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杰
時間還早,崔小凱嘆一口氣,端起塑料盆,小心翼翼朝菜市場大門走去。一股腥臭味從盆中升起,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胳膊將盆緊緊摟在懷里。這個殺豬的越來越不像話了,這么想著,他低頭瞟了一眼盆,在這半盆暗紅色的血水里,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米粒大小,可能是蟲卵,不過也有可能是脂肪粒,誰知道呢,已經沒有功夫細細分辨了,威力已經餓了有一段時間了,再晚上一會兒,它會暴躁的。
前面的菜攤上擠滿了人,每個攤位都是,出去的路被堵住了,人們在那里挑啊撿啊,叫啊喊啊,急切地想讓自己被對方聽見。太陽又升高不少,地上的泥水被照得發(fā)亮,與他們油光光的臉蛋和頭發(fā)一樣。
他覺得自己已經來得夠早了,沒想到還是這樣。都怪和殺豬的糾纏太久,這半盆臭烘烘的豬下水,前些天只要二十五塊,今天卻硬要他三十,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他一回頭,就看見殺豬的攤位前也站了不少人,但老板并沒有揮刀剁肉,也沒有轉身操作那臺絞肉的機器,而是與圍觀的人拌起了嘴皮。鎮(zhèn)上的人就是這樣,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磨上一磨,盡管還是改變不了最終結果。崔小凱看見他撩起油膩的深藍色圍裙,擦了擦剛才拿肉的手指,抬起來在人群中指指點點,那幾人的腦袋也跟著轉過來,循著手指的方向張望。在這些人中,他發(fā)現了熟臉,于是趕緊回頭,縮起脖子,好像自己犯了錯,盆里的東西沒有花錢,是偷來的。他開始有些同情這姓丁的屠戶了,他們把他團團圍住,一定是在責備他,怎么能把下水賣給那姓崔的小子呢?而就在剛才,他還有些氣不過,這姓丁的壓根都不正眼瞧他,一邊磨刀一邊說,嫌貴?你不要別人還要??粗锻赍X,準備走時,他又說了句,你就給喂這,能吃飽嗎?語氣中不光帶著疑惑,更是有些輕蔑。
讓一下,讓一下,他又換成兩手端盆,硬著頭皮,往人群里鉆。沒人給他讓,一直到這股子腥臭近得不能再近,被他們察覺為止。他們捂住自己的鼻子,皺著眉頭,一雙雙瞪得鴿子蛋般大小的眼睛向他投來厭惡的目光。真臭啊,這是干什么吶,哎呀呀,小心點,他們嘴上嘖嘖。地上的泥水被踩起來,濺在他的褲腿上。他想趕緊離開這地方。
小凱,小凱啊。人群中傳來呼喊聲,他一抬頭,是改蘭奶奶,拉著一個買菜的小輪車,朝他揮手,他不得不停下來。改蘭奶奶見他停下來,便拉著車走來。她上了年紀,路面濕滑,周圍人又多,短短的半截路,走了好一會兒,靠近的時候,他才發(fā)現同她一起的,不光是她手里的小輪車,還有另外兩個老太太,她們停下后,在他面前說起話來。
這是誰?你不認識嗎,這是崔萬剛的兒啊,我看著長大的,看看,長得多俊啊,現在人在外面,大城市里,日子過得好著呢。改蘭奶奶和另一個老太太絮叨完后,轉過頭來對他說,小凱啊,你怎么回來了,麗霞呢,沒跟著一起回來?
她真是老糊涂了,他想。剛才在人群里瞅見她凌亂的白發(fā)和枯黃的眼仁的時候,他就這么覺得,現在,聽見她干癟的嘴巴突然蹦出來過往的事情,他更加確信這一點,他杵在原地,不知道說什么好,周圍人的目光再次逼視,好像洞穿了他所有的秘密。原來這就是崔師傅的兒子啊,不是去外面了嗎,怎么又回來了,聽說出事了,噓,別成天胡說八道的,出啥事了。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陽光透過樹梢和破舊的招牌照在他身上,他不禁打了個戰(zhàn),腦袋猛地一怔,手上的盆差點沒抓牢。他沖改蘭奶奶笑一下,攥緊手,彎腰低頭,穿過人群,從菜市場逃了出去。
三輪摩托車停在路邊的一塊巨幅廣告牌下面,廣告的半邊已經爛掉,露出合金框架,另外半邊畫著一只熊和一個踩獨輪車的小丑,小丑旁邊是一只虎,只剩下半個腦袋。他把盆放進車廂,用油布蓋好,嘆一口氣,把摩托發(fā)動著。路上安靜得出奇,馬達聲隆隆,伴隨著陣陣回響,好像開在深山里。一開始他還有些擔心,怕自己開不好,畢竟離家太久,很長時間都沒摸過,但他只上手一次就找到了往日的感覺?,F在他覺得,在鎮(zhèn)上開三輪摩托和他在城市里騎兩輪的電動車沒有太大區(qū)別,后者其實更難,城市的路況復雜,人也復雜,他還得趕時間,不像鎮(zhèn)上,橫豎就一條主干道,路上遇見的不少人他也認識,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萬一出什么事,多少能說句話。
街心十字的紅燈亮了,他把車剎住,腦袋繼續(xù)放空。遠處好像傳來一陣叫聲,不知道是不是威力發(fā)出的,說實話,他分辨不出來,這讓他感到慚愧。待在城市里的好處很多,多到他現在一時半會兒舉不出來,但是壞處想都不用想就冒出來了——在城市待久了,他快忘記故鄉(xiāng)的一切了,比如現在,他明明記得十字東北角是鎮(zhèn)上的郵局,有塊顯眼的綠色大招牌,怎么就變藍瓦瓦的,成了一家手機店?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威力,這是頭等大事,祖上留下的基業(yè),無論如何都得把它扛起來,此刻,他相信,他也一定能做到,就像他掌控這三輪摩托一樣,只要過去的底子在,努努力,就不愁將來。
三輪摩托拐進一條巷子,停在一處院子門口。街上有人蓋起了三層小樓,他家還是過去的平房,墻體歪斜,踮起腳幾乎能看見里面的情況,墻皮脫落,還有人蹬了腳印,只是鐵大門新近刷了漆。母親正抱著掃帚在院子里掃地,見他來了,說,回來了,快去吃吧。我爸呢,他問。母親說,還睡著呢。我先去喂食,他端著盆,來到后院。
他確信,剛才聽到的那一陣叫聲不是威力發(fā)出的。它趴在墻根處一動不動,地上遠遠看上去像鋪著一塊帶花紋的毯子。他走近后當啷一聲把鎖打開,也不見半點反應,只有當那盆下水端進去的時候,它才抬起頭,白色眉毛下猛然出現兩個黑漆漆的空洞。它站起來,朝盆走去,那空洞顯現出原來的模樣,紅絲絲的,像兩粒電珠。走動的過程中,鐵柵欄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它的脖子上拴著一根鐵鏈,另一頭固定在柵欄上,離門不遠。
整個地方亦散發(fā)著腥臭,地面潮濕腐爛,柵欄銹跡斑斑,像一座古老的監(jiān)獄。得把這里收拾一下了,他想,泥巴要全部鏟掉,換成水泥,最好再鋪上點干草,糞便要及時清理,還有水,隨時都要更換,尤其是現在夏天到了。隔著柵欄,他看到那盆里面的水是渾的。它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待著,除了沒挨地的腦袋和背,其他地方臟兮兮的,肚子上的毛打了結,一串串的,像破棉絮一樣吊著。
威力,威力,他沖著它喊。它抬起頭,舌頭舔了舔嘴上的血水,眼里無神。
等會兒帶你去個好地方,他說。
威力是一只虎。鎮(zhèn)上不光有它一只虎,最多的時候,這個數字不低于二百。除了虎,還有人養(yǎng)獅子、熊、馬和成群的猴。他們養(yǎng)這些動物,教會它們一些簡單的動作,比方說站立、鼓掌、過橋,甚至于騎獨輪車、鉆火圈,然后帶著它們外出表演。曾經有一段時間,鎮(zhèn)上有大大小小的馬戲團不下三十個,那是小鎮(zhèn)有史以來最風光的時刻,也是那些動物和人們最忙碌的時刻,他們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奔波在路上,給不同的人帶去歡樂,同時以此為生。崔家也有一班人馬,那時崔小凱的爺爺還活著,是鎮(zhèn)上數一數二的馴獸師,他只養(yǎng)虎,最多的時候有近二十只,到崔小凱父親崔萬剛接手的時候,還有七只,后來這一數字進一步縮減,崔小凱外出打工的那一年,只剩下兩只,一公一母,公的是威力,母的叫四寶。
