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富
(1.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非洲大湖區(qū)研究中心,紹興 312000;2.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南京 210093)
加勒比海法語文學的歷史不長,但是佳作紛呈,群星燦爛,代表作家有:熱內(nèi)·馬朗(René Maran)、艾梅·塞澤爾(Aimé Césaire)、弗朗茨·法農(nóng)(Frantz Fanon)、愛德華·葛里桑(Edouard Glissant)、瑪麗斯·孔戴 (Maryse Condé)、帕特里克·夏穆瓦佐(Patrick Chamoiseau)、約瑟夫·佐貝爾(Joseph Zobel)等。這些作家有的來自馬提尼克,有的來自瓜德羅普,有的來自法屬圭亞那,他們都是從非洲販賣而來的黑奴的后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加勒比海的法國殖民地大多數(shù)成為法國的海外省或海外領(lǐng)地。顯然,地理區(qū)域的多樣性告訴我們,影響每一位作家精神生活的政治條件和文化條件各不相同,而且飽受爭議的殖民體制在形式上也會存在一定的差異。殖民地被確立的時間不同,被殖民者的經(jīng)歷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態(tài)勢。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加勒比海法語文學的鏡像中折射出來的法國殖民強盜販賣黑奴所造成的傷害是巨大的,其后遺癥至今仍然沒有消失,尤其是被殖民者及其后裔在心理上被嚴重扭曲,在文化身份認同方面產(chǎn)生了難以逆轉(zhuǎn)的后果。但值得注意的是,加勒比海法語作家肩負起了時代的重任,在“去歐洲中心主義”“去法國中心主義”等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在他們的筆下,“黑人特質(zhì)”(négritude,又譯“黑人性”)“安的列斯人特質(zhì)”(antillanité)“克萊奧爾人特質(zhì)”(créoalité)等光輝思想為加勒比海地區(qū)的黑人同胞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1921年,法屬圭亞那作家熱內(nèi)·馬朗憑借《巴圖阿拉》(Batouala)一舉獲得了法國最高等級的文學獎——龔古爾獎,從此,開啟了加勒比海法語文學的新紀元。J.H.J.庫辛 (J.H.J.Coussin)的《歐仁·德塞西爾或加勒比?!?EugènedeCerceiloulesCara?bes,1824)、J·勒雷爾-盧克斯(J.Levil-loux)的《克萊奧爾人或安的列斯島上的生活》(LesCréolesoulavieauxAntilles,1835),以及路易·德梅納·德克伊赫(Louis de Maynard de Queihe)的《海外》(Outre-mer,1835)陸陸續(xù)續(xù)進入了法國讀者的視野。緊接著,塞澤爾、達馬斯、法農(nóng)等一批在法國深造的黑人留學生脫穎而出,他們通過“黑人特質(zhì)”文化運動扛起了反殖民主義大旗,發(fā)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1937年,達馬斯的《色素》(Pigments)一炮打響;1939年,塞澤爾的長詩《返鄉(xiāng)筆記》(Cahierd’unretouraupaysnatal)(1)Aimé Césaire,Cahier d’un retour au pays natal,Paris:Présence Africaine,1956.問世,獲得了法國文壇的高度評價。20世紀50年代,加勒比海法語小說邁入了一個新時代。馬提尼克作家約瑟夫·佐貝爾的《黑人茅屋街》(LarueCases-Nègres,又譯《黑人聚居的陋巷》)涉及了安的列斯群島的殖民歷史,尤其是再現(xiàn)了馬提尼克島嶼蔗奴的悲慘境遇。20世紀60年代起,隨著世界范圍內(nèi)反殖民主義浪潮的興起,加勒比海法語文學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機遇。特別是21世紀以來,加勒比海法語文學一路高歌,在世界文學中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從時間上來說,加勒比海法語文學大約有一百年的歷史。法國著名作家皮埃爾·洛蒂(Pierre Loti)早先曾寫過一部有關(guān)非洲風情的小說,但是,真正把黑人作為小說人物形象加以塑造的并不是他,反而熱內(nèi)·馬朗才是當之無愧的鼻祖。(2)劉成富:《被妖魔化的非洲人民在文學中尋找訴求》,澎湃新聞2021年11月7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806157,2022年12月21日。在《巴圖阿拉》這部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都是黑人,而且非洲元素是最主要的內(nèi)容。熱內(nèi)·馬朗用了一種并不屬于本民族的語言,而且嘗試了他以前并不擅長的小說創(chuàng)作。但是,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熱內(nèi)·馬朗并沒有放棄非洲傳統(tǒng),依舊保留了本民族特有的表達形式。為了忠于非洲的語言,他曾計劃撰寫一個具有“非洲范式”的故事。當然,在這部小說中,“黑人特質(zhì)”是個重要的審美元素。但是,光靠這一點還不行,還必須有所創(chuàng)新,否則就稱不上真正意義上的非洲小說。穆罕默杜·凱恩(Mohamadou Kane)指出,非洲小說的原創(chuàng)性要以一種特別的方式來加以研究,尤其是口頭文學的屬性。(3)Mohamadou Kane,“Les paradoxes du roman african”,Présence Africaine,no.139,3e TRIMESTRE (1986),pp.74-87.
