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我童年住的小街上,有一座橋,老家方言念作shàn shī橋,關(guān)于它的名字,有很多種說法,有說是善人施舍修的,應(yīng)讀善施橋,也有人說修橋者勸人常三省吾身,故應(yīng)讀三思橋,也有說因為橋兩頭有三座茅廝(廁所),故而得名三廝橋。在幾個名字里,認(rèn)同最后一個的,似乎最多。足見惡趣味更易于流傳,也不是今天才有的。
在橋邊臨河的小院里,住著洞洞娃一家,全家五口,爸爸媽媽和三兄弟,洞洞娃排行老三,和我年紀(jì)相仿,與我交往更多一點。
洞洞娃的爸爸是一家單位的炊事員,做得一手好菜,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火龍竄進(jìn)鍋里還不慌不忙炒菜的廚師,就是他。這對廚師當(dāng)然只算是尋常小技,而對于只看過蜂窩煤爐咕嘟菜的我,驚為神人。
洞洞娃的爸爸最拿手的是魚,而其中又以“獨(dú)魚”為最好,“獨(dú)”是老家方言的發(fā)音,具體方法,有別于煎炸燜蒸煸水煮和煨燉等傳統(tǒng)做魚技法,介于干燒和軟燒之間。這是多年后我憑記憶亂猜的。童年的我當(dāng)然不懂這些,只知道洞爸做魚的時候,空氣中的味道,以及院子周圍小貓小狗的表情都不一樣。
那時候,善施橋下的河,還是可以抓到魚的。洞洞娃三兄弟,都是捉魚好手,無論是撒網(wǎng),扳罾,還是用蝦筢,都能把魚撈起來,大的賣錢,小的送貓,獨(dú)留中不溜的七星麻魚和桃花斑,剖洗干凈,交到洞爸手上,不出十分鐘,便滿院生香,變出一鍋美味的獨(dú)魚,熱氣騰騰擺在飯桌中間,全家人喜氣洋洋,一人一個空碗,嬉笑著吃魚,魚吃完了,往湯里撈上一把白面,稀里嘩啦一陣吸吃,整個院子都洋溢著一股幸福氣息,色香味形聲,全有。
但這樣的場景沒有維持太久。
在洞洞娃和我差不多十歲那一年,一場無妄之災(zāi)奪走了洞爸的生命,那是一場無法不令人生奇的災(zāi)難,甚至充滿了搞笑色彩—那天中午,洞爸忙過之后,像往常一樣泡杯茶仰躺在馬架子上睡午覺,一輛汽車從他面前經(jīng)過,輪胎硌起一塊石子,子彈般飛濺起,直入他張起的嘴中,堵住咽喉,憋悶而死。
這事成為外西街百年來幾大未解謎案,人們至今說起,仍嘖嘖稱奇。洞洞娃沒爸爸了。
那座充滿香氣和笑語聲的小院,像被人掐了線的電視機(jī),頓時沒了氣息。
不再有熱火朝天的炒菜響動,不再有喊端菜抬凳子的吆喝,不再有妖怪的手那樣看不見摸不著卻撓得人鼻子和心眼發(fā)癢的菜香,不再有四時準(zhǔn)點流著口水來守嘴的小孩和狗狗不再有獨(dú)魚!
最后這一條,是最關(guān)鍵也最要命的。洞洞娃三兄弟和他們媽媽,都離不了這一口。
現(xiàn)實的情況是,爸爸的所有菜,菜譜上都有,唯有獨(dú)魚,是他自創(chuàng)的,用了哪些佐料,腌燒程度如何,以及湯汁中究竟還有些什么,火候如何把握,沒人知道。
世上的事,奇就奇在,越是得不到,越容易心心念念。
在父親去世一個月之后,洞媽和她的三個兒子,決定做一鍋獨(dú)魚,以此來懷念洞爸,并開始新的生活。
那天,善施橋下的魚,似乎也愿意他們?nèi)绱?,成群結(jié)隊進(jìn)了他們的網(wǎng),小半天就裝了滿滿一盆。大的和小的,都重新放回河里,只留巴掌大的七星麻魚十多條。
最先拿炒勺的是洞媽,她站在鍋前沉吟了半晌,轉(zhuǎn)身把勺子給了老大。
老大鼓起勇氣走到鍋前,端起魚,又放下,拿起菜刀,又不知該切啥,一臉求助地看老二。老二的表情,比他更無辜。而老三洞洞娃,則一臉羞愧地埋頭往爐下添柴,燒得一屋子亂煙。
大家突然都想哭。后悔父親在世時,沒有認(rèn)真看過他炒過一回菜,老父親在廚房里奔忙的身影,像空氣一樣透明。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父親會以那么突然的方式與他們告別,像熟視無睹的空氣突然消失。
早知如此,就該多看一眼做菜時的父親,至少知道那些可口的菜,是怎么樣來到我們的嘴邊,其間又走過了什么樣的路程。
那天,生起的爐火滅了幾次。一家人在爐前回憶父親獨(dú)魚的細(xì)節(jié),有沒有加藿香?酸姜是先放還是后放?勾芡時加沒加面粉?糖汁和醋哪個先放?還記得老頭往里加了雞蛋清,但是在哪個節(jié)骨眼放?
幾個人努力回憶,分歧、爭論、摸索、探討,最終煮出一鍋又咸又腥焦煳不均的混合物。
那是世界上最難吃的魚。
之后很多年,他們一直努力回憶,并向許多師叔和前輩討教,雖然不再是一鍋糨糊,但從來不敢叫它“獨(dú)魚”。
再后來,他們就不再捉魚撈魚了。善施橋下的魚,并沒有因為他們的不撈,而延緩滅絕的命運(yùn)。直到最近幾年城市改建,橋與河也都消失了,變成一條林蔭路。
我每次從那里過,都會想起洞爸和洞洞娃,以及那一鍋世界上最難吃的魚。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