崔小凱是看著威力和四寶長大的,它們小時候看上去就像一只大野貓,只是爪子更大,長著厚厚的肉墊,摸上去軟蓬蓬的。它們三歲時便和成年虎體型相仿,食量驚人,一頓要吃掉好幾斤肉。一開始崔萬剛喂它們吃新鮮的牛肉,洗去血水,剔掉骨頭,然后是豬肉,肥肉營養(yǎng)價值不高,吃多了容易發(fā)胖,瘦肉又太貴,最后換成雞肉,冷凍的那種,白白凈凈,沒有一絲血色,每次解凍后扔進去兩只,拍在地上像塊泥巴。這種肉最大的好處是便宜,不過后來就連這個也沒了保障,常常是有一頓沒一頓?,F在,怎么讓威力填飽肚子,成了擺在崔小凱面前的頭等大事。
他從廚房出來,抹掉嘴角的飯湯,推著三輪摩托進了后院。后院很大,面積是前院的兩倍還多,除了虎舍,還有一間堆滿雜物的小屋,放著一臺舊冰柜,給威力吃的肉就凍在里面,冬天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插電,夏天不能停,工作時響聲挺大,還會晃,好像隨時要壞掉?;⑸釋γ娴目盏厣祥L滿雜草,扔著一堆道具,用藍白條紋的塑料布蓋著,有表演馬戲用的獨木橋,散落成幾塊,有幾個高腳凳,老虎們會爬上去蹲坐在上面,給觀眾作揖,還有兩口木箱,裝著一些花花綠綠的戲服、彩帶、鐵環(huán)及其他一些物件??盏厣献钫嫉胤降氖菐讉€大鐵籠子,外出時它們就是老虎們的家,如今也已生銹。
他將摩托停在其中一個鐵籠前,找到塊木板做斜面,將籠子推上車,用鐵鏈固定在上面,然后再把車倒著推到虎舍前,重新支好木板,打開籠子和柵欄門。兩個門對著,中間形成一個狹窄的空間。
威力,威力,他喊道。
鐵鏈晃了一下,又沒了動靜,柵欄里看不見威力的身影,鐵鏈的那頭消失在一個洞里。它又犯懶了,他想,應該把吃的放進籠子里,引它出來,而不是直接端給它。忽然間他想起了什么,走過去掀起塑料布,翻找起來。在一口箱子里,他找見了一個皮鞭,拿起來掄一下,啪一聲響。
威力,威力,他邊掄邊喊。
它出來了,低著頭慢慢朝他走來,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腳步無聲無息,只有地上的鐵鏈被拖著嘩啦響。它從柵欄門出來,看了一眼籠子,抬起前爪扒在車廂上,尾巴點地,后腿一蹬,隨著車廂咣一聲響,鉆了進去。車身開始晃動,在這種晃動停下來之前,他已經鎖好籠門,取下鐵鏈拴在柵欄上的那頭,在籠子上纏繞幾圈,固定起來。
最后一步是用油布把籠子裹住,再用繩子箍起來,就像是養(yǎng)一只鳥,不同的是,它是如此之大,幾乎將籠子填滿。黑暗降臨的那一刻,他看見它像頭牛一樣臥著,緊貼著下方鋼筋的肚皮一起一伏。氣息從它的鼻孔里緩慢噴出,激起里面的灰塵。之后他走進虎舍,從那洞里鉆了進去。這是它睡覺的地方,能夠遮風擋雨,地上鋪著一些干草,空氣中的尿騷味令人窒息。出來的時候他帶上了那塑料盆,里面的血水也已被它舔得干干凈凈。
轟隆一聲,摩托車發(fā)動著了,開到前院的時候,母親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攤著一雙面手。
你又干啥去?她問。
我出去一下,他說。
母親眼瞅著車廂,他則望向父親的房門,沒有任何動靜,于是一擰油門,發(fā)動機的聲音蓋過了母親,只聽到她落在身后的喊聲,小凱,小凱。
出了巷子后,摩托車沿著大路,一路朝東開去。從菜市場出來的人三三兩兩,朝他投來好奇的目光,好像在說:怎么又是他,油布里蓋的是什么啊,又搞什么鬼?現在,他不理會這些,他所在意的只是身后的鐵籠,每過一會兒他都要回頭,朝上方沒被蓋住的空隙望去。能看見的只是一片毛,白里泛黃,它大概是側身躺平了,通過這個角度只能看見肚皮。它是如此安靜,讓他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即便路上遇到顛簸,鐵籠晃動,綁在上面的鐵鏈發(fā)出各種撞擊聲。
他回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從某天起,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騎上摩托車,載著威力外出兜風。他有些得意,車上拉的可是一只虎啊,不過失落感很快就涌上來,占據了他的心。每每這個時候,他都會想起娟子,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光。他的耳朵里全是風,腦袋里全是娟子。他曾經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家看虎的。娟子是一家火鍋店的服務員,那時他在城市送外賣,因為常有人點那家火鍋,他又剛好在附近接單,一來二去,他們認識了。他就是用虎打開話題,并成功地用一張他和威力的合影吸引了她的。那次他慌慌張張,提著打包好的餐盒從店里沖出來,差點撞到她,她生氣地說,急什么急,車上有寶貝呢。不知道為什么,當時他嘴里就冒出來這么一句,他說,我車上就是有寶貝,有老虎呢。
摩托車就這樣開啊開,離鎮(zhèn)上的那些小洋樓越來越遠,離那些穿短袖和花褲頭的人越來越遠,一會兒就從鎮(zhèn)上開出去,來到山間。路邊有一塊牌子,上面顯示,距離縣城還有二十公里。他一腳剎車立住,腦袋里一連串想法順著路繼續(xù)延伸:過了這個路牌,就是縣城的地界,一直走,到了縣城,買張汽車票出發(fā),中間再來上兩張火車票,顛簸上十七八個小時,就能回到城市。但是那地方他再也不會去了,離開的那天,他就暗暗下定決心,或者說立下誓言,絕不回去?,F在,他覺得自己比過去更加冷靜,更加決絕了,就算時光倒流,一切重來,他也不去。
他咬咬牙,調轉車頭,一轟油門,又往回走。他越來越覺得,還是這個地方好,幽靜、舒服,四周郁郁蔥蔥,散發(fā)著陣陣泥土的清香,不要說城市,就是和灰蒙蒙的小鎮(zhèn)相比,也仿佛另一個世界。高壓鐵塔從這里出發(fā),像個大風箏,一個接一個,向更遠處飄去,那里的天近乎透明,空中每過一會兒就有架飛機飛過,屁股上拖著長長的白煙。山間溪流潺潺,在山腳處放緩,形成一個個小水潭。走了一會兒,摩托從大路拐進一條碎石小道,最后停在一個潭邊。有人在附近玩耍,是兩個孩子,提著網兜,卷起褲腿在水邊打鬧,等他們走遠了,他才從車上下來。
油布揭開后,威力瞇縫著眼,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他打算給它洗個澡。他有種想把它放出來的沖動,讓它跳進水潭,在里面泡會兒。在它還是一只大貓的時候,他就這么干過,他把它放進水里,看著它撲騰,還抱著它一起游過泳。不會有事的,他想,它的脖子上拴著鐵鏈,另一頭又固定在籠子上,籠子又被他固定在摩托上。他用了兩把大鐵鎖,像兩把卡鉗,牢牢咬住鋼筋,可以說牢不可破。但是最后他又猶豫了,沒有什么是絕對的,教訓就擺在眼前。
要不是看到父親發(fā)過來的照片,他怎么也不相信出事的會是四寶,印象中威力才是比較暴躁的那個。家里靠出租威力和四寶過活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上一次父親把它們兩個租給了縣城的一家私人動物園,在一次展覽的過程中,四寶面對游客突然站立起來,咆哮著,爪子不停地拍打著鐵絲網,管理人員嘗試用棍子阻攔,但無濟于事,最后它竟然高高躍起,從里面跳了出來?,F場一片混亂,它不知所蹤,后來縣公安局出動警力,四處搜尋,終于在郊區(qū)的一片玉米地里將它麻醉后捕獲,在運輸的過程中,它再也沒有醒來。父親說后來驗尸的時候發(fā)現它的一條腿有傷,應該是逃跑的過程中被汽車撞過。他覺得它是餓死的,在身體極度虛弱的情況下注射的麻醉藥物,加速了它的死亡。照片上的它渾身是泥,躺在一輛平板車上,像只死羊,身子早已僵硬,毛結在一起,刺一樣豎起來。
他在潭里把塑料盆洗刷干凈,裝了滿滿一盆水,朝籠子走去。
威力,威力,給你沖一下。