1994年,博爾達斯出版社推出的一部法國文學詞典收錄了法國本土以外的法語作家。20世紀70年代,教材《1945年以來的法國文學》(LaLittératureenFrancedepuis1945)(4)Bersani Autrand Lecarne,La Littérature en France depuis 1945,Paris:Bordas,1974.也由博爾達斯出版社出版,開辟了“法語地區(qū)文學”單元,用以介紹非洲和安的列斯群島的法語作家。但不可否認,盡管非洲和安的列斯群島的作家被納入了法國作家的行列,他們?nèi)匀怀31慌懦凇胺▏膶W”之外,被安排在所謂的“法語地區(qū)文學”單元。這種“區(qū)別對待”的行徑常被視為種族主義在作怪?!栋蛨D阿拉》1921年就已經(jīng)問世,熱內(nèi)·馬朗卻始終被視為“法屬圭亞那作家”,他的名字在法國也很少被提及。熱內(nèi)·馬朗是在圭亞那土生土長的黑人,但在《巴圖阿拉》的序言中,作者告訴我們,他早就加入了法國籍,而且正是由于法國公民的身份,他才有幸成了殖民當局中的管理人員。因此在法國文學史中,有關(guān)“黑人文學”“邊緣文學”“后殖民文學”“移民文學”“新興文學”,甚至“民族文學”的分類或標簽無不意味著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或偏見。
在塞澤爾的《返鄉(xiāng)筆記》中,“返鄉(xiāng)”意識預示著地理空間的重構(gòu),這種重構(gòu)不是簡單地讓黑人回到非洲,而是引領(lǐng)黑人領(lǐng)略世界上的不同景觀。在《論塞澤爾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文中,李建英認為,塞澤爾的文學創(chuàng)作目的就在于實現(xiàn)本民族文化價值的回歸。(5)李建英:《論塞澤爾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第106頁。當然,塞澤爾筆下的“返鄉(xiāng)”不是一種單向的運動,指詩人不僅想回到馬提尼克島,而且還想回到馬提尼克人日夜思念的故土——非洲。在詩的開頭,詩人描繪馬提尼克景象時,并沒有像波德萊爾贊美異國風光那樣瘋狂贊美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并不滿足于簡單的返鄉(xiāng)。詩歌中間的部分內(nèi)容實際上表現(xiàn)了兩種情感的對立。詩人對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馬提尼克島感到極度失望,開始厭惡自己的故鄉(xiāng)。但與此同時,他又不得不接受馬提尼克的歷史,并向人們展現(xiàn)那片令他心潮澎湃的熱土。詩中提及了販賣黑奴的歷史、使非洲大陸籠罩在死亡之下的陰影,以及黑奴貿(mào)易的港口。在塞澤爾的筆下,黑奴雖然受到了剝削與欺凌,但依然在世界地圖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跡,而且超越了原始居住地的界限。這樣的人口分布表明,黑人存在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并不局限于他想要“回到”的馬提尼克島或非洲?;氐今R提尼克島不是為了重尋起初的身份,而是為了引發(fā)關(guān)于泛加勒比海地區(qū)的思考。很明顯,《返鄉(xiāng)筆記》中的非洲不再指代特定的區(qū)域,不再象征基本的文化身份,而成為一個吐舊納新的空間?!斗掂l(xiāng)筆記》是我們打開塞澤爾心扉的第一把鑰匙,除了整體世界觀之外,其字里行間流露了強烈的“黑人特質(zhì)”思想與民族自豪感。
在殖民地國家,在種族主義盛行的那個時代,白人才是真正的人,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種都被視為劣等民族。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法農(nóng)投筆從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看清了種族主義的丑惡嘴臉,更看清了白人罪惡之根源。白人的罪惡是其處女作《黑皮膚·白面具》(Peaunoire,masquesblancs,1952)(6)Frantz Fanon,Peau noire,masques blancs,Paris:Seuil,1952.的重要主題之一。在這部作品中,法農(nóng)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歷,以故鄉(xiāng)馬提尼克的語言為切入點,從文化、價值取向、社會習俗等多個角度對被殖民者自卑心理的成因進行了思考和研究。