《西游記》斗法情節(jié)比較

《西游記平話》中伯眼大仙、鹿皮兩個妖怪與唐三藏、孫悟空斗圣的情節(jié)，和世德堂本《西游記》中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與唐三藏、孫悟空斗法的情節(jié)有相同敘事，但也存在很大的差異。《西游記平話》中稱斗法為“斗圣”，四番分別為起頭坐靜、隔板猜物、滾油洗澡、割頭再接等，每番斗圣只對斗一次。在《西游記》中斗法稱為“賭斗”，共六番，分別是祈雨、云梯顯圣、隔板猜枚、砍頭、剖腹剜心、滾油鍋洗澡?！段饔斡浧皆挕分袥]有祈雨、剖腹剜心的賭斗情節(jié)。并且，在《西游記平話》中“隔板猜物”斗圣只有一番，而在百回本《西游記》中“隔板猜枚”則有三番賭斗?！段饔斡洝焚€斗云梯顯圣、隔板猜杖、砍頭、滾油鍋洗澡與《西游記平話》中“斗圣”起頭坐靜、隔板猜物、滾油洗澡、割頭再接的斗法順序以及對戰(zhàn)人物有些不同。但斗法名稱、方法、故事情節(jié)敘事等內(nèi)容則幾乎相同。因此，可將《西游記平話》“車遲國”故事看作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的底本。

1. 起頭坐靜與云梯顯圣

在《西游記平話》“起頭坐靜”斗圣情節(jié)中，伯眼大仙與唐僧各上禪床坐定。此節(jié)描述徒弟鹿皮為幫助師父伯眼大仙，拔下一根頭發(fā)變?yōu)楣吩樵谔粕T后咬，孫悟空看到后便拿下來磕死。孫悟空亦拔下一根頭發(fā)變?yōu)榍嗄感?，咬伯眼大仙的脊背。伯眼大仙大叫，便跳下來。由此，第一斗“起頭坐靜”伯眼大仙敗于唐三藏。

在《西游記》第四十六回“云梯顯圣”賭斗中，虎力大仙與唐三藏賭斗。此時，同樣是鹿力大仙為幫助師兄虎力大仙，拔下一根頭發(fā)捻成一團，彈到唐僧頭上，變?yōu)橐恢淮蟪粝x咬唐三藏。孫悟空發(fā)現(xiàn)臭蟲后，將它捻下幫助師父。孫悟空也變?yōu)橐粭l七寸蜈蚣，到虎力大仙的鼻凹中叮了一下?；⒘Υ笙勺环€(wěn)，一個筋斗翻下禪臺。此情節(jié)描寫幾乎完全與《西游記平話》相同。

2. 隔板猜物與隔板猜枚

《西游記平話》中“隔板猜物”的斗圣情節(jié)只有一次，是伯眼大仙與唐僧的斗圣。文本描述，皇后暗示宮娥告訴伯眼大仙柜中是桃，因此伯眼大仙猜板后是一顆桃。孫行者變?yōu)榻姑缦x，飛入柜中將桃肉都吃掉、只留下桃核后出來，便告訴唐僧是桃核。打開柜門一看是桃核，伯眼大仙敗。

《西游記》第四十六回賭斗“隔板猜枚”，一共賭了三番。第一番，鹿力大仙與唐三藏賭斗。鹿力大仙先猜說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唐三藏后猜說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此時孫悟空變?yōu)橄t蟟蟲，進柜將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咬破，變?yōu)槠茽€流丟一口鐘。鹿力大仙敗?！段饔斡浧皆挕分袩o此斗圣情節(jié)。

第二番，與上述的《西游記平話》中猜桃的斗法情節(jié)相同。羊力大仙與唐三藏賭斗。同樣是羊力大仙先猜，說是一顆仙桃，唐三藏后猜，說是桃核。孫悟空飛進柜中將桃子吃干凈之后，只留下桃核出來。由此，羊力大仙敗。此節(jié)與《西游記平話》幾乎相同。