他喊著,把水朝籠子潑去?;\中的猛獸并沒有生氣,而是把所有精力用在如何應付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上了。它站起來,同樣像只落水的貓一樣抖動著身子,搖晃起腦袋,泥水從籠子里飛出來,濺了他一身。他繼續(xù)潑,它則繼續(xù)晃,泥水繼續(xù)往外濺,鐵鏈嘩啦直響。他以為它想玩,直到它開始打噴嚏,肚皮像面鼓一樣劇烈起伏時,他才意識到有情況。他停下來,觀察著,生怕它會吐。他的腸胃也跟著咕嚕響起來,腥冷的水直沖咽喉。他把盆丟在一邊,雙手捂住小腹,彎腰干嘔了半天,早上吃進去的那半碗菜湯這時讓他惡心不已,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威力蜷成一團,躲在籠子最里面,嘴巴張著,喘著粗氣,直至這來自腹中的撞擊消失。渾身濕透后,它看上去比剛才更瘦了,只有露出的那幾顆尖牙,才證明它還是那個它。他想起了多年前有次喂它的情形,他把一只母雞從籠子里丟進去,一會兒就被它撕得血肉模糊,為此父親還教訓了他,說不能讓它聞到血腥,更不能用活物喂它,虎不可能被完全馴化,所以任何時候人都要掌控一切,不能給它們機會。
他把衣服脫光,從水里走進去。冰涼的水使他全身緊繃,一陣戰(zhàn)栗過后,水面歸于平靜。水下是深藍色的,他能感覺到,同時他感到一陣眩暈,像被什么擊了一下。水從他的耳朵里、鼻子里鉆進去了,只要他再張開嘴,一切就穩(wěn)當了,安靜了,結束了。結束也沒什么不好的,到那時水會從他的肺里肚子里灌進去,他會像塊石頭一樣沉入水底,最后悄無聲息地從人間消失。突然間他準備這么做了,或者說,有股力量讓他這么做了,這股力量和當初讓他一個人躲在天橋下面默默哭泣的是同一樣東西,目的都是想讓他好受點?,F在他不僅愿意,還積極主動,去迎合它。他把嘴張開了,想在結束之前喊上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出不了聲,只能在心里想,于是又想,這一想就想歪了,他想到結束后他很有可能沉不下去,而是在吸飽水以后從潭底浮上來,像個鼓起來的豬尿泡一樣,接受鎮(zhèn)上人們的嘲笑,他又想起了留在岸上的威力,他還有重要的事情沒做,不能就這么放棄。
他雙腳猛蹬幾下,從水里沖出來,連咳帶吐。他的眼睛生疼。四周亮得出奇,太陽好像一盞懸在頭頂上的白熾燈,他還活著,赤條條的,是一塊白肉。他開始擦洗身上的污垢,用力摳,不計疼痛地摳,弄得滿身指甲印。出來后他只穿著褲頭,把短袖和褲子放在水里擰,洗掉上面的泥點,攤開在一塊大石頭上。夏天開始展現出它的威力,空氣變熱,石頭也迅速升溫,一只鳥病懨懨地從頭頂飛過,快要墜下來時又尖叫著忽一下竄到半空。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幾經顫抖之后,終于感到暖意。
他抱著胳膊,盯著水里自己的影子,想起娟子,心上又泛起苦澀,如果不是這次出事,他們本可以繼續(xù)在一起,自然也會一起回來的。他回頭望一眼籠子,威力看上去已經好了,不再打嗝,不再喘息,一對發(fā)紅的瞳仁盯著他看。他想,它會不會也在想四寶呢。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笑聲,一對男女手拉著手朝這邊走來,后又消失在林子深處。起風了,女人的笑聲隨風鉆進他的耳朵,猶豫再三后,他站起來,穿上鞋,找到幾塊石頭壓在衣服上,躡手躡腳,也朝林子里摸索進去。
躲在林子里,隔著一層綠,他看到了兩具白花花的身體,像兩條肉蛇纏在一起。隨著他們越纏越緊,他的身子也跟著緊繃起來。好像有根棍子,從他頭頂插進去,不停地攪,最后鉆到小腹處,頂得他難受。沒辦法蹲了,他不得不站起來。他把褲頭脫了,看著那棍子從身上戳出來,先下垂,后又支棱起來。
哎呀,哎呀,女人叫起來,叫聲使他的胸膛狂跳不止,喉嚨發(fā)干,腦袋發(fā)暈,閉上眼睛,整個人好像飄了起來。
哎呀,哎呀,這一聲叫,是女人發(fā)現了他,他提起褲頭,慌忙往回跑,一會兒,男人光著上半身追了出來,女人也跟在后面。他一口氣跑到水潭邊,男人追上來,撿起地上的石頭朝他砸來。第三下砸在了籠子上,咣一聲響,威力呼一下就站起來。
哎呀,哎呀,女人發(fā)現了籠子里的情況,尖叫起來。他見狀朝籠子跑去,躲在后面。女人在遠處呼喊著,男人猶豫不前,過了一會兒,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他又在水里洗了一遍。壓在石頭上的衣服干了差不多有七分,收拾好出發(fā)時已經全干了,騎著摩托返回到鎮(zhèn)上時,又被汗水浸透。摩托車停在臨街的一棟三層小樓前,鎖好車后,他走上臺階,咚咚敲門。
誰啊,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
我,昌盛在嗎,他說。
過了一會兒,門才開了一道縫,一個女人探出腦袋。啊,小凱啊,真的是你,聽說你回來了,快進來,女人拉開門,笑著說,昌盛在。
女人正是改蘭奶奶口中叫作麗霞的??斓斤堻c了,她系著圍裙,露著胳膊和腿。經過剛才那件事,他感到臉紅,但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她看上去比過去瘦了,也黑了,但也許只是光線的緣故。他們穿過陰暗的門廊來到前院,院子當中擺著一個塑料大盆,太陽照在上面發(fā)亮。走近一看,盆里白生生地浮著七八只死雞,她走過去,撿起地上的一雙橡膠手套戴上,嘆一口氣,坐在小板凳上,手戳進盆里。它們從冰柜里拿出來已經有一會兒了,上面總有股子說不出來的味兒,泡軟之后還需要沖一沖,洗一洗。
站著干啥,快進去吧,人在后院。麗霞停下來,抬起一只胳膊肘擦了擦頭上的汗。他趕緊扭頭往里走,身后突然沒了動靜,他覺得她一直在盯著自己看。
踏進后院,一股腥臭味隨著滾動的熱浪立刻朝他襲來。他聽到了一陣呼呼聲,從靠墻的地方發(fā)出,那里堆放著一排籠子,頂上扯起了防曬布,離籠子不遠的地方有一棵柳樹,樹下擺著一把躺椅,光溜溜躺著一個人。他再往里挪兩步,一條黑狗突然狂叫著從樹下躥出來,嚇了他一跳。
狗日的,叫個什么。那人從睡夢中驚醒,站起來,搖搖晃晃,揚起手里捏的皮鞭,啪一下,給了黑狗一鞭,狗嗚咽一聲,拖著鏈子鉆到椅子下面。
昌盛,昌盛,他呼喚道。
小凱,小凱,你終于來啦。昌盛光著泥腳,低頭在地上找到拖鞋穿好,朝他揮手,來,快來,不要害怕,不咬人。
你胖啦,生活好。他走過去,站在樹下。他們握手。
你才生活好,大城市的人了,現在是,比原來更白了。
昌盛把光頭上沁出的汗抹在自己鼓起來的肚皮上,轉身從椅子上撿起扇子,扇著說,咱們進屋說吧,外面太熱。
我時間不多,就在這兒說。
定啦?昌盛笑著繼續(xù)扇扇子。
再考慮考慮。
不要考慮啦,要弄就抓緊,趁你家威力還行。
你帶我看看妞兒。
他們在一個籠子前停下來,里面趴著一只虎,頭枕在爪子上,眼睛閉著。
你來得不巧,睡著了,別看了,就放心吧,視頻給你發(fā)過很多次了,不會有問題的,唯一的問題是吃得不好,營養(yǎng)跟不上。
話音未落,麗霞端著塑料大盆進來了,黑狗嚯一下爬起來,汪汪叫著朝她沖過去。她沒有過來,而是把大盆放在樹下,看了他們一眼,轉身走了。
這是干什么嘛,昌盛咕噥著走過去,踢了狗一腳,喊道,滾,小心把你剁了喂老虎。他把盆端過來,放在籠子邊上,戴上橡膠手套,取出一只雞,從籠子最上面的縫隙塞進去,不偏不倚,砸在一只虎的頭上,那只虎愣一下,鼻子湊上去嗅一嗅,噴一口氣,垂下腦袋,沒了下文。
不吃?他有些疑惑地問。
不吃?再不吃連這都沒得吃,肯定吃,只是早都膩了,昌盛手里拿著雞挨個朝籠子里塞,邊塞邊說,說老實話,我挺羨慕你的,就剩一只了,四寶就不說了,我知道,其他的都怎么處理的,送人了,還是,怎么就不見了呢?你給我交個底,活要見虎,死要見尸,就算是死了,不也得經過他們?崔小凱不搭話,他繼續(xù)說,我快堅持不下去了,小凱,接不到活兒,又不能,你也知道,隨便處置,要不然這么多東西,皮、肉、骨頭……我這還有兩只沒有手續(xù),他們也不給辦,反正死活只能養(yǎng)著,現在就是喂雞肉,一個月下來也不少錢,小凱,小凱?
