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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 蝣

2023-03-16 19:25:46王清海
野草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隔山蜉蝣叔叔

王清海

我看見蜉蝣的時候,正開車經(jīng)過一條無名小橋。橋下水流潺潺緩緩,在橋的附近,積了一個不見底的深潭。一群蜉蝣就在潭上飛舞,透明的羽翼如一團夢幻滾動在紅霧里。

潭水平靜如鏡,并沒有倒映出水面上的蜉蝣,遠處的天際,云彩被落日點燃,在潭水里紅火一片。

我起初以為是蜻蜓,車在橋上怔了怔,才看清,比蜻蜓小,飛得更輕盈,才想起是蜉蝣。我爸跟我描繪過它的樣子,還感嘆過浮生一日,蜉蝣一世。我爸是研究古代文學(xué)的,文學(xué)功底深厚,世間的任何事,在他那里都是故事。蜉蝣的故事不過是他講過的很多故事中的一個。

我爸說,他也只是見過圖片,沒有真正見過蜉蝣,人的一生雖然長,奈何蜉蝣的日子太短,時光之間的相逢,很是需要緣份,有時候能不能遇見,并不是渴求就能得到的事情,畢竟,在人的一生里,有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蜉蝣就是這類。

沒想到我遇上了。天邊的落日催著我加快了車速。

車駛過了橋,我才想起,我應(yīng)該給我爸拍蜉蝣的照片,給病中的他解悶。我是他的兒子,我和他就是時光相逢間最大的緣份,為他做什么事情,我都心甘情愿。

車停下來,向前看,遠處一片高樓清晰可見,應(yīng)該就是要去的縣城了,向后看,水面迷茫,蜉蝣隱隱約約。我剛想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去,柳若若微信發(fā)來,親愛的,快到了嗎?我回,已下高速,恨不能肋生雙翼。她說,注意安全,我已經(jīng)開好了房間,等你哦。

我們聊天的時候,她說她自己開了一家超市,生活過得勉強還可以。從她朋友圈發(fā)的照片背景看,是個綜合性的大商場,能開得起這種商場的人,生活叫勉強還可以?

我跟她說,我也是過得勉強還可以,月光王子。她說,你是大城市里的人啊,我是鄉(xiāng)野村婦。我說,婦,就是女子拿著掃帚打掃衛(wèi)生,再通俗一點說,就是已婚女性,你這還沒結(jié)婚呢,也敢稱村婦?她說,我不跟你們這種文化人咬文嚼字,在身體和靈魂間,我更喜歡你那健壯的身體。我有次健身后沖澡時跟她視頻,當然我認為已經(jīng)時機成熟了,才這樣的,我就沖動過這么一次,隨后她要求這樣的時候,我再也沒有答應(yīng)過。大齡男生,該有的矜持也還是得有的。我也跟她提過露骨一些的要求,被她果斷拒絕了,有一次她還生了氣,幾天都沒有理我,讓我堅信,她就是我的擇偶標準,美麗,有錢,對我偶爾開放,對我之外的所有人保守。

我們聊了七個多月,馬上就要見面了,聽到她說開好了房間,明知道是到了后讓我休息的意思,還是禁不住往字面上想了想,想得下面都蠢蠢欲動,卻又覺得沒有動起來。我一直認為,沒有感情的性行為,是低級動物的表現(xiàn),人是高級動物,要有了感情,才可以談愛。我這三十年來,談過的戀愛屈指可數(shù),需求也基本都是靠手解決,以至于懷疑自己真到了關(guān)鍵時候,能不能行?

我停下了車,在包里拿出準備好的藥。買的時候就猶豫了很久,怕服了后對身體不好,服了藥后,要是真的行了,那是藥行還是人行?我不知道。所有的人,也許只是要一個結(jié)果,不管這個結(jié)果從何而來。藥要提前半個小時服用,這個時候服下,到地方后剛好。我望著藥片猶豫了二十秒,還是放進了嘴里,喝了一口水,吞了下去。借助藥力改變身體,緊張,手有點哆嗦,水灑在淡藍色短袖的胸前。很貴的衣服,抵得上我平時的十多件衣服,試穿時的感覺確實不一樣,覺得人被衣服扮出了氣質(zhì),才狠狠心買了,這剛穿上身半天,已經(jīng)找不到試穿時的感覺了。也許當時的感覺,只是因為衣服貴而已。唉,人赤身裸體而來,終究還是要世上的衣服裝扮自己在世上的體面。柳若若是開超市的,她一眼都能估算出我滿身的價錢,穿得寒酸了,我會覺得低她一等。若是兩個人合適了,我以后都不用再買衣服了,什么時候想穿,自己家的商場拿一件,想想都是幸福。

一輛紅色的車從我旁邊飛駛而過,帶起的氣流,沖得我的車晃了幾下,然后就在我的后視鏡中順著路往下跑,沒有上橋,徑直開入水中。我都沒來得及驚呼,那輛紅車已經(jīng)在水里開始慢慢下沉。我快速倒車到河邊,打開車門,猛跳進水里,被涼氣激得一哆嗦,身子不自主地抖動。

水不是很深,車還能露出頂?shù)臅r候,就停止了下沉。我屏住呼吸沉到水里,幫車里的人用力拉開車門,是個女人,長發(fā)在水中散成水草,閉著眼睛,一臉平靜。讓我懷疑她是在等死。

我拉她的時候,她也沒有掙扎,順著我的手就摸到了車頂。我把她拉出水,我們趴在她的車頂,車又往下陷了些,車頂一抹紅色與水面的紅霞融成一體。她大口喘著氣,不停亂動,一看就不會游泳,我說,你不要動。然后我托著她朝岸邊游,她的身體魚一樣滑溜,幾次差點沉入潭中。

她嗆了幾口水,跌坐到岸上后一個勁地咳嗽。我把上衣脫掉,擰了水,晾在河邊的水草上。太陽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天色開始朦朧,身上一陣陣涼意。

她止住咳嗽后,指著面前大片的蜉蝣說,我只顧看這個了,沒注意下坡要拐彎,開到河里了。我說,我以為你是想不開了呢。她說,哪有,雖然老娘剛剛失戀,我也絕不會為了一個男人自殺的,再說,就是自殺,也要選一個五A級景區(qū),縱身一跳,舉世聞名,這里算什么???死了都沒人知道,何況,好男人多的是,到處都可以遇見,我還真不是一棵樹上吊死的人。她說著,目光帶著電,從頭到腳把我掃描一遍。

我記得很清楚,我爸跟我談起蜉蝣的那年,我正在讀大三,無論是誰跟我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我都充滿懷疑,總覺得不可留戀,總覺得自己能夠改變。而我爸,認為他兒子已經(jīng)可以接受他的思想,總想跟我說一番又一番的道理。我媽在旁邊投來鄙夷一笑,加速了我想逃離的想法。

我感覺自己從一出生,就夾在我爸和我媽的矛盾中。雖然他們的矛盾從來不是因為我,但作為他們唯一的兒子,只要他們有矛盾,我必然會被卷入。

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都在一個大學(xué)里教書,彼此間很熟悉,他們沒有什么爭吵,但會為了一件小事,冷戰(zhàn)幾個月。夫妻過日子嘛,總是一件事連著一件事,于是他們就冷戰(zhàn)連著冷戰(zhàn)。

等到長大了,我漸漸明白,他們沒有愛情。

是吧,并不是一切的存在,都是合理的,比如我。雖然我也曾那么驕傲,可一想到我的出生是兩個人心不甘情不愿的結(jié)果,心里就沒由來地自卑,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就是不愿意讓我的兒子或者女兒這樣自卑。

我是從我爸最好的朋友馬隔山那里知道這件事的,他也是我爸和我媽的大學(xué)同學(xué)。按說,他是我的長輩,不該跟我講起父母感情上的紛亂,這有損父母在我心中的形象,但他還是講了。

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一個晚上,他邀我去他家吃飯。我很清楚他的想法,他想讓我成為他的女婿,在他的眼里,他的女兒馬小晴只有我配得上。這讓我無端生起自豪感。

馬小晴不止一次邀請我去她做客。她請不動我,就讓她爸代請。這我就不能拒絕了。我爸還特意給我備了禮品,兩瓶珍藏了很多年的酒,牌子我都沒聽說過,但就是放得年數(shù)多了,顯得珍稀。

這是馬隔山和我爸年輕時候喝過的酒,他沒想到,我爸藏了私,竟然還放了兩瓶,放了三十年。我告訴他只有兩瓶,其實我知道,我爸還有兩箱。

酒的顏色已經(jīng)呈琥珀色,倒進酒杯里,一陣濃郁的酒香。喝到嘴里,一股土腥味。我強咽了兩口,就不想喝。

我說,馬叔叔,我酒量不行。他說,嗯,好孩子,不像你爸和我,都是貪杯誤事的人。

馬隔山說完就開始自斟自飲,喝掉了大半瓶后,看到馬小晴坐在我的身邊,他的臉上紅光閃現(xiàn),開始談我們兩家的情誼,然后講到我爸和酒,說我爸結(jié)婚前一杯酒都不喝,結(jié)了婚以后,成了天天喝。