第三番，虎力大仙與唐三藏賭斗?；⒘Υ笙上炔抡f是道童，唐三藏后猜說是和尚。孫悟空再次飛進柜中，變?yōu)榛⒘Υ笙赡?，將道童的頭發(fā)剃光，又讓道童脫下道服，穿上黃色袈裟，手拿木魚，并囑托他叫道童時不許出、叫和尚時要敲著木魚走出來。最后，虎力大仙也敗了?！段饔斡浧皆挕分袩o此情節(jié)描述。

《西游記平話》“隔板猜物”和《西游記》“隔板猜枚”第二番猜桃斗法情節(jié)相同，并且都是唐三藏得勝，均為孫悟空暗中相助師父。剩下的第一番和第三番斗法是作者吳承恩另添加并加工塑造的情節(jié)。

3. 滾油洗澡與滾油鍋洗澡

《西游記平話》“滾油洗澡”的斗圣情節(jié)中，鹿皮先脫下衣服進入油鍋，孫悟空后入油鍋洗澡。孫悟空在鹿皮脫衣服入鍋時，叫山神、土地神、千里眼、順風耳等來相助（千里眼和順風耳在此被稱為鬼）。孫悟空命令千里眼和順風耳，等鹿皮忍不住熱油溫度將要逃跑時定要抓住，不能讓鹿皮逃跑。鹿皮最終被千里眼和順風耳兩鬼擋住，未能逃出油鍋，死在油鍋中。文本描述鹿皮現(xiàn)原身為“爛骨頭的先生”。鹿皮慘死，再次敗于孫悟空。

《西游記》第四十六回中，“滾油鍋洗澡”的賭斗情節(jié)位于最后，為羊力大仙與孫悟空賭斗。此斗是孫悟空先下油鍋洗澡，羊力大仙下油鍋時有冷龍護著鍋底。孫悟空發(fā)現(xiàn)之后，讓北海龍王收回冷龍。最后，羊力大仙骨脫皮焦肉爛慘死在油鍋中，并現(xiàn)出原身是羚羊。

“滾油洗澡”情節(jié)，《西游記平話》是鹿皮對孫悟空，《西游記》是羊力大仙對孫悟空。雖然與孫悟空對斗人物不同，但斗法的方法及妖怪的結(jié)局等情節(jié)幾乎相同。

4. 割頭再接與砍頭

在《西游記平話》中，“割頭再接”的斗圣雙方是伯眼大仙對孫悟空。孫悟空先割頭，“血瀝瀝的腔子立地，頭落在地上，行者用手把頭提起，接在脖項上依舊了”①。接著伯眼大仙割頭，孫悟空在伯眼大仙割頭即將要接頭時，變作大黑狗將伯眼大仙的頭拖去，最終伯眼大仙現(xiàn)出原身虎精。

《西游記》中同樣是虎力大仙和孫悟空賭斗“砍頭”。孫悟空先砍頭，鹿力大仙念咒語，叫土地神，將孫悟空頭止住，但孫悟空又長出一個頭。后虎力大仙砍頭之際，孫悟空拔毛變成黃犬，黃犬將虎力大仙的頭丟進河中。最終虎力大仙敗，死在塵埃，現(xiàn)出原身黃毛虎。

在此斗法中，《西游記平話》與《西游記》中變?nèi)畬⒉鄞笙杉椿⒘Υ笙傻念^拖去、最后現(xiàn)出原身為“虎”的情節(jié)完全相同。

“剖腹剜心”是《西游記》另添加的賭斗，《西游記平話》中并無此節(jié)。《西游記》中“剖腹剜心”是鹿力大仙與孫悟空賭斗。孫悟空先脫衣割腹，拿出腸臟，又吹仙氣令傷口恢復。后鹿力大仙割腹拿出肝腸時，行者又將一根毫毛變成餓鷹，將妖怪的五臟心肝叼走，不知去向。鹿力大仙又敗，死在孫悟空之手，現(xiàn)出原身是一只白毛角鹿。此情節(jié)雖然在《西游記平話》中沒有，但是孫悟空拔毛變?yōu)辁棇⑽迮K心肝叼走的情節(jié)與上述的“砍頭”時變?yōu)槿畬⒉鄞笙傻念^拖去的情節(jié)相似。