四寶,四寶,他嘴里呢喃著,出了神。他想,要是四寶還活著就好了,那么就可以讓威力和它配種,生出一窩虎崽子來,也就不用來找昌盛花這冤枉錢了,可是他轉念又想,四寶活著的時候,那么些年,怎么就沒干成這事呢。這么想著,他不禁想起了父親,他現在起來了嗎?
四寶,昌盛說,哎,你說四寶怎么能從那么高的地方跳出來呢?嚇死個人,你看我早給它們換上籠子了,活動范圍雖然小了一點,但是安全,威力怎么樣,還在柵欄里養(yǎng)著?
你說吧,怎么辦?他把目光從這只叫妞兒的虎上挪到昌盛臉上。
定啦?
定了。
這就對了,現在這是潮流,認準了,就要早做決定,機不可失,先把架勢搞起來。昌盛笑著拿出手機又說,你看我現在,每天都要直播一兩個小時,再拍點小視頻傳上去,有些人就愛看這個,尤其是大城市里的人,有錢,無聊,直播間哄一哄,就會給你刷小禮物,我每個月靠這個能賺不少生活費,你用虎崽子弄效果肯定好,流量更大。
你說吧,怎么辦。
還是咱們之前說的,先拿上五千吧,不能再少了,妞兒的營養(yǎng)費,給它買點牛肉吃,等懷上,生下來以后再給剩下的一半,放心,保證懷上,你現在也要給威力吃點好的。
五千幾乎是他的全部。這個數字從昌盛嘴巴如此輕松地吐出來,卻像顆炸彈一樣投進他耳朵里,他以為憑他們過去的交情,至少能再少一點。
不瞞你說,最近有幾個人一直在聯系我,都想干這個事,錢對人家來說不是問題,但是機會我肯定留給你啊,誰讓我們是兄弟呢。昌盛把巴掌從肚皮挪到他的肩膀上,又說,這年頭上哪找我這樣實心的人呢,對了,叔的身體最近怎么樣,好長時間沒見出來了,還是他有本事,我養(yǎng)這么多,一只都租不出去,他哪來的門路?
這顆炸彈終究還是炸了,炸得他腦袋嗡嗡直響,他腳下一軟,伸手扶住了籠子?;\里的野獸們開始吃了,低著頭,發(fā)黃的尖牙扎進肉里,撕扯著,他好像聽到了它們嘴里傳出的骨頭爆裂的聲音,他分明看見血水透過籠子滴在地上,形成一攤攤紅色,蒼蠅從四面八方飛來,嚶嚶嗡嗡。小凱,小凱,昌盛拿著手機,嘴巴大張著,在他眼前晃,他也只好掏出手機……
面前的籠子突然劇烈晃動,妞兒咆哮著朝他撲來,他身子一閃,看見麗霞從外面跑進來,表情慌張地喊,不得了了,快出去看看。他從幻想中驚醒,趕緊往外跑。
摩托車上的油布不見了,籠子掉在地上,拴在上面的鐵鏈繃緊,使它豎了起來。威力像電視劇里被五花大綁的武林高手,困在里面,掙扎著,咆哮著,空有一身功夫無法施展,只激起一地灰塵。太陽像塊烙鐵懸在頭頂,地面干燥開裂,剛才還空蕩蕩的街上冒出來一堆人,像從這些裂縫里鉆出來似的,遠遠地將這地兒形成合圍。幾個孩子離得最近,人手一支玩具槍,有一個在哭,其他的在旁邊要么哄他,要么發(fā)呆,其中一個手里攥著油布的一角。
他沖過去,站在籠子邊上,不停地擦汗,手足無措。空氣里有股焦味,也許是籠子散發(fā)出來的腥臭,他不知道。
昌盛也沖出來,看到籠子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他先把孩子們轟走,然后走過來憤憤地說,你這是干什么嘛。
我想——
你瘋啦,現在不可能,再過一段時間。
我就是想讓你看看——
有啥好看的,神經病啊弄出來,你拍個視頻就好了,或者我到你家里去,現在怎么辦,這么多人都看見了,你等著,我去找麻醉槍。
昌盛最終找來的不是麻醉槍,而是兩只死雞。他們一致判斷,鐵鏈只是部分松了,該纏的還是纏在老地方,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也像原先一樣結實,威力的力氣再大,也不大可能掙脫,何況以它現在的身體狀況,基本不存在這種可能性。麻醉槍萬不得已不能使用,人言可畏,用上就是事,要是被有關部門知道了,就更加麻煩。
好在他們把籠子擺正不久后,威力就安靜下來,昌盛再把雞肉塞進去,它吃過后趴在里面,一動不動,更是沒了脾氣。他打開籠子,把它放出來,它拖著鐵鏈,趴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圍觀的人在一陣驚呼后,站在遠處指指點點。昌盛幫他把籠子搬到摩托上,最后他再把它吆喝進去,一切驚心動魄而又水到渠成。
你覺得怎么樣,他問昌盛。
可以,訓得可以,昌盛臨走前摸著光頭說,就是有些瘦了,再養(yǎng)養(yǎng),給吃點好的。
把油布撿起來的時候,他又聽到了一聲虎嘯,不是威力,而是來自昌盛的院子,這一回他確信那是妞兒發(fā)出的。剛才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個先叫的,他不知道,也許是威力發(fā)情了,也許,他想,它們這是對上眼了,屬于一種事先的交流,無論如何都是件好事。
他把油布重新裹上。
父親終于起來了,就在他把摩托停在后院,把虎放回柵欄,將一切歸置完畢后,起來了。
他打開房門,拄著一根木棍,佝僂著身子,出來了。他上身穿一件白色背心,下身是一條黑色料子褲子,趿拉著一雙破布鞋,抖抖索索,跨過門檻,往前走了沒幾步,就嘆口氣,坐在房檐下的一個小板凳上,放下棍,揉幾下眼睛,腦袋下垂,定住了。
他從后院出來,正趕上他抬起頭,露出一對發(fā)黃的眼仁,他的背心在身前空懸著,干瘦的身板也黑里透著黃,讓人想起魚肚子上油光光的黃鱗。父親是不會睡這么久的,任何人都不會,睡的時間一久就和幾乎不合眼差不多,只會讓人渾身難受,腦子像一團糨糊。父親只是疲倦了,他想,這個消耗性的病讓他什么都不干也像忙了整整一個上午,他肯定早早就醒了,爬起來靠墻坐上一會兒,然后又躺下,或仰臥,或側臥,不停變換姿勢來減輕身體的疼痛,同時還不忘記抱著他的小收音機,收聽整點新聞或者聽戲,他不喜歡甚至是反感電視,認為電視里盡是些花花綠綠,烏七八糟的東西,他是如此僵硬和守舊的一個人,殊不知現在電視也已經落伍了。
他又想,也正是因為父親很早就醒了,每天早上他騎著摩托外出這件事,他肯定知道。只要起來,去后院撒泡尿的功夫,就能看出問題——虎舍是空的,然而,這種事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他沒有被戳穿,包括此刻,他被逮了個正著,他們的目光碰觸到一起,也并沒有產生任何有效交流,父親眼里的光很快就暗淡下來,像是被吹了一口氣的火星子。
吃飯了,母親系著圍裙,從廚房中出來,對著院子喊。四處空蕩蕩的,充滿了她的回聲。
他們圍坐在一起,飯桌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嘴巴、舌頭以及牙齒攪動的聲音。父親一只手捂著肚子,另一只手捏著筷子在碗里扒拉,動作看上去都沒有那么熟練了。他吃得很慢,很少,每吃幾口都要皺一下眉,用力地吞咽著,好像吃進去的是多么難吃的東西,這讓他胃口全無,很快他就打掃干凈碗里的米飯,放下碗說,我喂食去了。
他進了后院。當然沒有再給喂食,昌盛喂的兩只死雞夠威力撐一陣子了,也算是這趟去撿的一個小便宜。太陽明晃晃的繼續(xù)在頭頂燃燒,他在小屋里躲了一會兒,躺在一堆破爛中,聽著冰柜嗡嗡響,竟然睡著了。應該是做了一個夢,醒來后卻沒什么印象,只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一片白茫茫的沙地里,口干舌燥,腳下發(fā)軟,走了很久都沒有走出去。
他打算把后院重新整理一下,為以后的營生,也就是那小虎崽子做準備。這件事尚未告訴父親,但做已經做了,只有生米先煮成熟飯,到時候真搞好了,再談起來就理直氣壯一些。也一定會搞好的,他暗想,昌盛說得沒錯,這是一股潮流,新時代的潮流,很多人都靠短視頻火了,賺錢了。有人拍自己的愛好,比方說做飯、唱歌、下棋、健身,還有人直播自己無聊的工作或生活,在工廠給電機繞線圈,在水塘里抓魚,在電線桿子上用鐵絲掛個圈當籃筐扔籃球,甚至有人只是在鏡頭前扭扭屁股,或者干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都火了,引來很多人觀看,留言,打賞。他們能火,他一定也能。他又想,如果一開始他不離開鎮(zhèn)子,就走這條路,說不定現在已經火了。真要那樣該多好啊,他就不會在外面受那些罪了,不會被人指著鼻子罵,當街扇耳光,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給人下跪道歉,更不會因為最后沒地方住而睡在天橋下面了,只需要一部手機,能上網,就把所有的問題解決了!