我問他,我爸為什么天天喝?應(yīng)酬多?他說,傻孩子,你爸那是有心事。你媽是賭了氣才嫁給你爸的,結(jié)婚后一直后悔,你爸就成了天天喝酒。

我驚呆了,沒人跟我說過這事,好像這事也不用跟我說。我還沒有往下追問,馬隔山看到了馬小晴撲閃著眼睛看著他,似乎是很想知道。他就繼續(xù)說,你梁叔叔啊,喜歡你春紅阿姨,那時候經(jīng)常在宿舍說,非春紅不娶。你春紅阿姨喜歡楊玉中,那個混蛋啊,大學(xué)剛畢業(yè),就當和尚去了。你春紅阿姨啊,就嫁給了你梁叔叔。

馬隔山說著,又醉眼迷離地看著我,目光相接處,我趕緊轉(zhuǎn)移,掃向面前的酒。

馬隔山說,你媽嫁了后就后悔了。過了幾年后,你爸也后悔了,娶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天天跟自己鬧別扭,心里不痛快。這時候已經(jīng)有你了,為了你,你爸忍了幾次,沒有離婚。然后你媽心里轉(zhuǎn)過來勁了,開始喜歡你爸了,你爸在外面,咳咳——

他正說著,被馬小晴踩了一腳,這一腳太明顯了,是怕我尷尬。我也終究是坐不住了,假意地陪喝兩小杯,然后逃也似的離開了。后來任他們父女再怎么邀請,我也不再登他家的門。一直到馬小晴結(jié)婚,我才去喝喜酒。按道理講,應(yīng)該是我爸和我媽一起去,畢竟馬隔山是他們的老同學(xué)??墒腔槎Y的前兩天,我爸和我媽吵了架,不知去向,一般情況下,三五天后,他就會從某個風(fēng)景區(qū)旅游歸來。所以我和我媽也沒在意。只是婚禮上不能成雙入對,我媽怕老同學(xué)們問起,拉起臉要求我去,我才硬著頭皮去喝馬小晴的喜酒。

立在酒店門口的結(jié)婚照上,穿著警服的新郎官很帥氣。我心里想,這家照相館的技術(shù)不錯,馬小晴臉上的青春痘疤痕被摳得干干凈凈的,小眼睛也被修得大而有神,新郎官不一定長什么樣呢。見了新郎官以后,發(fā)現(xiàn)人家沒有穿警服,依然帥氣,便慶幸是自己來了,要是我爸我媽來了,回去后肯定會跟我一陣對比。凡遇到類似的事情,我一直跟他們講,人跟人啊,先天后天的差異都很大,沒有什么可比性,可我最近發(fā)現(xiàn),凡遇到事,我總不自覺地和別人比對。是因為年齡漸長的緣故?

馬小晴結(jié)婚那天,新郎官史可全程挽著她的胳膊,一臉幸福地收著各位親朋好友的祝福。他的眼睛應(yīng)該也看到我了,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在別的地方認出我。因為我也不想再跟他們兩口子有別的交集。

我跟柳若若,就是在馬小晴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認識的。那天晚上,我感覺特別寂寞,仿佛全世界只剩我一個人了。我百無聊賴地盯著手機,跟誰也不想說話。柳若若就是在這個時候,在一個“談東論西吃文不吐字”聊天群里,跟我搭了話。

她加了我好友,然后說,你好,可以聊聊嗎?

要是在平日里,我還真不一定跟她聊不聊呢,我一定會想說,我憑什么和你聊?那天晚上,我說,當然可以,你想聊些什么?

她說,聊文學(xué)啊,東方西方,古代現(xiàn)代,都可以。

我說,我不想聊這個,我想聊男人和女人,聊色即是色,空即是空,食色,性也,生活的根本,你想聊這個嗎?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很直接的聊天,柳若若聊天的時候有個口頭語,喜歡自稱“老娘”,一說起生氣或者傲嬌的事,就是老娘怎么怎么的。沒想到面前這個偶遇的女孩子也有這個習(xí)慣。

我說,你看著還沒有我年紀大呢,還自稱老娘?她說,我心老。我指著水塘說,有蜉蝣老嗎?它們連明天都沒有,我們是明日復(fù)明日的。她說,這就是蜉蝣嗎?為愛而生又為愛而死?我說,你知道這個?她說,其實吧,蜉蝣飛出來,就是為了交配,一陣尋歡作樂后,留下了后代,這個物種才不至滅絕,這就是所謂的婚飛,科學(xué)滅了詩意,就只剩下了沒意思。動物和人,唉,都他媽的差不多。

我說,我不喜歡現(xiàn)實,我喜歡詩意,我給你背,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她說,你站在水邊背書的樣子真像一個書生。我說,我是老師,教文學(xué)的,也算是書生吧,百無一用的那個書生,我還有事呢,你怎么辦?你的車怎么辦?要不你用我手機打個救援電話?她說,我是來看我叔叔的,他就離這里不遠了,你把我送過去,叫他找人把車拉出來就行了,你要好人做到底,可不能用這種那種理由拒絕我。我說,我怎么會把一個美女拋在荒郊野外呢?人格是要受到譴責(zé)的。

她就跟我走到我的車邊,拉開車門,手機正在響,柳若若的電話,我掛斷了,回了微信,親愛的,稍等,一點小意外,一小會兒。柳若若回,好的,注意安全。

不是我不想接電話,我總覺得一個男人當著一個失戀美女的面去跟另一個女人柔聲細語,對人家是一種傷害。遠方的高樓已經(jīng)模糊在了夜色里,水面上依然有大片的蜉蝣在飛舞,有種說法它是早上九點生,晚上五點死,看來那種說法并不準確。我用手機拍了幾張飛舞的蜉蝣,它們在手機的閃光燈里,如同一點點渺茫的星光,看不清楚樣子。不知道我爸會對著模糊的蜉蝣給我講出什么樣的故事。

我救下的那個女孩子撩起裙子露出雪白的腿坐到了副駕的位子上。她說,衣服太濕,怕把你座椅弄濕了,你的褲子也在向下滴水呢,要不要脫下來擰擰。她說著,目光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我的心開始癢癢,那粒藥起了作用,下面不安分地搭起了帳篷。我覺得臉在發(fā)熱,顧不得滴水的褲子和鞋,坐到了駕駛位上。她離我更近了,她將手搭到了帳篷上,說,你是個好人,你既然想,我愿意跟你來一次。我推開她的手說,這樣不可以,我們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她說,你不喜歡女人?我說,不是,我喜歡女人。她說,我不是女人?還是太丑了?我說,你是女人,還是個漂亮女人。她說著,手又伸了過來。

我爸和我媽在我結(jié)婚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分歧。哪怕在他們冷戰(zhàn)的時候,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他們也能迅速溝通起來。

馬小晴在結(jié)婚后,把自己的小姑子,史可的妹妹史沫然介紹給了我。我被父母逼迫著見了一面。史沫然長得很可愛很漂亮,職業(yè)跟我一樣,雖然不在一個學(xué)校里,但是共同的時間和共同的語言都會比較多。我心動了。當我還在糾結(jié)要不要成為史可的妹夫,和那個姑娘一起喊馬小晴嫂子的時候,馬小晴打來電話,說史可妹妹沒看上我,覺得我太瘦弱。

馬小晴雖然滿嘴惋惜,但我總覺得她有種抑制不住的喜悅感。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很認真地說,太可惜了,我還挺喜歡她的,要不你再幫忙撮合一下。馬小晴果然很認真地答應(yīng)了。在兩個月后的一天,她告訴我,史沫然追求一個男生被拒,心情正極度失落,是個拉近關(guān)系的好時機,讓我安慰她一下。

我認真地說,我找到女朋友了,家里開著大型商場,有財,有才,美若天仙,視我若命,非我不嫁。

馬小晴很失望地說,哦,那恭喜你。

這種報復(fù)的快感我享受了沒幾天,我爸我媽就一起催問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說連馬伯伯都知道了,他們做父母的都不知道,這得多沒有面子。我爸直接說,他和我媽都是開明的人,只要我們兩個人愿意,他們不會反對的,讓我?guī)Щ丶铱纯础?/p>

我說,沒有。

我爸說,就這個月底吧,帶不回來,我就住院去,我已經(jīng)被你氣出心臟病了。

早幾年,我還跟我爸頂嘴,還以吵贏為樂。最近這兩年,我早就學(xué)會了不出聲。沒想到我爸還是這么大一頂帽子扣給我,這讓我無端惶恐。當然,我領(lǐng)不回來女朋友也沒什么??墒俏议L了幾十年的面子,還是逼著我給柳若若發(fā)了微信。

美女,來我家,冒充一下我的女朋友可好?