他著重分析了馬提尼克少女整天涂脂抹粉、以白為美、被扭曲了的心態(tài)。令法農(nóng)痛心疾首的是,他的同胞深陷“自我異化”而不自覺。這種“異化”的后果十分嚴重,法農(nóng)從“從屬情結(jié)”“異化愛情”“黑人精神病理學”等不同層面解析了被殖民者被異化的過程,最終用一種“反俄狄浦斯”的方式,否定了弗洛伊德理論對被殖民者所產(chǎn)生的精神效用。(7)David Caute,F(xiàn)anon,London:Fontana,1970,pp.149-158.在法農(nóng)看來,被殖民者的精神疾病和心理情結(jié)并不是一種個人病態(tài),而是一種可以用來分析的社會現(xiàn)象。這種從被迫異化到自我異化的現(xiàn)象根植于法國的殖民體系。
法農(nóng)對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反思來自全新的文化視角。這一視角不僅表現(xiàn)在《黑皮膚·白面具》中,細心的讀者在他后來的作品中也能有所發(fā)現(xiàn)。弗洛伊德避開文化和歷史的差異,僅僅采用單一的模式來分析所有的人,這種研究方式是法農(nóng)所不能接受的。因為在法農(nóng)看來,所有的精神官能癥與精神病理學都是某種特定文化的表征;每一種神經(jīng)官能癥癥狀、每一種異常行為表現(xiàn)都是文化境遇的產(chǎn)物。在白人社會中,這種極端的心理反應(yīng)與黑人小時候所受的教育有關(guān)。他們從小就受到了無意識和非自然的訓練,進而把“黑”與“惡”相提并論,混為一談。同樣,黑人小孩的無意識心理訓練也受到漫畫、小說故事等出版物的影響。這些出版物在小孩子的頭腦中灌輸了偏見,把壞蛋的意向與黑人畫上了等號。當黑人小孩接觸到壞蛋形象時,自然就會受到心理和病理的傷害。這種傷害逐漸被內(nèi)化為他們個人性格的一部分??傊?,黑人童年時代的精神痛苦來自被視為“邪惡的”黑皮膚。這種特定的集體無意識在法國殖民地十分普遍,無論男女老少。
跟法農(nóng)的觀點恰恰相反,瑪麗斯·孔戴似乎更為關(guān)注黑色面具,而不是白色面具的問題。1976年,她的《赫爾馬克霍恩》(Hérémakhonon,1976)(8)Maryse Condé,Hérémakhonon,Paris:Union Générate d’Editions,1976.體現(xiàn)了一種獨特的安的列斯女人形象。小說主要的故事情節(jié)是,維羅妮卡·梅西耶以女教授的身份參與海外工作,并在九個月之后抵達了類似于塞科·圖雷獨裁統(tǒng)治下的西非國家?guī)變?nèi)亞。這部小說雖然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但是我們并不能把它視為一部有關(guān)20世紀60年代生活在獨立國家的人物的自傳。在這部小說中,時空的錯綜復雜可謂云山霧罩,令讀者感到不知所云。但是我們可以知道,她去非洲的一個重要任務(wù)就是要沉浸在過去,在探索內(nèi)心的自我中找到慰藉。劉建軍在《思維范式差異與中西文化的不同特征》中指出:“每次思維模式自身的變更,其實就實現(xiàn)了思維方式的拓展和文化上的進步?!?9)劉建軍:《思維范式差異與中西文化的不同特征》,《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第125頁。確實,在每一次內(nèi)心探索中,瑪麗斯·孔戴找到了新發(fā)現(xiàn),對膚色文化產(chǎn)生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感悟。她偏愛反諷的手段,因為這種手段能夠避免先入為主的偏見。在她看來,她不應(yīng)該進行選擇,否則就會寫成一部說教小說,一種觀點性小說,一部口號式小說。她覺得必須揭示一個非常復雜的現(xiàn)實,然后讓讀者自己作出選擇。
孔戴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豐富的學術(shù)生涯和多元的文化背景為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豐富的素材,并使她的作品帶有深刻的批判與反思意味??状鞯男≌f大多探討種族、性別和文化問題,關(guān)注非洲人和海外黑人,特別是加勒比海各民族之間的關(guān)系。瑪麗斯·孔戴的作品拒絕單一性,為讀者呈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上的不一致感:她拒絕加入任何文學流派,通過不斷探尋新敘事形式來揭示我們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中被忽視的問題。