新時代真的來了,人們的生活變了,現在人人都抱著手機刷個不停,一個短視頻接一個短視頻,這在過去想都不敢想,新聞上說這叫作互聯網經濟,屬于新經濟。他自己也一樣,那時候在城市里,不管是在工地上當小工,還是庫房當保安,抑或是最后去送外賣,忙完后回到出租屋躺下來,盡管累得全身癱軟,手機是一定要刷的,甚至在送餐的間歇,一有時間就拿出來看,看什么呢?有太多東西可以看了,美食,美景,美人,漂亮的房子,車子,還有許許多多他這輩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像海灘上的浪花一樣撞擊著自己(他從來沒去過海邊,卻常常躺在床鋪上,戴上耳機,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海灘上),怎么能不看呢?這可以說是他唯一的機會。一定要抓住這股潮流,能不能翻身就靠它了,他想,有錢人為什么能成為有錢人,窮人又為什么窮呢?那些有錢人不正是把握住潮流,找準了方向,才成功的嗎?別的不說,就說房子,幾年前房價還沒有漲起來的時候就有人勒緊褲腰帶,把寶壓在上面,現在城市的房價早都翻了幾番,順應這股潮流的人下半輩子甚至包括子女這輩子都不用愁了,而像他這樣的人想要買房,簡直比登天還難,他曾經刷到過一個視頻,視頻里的人算了一筆賬,一個月收入三四千,刨去吃喝,竟然要從宋朝開始干起,才能在那城市買上一套小三室。
他站起來,晃了晃還有些眩暈的腦袋,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冰柜嗡嗡的響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八方的蟬鳴,嘶嘶嘶,嘶嘶嘶,好像就有兩只蟬住在自己耳朵里。威力早已經受不住,鉆進洞里躲避,他停在院子的這堆雜物前,又展開想象。生銹的籠子可以賣廢鐵了,只留下兩個好點的,演出的道具,實在破爛的就扔掉,目前只需要把椅子,以后用來訓練小虎崽子即可。先把這片空地收拾出來,然后是小屋,里面的破爛零碎全部清理掉以后,騰出的地方足夠給自己支一張單人床了,以后少不了要在后院折騰,這樣就有地方休息,最后是虎舍,需要來一次徹底的翻新。
這么想著,他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彎下腰,翻動起來。他在一口木箱里又找見一根皮鞭,木柄已經磨得光溜,簡直能照出人影,然后是一頂黑色禮帽,拿起來拍拍,從里面掉出來兩樣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個鐵哨,一個小丑鼻子。小丑鼻子蒙了灰,看上去依然鮮紅,他把禮帽戴頭上,吹了吹小丑鼻子,也一并戴上。帽子挺大,超過他腦袋的尺寸,戴上后頭像被套進去,耳朵被帽檐壓彎,眼皮也抵在上面,快要睜不開來,整個人像藏在一個地洞里,四周逼仄,心跳和呼吸聽得真切。鐵哨不出聲,里面有土,他使勁甩幾下,又放回嘴里,舔食著這股土腥,鼓起腮幫,憋紅了臉,終于響起來。
響聲尖利,從他口中沖出,碰到沉悶燥熱的空氣又彈回去,鉆進耳朵里。像是觸發(fā)了某種機關似的,他的眼前突然照明彈爆炸般雪亮,天旋地轉,一切都消失不見。他抱著腦袋彎下腰,候了好一會兒,胳膊和腿腳重新出現的時候,耳朵里的混沌才逐漸清晰,不遠處傳來一陣叫罵聲,有男人,也有女人。
他走過去,倚靠在閉著的半扇門后,探出腦袋。院子里多了三個人,兩男一女,仔細一看,是四個,還有個男孩,手里拿著一把玩具槍,像個小猴子,掛在女人的一只胳膊上,不停地晃。
你們家怎么回事,其中一個男人怒氣沖沖地說。
說話啊,啞巴啦,牽著男孩的女人喊道,我就這么一個孫子,兒子兒媳婦出去打工了,交給我老兩口照看,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我怎么交代。
老崔,表個態(tài)吧,另一個男人說著把嘴里叼的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滅。這個男人他認識,在鎮(zhèn)上是個人物,當年馬戲演出興旺的時候是行業(yè)協(xié)會的副會長,什么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動不動在電視報紙上拋頭露面,現在似乎沒受多大影響,上身穿白襯衣,下身著西褲,腳上是一雙皮鞋,擦得锃亮,留著像國家領導人那般標致油亮的大背頭,滿面紅光,就是膚色黑了點,不過他一抬手腕,那塊金光燦燦的手表,依舊成功地吸引了崔小凱的目光。
母親說,哎呀,對不起啊,真對不起,娃嚇著了吧,來,過來,讓奶奶看看。男孩沒有上前,反倒躲在女人身后,只露出一個黑色槍托,母親走過去,俯下身子找,兩個人像老鷹抓小雞,男孩左右躲閃,半天都找不見。
哎呀呀,你要干什么,女人嚷嚷著,伸手推了母親一把,母親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父親立在那里,沒有任何反應。老崔,這個老崔啊,大背頭嘴里嘖嘖著,一臉不高興。母親仿佛明白了什么,去了父親房間。男人一直沒有停止念叨,這時又突然像只公雞一樣高聲喊叫,嚇得男孩哭起來,大背頭見了又走上前,嘴巴貼在父親耳朵上,不知道說些什么。母親出來了,手里拿著兩個大蘋果,就要往女人手里塞,女人又推了她一把,蘋果掉在地上,像長了腿,滿地跑。
他的胸中一團火燃起來了,仿佛聽見有人在喊自己,小凱,小凱。他推開眼前這半扇門,走了出去。父親第一個注意到他,轉過身,像一個老朽的,刷了黃漆的木雕,突然,這木雕就向他撲來,從他腰間抽出那皮鞭,狠命地抽打起來。狗日的,狗日的,父親邊抽邊罵,鞭子冰雹一樣砸在他的肩膀上,砸在他的胳膊上、大腿上,他不停地往后退,邊退邊跳,頭上的帽子掉在地上。
他的臉全然暴露在太陽下了,白花花的日光刺進來,眼中像漬了辣椒水一般。他流淚了。男孩卻不哭了,咯咯笑起來,舉起玩具槍朝他比畫一下,并在男人、女人還有大背頭愣神的時候,一溜煙跑了出去。孩子跑了,女人也跟著追出去。父親停了一下,捏著皮鞭的手顫抖著僵在半空,朝男人和大背頭望一眼,又砸下來。
老崔,快別了,別了,小凱,原來你在啊,大背頭說。父親停了下來,大背頭訕笑著繼續(xù)說,小凱,你這是干啥呢,每天騎個摩托,拉著籠子到處跑,人都看見了,是不是你?