不好,我們連面都沒有見過。

柳若若拒絕了。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如果她這么隨便就答應(yīng)了,我還真要尋思一下了。我對著她的頭像,翻著她的朋友圈,忽然想,見面一下也行啊,說不定就升華成了愛情。在沒有見面以前,我也確定這不算愛情。

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像我這樣一個為人師表的人,在網(wǎng)上跟一個不認識的人談情說愛,簡直就是墮落。

我跟救下的女孩子在車里瘋狂一陣后,這種感覺又涌了上來。

我說,我墮落了,我從來都沒有這樣過。她說,你認為這是墮落?你的身體比你的心誠實。我說,我覺得我是你被強暴了,我不是自愿的。她說,雖然我主動些,你敢說不是你的身體先動的。我說,我那是,那是吃了藥了,所以動的不是我,只是我的身體。她說,你在這種地方,就你一個人,你吃藥做什么?自嗨嗎?我說,我是要去見人的。她笑了,那還是你先起了色心的,不管是對誰,總之是起了心了,天黑了,我們走吧,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再談如果沒發(fā)生確實沒意義。

我說,你叔叔是在哪里,我開個定位。她說,千葉佛寺。我在手機上定了位置后,距離現(xiàn)在的位置18公里。我啟動車,她拿著我們的衣服放在窗外,車走動的時候,衣服在風(fēng)中飄蕩。我說,這樣有些放蕩。她說,車開時候,這么大的風(fēng),不用來放蕩衣服,浪費。我說,你叔叔在那里做什么?她說,在寺里還能做什么?做和尚啊。我說,我還以為他是在那附近做生意的,現(xiàn)在的廟都是旅游景點,生意很不錯。她說,是,那里游客不少,但是我叔叔是在那里做和尚的,我本來是想去他那里問問,我能不能在哪里出家?我好累,不想在塵世里混了,現(xiàn)在又不想出家了。我說,為什么?她說,我看見了蜉蝣,那么短的生命還在飛,我為什么要出家?把自己關(guān)起來。

去千葉佛寺的路,人很少,車也很少,她的手拿著衣服在窗外,我不敢開得太快,用四十碼的速度,慢慢行駛了一段時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她,你叔叔叫什么名字?

這個不能告訴你。

你叫什么名字?

這個也不能告訴你。

那我以后怎么聯(lián)系你?

不用聯(lián)系了吧。

那好吧,我姓王,你也給我說個姓吧,然后,回憶起來的時候,至少知道你姓什么。

她想了想,說,我姓楊。

我心頭一顫,踩了剎車。她把手從窗外縮了回來,說,衣服干了。

我將車停到路邊,非常迅速地穿戴整齊。然后催著她也快速穿整齊。

天已經(jīng)黑透了。路邊只有我們的車燈在亮著。燈光下,一群飛蟲在光線里狂舞。

我說,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叔叔的名字。

她說,有那么重要嗎?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叔叔叫什么名字。不要覺得可笑,他出家后,家里就沒有人提過他的名字。

我說,不重要,隨便問問。心里也想,不會有這么巧的事。

馬隔山跟我說過那件事以后,我在家里也試圖找過楊玉中和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在我爸和我媽的物件里面,凡是我能翻到的,他倆就跟空氣一樣。我爸和我媽也從來沒有提過這兩個人。我也不會傻到去問他們。

我有時候懷疑馬隔山是在說謊,那天的真實,讓我沒理由懷疑他。而且我爸提起馬隔山,從來都很尊重。我爸這種書生樣的人,絕對不會去尊重一個能說謊的人。

我爸和我媽在家的時候,看不出來互相的依靠,到了醫(yī)院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是有感情的。我媽知道我爸喜歡吃清淡,內(nèi)衣喜歡穿純棉,知道他內(nèi)褲喜歡什么牌子,甚至洗的時候,都知道在哪個地方該用力多搓幾下。我爸也知道我媽不喜歡醫(yī)院的消毒水味道,讓我給我媽買了一瓶前調(diào)茉莉后調(diào)桂花的香水。他們在醫(yī)院的時候配合得很默契,這個人動一下,另一個人就知道他(她)要干什么。

我還在尋思這個姓楊的美女和楊玉中間的關(guān)系,柳若若又發(fā)來一條微信,親愛的,你到哪里了?這么久,是不是迷路了?她把發(fā)過的定位又發(fā)了一遍。我說,沒有,車子出現(xiàn)了點小故障,馬上就好了。她說,要不我先回去吧,我把房卡放在前臺,你來了直接住下,明天再見。我說,別啊,我跑這么遠,不就為了急著見你嗎?她說,天太晚了,我們在賓館見面不方便吧。我說,沒事的,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我不是流氓。

我正聊得投入,旁邊響起了輕微的笑聲。她歪著頭看到了我的聊天,一副忍不住的樣子,說,你提前吃藥,不就是等著見面耍流氓嗎?我說,你不要看人家聊天好不好?她說,我們站得這么近,我不看也忍不住啊。我說,要不是因為你,我至于跟人家撒謊?

我們上了車。她又將手伸出窗去,扯著嗓子狼一樣地猛嚎,我踩快了油門,配合她的嚎聲。

她說,你女朋友有沒有給你洗過內(nèi)褲?我說,我們還沒有見過。她說,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見面你就吃藥準備上床?你是不是特別沒自信?我說,我們已經(jīng)聊了七個多月了,已經(jīng)確定關(guān)系了。她說,網(wǎng)戀?。课艺f,是的,我們在一個文學(xué)群里互加的好友,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兩個人溝通起來容易得多。她說,你們那個群叫什么名字?我說,談東論西吃文不吐字。她說,有個性的群,哪天我也加一下,我就起個網(wǎng)名,叫蜉蝣,到時候你就知道是我了。我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她說,聽你說話看你穿衣打扮,都是個高雅的人,還做這樣的俗事?人啊,真是動物。我說,人的感情總要有個托寄的地方,不能一直漂浮著吧。

她說,網(wǎng)戀可不好說,有可能是頭恐龍,也有可能是個騙子,騙到哪里去挖煤,騙到國外做電信詐騙都是有可能的。我說,你是不是嫉妒了?聽你的話里酸溜溜的。她說,我只是說出了我的想法,衣服干了,穿上吧。她說著,將我的內(nèi)褲甩了過來,差點砸在臉上。我用手摸了一下,還是有點潮。停下車,穿好衣服,對著車內(nèi)后視鏡看了一下自己的臉,確認一切正常。她也對著鏡子照了照,說,看我,素顏也是這么漂亮,化了妝后會更漂亮的,可惜我沒帶出我的包,我的化妝品我的手機,全泡水了。她說著,臉上浮現(xiàn)出悲傷。我竟然想樂,我說,美女,你都脫險多久了,這會兒才想起來悲傷。她說,都怪那該死的蜉蝣,勾住了我的眼睛。我說,你不是從它哪里得到了力量?她說,那我就不能罵它勾住了我的眼睛?我說,不能,因為你看到了它,你才得到了力量,你要有感恩的心。她說,想想也是,我應(yīng)該感謝它。

她笑了,笑得跟夜貓子叫一樣,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低頭看看導(dǎo)航,還好,再有兩公里就到了。我提了車速,車燈如同斧頭,劈開夜的黑暗。

我爸和我媽在醫(yī)院的樣子讓我覺得,人嘛,有時候的自卑都是自找的。相濡以沫的感情不叫愛情,那又有什么樣的感情是呢?感情這東西,真的難以界定。

我看著他倆在醫(yī)院在樣子,我忘了他們是冷戰(zhàn)了一輩子。也許,冷戰(zhàn)是他們選擇的一種活法?我要是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我爸一定會打我。

我坐在他的床頭,看著吊瓶里黃色的液體,一滴一滴進入他的身體。這些原本不屬于身體的物質(zhì),就這樣強行進入了我爸的身體。

坐在床頭看吊瓶,是兒子回報父親該做的事情。病房里另外幾個病號的兒子或者女兒也都乖乖地坐在那,時不時仰頭看瓶子。其實病號自己也可以看到,快要滴完的時候,摁一下床頭的呼叫器,護士就跑來了。

可是沒有一個人離開。

小時候我生病了,我爸會比我現(xiàn)在緊張得多,他會緊緊摟住我,看著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來。那個時候,我爸一定沒有想過回報什么的。但這個時候,我知道我要是不坐在那,我爸的心里一定會很難過。雖然他并不需要我。我看手機入迷的時候,忘記了吊瓶,還是他自己摁的呼叫器。

我爸這次的病來得很突然,他正在散步,走著走著,就暈倒了。救護車上,他一直昏迷不醒。當時我并不在場,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微弱地說話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是很難過的,我竟然想到了會失去他。

