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曹春雷
回鄉(xiāng)下。通往村口的路旁,玉米地郁郁蔥蔥,在1980 年,這里是果園,一大片。有多大?我繞著走一圈,估計我家鄰居栓柱叔要抽兩袋煙了。
果園是村集體的。有個看園人,是奎爺,臉黑,且五官長得好像都有自己的主見似的,誰也不肯搭理誰,于是便顯得有些錯位,還駝背。許多年后我讀《巴黎圣母院》,覺得敲鐘人卡西莫多實在熟悉,似乎在我們村看過果園。
奎爺吃住都在果園里。在村里那么多年,我就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他離開過園子半步。發(fā)小二牛說,因為他沒有媳婦,沒處可去。我們都希望他能有媳婦,這樣就不會天天守在園子里了。估計不僅是我和二牛這樣想,村里的孩子都這樣想,特別是在夏天。
因為這時果樹已經(jīng)掛滿了蘋果、桃,還有梨,真饞人。我和二牛站在果園籬笆外,望園興嘆。一道高高密密的籬笆墻,是果樹對我們禮貌的拒絕?;h笆墻再高,那倒也沒什么,拆開一個窟窿就行了。關(guān)鍵是看守籬笆的人??傇谖覀冇衅湫牡€未有其行時,“吭吭”,咳嗽聲就及時響起來了?!皳浯驌浯颉?,緊接著,一個駝著的身影就會在果樹叢中出現(xiàn)。我和二牛趕緊貓下腰來,隱在玉米稞中。
那個年代,家里是很少見到水果的。除非親戚來,提著一兜,或者是過年過節(jié),買一些。所以,果園的果子,對我們的誘惑是很大的。
我和二牛每天黃昏挎著筐子去割豬草,都要繞著果園走一圈。吃不著,過個眼癮也行啊,于是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蘋果。那是個非同一般的蘋果,格外大,格外紅,而且離籬笆格外近,我和二牛要是胳膊再長一些,肯定伸手就能夠到了。
每次經(jīng)過那個蘋果,二牛都會嘖嘖道:“這蘋果,要是能咬上一口,還不得……”往往話才說半截,口水就會滴下來了,他趕緊撩起衣角擦。他有愛流口水的毛病,他媽曾特意到村里張屠戶家里,買來一條豬尾巴,煮熟了,讓他嘬,但他幾口就吃沒了。
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我倆開始研究怎樣拆籬笆,但方案剛定,還沒等實施,“吭吭”的咳嗽聲又響起來了。我倆趕緊鳥獸散,二牛的鞋都跑掉了,過了很久后才敢溜回來找。
我們終究沒能吃上那個蘋果。
那年秋天,村大隊組織村里人進園采收,統(tǒng)一賣掉,記在集體收入的賬上。母親也去了?;貋砗蟾嬖V我,你奎爺人挺好的,偷偷囑咐我們,別摘得太干凈,留下高處的一些,到時放開院子后讓孩子們摘幾個。
果然,幾天后,園子開放了,村里的孩子都跑了來,呼啦啦涌進去。我和二牛直奔那個紅蘋果而去,但那個枝頭上,是空的,空得就像豁牙的嘴。有只鳥正巧立在空的地方,嘰嘰喳喳叫著,似乎在嘲笑我們,氣得二牛彎腰拾起一塊坷垃就扔了過去。
雖然那天我們也在別的樹上找到了蘋果,但吃起來總感覺味道寡淡了一些。我倆都很失落。
這么些年來,那個紅彤彤的蘋果,一直掛在我心里,有時還會掛在我夢里。我覺得那個蘋果的出現(xiàn),是對我未來生活的一個隱喻,告訴我,人生中總有些什么,你可望而不可即,即使只有一步之遙。也許那個蘋果,叫“愿望”,或者叫“夢想”。
多年后,我在鄉(xiāng)鎮(zhèn)做宣傳干事,去敬老院采訪,見到了奎爺,可惜他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我想坐下來,和他說說1980 年那只蘋果的事,但最終沒有。采訪結(jié)束,我買回一兜蘋果送給奎爺。我提著,沉甸甸的,我感覺它們都來自于1980年,有著時光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