他沒有說話,一個人站在院子正中間,像棵瘦長發(fā)蔫的樹苗,接受日光無情地暴曬,他的身上起了一層魚鱗般細密的汗,頭上更多,從亂蓬蓬的頭發(fā)間滲出來,流入耳朵,又繼續(xù)走,在臉上畫下幾道黑印子后,流進了脖子里。汗水不停地往外滲,使他傷口處的皮膚一陣陣發(fā)緊。
就是的,就是的,我說啥都不聽,勸不住,耳朵里塞著毛哩,母親趕忙說。
怎么就回來了呢,不是在哪兒么,北京還是上海?大背頭問。
再不要提了,唉,把人給碰了。父親終于說話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可憐的微弱的光,剛才用鞭子抽他的時候都面無表情,鐵鑄一般。
發(fā)神經了,我給你說,沒見過世面,別人說把她碰了,讓送醫(yī)院,賠錢,一張口就十幾萬,嚇住了,哪來那么多錢,給他爸看病都沒有,藥也吃不起,外面欠了一屁股債。母親語速驚人,看著男人繼續(xù)說,真的發(fā)神經了,不要理會,你看他現在這樣子。
男人張大嘴巴,可能想說什么,最后只是吐了口熱烘烘的氣,給大背頭打了聲招呼,悻悻離去,剩他一個留在原地。
老崔啊,不是我說你,再不敢出事了,你說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嘛,大背頭點上一支煙又說,現在不讓演出了,偷偷租你出事,跑一只,剩下的一只又搞這么一出,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呢,都要吃飯,再亂搞可沒人保你了,小凱,小凱,你看看你,回來了也不找點正事干,頭發(fā)剪一剪嘛,三十幾了?有女朋友嗎?
他只聽得有人喊他,抬起頭來,一股臭味飄來,弄得他鼻子發(fā)癢,他吸了吸,美美打了一個噴嚏,清醒了,身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疼。
知道了,知道了,謝謝,謝謝,父親捂著脹起來的肚子,好不容易直起來的身子又彎下去,喏喏道,我這一回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徹底解決。
老崔,你是什么病來著,大背頭問。
癌,父親說。
夜晚一點也不比白天好過。涼席并不涼快,躺下去一會兒工夫就暖熱了,這一塊塊麻將牌大小的竹塊沾了汗水后滑膩膩的,在他動彈的時候不停地擠壓著傷口,讓人無法安睡。
他又翻了個身,滾到靠窗的地方。窗戶開著,蒙著一層類似屠戶用來防蒼蠅那樣的綠色的紗,外面的空氣從網眼透進來,隱隱帶著臭。
院子里的臭味在夜幕降臨時更加明顯。鎮(zhèn)上同樣有一股子臭,這股臭和城市的臭還不太一樣,城市的臭是濃烈的,顯而易見的,他想了想,想起自己曾經跑過的一些地方,酒吧、迪廳、KTV、網吧,還有賓館,他給這些地方不僅送過吃的,還送過飲料、藥,甚至包括成人用品,他想起自己頭一回進迪廳時,被頭頂上瘋狂閃爍的燈,被人們怪物般的尖叫和地板上的穢物弄得差點暈了過去。鎮(zhèn)上的臭味要淡一些,卻無處不在?;貋砗笏艘欢螘r間才搞清楚,這股臭味,那些飼養(yǎng)的動物要貢獻不少,各種各樣的動物,圈養(yǎng)在各家后院籠子里的老虎啊獅子啊狗熊啊猴子啊,它們的體味混合著糞水揮發(fā)出來的惡臭,飄浮在鎮(zhèn)子上空,每個人每天都要大吸幾口。母親對他說,不能老是躲在家里,要出去走走,和人多打交道,他就騎上三輪摩托,拉著籠子,像個幽靈一樣,游蕩在鎮(zhèn)子的大街小巷,除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還有一點就是追查這臭味的來源,甚至于后者好像成了主要任務。像肩負著使命似的,他出沒于鎮(zhèn)上的臭水溝、菜市場和屠宰場,路過一個個小商店、飯館和雜貨鋪。一開始他戴一頂鴨舌帽,壓低帽檐,后來有次忘了戴,惹得人們一陣議論,像捅了馬蜂窩,也正是那次,他驚奇地在他們身上也聞到了這股臭。
還是熱。他端坐起來,下床,把門打開。更多的空氣進來了,很快與房間的灰塵混在一起,如一團寬厚的霧,緩緩降下來。他被這霧徹底包裹了。他又想起后院的小屋,不久的將來,去那里睡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在真正的酷熱來臨之時,他可以把冰柜門打開,放一些冷氣出來,可他又想起了那些凍在里面的死雞,個個硬挺著,尤其是爪子,尖利地張著,一打開就戳出來,不覺打了個顫。這世上是沒有鬼的,他想,死人他都不怕,怎么會怕幾只死雞呢?
想起死人,他就想起了爺爺,爺爺是迄今為止他見過的唯一的死人,死的時候他未滿十歲,尚不懂死為何物,看著人給他換上一身藏藍色褂子,戴一頂生前常戴的瓜皮小帽,口含一枚麻錢,抬放進棺材里。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翻騰,好像回到了那天,他記得,靈棚就搭在院子中間,案幾上擺著牌位、香燭和獻飯,下面是一個臉盆,接著半盆燒下的紙灰,棺材后面扔著一只公雞,捆綁住爪子,時不時會叫兩聲,嗓子已經喊啞。父親每過一會兒就要站起來,招呼前來吊喪的人,他不行,穿一身比自己還長的孝服,戴一頂三角形孝帽,像舉著個白色大風箏,老老實實跪在棺材旁邊。帳外的吹響干起活來,制造出風,他聽到后院的猛獸在風中焦躁不安地叫,似一陣悶雷。風把蒙在死者臉上的白絹吹起來,燭光下他看清了那張臉——爺爺就像是睡著了,臉更白了,緊張的皺紋都松弛下來。
這就是死了,他想,棺材蓋上了,埋到地下,土再一夯實,堆起一個堆來。死沒有什么可怕的。可是他突然就想到了父親,心口一陣絞痛,像被誰使勁捏了一把。他一睜眼,原本漆黑的空間也沒有那么黑了,空中好似懸浮著什么,星星點點,閃著銀光,一陣麻木感襲來,自上而下,朝四肢蔓延開去。他想爬起來,胳膊轉眼已無法動彈,像被人死死摁住,他咬緊牙關,屈起膝蓋(他覺得自己做到了),用力一蹬,換來的卻是一腳踩空。
一陣眩暈過后,他感覺自己在下落。他的眼前不停有光在閃,他能感覺到,耳邊有人在喊,內容卻聽不清,他的身邊不斷有人跑過,但是他根本追不上。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他也必須行動起來。再一睜眼,他發(fā)現自己坐在一輛電動車上,雙手握著車把,日頭明晃晃地懸在半空,馬路對面紅綠燈的小人在跳動。發(fā)什么呆呢,走了,另一輛電動車從他身邊開過,后面的送餐箱鼓囊囊的,只聞人聲,看不見來人的腦袋。他嗅到一股子飯味,吸吸鼻子,回頭看見自己車上也有一個。開拔了,他兩腳在路面一劃,放回踏板,像條魚一樣撥開水面,跳進人群里。箱子里的東西很沉,且不是很穩(wěn),像是活物,一直在動,他攥緊車把,身子前傾,晃晃悠悠前進。就要遲到了,架在車頭支架上的手機響個不停,另一頭的人定是在咒罵。他的頭皮一陣陣發(fā)麻,越是著急,車子就跑得越慢,于是納悶,大概是電瓶出了毛病,跑完這單得找人看看。在一個路口,他突然看見了娟子,坐在一輛黑色小轎車里,開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心急如焚,趕緊去追,一個沖刺,碰到什么,飛起來,跌落在地。撞人啦,有人大喊,他爬起來,發(fā)現箱子滾落不見了,地上躺著一個老太,再一看時,那老太已經出現在眼皮底下,雙手如同枯樹枝,纏死他的腿。周圍黑壓壓出現一群人,瞬間將他包圍,要扯他的皮肉,他這才發(fā)覺自己竟然光著身子,怪不得剛才一路冷颼颼。他被扯得生疼,無法脫身,正在此時,遠處嗷一聲,跳出來一只虎,眾人嚇得四散逃去,老太也不見了,虎聳著肩膀朝他走來。
就是做夢了,同樣的夢,并且在差不多同樣的地方停住。麻木感開始消失,他試了試,腿腳能動了,馬上就要恢復往常的活力了。他倒是希望這種麻木能夠持續(xù)下去的,不要醒過來,繼續(xù)這個夢,繼續(xù)每一個夢。夢實在是一個好東西啊,他愛做夢,沉沉地睡去,到另一個地方去,不計較得失,也不用考慮后果,噩夢不是真,好的夢里又全是幸福,甚至有那種能讓人為之一顫的,流下眼淚的幸福。他不知道別人是怎么做夢的,他好像有這樣一種能力,在半夢半醒的時刻,混沌的邊緣,腦子里想起什么,眼前就會出現什么,想干什么,立馬就能實現。想起一首歌,就在耳邊自己唱起來了,想起大海,就出現在海邊,不光有海浪拍打的聲音,連空氣中的咸味都那樣逼真,他可以一個箭步沖進海里,一口氣游上幾百米,又可以從數十米的礁石上一躍而下,體會那種失重而毫發(fā)無損。
以前,這個夢他會這樣繼續(xù),虎驅散了圍觀的人群后,朝他走來,停在他面前,他揪住它的毛,翻身騎在背上。他們就這樣行走在鬧市區(qū),在高樓大廈和車流中穿梭,聽著過往人們的尖叫、驚嘆還有止不住的喇叭聲。然而此刻,事情起了變化,就在他想的時候,一股暖流突然襲來,迅速流遍全身,這股熱如此與眾不同,沖擊著他的大腦,他的鼓膜,他的眼眶,有什么東西在他身上急劇收縮,后又迅速膨脹開來。
他就是那只虎。他感覺到了。他很沉,很大,巨大。他擁有虎的爪子,虎的身軀,虎的腦袋,虎的一切。他的全身披掛著黃金鎧甲,他的四肢強壯有力,支撐著這修長威猛的身軀站起來了。
他跑起來了,大地晃動起來,他一叫,喉嚨里立刻產生一股旋風,他縱身一躍,從人們頭頂越過,空中再一踢騰,直接從城市跳到山野里來了。他在茫茫原野里肆意奔跑,撞擊著原始林莽盡情吼叫。他從一個山頭跳到另一個山頭,從一個峽谷躍到另一個峽谷。在跳躍中他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最后一跳,他升起來了,不停地升,好似在空中滑翔。
他飛進鎮(zhèn)子,落在中心廣場的空地上,再一躍,跳到水泥舞臺正中央,吼叫起來,吼聲傳遍鎮(zhèn)子的每個角落。他吼道:
全都起來了,集合,點名啦!