這讓我很恐懼,甚至?xí)膲糁畜@醒。我不敢想象如果我失去了我爸,我還是不是我。

還好只是一場病,在醫(yī)院待了幾天,他漸漸地可以自己走動了。然后我爸我媽就一起催我趕緊去上班,不要耽誤工作。我這才有機會出來見柳若若,在醫(yī)院的時候,我們一直在聊天,不停地聊天,聊生老病死,聊禍福無常。

我忽然想到了愛情的意義,就是有個人陪我一直聊天,聊我想聊的,說我想聽的,點破我想不透的。當然,我也在聊她想聊的,點破她想不透的。

坐在我身邊的楊美女,可不是這種聊法。我想知道的,她不告訴我,我不想知道的,她一直聒噪。

還好,導(dǎo)航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導(dǎo)航里那個溫柔的女聲說:前方五百米,請左轉(zhuǎn),走左側(cè)第一車道。

她說,我不記得我叔叔的手機號碼了,不知道他這幾天在寺里不?我說,你不會是打算讓我?guī)湍阍谕饷骈_間房的吧?還有,你的車,在水里泡一夜,明天你徹底不打算要了?她說,我在水里的時候,傻了一下,滅火后又打了一下發(fā)動機,車拉出來,也是廢鐵一堆,車里也沒啥值錢東西,要不要都行。我說,我可是真有事的,我管不了你那么多,你叔叔要是不在寺里,我給你點錢,你自己找地方住吧。她說,我很奇怪,你和我都睡過了,你那個網(wǎng)友,你們面還沒見到。你這么著急地丟下我,去找她?反正你是出來約炮的,跟誰約不是約?為什么不能跟我住一個晚上?我說,我跟她是聊了一年多,有靈魂的共鳴,懂不,那是婚姻和生活的基礎(chǔ),咱們倆叫什么?萍水相逢,動物一樣交配了一下而已。她說,那蜉蝣呢?不也是動物的交配,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贊美?我說,因為我們是人,我們可以贊美動物,我們在種類上屬于動物,而我們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動物。她說,你知道我叔叔為什么出家嗎?我說,我也正想問這個問題呢,不過我們不熟,怕涉及你們家的隱私,就沒有問。她說,沒事,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說,我叔叔十九歲就出家了,因為他十三歲的時候養(yǎng)了一只烏龜,養(yǎng)了六年,烏龜死了,他就要出家,誰也攔不住。我說,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就為了一只烏龜出家太不可思議了,肯定還有高考失敗或者失戀這些重大挫折在里面,感到塵世無可戀了,才出家的。

她說,不是,他高考考得很好,重點大學(xué),讀大一時談了女朋友,兩個人很相愛,可他就是為了一只烏龜出家了。我說,哪個大學(xué)?她說,我不想跟你說。我說,我也不想知道,你就不要說了。她說,我偏要說,我問過我叔叔是不是真的為了一只烏龜出家的,叔叔問我人為什么是人,我說人生下來就是人,叔叔說那生下來之前誰是你呢生下來之后你又是誰呢,我說生下來前我是精子和卵子,生下來之后我就是我了,叔叔問我那你死后成了誰呢,我說我死了是一把灰啥都沒有了,叔叔說那你活著就是為了等死?我說差不多就是這么個過程吧,叔叔說那你有沒有想過留住自己夢幻泡影一樣的過程,我說能留得住嗎?出家了就能留得住嗎?叔叔說,人留不住,因果可以留得住。我說,因果是什么?叔叔說,我要是知道,我就不出家了。我說,你出家后知道了嗎?叔叔說,不知道。

她說起她叔叔的時候,一臉的迷惘。我說,那你叔叔到底是不是因為烏龜出家的?她說,我后來就沒敢再問,問也問不明白,用叔叔的話說我是沒慧根,我后來想想,他是不想說真正的出家原因,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話把我轉(zhuǎn)暈。這馬上就到了,你見了他可以當面問問啊,就說是我說的,你很好奇,想當面問問,他要真說了,也解了我的疑惑。我說,還是算了吧,我把你送到門口我就得走了,又催我好幾次了,我給你留點錢吧,萬一找不到你叔叔,你自己在附近找個地方住下來。她說,沒事的,我每年跟著我爺爺來寺里看我叔叔,寺里的人幾乎都認識我。我說,那你要是也出家了,你爺爺又多了一個需要探望的。她說,不會的,我知道來這里,我叔叔一定會阻止我出家的,所以我才來這里。我說,他自己能為了一只烏龜出家,用什么理由阻止你出家?她說,他會說我跟佛沒緣分啊,會說人世美好我塵緣未盡啊,總之一番開導(dǎo),就把我打發(fā)走了。

正說著,千葉佛寺已經(jīng)到我們面前了,門口有個廣場,燈光明亮,寺廟門口有閑逛的有賣東西的,經(jīng)歷了一路的黑暗和安靜,我忽然有種重回人間的感覺。她下了車。

畢竟伴了一路,就這么分手了有些太過絕情,就跟了過去。寺廟門口有副對聯(lián):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切莫讓年華虛度,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可曉得腳步留神。

站在門口,里面的誦經(jīng)聲已經(jīng)隱約可聞,低低回旋的聲音,像是在另一個時空里穿行的呢喃。我盯著對聯(lián),就覺得這些話似曾相識,卻又從沒聽過,總覺得說透了什么,卻又不知道是在說什么。唉,生活不就這樣嗎?

我說,就送到這里吧。她說,你要留點神,現(xiàn)在騙子很多。我說,沒事的,我還沒有那么傻。她說,那你說我這一路跟你說的話,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說,你說的有假話?她笑了,在廟門口,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昏黃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她說,難道你認為我說的有真話?我說,不知道。她說,我們又沒有機會再相見,講真假也沒有什么用,你就當我說的都是真的吧,當然,也可以都當成是假的。然后她就走進了廟里,頭也沒有回。

她這一番真真假假的話,讓我忽然感到脊背發(fā)涼。開車去酒店的時候,回想起柳若若說過的話,也是有很多疑點的,看來還是真得小心些。我有點后悔一個人來這個小縣城了,它離我所在的省城不遠,辦別的事情時還路過這里幾次,卻從來沒有感到如此陌生。

我在這個小城里憑著導(dǎo)航的指引,繼續(xù)行進。

我忽然覺得自己可笑。我到這里來是為了什么?為了愛情?這光景仿佛不是。還真的像楊美女說的那樣,為了交配,這讓我頓生一種可恥之感。覺得那粒藥的存在,玷污了我和柳若若純潔的感情。但是沒辦法,我們從最初的交談,到這次的相約,圍繞著“身體”,說了太多。

柳若若這次直接打來了電話,你到底來了沒有?我說,馬上就到。她說,我等你很久了,要不咱們明天早上再見?我說,你要有事,就先忙。她說,我也沒什么事,今天就只為等你。我說,那就再等一小會吧。

剛掛斷電話,我媽打了過來,很焦急地說,你快過來,你爸快要不行了。我說,我早上走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我媽說,剛才突發(fā)的,正在緊急搶救,你要盡快趕過來。我說,我不在家啊,我出來有點事。我媽說,遠嗎?我說,也不太遠。我媽說,那你還猶豫什么?趕緊跑回來啊。

我掛斷電話后,手有點哆嗦。我爸,把我捧在手心里的老爸,不要嚇我,不要嚇我啊。我剛才的猶豫真是不孝。我直接將導(dǎo)航切回醫(yī)院,給柳若若發(fā)了一個微信,親愛的,真的對不住了,我爸突然病重,我得趕回去。微信編輯的時候,用的是“病?!?,我還是不敢用那個“?!弊郑也桓疫@么詛咒我爸,我將“?!备某闪恕爸亍?。她說,真的嗎?這也太巧了。我說,真的是抱歉。

她就沒有再回復(fù),我也無心再跟她解釋什么,提了車速快速回返。經(jīng)過那條小河的時候,河邊很安靜,沒有人來打撈車,我也沒有看到蜉蝣,車燈掃過橋面,一片空空蕩蕩。

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燈光在沉重的夜色里,掙扎得東倒西歪,手術(shù)室門前的燈光幽暗,走一步,總覺得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回蕩,驚得人心里發(fā)慌。我媽坐在那里,抬起頭看了一我眼,又垂下了頭。我坐在她的旁邊,抱緊了她,她癱倒在我懷里,我是她誕下的生命,這個時候,我就是她最堅強的靠山。我對自己說,我不能倒下,我真的不能也倒下了。

天微亮的時候,我爸從手術(shù)室里推了出來,全身脫光了,管子插得蜘蛛網(wǎng)一樣。我拉了一條白床單搭在他的身上,附在他的耳邊喊著,爸,爸——他的眼睛開了一條縫,手動了動,我急忙握緊了他的手,我媽握緊了他的另一只手。他的嘴唇動了動,喉間咕嚕了一句什么,然后就閉上了眼睛。我早上離開的時候,他還在跟我講,老子的“無為”太消極,很多事情,不努力爭取一下是不行的,浮生如夢,不要虛度年華。這才一天啊,我就成了一個沒有爸的孩子了,我真想和他一起閉上眼睛,把沉重的身體的放下,飛。

