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鈺姣
當(dāng)街頭出現(xiàn)挑柏香椏的山里人時,我知道,年近了。
地處西南的遵義,大多地方屬高寒山區(qū),全年雨量充沛,氣候濕潤,食物特別是肉類不易儲存。在沒有冰箱的年月里,山里人制作臘肉,長年懸掛于灶頭,任灶火煙熏火烤。這樣的臘味從淺栗色漸漸變成了焦黑色,味道卻是越來越醇厚。
家住城里,沒有柴火煮飯,但熏制的臘味仍是必不可少的年貨,否則年就少了味道。還記得當(dāng)年居住的家屬院里,閑置著一個大鐵皮桶,到了冬至前后,鐵皮桶就派上用場了。從第一戶人家開始熏肉,小院里的煙熏味就一直飄蕩到臘月二十八,從不間斷。
熏臘味,對哪家來說,都是過年的一件大事。早早地,母親到菜市場買了肥瘦相間的“二刀肉”跟五花肉,劃成大小適中的長條。回家來,先拿高度白酒在肉上涂抹,既可消毒殺菌,又有益入味。然后將食鹽加入花椒、八角等香料,微火慢炒出料香,炒至食鹽微黃,趁熱在豬肉上反復(fù)揉搓,讓它們滲進肉里。腌上一周左右,其間翻動兩次,再取出晾干,即可熏制了。
正如年味里不能沒有臘味,臘味里豈能沒有香腸?臘腸最有技術(shù)含量的環(huán)節(jié)是調(diào)味,每家調(diào)料各有千秋,或辣或甜,全憑喜好。
灌香腸也是個技術(shù)活,太緊實了,容易把刮得極薄的腸衣?lián)纹疲惶钏闪?,蒸熟后切不成片,對主婦來說就算是失了手,正月里吃“轉(zhuǎn)轉(zhuǎn)飯”的時候,定會讓親戚們說道很久。肉塊不緊不松地灌進腸衣后,一截截用棉線扎緊。最后一道工序同樣不能含糊,用針扎孔,好透出香腸里的空氣。
腌制一周左右,中間翻動揉搓一次,再風(fēng)干兩天,去掉水分,就可以熏制了。母親拿出平素積攢的瓜子殼、花生殼,以及烘干的橘子皮和甘蔗渣,再到街上尋一擔(dān)柏香椏,找一些鋸木面,就萬事俱備了。
把肉和香腸有序地碼放在橫穿過鐵皮桶的鋼筋上,蓋上幾層厚厚的麻布,在鐵皮桶下專開的灶門處點火加柏香椏,熏肉就開始了。柏香椏和堅果殼的香味隨著白色的煙霧飄出,不一會兒,油潤的臘味香也散逸了出來。在“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中,肉發(fā)出“吱吱”微響,不時有一滴油脂滴進火堆,“啪”地綻出一朵火花,“啪”地又綻出一朵火花。
熏肉是件苦差事,母親得一整天守在鐵桶旁,須臾不能離開,既要不時加燃料以保證持續(xù)有煙冒出,更要注意控制火不能過大,別燒著了肉,中途還得熄火翻動一次,使肉被熏得更加均勻。
黃昏時候,肉終于熏好,提回家來,掛在陽臺上,香噴噴的煙熏味瞬間溢滿整個屋子,晶瑩的油珠時不時滴下,這是“年”香噴噴的味道。
除夕夜的團年飯,臘肉香腸無疑是主角。過了這天,親戚間開始吃“轉(zhuǎn)轉(zhuǎn)飯”。每家的招牌菜各有千秋,但臘味的地位從來不可撼動,不管是下酒還是下飯,都最受歡迎。各家臘味各有不同,這是評判一個主婦廚藝的重要標(biāo)準。
臘肉在母親手中可謂變化無窮,可以萬搭,又皆是絕配——臘豬腳燉方竹筍,臘排骨燉陰包谷米,臘肉炒大頭菜、炒蕨粑,臘腸炒折耳根……每一樣都是地道的黔北年味。
當(dāng)然,更常見的做法是不加任何配菜直接蒸煮。更醇更濃的臘香里,肥的晶瑩透亮,瘦的紅潤緊實,一口下去,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濃濃的油脂香伴著淡淡的草木香,是層次異常豐富的年味,從年頭香到年尾。
現(xiàn)在物資充裕了,再不需要通過熏制的方式來儲藏肉食了。自家做臘味的越來越少,一年四季都是到市場上采購成品,稍加料理便可大快朵頤。但我依然想念著自家熏制臘肉的時光,只因那煙火繚繞的臘味香里,承載著時間的記憶與親情的味道。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