由上可知，《西游記平話》“車遲國”故事中的妖怪即伯眼大仙、鹿皮，可看作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記》“車遲國”妖怪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的原形。世德堂本《西游記》中的云梯顯圣、隔板猜枚、滾油鍋洗澡、砍頭等“賭斗”承襲自《樸通事諺解》《西游記平話》起頭坐靜、柜中猜物、滾油洗澡、割頭再接等“斗圣”情節(jié)。世德堂本《西游記》在此基礎(chǔ)上添加塑造羊力大仙的形象，以及斗法中隔板猜枚一番被添加成三番，又添加剖腹剜心等賭斗情節(jié)，使得妖怪形象及斗法情節(jié)更加精彩，故事情節(jié)也更加完整。《西游記平話》是目前所能看到的有關(guān)“車遲國”故事的最早、最為完整的版本，因此《西游記平話》中“車遲國”故事可看作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的底本。

二 《西游記平話》與《西游記》宗教視角差異

通過兩本著作文本的細致比較，可知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承襲、引用自《西游記平話》中的妖怪形象及斗法情節(jié)，在此基礎(chǔ)上作者大幅度地添加、加工塑造了“車遲國”故事。由此可見《西游記平話》與《西游記》“車遲國”故事雖然有相同的敘事，但也存在一些差異。

兩本著作“車遲國”故事中均有揚佛抑道、宣揚佛教的敘述。但是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世德堂本《西游記》與《西游記平話》在宗教立場上有很大的差異。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中，對三個妖怪即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①的描述，多是戲謔、嘲弄、諷刺性敘事。但是，《西游記平話》卻沒有嘲弄或戲作“妖道”之意。

《西游記平話》文本描述：“聽的道人們祭星，孫行者，師傅上說知到羅天大醮壇場上藏身，奪吃了祭星茶果，卻把伯眼打了一鐵棒。小先生到前面教點燈，又打了一鐵棒。伯眼道，這禿廝好沒道理，便焦躁起來，到國王前面告未畢。”②

《西游記平話》寫孫悟空到羅天大醮壇藏身，偷吃茶果，并打了伯眼大仙和鹿皮各一鐵棒，擾亂羅天大醮，兩人遂到國王前告狀，這與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中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到三清觀偷吃供養(yǎng)，擾亂三清觀后逃跑，三個妖道到國王前告狀的情節(jié)相似。

但是，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中描述，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到三清觀，不僅偷吃供養(yǎng)，還變?yōu)樵继熳?、靈寶道君、太上老君，將三個圣像送進“五谷輪回之所”即茅廁之中。

《西游記》第四十四回描述：“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門兒，那里面穢氣畜人，想必是個五谷輪回之所。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罷。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來，把三個圣像拿在肩膊上，扛將出來。到那廂，用腳登開門看時，原來是個大東廁?！?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yǎng)，無處安寧。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暫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凈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私涞溃骸皇菫Ｆ鹦┧畞恚哿艘路?，有些腌臟臭氣，你休惡心?！雹?孫悟空讓豬八戒將三圣雕像丟進茅坑，其描述明顯就是諷刺和嘲弄三圣即道教之意。

又如，三個妖道不知假扮的三圣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向他們師兄弟求圣水、金丹，欲求“長生不老”。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將尿水給三個妖道喝?！段饔斡洝返谒氖寤孛枋觯骸澳切姓吡⑵饋?，掀著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谴糇咏乙路隼?，就似呂梁洪倒下坂來，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和尚卻也撒了半缸，依舊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領(lǐng)圣水?！抢锸巧趺词ニ銈兂缘亩际俏乙荒缰??！雹?此描寫同樣呈現(xiàn)了師兄弟等人戲弄三個“妖道”。

再如，在第四十六回“隔板猜枚”賭斗第三番中，虎力大仙與唐三藏猜板后是道士還是和尚。孫悟空飛進柜中，變?yōu)榛⒘Υ笙傻哪?，將道童的頭發(fā)剃光，又讓道童脫下道服，穿上黃色袈裟，拿著木魚，并讓道童聽到叫“和尚”時敲著木魚走出來，也隱含有“棄道從僧”的意味。