在她的作品里,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許多被放逐和被詛咒的人,以及流浪、流亡、旅行等主題。在《小說的藝術(shù)》(10)Milan Kundera,L’Art du roman,Paris:Gallimard,1995.中,米蘭·昆德拉為讀者提供了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比喻:人類與世界就像蝸牛與它的殼一樣是緊密相連的。葛里桑也曾經(jīng)說過類似的話:作家的寫作總是源于某一個地點。(11)Edouard Glissant,Discours antillais,Paris:Seuil,1981,p.153.孔戴的小說總是借助于虛構(gòu)的人物或歷史名人來探討文化身份問題。當然,她的小說世界也體現(xiàn)了世界主義的偉大夢想。
起初,葛里桑也十分贊同塞澤爾等人的“黑人特質(zhì)”思想,但是,他不久就意識到這一思想存在嚴重的局限,因此提出了與之相對的“安的列斯人特質(zhì)”之觀點。這一觀點旨在強調(diào)加勒比海群島人的文化身份認同,主張要懷有“另一個美洲”(l’Autre Amérique)的心態(tài)。對于塞澤爾而言,加勒比海群島人文化身份的源頭在非洲。而“安的列斯人特質(zhì)”之觀點則建立在“身份—關(guān)系”(identité-relation)或曰“身份之根莖”(identité rhizome)的理念之上。這一觀點胸懷整個世界,面向世界上所有不同民族的文化。在葛里桑的內(nèi)心深處,固定的文化身份并不有助于我們對這個復雜多元的世界的認識,面對克萊奧爾化(créoalisation)的社會,“身份—關(guān)系”的視角,或者說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所謂的“身份之根莖”(12)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arri,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II:Mille Plateaux,Paris:Editions de Minuit,1980.來進行思考似乎更為適合。他認為文化身份是我們存在的內(nèi)核,與語言、民族、宗教,甚至人種緊密關(guān)聯(lián),但不應(yīng)是封閉性的。因此,他主張必須建立一種流動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身份。眾所周知,在西方為主導的話語體系中,黑人就是“他者”,處于歐洲白人的對立面。但是,葛里桑在《關(guān)系詩學》(PoétiquedelaRelation,1990)(13)Edouard Glissant,Poétique de la Relation,Paris:Gallimard,1990,p.158.中認為,加勒比?;祀s了非洲人、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土著人以及來自南亞地區(qū)的族群,那里的文化將不同源頭的族群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動態(tài)的、混雜型的文化景觀。這種景觀根本不是歐洲靜態(tài)的傳統(tǒng)身份模式所能描述的。“克萊奧爾人”(créole)就是這種混雜文化景觀最為集中的體現(xiàn),而“克萊奧爾化”便成了加勒比語言和文學的最顯著的標識。
在《關(guān)系詩學》中,葛里桑指出,人們通常認為身份是固定不變的、被定義了的、純粹的,而且具有返祖性。但是,今天看來,這一認識是站不住腳的,甚至對于那些試圖回到前殖民地的人來說也如此。這種境遇令人十分不安,回到過去似乎無可企及。葛里桑并不悲觀,他覺得人們還能夠找到另一種方式來豐富自己。因而,在“黑人特質(zhì)”的基礎(chǔ)上,他大膽地提出了“克萊奧爾化”之概念,并堅信這一概念一定能產(chǎn)生一種意想不到的混合效果。所謂的“克萊奧爾化”,就是不同的文化,或者說不同的文化要素放在一起之后相互之間發(fā)生作用,能夠產(chǎn)生一種全新的、從來沒有見過的新生事物。這種“新生事物”并不是所有這些不同要素的總和,也不是它們的簡單綜合,“克萊奧爾化”所產(chǎn)生的效果完全超越想象,是不可預測的。在他的眼里,文化與語言間永恒的、相互滲透性的運動必將推動文化的全球化進程。這種全球化能夠?qū)⑦b遠的、異質(zhì)的文化要素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意義十分重大。葛里桑對安的列斯人文化身份的反思極大地啟迪了年輕一代作家,比如帕特里克·夏穆瓦佐。