我爸的一生,到底也沒有與蜉蝣在時光里相逢。

喪事辦完后,我坐在屋子里不想出門,在手機上亂翻,看到蜉蝣的照片,想起那個晚上,覺得夢一樣,如果蜉蝣的飛舞只是為了死去,而看不見的時候,才是它們在活著,如果我只是夢到了我爸的死亡,而我爸也真的在另一個地方存在著,等著我去找他,該有多好。我中間也看過幾次“談東論西吃文不吐字”群,群里沒有新人加入,我也不想在群里說話,既然世上沒有永遠,再談興趣愛好又有什么意思。

柳若若給我打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再去。我說,這段時間心里難受,再等等吧,你可以來找我,直接來我家里就行。她說,你家在哪里啊,我過去。我正想發(fā)定位,忽然想起,我那晚在小縣城里也轉(zhuǎn)了很久的,到處黑乎乎的,沒有看見什么裝修華麗的商場,柳若若說過,她商場的名字叫漢華,我在網(wǎng)上搜了搜,那里確實有個漢華商場,是個兩層的小商場,柳若若有一張照片里,背景是一張從上而下的豪華大燈,她說是她家商場,那個燈絕對是五層以上的商場才能掛得住的。我說,這兩天我媽心里正難受,先不來吧,等緩過這個勁再說。她說,那你能確定一下時間嗎?我也忙,得提前安排時間。我說,不好說。她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說,沒有,只是最近不想談喜歡了。她說,那就不要聯(lián)系了。我也很生氣,說,好。就好幾天沒有聯(lián)系。

隔了幾天后,柳若若主動給我聯(lián)系,讓我不要生氣了。我沒有回復(fù),我真不想再跟一個空氣一樣的人談情說愛,我想著我爸,我什么話都不想說。她說,你生氣了?她說,我們就這樣分手了?她說,你是個混蛋。然后給我發(fā)過來一段視頻,視頻里的我赤裸著,正在顯擺自己身上的零部件。我說,你還有錄屏的習(xí)慣?她說,要不然怎么能留得下呢?我說,刪了吧,傳出去不好。她說,是的,傳出去不好,我打算給你們單位的郵箱發(fā)一份。我說,你想干什么?她說,要錢,十萬,要不然這個視頻就會到處都是,你想找對象,你想在單位混,你想為人師表,你覺得還可能嗎?老娘浪費了幾個月的時間在你身上了,十萬元錢不算多吧。我說,你也知道,我就那么點工資,能有多少錢?她說,你爸是大學(xué)教授退休的,死亡后有二十個月的退休金,一個月按五千算,也有十萬,就不說你們家別的錢了。就這樣吧,三天時間,我要看到錢。我說,你再少點。我說,我是愛你的,你不能這么絕情,我是家里出了大事情,要不然那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了。我說,你這個騙子,你不得好死。我說了很多,她卻再也不回信息。

我知道自己是遇到了職業(yè)騙子,我要是認栽,給了她十萬,說不定她還再要二十萬。我在家里坐臥不安了大半天,決定報警。我去報案的時候,做賊一樣在派出所的辦事大廳里掃了一圈。還好沒有熟人,公安上的熟人,我也就只有史可一個,他應(yīng)該不在這個所。

我在一個中年男警察的窗口前坐下??此粓F和氣,一臉見多識廣的樣子,讓我的心里安生了不少。要是女警察或者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張開嘴說這件事。中年男警察聽我說完,說,不太像團伙作案,團伙作案一般是先發(fā)個視頻軟件讓你登錄,登錄的時候需要授權(quán),會進入你的通訊錄,然后對方陪你裸聊,只用一次就上套了,也不會浪費這么長時間,而且你這還是自己主動脫的。我說,可是她問我要錢了。中年男警察說,是的,這就構(gòu)成了敲詐勒索,你確定不是男女朋友間鬧矛盾?我說,確定,我連她面都沒見過。中年男警察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面都沒見過,你都敢這樣?

他正擺出一副正氣凜然的面孔要訓(xùn)我,忽然抬起頭,朝我身后看了一眼,叫了一聲,史所長。

我向后扭頭,史可走了過來。我的腦袋“嗡”了一聲,頭低了下去。

史可走了過來,親熱地拍著我的肩頭,說,王老師怎么有空跑到我這里來了。

我面色通紅,半天無語。那個中年警察用征詢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問我要不要說。我能不說嗎?不說史可也會知道,還不如說了呢。

史可聽完倒是沒訓(xùn)我,依舊很親熱地拍了拍我肩頭,兄弟,放心吧,能相信警察,來報案就不會讓你失望,你要是不來報案,說不定真有無法預(yù)測的后果。他親熱地把我送出大廳,走到門口的時候還說了一聲,叔叔的事情,我心里也很難過,那天本來準備和小晴一起去的,臨時有個急事,出警了,你也知道,我們這個職業(yè),時間很緊張的。

我說,唉,人都逃不過一死啊。

史可說,所以你要想開點,人在世上,不定被誰騙一下呢,還好你能及時報警。

他這話說得我很開心,覺得馬小晴找了一個好老公。然而一想到他只要稍一松嘴,馬小晴,史沫然,甚至馬隔山,甚至我媽,都會很快知道的,我就覺得坐臥不安。

事已至此,沒有辦法了。我總不能為了一個所謂的面子,去上吊去跳河吧。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人生也如蜉蝣,短暫,我裝著他們不知道,不就可以了。

沒過兩天,史可就給我打電話,說找到了柳若若,叫我去警察局一趟。我說,抓起來了啊,謝謝,一定要重判那個騙子。他說,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樣,你們見一面再說吧。我說,需要簽字什么的我去,見她就算了。他說,你害怕了?我說,我怕什么???他說,不怕你就來見見。

我心里敲著鼓去了,按照史可說的門牌號,打開門,史可笑著站起來看著我,說,看看是誰來了?

他對面坐著一個中年女人,仿佛有點面熟,又完全想不起來。那個女人的臉紅了一下,站起來,說,對不起,我知道我們不可能了,才拿那個視頻嚇嚇你,我沒有給任何人看過,也不會真的要你錢的。我嚇了一跳,你是,柳若若?她說,是的,我們開視頻的時候,我用的美顏軟件,開始只是想聊著玩玩,沒想到你當了真,我也,我也當了真,但是我真的不想騙你什么。

我看著史可,他收起了笑容,一臉嚴肅地看著我,說,玩笑不是隨便開的,我還是那句話,柳若若這樣,確實構(gòu)成了敲詐勒索,不過事出有因,看你能夠諒解不,你如果能夠諒解,這事就是另一個性質(zhì)了。柳若若站了起來,然后跪在了我面前,說,我是離過婚的女人,如果再傳出這樣的事情,我就只能死了,你要是能夠諒解我,我愿意拿十萬元錢補償你,真的,我是自愿的,我現(xiàn)在就轉(zhuǎn)給你。我說,算了,算了。然后推開門拔腿就跑,生怕再遇上哪個熟人。

我開始懷念那個開車鉆進河里的她,在涼風(fēng)撲面的街頭,我的心里忽然都是她的影子,當時覺得肉體是動物,名字是符號,感情才是靈魂,我們沒有互相留聯(lián)系方式,連可以互相找得到的符號都沒有了,我對她的尋找,成了一條蛇,在身體里到處亂撞,要沖出來。我開著車,直奔千葉佛寺。

我爸去世后的第二天,我和我媽整理他的遺物。

屋子里滿滿都是我爸的東西,或者是我爸用過的東西,一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屋子,到處都是他的氣息。

我爸遺產(chǎn)里最多的東西就是書。人這一輩子啊,時間都是差不多的,時間用在了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痕跡多。

我爸的書,有很多他已經(jīng)給我推薦過,讓我讀了,他認為是傳承,我讀了很多,但不以為然。我沒讀過的,也不想再讀。我有我自己感興趣的書,也好幾架子。他的書我并不在意,我之所以一本一本整理一遍,只是為了讓難受的心里好過一點。

我媽也是,一本接一本地翻一遍。她翻到了中午,我覺得不對,她是在找東西。要不然不會每一本都逐頁翻找。翻到了天黑,她終于毫無力氣地坐了下來。

也是,我爸這種以書為命的人,能藏東西的地方,肯定也就書柜、書本。

我媽肯定不是翻找存款。我爸的收入都是透明的,錢都是我媽放著。

我看了看她,她竟然跟我說了。我媽說,你爸應(yīng)該放有她的相片,我想燒給他,他偷放了一輩子,到那邊沒看的,會寂寞。

我說,她是誰?