這些貶低“妖道”的情節(jié)描寫，《西游記平話》中均沒有?！段饔斡浧皆挕肺谋局饕尸F(xiàn)的是通過佛、道斗法情節(jié)，讓車遲國國王及百姓得知佛法無邊、皈依佛教，從而達到宣傳佛教的目的，而沒有有意嘲笑或嘲弄“妖道”的描述。

兩本作品都是通過斗法情節(jié)，描述佛教的法力在道教之上，表達揚佛抑道、宣揚佛教之意。但是，世德堂本《西游記》更多是有意添加嘲弄“妖道”的故事情節(jié)，凸顯了貶抑道教之意。

三 “車遲國”敘事傾向變化與宗教生態(tài)背景

由上可知，《西游記》“車遲國”故事中的三個“妖道”形象及情節(jié)敘事，表面呈現(xiàn)的是有趣的斗法，描寫孫悟空法力高強、除妖救災，但內(nèi)含有意諷刺和批判“妖道”即“道教”之意。不僅如此，世德堂本《西游記》將車遲國“國王”塑造為昏庸、遵從道教、揚道抑佛、聽信妖言、不分黑白的昏君形象。作者吳承恩將《西游記》中出現(xiàn)的“國王”和“妖道”都塑造為具有諷刺批判意味的負面形象，寫他們使國力衰落、百姓受苦，這與吳承恩所處的時代有關(guān)。

據(jù)前人研究，吳承恩（1500？—1582）生活于明朝中后期，經(jīng)歷了正德、嘉靖、隆慶、萬歷四個帝王的統(tǒng)治時期。由此，吳承恩將自身所處時代及政治生態(tài)融入作品《西游記》之中。

《西游記》“車遲國”故事中的“妖道”與“國王”形象以及相關(guān)情節(jié)，讓讀者不由聯(lián)想到明代崇尚道教的皇帝與道士，如嘉靖帝與道士邵元節(jié)和陶仲文等人。

明嘉靖帝，本名朱厚熜，是明代第十一位皇帝，出生于正德二年（1507），正德十六年（1521年）登基。嘉靖帝迷信道教，允許道士自由出入皇宮，又以道教式齋醮來祭祀。這令正派文士深感擔憂，給事中張嵩、大學士楊廷和曾就此問題切諫皇帝?！睹魇雷趯嶄洝份d：“給事中張嵩以天戒上言三事。一保圣躬，言皇上春秋方富，而數(shù)月之內(nèi)，兩見違和，恐貽兩宮之憂。愿崇護周慎，親幸有節(jié)。一崇正學言，太監(jiān)崔文等于欽安殿修設醮供，請圣駕拜奏青詞，是以左道惑陛下，請火其書，斥其人，惟日臨講讀，親近儒臣。”② 又：“上頗事齋醮，廷和疏言，人君一身天下根本，欲令出入起居事事盡善，惟在前后左右皆用正人。臣等先嘗具啟，請于昭圣慈壽皇太后，凡尚衣尚冠等執(zhí)事茶房膳房宮殿答應人員務選，老成謹厚內(nèi)臣，以待陛下任使，其曾經(jīng)先朝隨侍遺奸不得濫與，又嘗極言異端左道亟宜痛絕。頃條奏慎始修德十二事，一謂齋醮，必須預絕其端，不可輕信。累千百言，具書殿廡，今乃無故修設齋醮，日費不貲，至屈萬乘之尊，親蒞齋壇，此皆先年亂政之徒，芟鋤未盡，妄引番漢僧道，試嘗上心。夫齋醮之事，乃異端誑惑，假此為衣食之計，佛家三寶，道家三清，名雖不同，同一虛誕，固圣王所必禁也。……今一旦信用妖幻，九重之內(nèi)建立壇場，溷瀆明神，煩勞圣體，不可之大者也。且夫天生圣人為天地神，人之主，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天地神人之和應之，即如往者禱雨乞雪之事，皆由陛下一念精誠，隨感隨應，何必佛力，可以禳災道經(jīng)，可以修福?！雹?/p>

嘉靖帝對大臣們的諫言漠然無視，仍執(zhí)迷于道教。嘉靖帝在位的四十五年深受道教影響，很多政治事件與道教有關(guān)。明朝開國初期以儒家思想為“國是”，由此崇仰儒教的士大夫掌握了國政實質(zhì)性的主導權(quán)，但到了嘉靖年間，皇帝迷信于道教，獲得嘉靖帝寵信的道士們在朝廷及宮內(nèi)外猖獗。