各家各戶院子里的籠子打開了,所有的動物聽到吼聲后,排著整齊的隊伍黑壓壓朝廣場進發(fā)了。它們聽從他的號令,聚攏在一起了。
他繼續(xù)發(fā)號施令:
熊大、熊二,做好接待工作,帽子戴端,點頭拍手!
熊三、熊四,你們的呼啦圈扭得好,不要停!
獅兄、獅弟,二位是顏值擔當,不要偷懶,打起精神,發(fā)型不能亂!
猴崽子們,把你們手里的旗掌好,注意隊形!等會兒香蕉水果少不了你們的!
父老鄉(xiāng)親們,朋友們,歡迎來到我的直播間,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沒有關注的點點關注!
諸位,中華人民共和國營盤鎮(zhèn)馬戲第一班子,崔家班第五代傳人,班主崔小凱,統(tǒng)領班子各位成員,叩謝!
奏樂——
老虎們,都有,聽我口令,齊步——走!
廣場上數個探照燈照亮如同白晝,一群老虎像迷彩大兵,列隊從獨木橋上走過,下橋后奔跑起來,繞場一圈,最后從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圈中鉆過。
父老鄉(xiāng)親們,朋友們,點點贊,點點關注吧,有小禮物的送送小禮物吧!
加油啊,百獸之王們,都加油啊,顯示你們的威風吧!
他一邊吼,一邊注視著列隊經過的虎。他沒有看到威力的身影。威力,威力。他的心咯噔一下,拔腿朝家跑去。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月亮又大又圓,水淋淋的,散發(fā)著紅色的霧氣,而街上是如此干燥,路面的臟灰飄起來,鉆進鼻孔里,他忍不住抽一下,臭味于是又來了。他抬起胳膊聞聞,發(fā)現自己也散發(fā)著臭,讓人惡心。他餓了,饑餓更加劇了這種惡心,肚子咕嚕叫起來,好像里面只剩下某種酸臭的汁水。
進了大門,院子正中站著一個人,赤裸著上身,手握一把刀,正在旁邊的一個鐵架子上剮肉。鐵鉤上掛著一具虎的尸體,皮扒掉了,血淋淋的,只剩下一顆花紋腦袋,在剮的時候不停地晃。地上的盆里扔著幾根大骨,兩端翻卷起鮮紅的筋肉。
他感覺自己是大叫著爬起來的,很有可能是這樣的。后院同樣傳來一陣叫聲。這一回是他起晚了,進去以后,發(fā)現父親已經起來了,光著上半身,站在虎舍前,抓起鐵鏈敲打著柵欄,他發(fā)黃的皮膚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威力在另一邊高高躍起,脖子上的鐵鏈在暴怒時繃緊,又加劇了這種暴怒。
他原本想告訴父親,剛才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爺爺,但是柵欄劇烈晃動,響聲極大,說什么應該都聽不清。父親也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見他來了,松開鐵鏈,重新撐起夾在胳肢窩的棍,佝僂著身子,嘴里嘟囔著就往外走。
一開始想把它這幾個牙給鋸了,現在一想,干脆給閹掉,免得以后惹麻煩。他終于聽清父親是在同他說話,聲音雖然沙啞,語氣依然同過去一樣,堅定決絕。
你去一趟菜市場,請那賣肉的姓丁的來,已經聯系好了。父親又說。
他騎上摩托,就往外沖。去的不是菜市場,而是昌盛家。
開門的依舊是麗霞,告訴他昌盛一大早就出去了,問去了哪兒,為什么不接電話,回答說還能去哪兒,不是去喝酒,就是去打麻將了。這一回他敲門敲得急了點,麗霞連橡膠手套都沒顧上摘,兩只手濕漉漉的,腥氣的水直往下滴。
小凱,你離那個人遠一點。臨走時,麗霞又說。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好像也濕漉漉的,閃著光。他突然感到一絲溫暖,他還想聽她多說幾句這種話,說這種用他的名字開頭,讓他怎么樣怎么樣,或者去干什么之類的話,這種話讓他感到踏實,但是現在他沒時間了,而且現在,他也必須離昌盛近一點。
今日繼續(xù)晴,繼續(xù)悶熱,天空一絲多余的云彩都沒有,像被人剃了禿頭,街上依舊冷清,路兩邊的柳樹被太陽曬得發(fā)蔫,早起的人潑在路面的臟水干了,留下一團團空心的污漬。他朝著麗霞給他的地址開去了。他開得飛快,解開扣子的白襯衣飛了起來。熱風呼呼往耳朵里灌,一同灌進來的似乎又有虎的叫聲,他猛然回頭,才發(fā)現籠子不在車上,于是又猛轟油門。
昌盛不是去喝酒,也不是去打麻將,他是一邊喝酒,一邊打麻將。麻將館隔壁是一個小飯館,幾個人閑來無事,大中午從鎮(zhèn)上的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兄弟般親切,喜事般熱鬧,在小飯館吃了菜,喝了酒,喝得滿臉通紅,還嫌不過癮,又要了兩件啤酒,搬到麻將館里繼續(xù)。昌盛有錢了,這回要放放血,狠狠地放,他們嚷嚷道。昌盛聽他們這樣說,更加興奮,進去以后就把上身脫了,扔到椅子上說,來,都來,有本事就放。他的肚皮呼呼著,肚臍眼周圍生的一圈毛也跟著動,看上去像眨巴著一只眼睛。
他們把麻將館的大門反鎖上,說要包場,其他人一律不讓進。麻將館前一晚留在地上的煙頭和瓜子殼還沒來得及打掃,老板睡眼惺忪,起來給他們泡茶。水燒開后,一撮鐵觀音剛放進去,還沒有完全泡開,門就響了,響得異常,響得激烈。眾人驚了,還以為遇到了抓賭,趕忙把桌上的鈔票收起來,慌亂中桌椅板凳互相摩擦,空酒瓶也倒在地上。開門一看不是,又一顆心落在地上,罵罵咧咧繼續(xù)。
昌盛,昌盛。他在門口喊。
昌盛抬頭看了他一眼,扔出一張牌,說,三萬。
昌盛,昌盛。他走到牌桌前。
昌盛又抬一下頭,說,???小凱啊。摸了一張牌,罵道,操。
又是三萬,旁邊的人看見撲哧笑了。
昌盛,昌盛,他站在昌盛旁邊,說,弄不成了,我要退錢。
弄啥啊,退啥錢,他們問。
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過去了。事情說出來以后,有的說,怎么還搞呢,不怕死啊,有的說,錢不能退,這相當于定金,問題又不是出在昌盛身上,有的說,搞一只虎崽子出來還不簡單,又不是非要用自家的配,還有的說,好你個昌盛啊,心真黑,小凱你找我,用不著五千,只收你三千。
昌盛,昌盛。他又拍了拍昌盛的肩膀。
所有人都在等昌盛發(fā)話,他反倒安靜了,腆著肚子,像一尊彌勒佛盤坐在椅子上,右手攥兩塊麻將牌搓揉著,噼啪響,就像是把玩一串佛珠。衛(wèi)生間傳來沖水的聲音,門開了,出來一個人,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提褲子。他是剛才激烈敲門的時候進去的,以為真有人來抓賭了,躲在里面吐了一會兒,撒了泡尿,酒醒了一大半,發(fā)現沒有情況,一切正常,就出來了。把褲子提好后,他揉揉眼睛,覺得還是有地方不對勁,房間里怎么多了一個人,就站在自己剛才站的地方,再一看時,那人竟如此面熟,好像不久前見過……啊一聲叫,他撲了過去,從背后卡住崔小凱的脖子,將他放倒在地,喊道,媽的,可叫老子逮住了,有本事你再跑啊。