我媽沒有回答,拿出了吊唁人的禮單,指著白紙上那個黑毛筆寫的名字,安素欣。

喪禮上了一陣忙亂,我不知道哪個是我爸心心念念的女人,但是,她畢竟還是來了。也和大家一樣,站在送葬的隊伍里,瞻仰了我爸的遺容,然后吃了席,離去。為他們兩個的感情,畫了句號。

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說了一句,和大家拿的錢一樣多啊,沒什么特別。

我媽說,我是讓你看錢的嗎?記住這個名字,這是你爸喜歡了一輩子的女人。

我說,他一輩子只跟你在一起了,他喜歡了誰,誰喜歡了他,他還是只跟你在一起了,媽,不用管她。

我媽說,是啊,我贏了,我只是記掛你爸在那邊寂寞,想找他最喜歡的物件去那邊陪他,想來想去,他最喜歡安素欣的照片,我要找給他。

既然我媽都這么大度了,我就幫著她又在家里翻了一陣,始終還是沒有找到那張相片。

我說,也許就沒有吧。

我媽說,有的,我們好幾次吵架,就是因為看見你爸在看她的相片。

我說,那去哪里了?

我媽說,不知道。

我媽沒有跟我說起楊玉中的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放著她的相片,我也沒敢問。

去千葉佛寺的路上,我還在想著,要是見了楊美女的叔叔,我是不是該開口問一下,他叫什么名字?他會告訴我法號,我要追問他出家前的名字,要問他是不是在廟里,真的就斷了紅塵里的前緣。

到寺廟的時候,是中午,太陽鋪了一地,人踩在陽光上,從廟門進去,我又看到了那副對聯(lián),確定是她走進去的門,我也走了進去。門小,里面的地方大,一下子覺得空蕩蕩的。我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圈,沒有遇上她,自己也覺得可笑,怎么會那么巧,剛好又遇上呢?不過寺里的人也不多,她來找她的叔叔,一定會有人知道,我問了幾個院里的僧人,有沒有一個姓楊的在這里出家,他漂亮的侄女早幾天深夜來探望。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有的見我這么問,還露出了嫌棄的目光。連出家人都覺得嫌棄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了。而且,找到她也沒有什么意義,跟她說我愛她?太可笑了,她連我約炮的事情都知道,又怎么會愛我呢?要是她像叔叔那樣問我,人為什么是人?我也只能回答,人生下來就是人。

我也不能確定對她的想念和尋找,是不是在打發(fā)寂寞。

我在廟里的一個石凳子上坐下,旁邊的圓形石桌上干凈光滑,不像別的公共場所,桌子上被污漬都掩了本來顏色。身邊梵音陣陣,廟內(nèi)香火氣息不斷飄來。抬頭看了一眼,是坐在一棵碩大的銀杏樹下,斑駁的樹身上掛著一個牌子,介紹樹齡,竟然是隋唐年間的古樹。

那這寺廟也是有年頭的了,廟一直在這,樹一直在這,來來往往的人,過了好幾代了。

在樹和廟的眼里,眾生是不是都如蜉蝣?

去過很多旅游景點,古廟進出,都是要門票的。千葉佛寺還好,進出自由。這讓我休息過后,出了廟門,心有不甘,又進了一遍。來來回回從那個對聯(lián)下進出,門里門外的,腳步忽然對這個安靜的環(huán)境,多了幾分留戀。

我又進去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了一個人,柳若若,她剛從一個供奉有神像的殿里走出,面色平靜,臉色蒼老。我急忙躲到了一旁。廟里來往的人不多,我覺得她看到了我,她依舊仿佛沒看到我一樣,平靜地走出了廟門。

看到她走出去以后,我忽然又添了幾分希望,既然能在這里遇到柳若若,我為什么不能遇到楊美女呢?

我就在廟里一間一間仔細搜尋。廟里的人各做各的,有走著的,有拜著的,有坐著的,沒有一個人看我。

我終究還是沒有見到她。

雖然廟里都是神像,我沒有跪拜。我心里特別安靜,善男信女的跪拜,無非也就是祈求一份安靜。我并不祈求能遇見她,或者祈求能遇見誰。我只覺得心里特別安靜,我從不相信神靈能改變什么,雖然機緣巧合的種種無法解釋。

我大踏步地離去,太陽已經(jīng)偏西。

來的時候,導(dǎo)航直接導(dǎo)的千葉佛寺,沒有從那條小河經(jīng)過,回去的時候,我特意繞到了那里,河里沒有車,水面上也沒有蜉蝣,河邊有四個工人在砌水泥欄桿,我問他們,為什么要在這里砌欄桿?是不是有車滑進河里了?他們抬頭看了我一眼,沒理我。我在車里找到一盒煙,下車,給他們每個人遞了一根,繼續(xù)了剛才的問題。四個工人看我一臉笑,都接了煙。有一個不吸煙,接過后把煙別在了耳朵后面。

一個工人說,是啊,早幾天滑進去一輛車,還淹死一個人。我說,人淹死了?那個工人說,是啊,都上報紙了,你沒有看嗎?我嚇得渾身一哆嗦,說,不是吧。那個工人就拿出手機,扒出一條新聞,指給我看,確實是這潭水,水面露出一個白色的車頂,一群蜻蜓在車頂上飛舞,遠處是湛藍的天,飄著悠悠的云。

從千葉佛寺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發(fā)現(xiàn)我媽沒在家里,給她打了電話,她說她在醫(yī)院里。我嚇了一跳,對“醫(yī)院”這兩個字,我太敏感了。

雖然我媽一再說沒什么事,讓我不要過去,她自己馬上就打車回來。我還是開著車飛一樣撲到了醫(yī)院。路上仿佛還闖了個紅燈,六分啊,過了那個路口后有些自責(zé)。到了醫(yī)院后,我媽聽說我闖了紅燈,一陣數(shù)落就狂飆而出。

等她數(shù)落完,我說,以后不要在天黑后告訴我在醫(yī)院里,天黑了還在醫(yī)院里,我心口疼,尤其你這樣,渾身上下好好的,檢查完了就趕緊回家,我還以為你住院了呢。

我媽的聲音頓時柔細起來,給我講起事情的經(jīng)過。她啊,今天和安素欣打了一架,被安素欣推倒在地上,覺得胸口悶,怕出事,來醫(yī)院做了一堆檢查,確認無事正準備回去,剛好我電話打來,就隨口說在醫(yī)院里。

我說,你去找她了?找她干什么?我說媽,我想給你爸要張安素欣的照片,燒給他。我說,你去找安素欣,告訴她要張照片,燒給我爸?我媽說,是啊。我想讓你爸在那邊高興一回。結(jié)果安素欣上來就罵我,我就和她對罵,然后她就推我,我就來醫(yī)院了。

我媽是坐在車里跟我講完這些的。我趕緊關(guān)了車窗,怕聲音飄出去,被人聽到,以為我媽神經(jīng)了。

我說,媽,你覺得這樣合適嗎?你去找人家一個活人要照片,燒給一個死人?我媽說,那有什么,你爸喜歡,再說,她也說她喜歡你爸,為什么連一張照片燒過去都不可以?你爸要是天天看我的照片,我一定燒給他。他們啊,還是沒有真感情。

我默默地開著車,不敢再搭語。

我爸去世后,我媽的很多行為都有些反常。她有時候會一個人自言自語,有時候會對著一個物件發(fā)呆一天,半夜里睡不著起來在客廳里坐著都是習(xí)慣性的動作了。我問了醫(yī)生,這叫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說是思念導(dǎo)致的焦慮。我爸和我媽有時候吵都懶得吵,直接冷戰(zhàn),會有多思念?

我顯然低估了他們磨合一輩子形成的感情,我不懂是愛情還是親情,總之,我媽沒有走出悲傷。

我也開始焦慮,怎么樣才能讓我媽走出悲傷?她才六十多歲,她還有許多可以歡樂的時光。我爸和我媽對我是同樣重要的,一個已經(jīng)離去,另一個我應(yīng)該讓她快樂起來。

我甚至想到了,如果她的初戀能讓她快樂起來,我也不介意他們在一起。雖然這個念頭泛起的時候,我的心里一陣惡心。

馬隔山喜得外孫的時候,我正好有借口去他家。我拿了兩瓶我爸珍藏的好酒,帶著禮金,嘴里說著恭喜,屁股坐在椅子上不走。我起初擔(dān)心他已經(jīng)知道我和柳若若的事,還覺得不好意思,還好馬小晴和史可都在醫(yī)院里,馬隔山說東說西,閉口不提他知道這件事。我就當他真的不知道吧,也許是真的不知道呢。