嘉靖年間最有名的兩位道士是邵元節(jié)和陶仲文，對此大量史料有所記載。嘉靖三年，嘉靖帝招道士邵元節(jié)入京，并在顯靈宮居住。嘉靖帝讓邵元節(jié)掌管道教神仙浮德王、寶月光后的祭祀。邵元節(jié)入宮之際有苦旱，嘉靖帝邀請邵元節(jié)舉行祈雨祭，隨即雨水落下，干旱得以緩解。雖然在極度干旱過后，下雨是自然現(xiàn)象，但嘉靖帝認為是道士邵元節(jié)有神通廣大的道術(shù)才祈到雨。由此，嘉靖五年，邵元節(jié)被封為真人，“以龍虎山上清宮道士邵元節(jié)為真人，賜銀印”①，認為禱求降雨、降雪是邵元節(jié)之功?！睹魇芳o事本末》載：“嘉靖初，征入京，召對便殿，首以立教主靜之說進，帝嘉納之。已為禱雪輒應，命為致一真人，領(lǐng)金策醮事，給玉金銀象印各一。會帝有事南郊，召元節(jié)分獻風雷靈雨壇，預宴奉天殿，班二品，并封其師為真人。敕建真人府都城西落成，命夏言作記刻之庭。歲給祿一百石，遣緹騎四十人充掃除役，贈田三十頃，蠲其租傜。至是寵待益隆?！雹?可以得知，嘉靖帝深信邵元節(jié)的道術(shù)，并為他敕建真人府，每年給祿米百石，派校尉四十人充掃除役，還贈田三十頃，同時免除他的租稅傜役。

嘉靖十五年，嘉靖帝的第二個兒子朱載壑出生?；实凵钚胖燧d壑出生得益于邵元節(jié)的禱祀，特封其為禮部尚書?！睹魇雷趯嶄洝份d：“以皇嗣生，錄致一真人邵元節(jié)禱祀功，加授禮部尚書，給一品服俸，賜白金、文綺、寶冠、法服、貂裘。授其徒邵啟為等祿秩有差?！雹?/p>

嘉靖十八年，邵元節(jié)過世，嘉靖帝悲痛不已。《明世宗實錄》載：“帝為出涕，贈少師，賜祭十壇，遣中官錦衣護喪還，有司營葬，用伯爵禮。禮官擬謚榮靖，不稱旨，再擬文康。帝兼用之，曰文康榮靖。”④ 邵元節(jié)從入宮至死亡，深受嘉靖帝寵信，享受榮華富貴，死后其子孫及家族也受到恩蔭。

邵元節(jié)死后，陶仲文受到嘉靖帝寵信。嘉靖十九年，嘉靖帝患病，陶仲文為嘉靖帝調(diào)理病情有功，嘉靖帝封陶仲文為禮部尚書，授正一品俸祿，還特授少傅和少保。《明史》載：“十八年南巡，元節(jié)病，以仲文代。次衛(wèi)輝，有旋風繞駕，帝問：‘此何祥也？對曰：‘主火。是夕行宮果火，宮人死者甚眾。帝益異之，授神霄保國宣教高士，尋封神霄保國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明年八月欲令太子監(jiān)國，專事靜攝。太仆卿楊最疏諫，杖死，廷臣震懾。大臣爭諂媚取容，神仙禱祀日亟。以仲文子世同為太常丞，子婿吳浚、從孫良輔為太常博士。帝有疾，既而瘳，喜仲文祈禱功，特授少保、禮部尚書。久之，加少傅，仍兼少保?！雹?/p>

嘉靖二十三年，在大同有一個間諜王三被抓捕，嘉靖帝認為此是陶仲文祈禱的緣故，故加授少師，仍兼少傅少保。《明史》載：“帝自二十年遭宮婢變，移居西內(nèi)，日求長生，郊廟不親，朝講盡廢，君臣不相接，獨仲文得時見，見輒賜坐，稱之為師而不名。心知臣下必議己，每下詔旨多憤疾之辭，廷臣莫知所指。小人顧可學、盛端明、朱隆禧輩，皆緣以進。其后夏言以下冠香葉冠，積他釁至死。而嚴嵩以虔奉焚修蒙異眷者二十年。大同獲諜者王三，帝歸功上玄，加仲文少師，仍兼少傅少保?！雹?/p>