他想起有一次,自己也是這么被人卡住脖子,摁在地上的,像一條魚被魚叉叉住,那是一個深夜,他去一個小區(qū)送外賣,電話那頭一直在催,怎么還沒到,再不到就投訴了,可門口的保安就是不讓他進,他急了,就往里沖。在座的人聽后圍上來了,將他圍在中間,他很小,像掉進坑里,他們很大,像一座座山,這也和那次的情形很像。他聽到那人繪聲繪色講起來了,講的時候還帶著喘,好像事情就發(fā)生在眼前。我本來想哄那女人,帶她去看虎的,他說,沒想到她真怕,還沒領到家就給跑了,都是這小子壞的事。
他們把他摁住,要扒他的褲子,笑著說要看他那玩意兒到底長什么樣兒。其中一個突發(fā)奇想,拿起桌上的麻將就往他褲襠里塞,其他人見了如法炮制,最終他的褲子沒被扯掉,家伙算是保住了,襠里卻塞得鼓囊囊的,嘩啦響。
昌盛過來了,一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他的手勁兒很大,與夢里的老太婆不相上下。你走吧,不要再來了,他說。
他站直了,手伸進襠里掏,掏出來一部分,剩下的在走動的過程中從褲腿掉出來,砸在地上。
街面上更白更亮了,亮得他連眼睛都快睜不開,閉上后眼前又是一塊塊麻將牌,上面的印刻得老深,一直到他進了菜市場才慢慢消失。
怎么才來?殺豬的問他。
沒帶塑料盆來?馬上要干大事了,不給吃點好的?殺豬的又問。
哎,我問問你,那女的漂亮嗎?殺豬的嘿嘿笑著又說,不要裝了,都知道了,你說實話,爽嗎?
殺豬的年紀和他相仿,喚作小丁的話,父親聯系的便是他老子,老丁,老丁已經老了,很少在店里,只是偶爾露面,但論起使刀子,仍然是鎮(zhèn)上的一把好手,尤其是閹豬,更是非他莫屬。過去鎮(zhèn)上養(yǎng)豬的人都請他,凡是被他斬除情根的公豬,就只會發(fā)憤圖強吃食,一心一意長膘。
今天老丁卻為了閹割大事,早早就在店里等候了,在他剛才耽誤工夫的那會兒,找到很久沒使的短刀,在一塊磨刀石上磨煉,還有其他家伙事,剪刀啊推子啊針啊線啊酒精啊檢查完畢,一應俱全,裝進一個布兜里,扎好袋口,見到他以后二話不說,扔到車廂里。老丁挨著他坐在旁邊,算是副駕駛的位置,小丁只好待在車廂,伸手抓住靠背,屁股抵在車廂沿上。老丁身上的臭味比他之前在很多人身上聞到的還要重。
車再也不能開得像來時那樣迅猛了,老丁嚴肅的表情,臉上刀刻一般的皺紋和一根根堅硬的胡子都使他不敢輕舉妄動,即使這樣,馬達聲還是很吵,成功地將小丁興奮的喊聲蓋住,他一回頭,就看見他嘴巴張著,像個啞巴那樣咿咿呀呀。
到家后,母親已經備好飯菜,父親罕見地拿出了一瓶酒,他和老丁像多年沒見的老朋友,邊喝邊聊。他們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只聽得后院傳來陣陣嗷嗷的叫聲。小丁也聽到了,歪著腦袋,屁股在凳子上來回摩擦,他剛才已經溜進去好幾次,他不放心,跟在后面,看他要干什么,只見他這里走走,那里瞧瞧,抬腳踢上籠子兩腳,打開箱子亂翻,一會兒又走到小屋前,透過窗戶朝里面張望。他發(fā)現只要小丁一靠近虎舍,威力就煩躁無比,拖著鐵鏈在柵欄里走來走去。
老崔,我看看東西?老丁又一盅酒下肚,問。
好,好。父親說著拿出一個木頭匣子,打開來,是一把氣槍,一只胳膊長,棕色槍托,黑色槍管,老丁接過槍,拿在手里比畫一下。父親接著從匣子里拿出一樣東西,長的像一支飛鏢,一頭是鋼針,另一頭是小半截塑料管子,里面裝著藥水。老丁又從父親手里接過飛鏢,把槍順手交到小丁手上。
豬用不上這東西,老丁晃一晃藥水說。
現在可是老虎,父親微笑。
能管多久,老丁問。
這藥勁兒大,兩針快一個小時吧,夠嗎?父親問。
夠了,夠了,老丁說。
這要是打在人身上呢?小丁問。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把鏢從他老子手里接過來,試了幾下,裝進槍里。
來,還剩一點,干了。父親又給老丁滿上,此刻的他看上去格外精神,手里的筷子也不哆嗦了,夾菜很是利索。
小伙子們,不要干坐著,去準備一下。老丁笑了,露出一口黑牙,臉上的皺紋由于高度興奮擰在一起。一開始他就告訴他們,整個過程并不復雜,就在柵欄里操作,找一塊干凈的塑料布,麻翻后把它滾到塑料布上,用推子推掉周圍的毛,露出關鍵部位,兩刀下去,干凈利落。
他去了趟三輪摩托那里,提了工具,就往后院走。樹上的蟬叫得更加兇猛了,聲音一浪接一浪,他咽了口唾沫,嗓子眼生疼,仿佛破裂。走進后院,看見小丁站在虎舍旁邊,用腳踢柵欄,每踢一腳,威力就撲騰一下,撞擊一下,空吼一下,他就舉起槍喊,狗日的,看我等會兒怎么收拾你。
他打開布兜,找到那把短刀,握在手里,朝小丁走去。
不要再踢了,他說。
我就踢了,怎么啦,你要動刀子嗎,就你?你還是打槍吧,老本行哈哈哈,小丁大笑著把槍遞給他,說,拿著,把刀給我。
他接過槍,舉起來,扣動扳機,砰一聲,一支鏢飛出去,正中小丁胸口,小丁拔掉鏢,瞪大眼睛,嘴巴張著,抬起胳膊想抓他,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后栽倒在地。威力受到驚嚇,拖著鐵鏈朝里跑去,躲進洞里。它驚恐的眼神,讓他想起了它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它還未成年,就已經離開父母,開啟了嚴酷的訓練,沒日沒夜重復那些單調乏味的動作,稍不留神就會遭到鞭打,或者會有一根鐵棍戳進嘴里,它被關在籠子里,表現不好就有可能餓幾天。這是一個錯誤,現在他想,讓一只虎崽子生出來是一個巨大的錯誤,不過他同時又感到驕傲和自豪,這種事在他眼皮底下再也不會發(fā)生了。能夠掌控一切,他很高興,在他的人生中,這似乎還是頭一次。
威力,威力,你不要害怕,我來了,他喊道。
他打開柵欄,走進去,陽光直刺下來,形成一個白色的空間,在里面他看不見自己的影子。威力,威力,你餓了嗎,是不是餓了?你等我。沒有回應。他掏出刀,抬起自己的另一只胳膊。
血流出來了,沒有疼痛,也沒有悲傷,像被割破的塑料水管上緩慢滲出的水。威力,威力。他走了過去,如果一切順利,他將會出現在它面前,挽住它的脖子,把頭埋進它胸前的絨毛里,像小時候那樣。這一回要是睡著了,說不定他會做一個與之前相比全然不同的夢,令人向往。威力,威力。身后起了一陣風,涼颼颼,怪舒服的,耳畔傳來一陣嘩嘩聲,應該是樹被吹得搖晃起來,仿佛在喊他的名字:
小凱,小凱。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