夏穆瓦佐深受葛里桑的影響,從來沒有忘卻對非洲之根和黑人文化身份的探尋。在《泰克薩科》(Texaco,1992)(14)Patrick Chamoiseau,Texaco,Paris:Gallimard,1992.中,他多次使用“Noutéka”(法語即nous étions,意為“我們曾經(jīng)是”)一詞,來表達“找回失去的我們”這一強烈意愿。同樣,在《夢魔的后代》(Chroniquedesseptmisères,1986)(15)Patrick Chamoiseau,Chronique des sept misères,Paris:Gallimard,1986.中,小說的敘述者采用第一人稱復數(shù)“我們”,目的也是為了表達認同的集體人稱。文化身份尋根是夏穆瓦佐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在《泰克薩科》中,為了能夠在“城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每一位非洲同胞都歷經(jīng)滄桑。作者以此來凸顯同根文化的人在另一片土地上生存和自我建構(gòu)的艱難歷程。在這部小說中,女主人公瑪麗-蘇菲·拉巴麗厄的祖父是一個來自幾內(nèi)亞的奴隸。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仍帶有非洲文化歷史記憶的老人之一:“他們那一輩人所知道的要遠甚于我們。他們保留著遠去的美好記憶:故土、母語、那片土地上的宗教神明……”(16)Patrick Chamoiseau,Texaco,Paris,Gallimard,1992,p.45.他常常如此提及遠方的故鄉(xiāng):“他突然說起自己在那片遙不可及的土地上的美好回憶,那片土地就是他喃喃自語的非洲?!?17)Patrick Chamoiseau,Texaco,Paris,Gallimard,1992,p.50.非洲源頭的記憶、對共同未來的期盼成了文化尋根的重要體現(xiàn)。
夏穆瓦佐的小說《出色的索里波》(Solibomagnifique,1988)既是一出悲劇,同時也是一出喜劇。故事從一份警方的詢問筆錄和兇殺嫌疑人名單開始。在一次狂歡節(jié)活動中,小說的主人公索里波在眾人面前死去,但身邊的人不僅不為他準備葬禮,反而討論起如何選擇讓他復活的最佳方式。圍著索里波的尸體,這些人形成了一幕極為荒誕的畫面。在這個過程中,有人講述著索里波特異功能的故事。例如,有個農(nóng)夫未能成功殺死一頭豬,索里波去看望了他。農(nóng)夫表達了他的沮喪,只見索里波盯著豬,并命令豬去死,豬就真的死了。顯然,夏穆瓦佐想通過這個故事來突出“口語”的神奇力量。確實,口語與書寫語之間是有差距的,或者說,克萊奧爾語與官方法語之間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某起案子的嫌犯被帶到警局盤問。只會說法語的警察問道:“你的地址在哪里?”“你是什么時候出生的?”嫌疑人聽不懂任何一個問題。但是,當另一個既會說法語、又會說克萊奧爾語的警察詢問時,他立刻就能回答。那個警察的問話方式是:“你在哪里吃的晚飯?”“你是在哪場颶風之后出生的?”通過這些生動的例子,作者讓我們明白了法國推行同化政策的深層結(jié)果。也就是說,即使法國人主宰了馬提尼克島,也沒有在那里真正扎下根。
這部小說其實就是一個“反同化”的故事,并且力圖證明這種“反同化”的價值。這種抗爭是從文化層面提出來的,也就意味著我們不應(yīng)認為只有書面語才有價值。說書人在馬提尼克島的生活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種職業(yè)的消失堪稱是一種無可挽回的損失,但是竟然沒有引起人們的察覺。說書人是連接“克萊奧爾文化”源頭的紐帶,夏穆瓦佐正是試圖用小說中人物的回憶來追溯這種文化源頭。他認為克萊奧爾文化正在消失,正如在眾人面前死去的說書人那樣,回憶是重要的,是對黑人傳統(tǒng)文化的追尋?!皬娜祟惿鐣l(fā)展的角度看,語言在人類文明和文化的發(fā)展進程中占據(jù)了核心的地位。不同的語言認同其實是一種人為的文化選擇。語言不單是一種交際工具,而且是一種文化的象征。有了文化身份,使用一種語言,就是選擇一種文化,并以這種文化身份存在?!?18)劉成富:《文化身份與現(xiàn)當代法國文學》,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93頁。