臨近晚飯點,馬隔山下廚備了幾個菜,很熱情地邀請我喝一杯。我拆開了帶的酒,他連說“好酒”,卻不提他和我爸的往事。我說,我爸活著的時候,就說您最喜歡這酒了。

我主動提起來這事。他的眼圈微微發(fā)紅。

馬隔山說,老王啊,沒想到說不能在一起喝酒,就不能在一起喝了。

他說著,朝地上潑了一杯,說是給我爸的,然后自己飲了一大杯。

我陪他喝了幾杯后,他開始跟我講史可,說他整天只在外面忙,顧不上管馬小晴,她拖著大肚子一個人去的醫(yī)院,進了手術(shù)室史可才跑到,他當時氣得想打他,又怕打了他馬小晴不高興。史可和馬小晴結(jié)婚后,從來沒有陪他喝過酒,明知道他喜歡喝酒,逢年過節(jié)偶爾來一下,也不給他帶兩瓶,眼里沒有他這個老丈人。

他說著說著,竟然拍起了桌子,上面的酒和菜一陣晃動。還好他家的實木桌子夠結(jié)實,我不用擔(dān)心酒菜灑一地。

我的心里一陣竊喜,看來史可沒機會跟他說我的丑事。

工作忙,上進心強,不善于表達感情,這種安慰人的套話我當然也會說。我安慰了一大堆后,馬隔山的情緒果然平復(fù)了。

我開始跟他聊起我媽找安素欣要照片的事情。他聽得一陣“哈哈”大笑,然后說,哪有把活人照片燒給死人的道理。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等他說下去。

他說,我覺得你媽找她要照片,還是想出口氣。我說,不是,我覺得她是要給我爸個驚喜。

馬隔山又喝了一口后,已經(jīng)沒有力氣笑了,他扶著腦袋說,有意思,老王啊,你看不到這么有意思的事了。我說,馬叔叔,我媽年輕的時候喜歡一個叫楊玉中的?他說,嗯,喜歡,我們系的大才子,喜歡寫小說,大學(xué)的時候就在雜志上發(fā)表了很多小說。我說,在哪里能看到?他說,不知道,我也不記得哪些雜志了,說不定哪天在哪里能遇到。我說,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他說,出家了。

我問,去哪里出家了?

馬隔山說,出家就是不要家了,不要家了,誰知道他在哪里?所有的同學(xué)沒有人再見過他,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一個人說消失就消失了,真夠狠的。

我還想再問下去,馬隔山就又開始給我念叨馬小晴的不是,說她結(jié)婚后,也不回來了,養(yǎng)個女兒,跟沒有養(yǎng)一樣。到老了,還得自己養(yǎng)老,還不如當初不結(jié)婚不要孩子出家當和尚呢,人這一輩子啊,真是沒意思,當和尚也沒意思。我再去勸他,他似乎是故意的,不往我的話題上走,只念叨自己的家務(wù)事。

我只好起身告辭了。

過了幾天,我媽給我交代了一個任務(wù),讓我去找安素欣,問她去要照片,實在不行,偷拍一張也可以。

我說,媽,這樣不好吧。我媽看出了我的為難,說,要不然還是我自己去?我說,你去,你們不還是要打起來。她說,那就你去。我說,媽,非得要這樣嗎?我爸已經(jīng)去世了啊,你也知道的,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燒相片,我爸看不到的。

我媽看了看我,說,是的,我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沒有了,可我這幾天總是夢到你爸問我要照片,說是我把他的照片給撕了,我真沒有,我不知道他藏哪里去了啊。我媽說著,臉上一片委屈,有種要哭出來的感覺。

我趕緊答應(yīng)了,說有時間就去。還裝模作樣地問我媽要了安素欣的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

我以為我媽會在手機上翻找一陣,沒想到我媽對安素欣的地址和電話,已經(jīng)熟悉到了脫口而出,說完這些后,我媽直盯盯地看著我,說,最近這幾天,你一定要去見見她。

我當然不會去見安素欣,我去見她,怎么開口?我媽催我,我就說去了,沒見著,準備再去一下。還好我媽也不想打架,沒有再給安素欣打電話驗證這件事。我堅信,很多事情拖來拖去就沒有了,何況這種類似神經(jīng)病一樣的事情。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馬小晴孩子滿月以后,給我打電話感謝我陪他爸喝酒,說馬隔山一個勁地夸我有愛心,有耐心,有孝心。

我試探著說,你爸明著是夸我,是不是想讓你和史警官有空了多回家看看?老人嘛,有點寂寞。

馬小晴說,我知道他就是這個意思,可是史可忙,我也忙,以后就好了,有個小孩絆住他,他就沒這么多時間瞎尋思了,對了,我們家史可啊,想讓你幫忙給孩子選個名字,他說最佩服你這樣有文化的人。

馬小晴說話的時間,身邊很安靜。我覺得臉上很熱。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說一聲就行,我也會按著書本上說的金木水火土去挑字,別讓你家史可笑話我就行。馬小晴說,怎么會呢,他看過你寫的文章,就是那個講游園驚夢的那個文章,佩服得很。我趕緊岔開了話題,孩子呢?你旁邊怎么這么安靜。

馬小晴說,睡著了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覺,唉,你說,這人這一輩子,得有多少時間是在睡覺?對了,你媽的事我爸跟我說了,老年人啊,你得找個事情絆住她,她就沒那么多閑心了,你趕緊找個對象,結(jié)婚,生孩子,你媽就天天只顧忙了。你是不是不婚主義者???

我說,不是,哎呀,我家來客人了,先不跟你說了。我趕緊掛斷電話。

掛斷電話后,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我爸活著的時候,我媽從來不給他擦?xí)埽F(xiàn)在書桌上一塵不染,書桌上放的吊蘭,這段時間我媽沒事就來澆水,看著葉子都發(fā)黃了。

我正望著桌子發(fā)呆,我媽進來了。問我在想什么?我想了想,說,以前沒覺得結(jié)婚的好,現(xiàn)在沒了我爸,想趕緊成個家,你得幫我張羅張羅,發(fā)動你的老姐妹們,給我介紹對象。

我媽一聽這話,好像剛從夢里醒來一樣,發(fā)現(xiàn)了一件大事,連聲說,好,好,這事你就放心吧。

我厭煩相親,在相親和我媽抑郁之間,我還是選擇了相親,盡管不愿意承認,我還是得承認,我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而傳統(tǒng)觀念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孝順,有些東西深埋進骨子里,是擺脫不了的。

我相親的最高頻率,是一天見了五個。見得多了,我甚至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只能用長頭發(fā)那個,短頭發(fā)那個,大眼睛那個,濃妝那個,說話喜歡嗲聲嗲氣那個來區(qū)分。我這樣來區(qū)分女孩子,遭到了我媽的猛烈批評,說我不懂尊重女孩子,不知道走進人家的內(nèi)心世界。我如果不能知道人家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將來怎么能做到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我媽不說這番話,我都忘了她也是研究古文學(xué)的,和我爸一個專業(yè)。是啊,他倆是同學(xué),我爸懂的,我媽又能少知道多少?可這些年來,我只記得我爸是這個專業(yè)的,我媽幾乎沒有跟我談?wù)撨^任何專業(yè)上的話題。

直到我爸去世了,我才能記起我媽退休前也是這個專業(yè)。

我說,我現(xiàn)在急著結(jié)婚啊,還有時間互相了解嗎?

我媽嘆了口氣,說,有些事情真是急不得,媽不催你,你自己要好好把握,這可是一輩子的事。然后我媽繼續(xù)聯(lián)系自己的各種好朋友,要給我介紹對象。見又介紹了幾個,還是不成。我媽又開始發(fā)愁了,說她有個老姐妹說我是姻緣不透,得找個廟給我求姻緣。

我媽這輩子,是沒有進廟里燒過香的,忽然相信了這番話,是讓我給氣著了。我聽見這個主意,沒有拒絕,給她推薦了千葉佛寺,說也是一個朋友說的,那里求姻緣很靈,他在那里求過后,回來就結(jié)婚了。

我能跟我媽保持一致,她很高興。像準備旅游一樣開始準備東西。我說,上午去,下午就能回。我媽還是準備了很多吃的放在車上。

天已經(jīng)開始涼了。出門的時候,我和我媽都穿上了薄款羽絨服。衣服遮著身體,與那次滿身燥熱相比,我這次開車駛過小橋,心里很平靜。

路過曾飛舞過蜉蝣的水潭,忍不住減了車速,向潭的方向張望。潭水平靜,河岸兩邊一片枯黃。

河邊的欄桿靜靜地立在那。車駛過后,我還從后視鏡里看著它漸漸走遠。

上次千葉佛寺之行回去后,我仔細搜索了當?shù)氐男侣劊戳水數(shù)卣搲N吧一類的,知道出事的那輛白色車主,是個男的。

而掉進潭里的紅色車,沒有任何人提及。我猜想楊美女可能連夜就回來把車撈出來,悄悄處理了這件事。要不然,對于一向新聞稀少的小縣城,這大小也算是個新鮮事,總會有人提一嘴的。

趕到寺廟的時候,跟我上次到的時間差不多。天有些陰,大門口很多人??磥砬~佛寺,人多人少并不是一定的。我走進了大門,又退了出來,總覺得門口更改了什么,仔細看了一下,門口的對聯(lián)換了。

