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海
最近回家,母親的冰箱里總是藏著很多魚啊、蝦啊,甚至還有一些螃蟹。我問她從哪里來的。母親說,是三叔送來的,從大河的地籠里倒的,大的三叔留著賣錢去了,小的就給幾個兄弟之間分分。
想想三叔佝僂著身體,在河邊忙碌著的情形,我鼻子就有些酸酸的。
三叔是父輩中最憨厚的,也是父輩中最辛苦的。
年輕時的三叔特別能干,也特別浪漫。母親說,三叔剛談戀愛的時候,寫給三嬸的情書把家里的風(fēng)箱都塞滿了。母親燒火時還納悶兒:前幾天還好好的風(fēng)箱,怎么就拉不動了呢?拆開一看,里面塞滿了三叔寫的紙片,都是寫給三嬸的火辣辣的情話。
三嬸老家在爺爺奶奶家的旁邊,中間隔了三戶人家。平時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三叔和三嬸也算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母親一看三叔有意,三嬸也是遮遮掩掩的,就找來了三嬸,妹子啊,看我家兄弟如何?合適的話,我這做大嫂的就給你們做主,定個日子、訂個媒,咱就大大方方地交往。
平時能說會道的三嬸一下子漲紅了臉,話也變得遲鈍起來,嫂,啊,不,姐,你看著辦。說完就溜開了。
三叔看似木訥,在婚姻這件事上,要比父輩幾個都有主見,也是唯一沒有媒妁之言、自己決定的。母親幫三叔張羅的婚禮倒也說得過去,兩家就幾十步遠(yuǎn)的距離,三叔用一輛自行車把三嬸推回了自家的房子。
所謂婚房,三嬸也看得淡,其實就是從一間茅草屋到另一間茅草屋而已。
過門后,奶奶天天禱告不停,說三嬸是“手不沾水”的命。
母親說,那還不是三叔慣出來的。
是呢。我的印象里,三叔是最慣著三嬸的。年輕時候的三嬸,應(yīng)該算是幾個嬸嬸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長相最好看的了。三叔有一手好廚藝,自個兒琢磨出來的。后來,我曾經(jīng)問三叔,在那個物質(zhì)很貧瘠的年代,怎么就能自個兒琢磨出一番好廚藝?三叔說,那還不簡單,河里游的、田里長的、岸上走的,能吃的都挨個兒做個遍。
三叔為人也是大氣。結(jié)婚以后沒多久,就籌措資金盤下了生產(chǎn)隊的窯廠。和三嬸兩個人吃住在窯廠里,日夜做磚模、曬干后壘窯磚、燒火,不知疲倦地挑水。日復(fù)一日,三叔一天能挑三四百挑的水倒進窯洞里,三嬸也跟在后面曬得黑黑的。
但是,兩個人就把日子過起來了,而且過得還不錯。
我記得那個時候,窯廠門前的大河里,常常都停著三五艘來裝運磚頭的船。三叔燒的磚頭,紅的像火一般,青的像藍(lán)天,小瓦、大瓦都是平整光滑的,贏得了很多客戶的信賴。三叔挑水踏出的那條小泥路,就是三叔一家通往幸福生活的大道。
只是這樣的好景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隨著國家對小土窯的取締,加之由于三叔為人憨厚,賒出去很多的磚款都收不回來。很快就入不敷出,小土窯倒閉了。三孔的小土窯被回填前,我專門去看三叔,他坐在熱烘烘的土窯前狠命地抽著煙,一聲不吭,臉色蠟黃蠟黃的。
我知道,這是三叔當(dāng)年全部的希望。在一夜之間破滅了,他又怎么能不傷心呢?三叔覺得,還是家中沒能有個男丁,別人說欺負(fù)就欺負(fù)到了他頭上。和三嬸一合計,決定要生二胎。在計劃生育如同一根高壓線的時代,三嬸的這一決定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為了生個二胎,三嬸東躲西藏的,七八個月的時候還挺著個大肚子,在隔壁鄰縣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之間這兒躲幾天,那兒暫歇腳。
母親是第一時間得知三嬸生養(yǎng)的消息的。
幾個嬸嬸都把母親當(dāng)作自己的大姐一樣,有什么事情都先要告訴母親。記得那個夜半時分,我們被三叔急切的敲門聲驚醒了,打開門把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三叔放進來后,三叔第一句話還沒有開始說,就先大哭起來,嫂子,生了,生了個兒子。母親聽了默不作聲地轉(zhuǎn)過身,進房間找了一些我和哥哥小時候的衣服,扎成一個包袱,又跟父親說,拿點錢給兄弟,他們?nèi)齻€人在外面總是要吃飯的,妹子是一個人吃了還要喂另外一個。三叔又偷偷摸摸地消失在夜色中。