兩種語言的雜糅和沖突無所不在,“在馬提尼克島,操兩種語言是個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但社會語言與文學語言之間的符號割裂是無法逾越的”。(19)Jean Bernabé,“Solibo Magnifique ou le charme de l’oiseau-lyre”,Antilla Special,no.11 (1989),p.37.眾所周知,自馬提尼克島成為法國殖民地以來,語言和文化沖突給當?shù)厝藥頍o盡的痛苦。當?shù)厝说哪刚Z是克萊奧爾語,而這種語言被殖民者和“社會主流”所鄙視。從口語到書面語,這兩種語言的切換對于當?shù)厝藖碚f是痛苦的,甚至是殘忍的。兩者背道而馳,帶來強烈的撕裂感,使他們每次切換都感到某種喪失甚至是極大的痛苦。夏穆瓦佐十分擅長通過回憶來呈現(xiàn)人物的意識,而非強調(diào)人物的言語。他的創(chuàng)作原動力在很大程度上出于個人記憶,或往大了說,是出于集體記憶或民族的記憶。在他的小說中,有講故事的說書人,有打零工的群體。前者是一個正在消失的行業(yè),后者則是一個面臨生存威脅的活計。這種悲慘的社會現(xiàn)實借助于種族滅絕的概念曾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前幾部小說里。夏穆瓦佐筆下的“內(nèi)心空間”內(nèi)容十分豐富,頗值得我們探究。
文化身份不是固有的,而是建構(gòu)起來的。的確,文化身份具有多重性、流動性和建構(gòu)性。就像與中國的文化已經(jīng)混凝到不可分割的法國作家亨利·米肖一樣(20)程抱一:《法國當代詩人亨利·米修》,《外國文學研究》1982年第4期,第5—15頁。,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文化身份,夏穆瓦佐都被深深地打上了法語和法國文化的烙印。但值得注意的是,夏穆瓦佐并未在兩種語言和文化中迷失自己,而是找準了方向,甚至自命為“博采多種言語之長的作家”。他將克萊奧爾語與法語融合在一起,憑借其精妙的語言表達力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幅動人心魄的文學景觀。通過口語與書面語的結(jié)合,他把筆下的不同角色串聯(lián)在一起,融合了民間傳說、巫術(shù)、殖民歷史,以生動的故事見證了馬提尼克的社會變遷。對兩種語言創(chuàng)造性的把握和演繹,“法語和克萊奧爾語的融合——昨天還是離經(jīng)叛道的悖謬”,(21)帕特里克·夏穆瓦佐:《夢魔的后代》,陳耐秋、凌晨譯,香港:中國文學出版社,1997年,第3頁。使得口語化寫作成為夏穆瓦佐獨樹一幟的寫作方式,兩種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安的列斯的社會結(jié)構(gòu)既沖突又融合,十分奇特。從夏穆瓦佐的創(chuàng)作傾向來看,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安的列斯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
綜上所述,加勒比海法語文學是一種特殊類別的、特色鮮明的文學。原始宗教、神話故事、巫術(shù)和祭典禮儀常常把讀者帶進一個神秘而奇幻的世界。格言、警句、歌曲、名言,甚至基于接受者與講述者之間的箴言比比皆是,不勝枚舉。鼓聲和歌舞聲常常為我們營造一種特殊的文化氛圍,有些特殊的詞語和表達方式令人耳目一新。異域詞語在法語中找到對應(yīng)的或相應(yīng)的表達之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獲得感是不言而喻的?!昂谌颂刭|(zhì)”“安的列斯人特質(zhì)”以及“克萊奧爾人特質(zhì)”等有關(guān)文化身份的思考帶給我們極為深刻的啟迪。在加勒比海法語作家的筆下,“黑人特質(zhì)”給黑人同胞賦予了更多的民族自信心、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豪感。對于夢想回歸非洲故里的黑人來說,“安的列斯人特質(zhì)”則是一劑清醒劑,使他們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并能夠找到在加勒比海地區(qū)心安理得地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相對說來,“克萊奧爾人特質(zhì)”更具時代精神,因為對于安的列斯人來說,他們的多元文化身份已是不爭的事實,世界主義也許是走向社會和諧與文化融合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