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慶
“寫寫你吧?!蔽艺f。
“就寫我抓藥的事?!蹦赣H笑了。
我很詫異。母親笑了,我卻差點兒哭了。有時和她說話,她也是沉默,最多眼睛看過來,并沒有表情。小腦萎縮幾年了,走路要扶,吃喝得喂,生活不能自理,這對于她已是常態(tài)。
過去的事很多,為什么要寫抓藥?
我7歲時,母親得肝炎了。拉犁、澆地、挖河、運糞,種莊稼、收莊稼,常年重體力勞動,她要垮掉了。
得病后,她不看村醫(yī),也拒絕去公社醫(yī)院,堅持要去縣城看病抓藥。此后的幾年,她騎車往返,每每回來時,天都黑了。
這時,4個孩子就趴在窗前,往大門口看,天黑了是想娘了,沒黑時則惦記好吃的。
縣城離家三十多里,4個孩子都沒去過。一個星期天,安撫好哥哥后,母親讓我和弟弟妹妹跟著,一起去抓藥。我坐前梁,妹妹和弟弟則坐在后座。她躍上車時,后面的要把頭低下去。兩邊的莊稼開始后移,心中的縣城越來越近。
回來的路上,母親騎得快,風從耳邊刮過,藥掛在車把,果子也掛在車把,隨風搖曳著。
一次,母親去抓藥,只讓我跟著。我胳膊上長了膿包,總也好不了,但我并不希望它好,長包的日子,我一直沒去上學。為拖延時間,我還把打過農藥的棉花葉,往膿包上抹。
這次回來,天也黑了,但母親騎得慢,我胳膊上的繃帶,在月色下泛著白光。到家了,她把我抱下來,問還疼嗎?一點兒都不疼了,但我哭了。
“老二還能熬藥!”村里人夸我時,母親笑了。但我在想,我還會泡藥,還會曬藥渣呢。藥渣曬干后,母親就搗碎了,都用來裝枕頭。
兩年后,母親的病好了,家里從隊上分到的東西,是越來越少了。到分地的時候,遠在外地的父親,堅持讓我們過去。
從此,河北的家沒了,山東的一個小縣城接納了我們。在這里,她有了心臟病,時常喝中藥,每次都是自己去抓。
我從縣城到省城工作,父親知道后卻說不去,倒是母親給面子過來了。在省城,她又添了肺病,咳嗽得厲害。勸她吃西藥,她也最多吃點兒丹參、丹燈,更多的時候,還是堅持喝中藥。
母親去抓藥,堅持要坐公交。拗不過她,我陪著去了一趟。第二次她堅持自己去,回來時竟也沒坐錯車,以后熟了,我也就放心了。每次的藥渣,她還是留著,還是往枕頭里放。
感覺常是錯覺。父親去世后,我一直以為,母親沒問題的。但就在父親走后,她的身體開始不行了,手抖厲害起來,反應遲鈍明顯,走路慢了,走不遠了,甚至連樓都下不了。我時常把大夫請到家里,號脈開方后,她就催我去抓藥。
每次把請人代煎的藥拿回來,母親總是問:怎么沒熬???那些藥渣呢?她確實是老了,那個帶3個孩子騎車去抓藥的母親,去哪里了?
有時我晚上醒來,枕頭上的藥香味兒還在,但我知道,抱我下車的母親卻不在了。
選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