在明朝政權(quán)體系中，親自輔佐皇帝的官職有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和三孤，其官職源自周朝。得授三公和三孤對大臣們來說是非常特殊的榮譽，而在明朝歷史上兼三孤官職的只有陶仲文一人。嘉靖二十九年，以禱雨及平獄功，陶仲文被封“恭誠伯”，每年俸祿二千石。與邵元節(jié)一樣，陶仲文也是直至過世前都受到嘉靖帝的寵信，享受了榮華富貴和前所未有的榮譽。

嘉靖四十五年，戶部主事海瑞舍命上奏“治安疏”。海瑞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一位清官。他看不得百姓的困苦與貪官污吏的膽大妄為，更看不得一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醉心于道教，一心只為修道長壽，自私自利，不理朝政。因此，忠臣海瑞挺身而出，上奏直言，不惜一死?！爸伟彩琛陛d：“求長生心與惑心合，有辭于臣，君道不正，臣請再為陛下開之。陛下之誤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長生也。自古圣賢止說修身立命，止說順受其正。蓋天地賦予于人而為性命者，此盡之矣。堯、舜、禹、湯、文、武之君，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不終。下之，亦未見方外士自漢、唐、宋存至今日。使陛下得以訪其術(shù)者陶仲文，陛下以師呼之，仲文則既死矣。仲文尚不能長生，而陛下獨何求之？至謂天賜仙桃藥丸，怪妄尤甚?！菹滦薅嗄暌?，一無所得。至今日，左右奸人逆陛下玄修妄念，區(qū)區(qū)桃藥之長生，理之所無，而玄修之無益可知矣?！雹?/p>

嘉靖帝給邵元節(jié)和陶仲文等濫封官職，文武百官不敢輕易諫言。海瑞大膽上奏指責與諷刺嘉靖帝愚昧無知，盲目輕信道士陶仲文等人，迷信道術(shù)，欲求長生不老。道士應當在道教的領(lǐng)域?qū)嵤┳诮袒顒?，但在嘉靖朝道士已侵入政朝領(lǐng)域。最終，朝政如海瑞在“治安疏”中指出的一樣混亂不堪，“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

由上可知，嘉靖帝朱厚熜、道士邵元節(jié)和陶仲文等人的形象與《西游記》中的“車遲國”國王、鹿力大仙、羊力大仙、虎力大仙等形象不無相似之處，其反照出時代背景下混亂的宗教、政治生態(tài)，以及對當朝統(tǒng)治者和道教的批評與指責。

結(jié)論

基于文獻研究可見，《西游記》“車遲國”故事這三回在成書過程中沒有經(jīng)過元末明初的“全真道染指”，而很有可能承襲、引用自另一種版本系統(tǒng)的《西游記》故事。本文試圖將《樸通事諺解》《西游記平話》視為這一類版本系統(tǒng)下，將《樸通事諺解》第八十八《西游記平話》與世德堂本《西游記》對比研究，得知世德堂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中的妖怪形象、斗法情節(jié)，承襲引用自《樸通事諺解》《西游記平話》“車遲國”故事。

《西游記平話》和《西游記》雖然有很多敘事有相似之處，但是兩本著作的“車遲國”故事文本當中所呈現(xiàn)的宗教視角及意蘊，卻存在很大的差異。這應是由于兩本著作相差約一百余年，在傳承、演變的過程中，受到諸多的政治、宗教、社會文化等因素影響。眾所周知，古代小說是歷史的反照物，作者吳承恩難免將自身所處時代即明中后期的時代背景以及政治生態(tài)也融入到《西游記》文本當中。作者吳承恩很有可能承襲引用《西游記平話》這一類系統(tǒng)版本，并在此基礎(chǔ)上大幅度地添加塑造，完成了“車遲國”的故事。由此，《西游記平話》中的“車遲國”故事可看作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記》“車遲國”故事的底本。

（金美玲，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