這個小弟一直到了兩三歲的時候,風(fēng)聲都過了以后,才正式回到了家里。奶奶是最為疼愛小弟的,她總認(rèn)為自己沒有盡到奶奶的責(zé)任,才讓自己的孫子那么小就在外面漂泊。也由于長輩們過度的溺愛,小弟從小就比較任性,更不愛讀書。
“八條命不怕個死做。”這是三叔常說的一句話,也是他生活的生動寫照。
回歸到正常的生活后,三叔和三嬸又開始養(yǎng)豬。妹妹成年后也嫁了個好人家。我總認(rèn)為,三叔的生活應(yīng)該要好起來了。
準(zhǔn)確地說,三叔養(yǎng)豬是掙了錢的。
那時間,送飼料的、賣獸藥的、送苗豬的、收大豬的,三叔家里常常是高朋滿座、觥籌交錯。
而小弟呢,讀書讀得不好,上了個職校,后又學(xué)了個理發(fā)的手藝,總算也能自個兒養(yǎng)活自己。
三叔想,男兒不立業(yè),那就成個家吧。媳婦很玲瓏、懂事,沒多久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三嬸笑得合不攏嘴,似乎終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但是,生活哪能事事如意呢?一場“非洲豬瘟”讓三叔、三嬸一夜之間就重蹈覆轍,幾乎是全軍覆沒。一頭頭昨天還生龍活虎的生豬,一夜之間死了個精光。三叔在大圩上一邊挖坑,一邊說,不是我不要你們,去投個好人家吧。
上百頭的豬,眼看著到手的錢,數(shù)十萬元血本無歸。
三叔坐在河邊的大圩上,還是狠命抽著煙。三嬸被打擊得一蹶不振,躺在家里好幾個月。母親擔(dān)心他倆,喊著三叔的名字,同付啊,還要朝前看啊,孫子也這么大了,不能想不開?。?/p>
我時常佩服三叔,他真的屬于那種跌倒了爬起來,擦干淚繼續(xù)奮斗的人。在他的身上,我終于見識到了中國農(nóng)民身上的那種韌勁。
養(yǎng)豬不行,那就養(yǎng)魚。在大河上圍一塊地方,攔上網(wǎng)就開始了網(wǎng)箱養(yǎng)殖。順帶著再放點地籠、弄點絲網(wǎng),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
再后來,過了幾年,河道環(huán)境整治,三叔的網(wǎng)箱養(yǎng)殖又被取締。三叔這一次倒是轉(zhuǎn)得快,隨即跟上了全鎮(zhèn)的苗木種植收購步伐,種了十幾畝田的苗木,自己再帶著幾個工人,專職從事挖樹、裝運?!傲庥植灰X,睡一晚上第二天又有了?!蹦菐啄辏宄闊煻肌鞍舌舌钡仨懼?。
這幾年,苗木行情又不怎么好了。
上次回家,聽母親說,三叔把抽了幾十年的香煙戒了。我聽了默默無語,我倒不擔(dān)心三叔的身體,戒煙應(yīng)該是有別的原因吧!
小弟一直在外面闖蕩,而且還很任性,也不怎么回家,這才是三叔最為擔(dān)心的。我常常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爺爺奶奶也沒有留給你們什么家產(chǎn),不也過得優(yōu)哉游哉的?
三叔沉默不語,習(xí)慣性地掏口袋,又尷尬地笑了。
母親說,三叔最近弄地籠的收入還可以,就是要起早貪黑的,早上要很早去收,晚上要連夜放下去。母親又說,話說回來,同付又什么時候怕吃過苦呢?
父親也說,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三。是的呢,父母親在吃過晚飯后,總要習(xí)慣性地去三叔家轉(zhuǎn)轉(zhuǎn),有改善伙食的時候,總要盛上一碗給三叔三嬸送去。這一點上,我是佩服父輩幾個的。也不能說這幾十年就一點磕磕碰碰沒有,但是都不記仇,說了幾句就想開了。這該是血脈連著的力量吧!
三叔還在大圩上找著生活,三嬸也是給三叔做好后勤保障:做一天回來,總得有個湯湯水水的。
“老三苦?。 边@是我聽到父親說得最多的話語,一遍遍重復(fù)著。
有幾次,去找三叔,家里大門緊閉。給他打電話,說是到我妹妹家去了:看開了,該歇歇的時候還是要歇歇的。
三叔院子前,一簇芍藥紅彤彤的,兩棵楓樹也有著火一般的葉子,紅中夾粉的牡丹花迎風(fēng)搖曳著。
我想,生活只要不失去希望,總是有美好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