我笑有因真可笑,你忙無甚無誰忙。

字數(shù)比上次少了,刻也比上次大了,鎏了金,帶點俗氣。怎么也是古廟,大門口的對聯(lián),不是隨便換的??墒嵌潭痰臅r間,這個對聯(lián)就是換了。我反復(fù)讀了兩遍,總覺得這對聯(lián)就是寫給我的。

廟里的銀杏樹葉子基本已經(jīng)落光,枝頭殘余的幾片,在陽光下金黃閃耀。

我媽和我一樣,進廟不想磕頭,見我前前后后地走,便也前前后后地走。其實每個神殿的門口都是有對聯(lián)的,我和我媽一路讀著,討論著,無非是贊嘆其中的含義。我媽說她最喜歡大門口的那幅,就像是寫給她的。

我一片跟她說話,眼睛一邊四處掃尋,我總想從過往的人里,能看到的僧眾里,找到什么。

然而什么也沒有找到。

我回去的路上,徹底絕望,連什么時候經(jīng)過的小橋,都忘記了。

晚上回去,翻看手機中照片,發(fā)現(xiàn)蜉蝣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刪掉了。手機每天的信息量太大,尤其是微信上過來的各種照片文件,我隔一段時間總要清理一下,沒想到隨手把蜉蝣的照片也刪了。

刪了就刪了吧,留著也沒有什么用。

我看了一下微信群,發(fā)現(xiàn)“吃文不吐字”群里有幾千條未讀信息。自從柳若若的事情后,我就沒有在這個群里發(fā)言了。我一直是這個群里的活躍人物,隨著我的閉嘴,這個群的聊天逐漸變少,基本成了一個僵尸群了。一下子出來這么未讀信息,一定是群里來了什么新鮮事。

我一條一條讀下去,發(fā)現(xiàn)是群里新加了一個叫“蜉蝣”的人。一上來,就妙語如珠,先是拋出一個問題:人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

然后從遠古的圖騰崇拜,談到善惡二元論,從莊周夢蝶談到柏拉圖“哲學(xué)是死亡的排練”,話題扯得很遠,一群人談到最后,也沒有得出結(jié)論到底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只是在談?wù)撻g,“蜉蝣”還曝出了自己的身份,在某個寺廟里修行。

大家一致認為他是男人。默默看了聊天記錄的我,心跳加速,血脈僨張。楊美女跟我約定過的啊,有一天,她會以“蜉蝣”的名字來到這個群。

我加她好友,很快通過了。

她問我,你是誰?

我想了想,說,就當作似曾相識吧。然后我們開始了交談。蜉蝣確實有極深的古文根底,無論談到哪里,她都無所不知,我一度懷疑,這是不是那個在車里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的楊美女?

除了她,還有誰知道我們的約定呢?

她好像真的不知道我是誰,沒有提過河邊的任何事情。我自然也不好意思提及,只和她談?wù)搫e的。聊了幾個月,我們談?wù)摰臇|西,涉及了很多,唯獨沒有性,我不好意思跟她談這個,她從來也不觸動這個。我在交談中發(fā)現(xiàn),我為什么要無聊地跟人家談?wù)摗靶浴蹦??聊些別的,我會更開心啊。

我們沒有視頻過,也沒有互相看過照片。一天我忍不住問她,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她說,你是似曾相識啊。

我說,你不想知道我長什么樣子嗎?

她說,我已經(jīng)從思想上認識你了,皮囊不重要。

我說,你是怎么進入這個群的,忘記了嗎?

她說,沒忘記啊,一個朋友把我拉進來的,覺得我的興趣愛好適合這個群啊。

我說,那我能不能看看你?

她給我發(fā)來了一張照片,是一個身材高大,一臉橫肉,光著腦袋的大漢。我發(fā)了個大笑的圖片,然后問,這真的是你自己的照片?

她說,真的是我啊,恐怕要讓兄弟失望了,我只是居士,在廟里暫住,不是真和尚,這點我以前沒說明白。

我說,你要不要看看我是誰?

她說,可以啊。

我想發(fā)自己的照片,想想被她這么糊弄,心里不爽。就在網(wǎng)上找了一張美女的照片發(fā)了過去。

她立刻發(fā)了一個尖叫的圖片,說,我一直以為你是男人呢。

我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女人呢。

她說,男人和女人也沒區(qū)別,都是朋友,很純潔的朋友。

那什么叫不純潔呢?

沾染了俗念,欲念,這種的不純潔。

那我們是不純潔的朋友,我們以前都沾染了。

你是說你跟我談話的時候,有這種不純潔的想法?我看不出來啊。

跟你談話的時候沒有,沒跟你談話的時候,有。

越來越高深了,讓我參悟一下。

不用參悟啊,那些看不透摸不著的東西,哪有直接視頻看一眼實在。

她說,好。然后我點了視頻電話,她接了。臨接通的時候,我把腦袋閃到了一旁。而她那邊的畫面,只有一堵白色的墻。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掛斷視頻,我發(fā)了兩個字:呵呵。

她回了兩個字:哈哈。

我的心里明白了,她一定早都知道我是誰了,而她也跟我一樣,還想讓猜一下。這樣玩也挺有意思。

我說,要不直接見面吧,很想見見你。

她說,附議。

請你喝咖啡?

出家人不喝這個。

那去上次我們一起看蜉蝣的地方?

我們一起看過蜉蝣嗎?

我看她又裝,就發(fā)了兩個字:哈哈。她回了兩個字:呵呵。

第二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蜉蝣”退群了,再看看微信好友,也找不到她了。

我爸離開我們之后的第一個暑假,我打算領(lǐng)我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我媽一直說她喜歡大海,喜歡聽著海浪拍岸,看著海鷗在海天一線間飛行,可這一輩子,就去過一次大海,還是結(jié)婚前。因為我爸喜歡爬山,結(jié)了婚后,他們偶爾關(guān)系好了,一起出去旅游的時候,就是爬山。我爸喜歡看山上的古跡,角落里的碑刻,甚至喜歡聽居住深山里的人講一些古老的事。

我媽以前從沒說過事,在我爸去世后,總是恨恨地說,安素欣和你爸都有這樣的愛好。

我媽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在心里有個疑問,我爸結(jié)婚前不是很喜歡我媽嗎?為什么他要按照自己的愛好出去旅游,而不是我媽的愛好呢?我想問我媽,話在嘴邊滾了滾,沒有出來。這些已經(jīng)不可解,我也不想去解開了。

我說,媽,我們這個暑假一起去海邊吧。

我媽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我計劃好了行程,連住的酒店都提前預(yù)訂了。我媽卻突然變了主意,說讓我?guī)纺灰黄鹑ァ?/p>

我媽跟著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就知道馬小晴已經(jīng)將我跟史沫然的告訴了我媽。其實我們之間也沒有什么。就是“蜉蝣”聯(lián)系不上的時候,我忽然孤單寂寞了,約史沫然看了場電影,隔了幾天她請我吃了一次飯,又隔了幾天,我回請她。

我以前并沒有史沫然的電話,約看電影的時候,是我跟馬小晴要的。問我干什么,我說請她看電影,馬小晴那邊高興得聲音都變了。

隨后吃飯的事情她要是也知道,八成是盯梢了。

我說,我們關(guān)系還沒有確定呢,領(lǐng)人家出去旅游,怕有閑話。

我媽說,你想怎么確定?舉行訂婚儀式?行。我說,不是這個意思啊,我們是說互相表白一類的啊,呀,跟你說不明白。我媽說,我跟她媽見過面了,那也是一個很好的家庭,你們想訂婚,你們想直接結(jié)婚,你們想不辦婚禮旅游結(jié)婚,怎么樣都隨便你們,只要你們過得好,婚禮嘛,是個形式,這些,我們不看重的。

我說,你們都見過面了?我媽說,婚姻是你們自己的,家庭,是我們大家的,我們當然要管了。

我說,那看來,你什么都想明白了。

我媽說,難道我以前沒想明白?

我媽沒想到我說的是哪件事,我也不想,更不敢跟她說明白。她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跳廣場舞,上老年學(xué)校,還養(yǎng)了一條狗。

過去的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媽都不留戀,我又何必再去提?

我就按我媽的安排,跟史沫然開始談婚論嫁。其實我對她,一點都不了解。我們看電影的時候,沒有說話,吃飯的時候,討論的是飯菜,加了微信,僅限于通報一聲在干什么,電話嘛,沒打過。

大家都覺得我們很般配,我們也這么想。

我們就結(jié)婚了。

在結(jié)婚前的那天晚上,我仔細找了一遍,沒有“蜉蝣”,而我們相識的那個群,也在我結(jié)婚的前夜,解散了。

群主,我一個從來都沒想過跟他(她)聊天的人,在群里發(fā)一個聲明,此群里的有些人,已經(jīng)偏離了建群的初衷,無力挽回,特此散群,江湖深遠,永不再相見。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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