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河
我把我們的孩子弄丟了,我有罪!
當時,我們爬到了山頂,慢慢靠近了火山。翻卷的層云在頭頂魚躍箭走,孤日在西天潑染出濃稠的流光,一條巨大的火之河壓著暴怒洶涌躥過,烈焰般的巖漿四處漫溢,又澆出許多不成形狀的細流,所到之處都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親見大自然的這一幻境,那一刻只感到靈魂之珠在蒼茫之上輕輕震顫。小孤子卻已經往前走去,攀上了一處山巔,彌漫而起的霧氣蛇樣爬上了他的身體。我聽到我的喉嚨喊出:小孤子別去,危險!孩子回頭望了我一下,又望了一下,微笑著,轉過去又繼續(xù)往前走,到達了熔巖邊緣。煙霧滋滋地繁殖著厚重起來,我跟著往前追去,心里突然翻騰起上山時就埋下的不祥預感,高喊了他一聲:小孤子!可是,濃煙重霧之惡獸已經整個地吞食了他,我驚慌地撲向前去,又沿著熔巖的邊緣走了半圈,終是不見他的蹤影。我掩著心底無盡的哀鳴,手腳軟綿靠著一棵神奇地活在這種地方的老樹,茫然地注視著那滾滾滔滔的炭紅漿液,料想小孤子已經躍身其中羽化登極。也許,這也是小孤子最好的歸宿,這個才十歲的孩子,這些年來已經被楔子般長在腦袋里的那塊石頭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有以如此壯烈之舉消融了他的肉身他腦袋里的那塊石頭,才能讓他獲得永久的解脫。恍惚之間,我又記起了孩子那些半是認真半是癡傻的話,以“億年”為計量單位,多少個計量單位前,這里所見的群山都不過是這些巖漿;以“億光年”為計量單位,則多少個計量單位前,我們都不過是同一縷氣息同一抹塵埃,在一場宇宙大爆炸中得以分化逐漸生成。真如是,則小孤子實際上并沒有離去,只不過是重新換了一種存在的形式。我坐了許久,看著這空茫景致,暮色從四野的邊角悄悄入侵,又迅疾地席卷了我身前身后所有的存在之物。我再深情地看了看這茫茫蕩蕩的創(chuàng)世的洪荒之流,與它做了決絕的告別,徑直往山下走去……
七年前,那個冬日破敗的午后,我趁你帶著孩子外出之時匆匆逃離了我們那個家,輾轉來到這座城市,進入了研究院。這是容納思考者的殿堂,研究院里聚集了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思考者,我想我一定是被它召喚來的。這些年來,我?guī)缀跛械臅r間都待在研究院,每日只是沉于思考和研究,與研究院外部完全斷掉了聯系。三個月前,我就接到電話說有人找,當我下了樓才知道是你和孩子來了。階梯下你側身站著,旁邊是到你肩膀高的孩子,我不安地踏著步子一級一級走下,眼前又出現了一幀幀迷離虛幻的影像。我停住了,想要往回走,退回大樓去,你已經發(fā)現了我。你提醒孩子,孩子卻還羞怯地半低著頭。我心中閃過許多猜想,繼續(xù)向著你們走去。你的頭發(fā)有些干枯,眼角長了幾處暗斑,臉容里堆著掩不住的疲憊,孩子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躲過了,我從他的臉部五官捕捉到了某些熟稔的痕跡。然而,我已經好久沒有經歷人世的親情了,心里感到有所沖動,卻又只能漠然地站著。最后還是你拉著孩子,靠到跟前,一下撲在我的肩膀,嗚嗚地哭了起來。
安頓你們在出租屋住下,我還是沒能釋疑,這些年我從沒有給你們發(fā)過信件打過電話,你們怎么會找到研究院來?
你說,是孩子把我?guī)淼摹?/p>
我更驚異了,孩子他又怎么知道呢?
你把孩子的病情說了,我才知道那些年你和孩子吃盡了苦。原來,在我離開后不久,孩子就患了頭痛病,到醫(yī)院去檢查,竟發(fā)現他的腦袋里長了一塊石頭。
什么?腦袋里長了一塊石頭?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照顧孩子的?我急了,責問了你幾句,話剛出口自己又蔫了,我憑什么呢?
孩子在一旁,正安靜地畫著畫。你的淚又長流下來,在你隨身帶著的孩子腦核磁共振底片上,那塊石頭的影像清晰可見,拇指般大小、黑灰色、長條形、扁平狀,正是這塊可惡的石頭引起了孩子的頭痛。這樣的病情,醫(yī)生表示從未見過,在所知的醫(yī)書上也沒有記載,孩子能夠活下來已是天大的奇跡。醫(yī)生也考慮過手術取石,但那小石塊緊緊地嵌在大腦皮層以下,像是大腦本身生長出來的一部分,手術的成功率幾乎為零。醫(yī)生也無法判斷病情會不會突然惡化,甚至危及孩子的生命。如果他還能繼續(xù)活著,今后的歲月可能都要接受大腦里長著一塊石頭的事實,頭痛病也將終生跟隨著他。我想象著,要是頸上的這顆腦袋也突然楔進一塊石頭,轉過身去任久違的淚水滾滾而下。當時,醫(yī)生也問過孩子的感受,孩子說,大多數時候只是隱隱地痛,忍忍就過去了,偶爾會變成劇痛,腦袋似乎要炸開了,只能去抓去撓,頭發(fā)都抓斷過幾把。孩子還說,當頭痛發(fā)作他常常會看到一些怪異的畫面、聽到一些怪異的聲音,有些畫面是清晰的,有些畫面會飛速輪轉難以看清,有些畫面還反復地發(fā)生。聽到的聲音也相似,長久地在耳邊迂回繚繞,或者自空中遙遙傳來,或者從地下突然涌起,或者就在大腦深處發(fā)出,有人的聲音、貓狗的聲音、某種昆蟲的聲音、風扇搖動的聲音、馬達的聲音,卻也有一些不知何物的聲音,所有這些聲音都會突然而起,卻在某一剎那又驟然消失。
我聽著這些只是嚇壞了,孩子這些幻覺幻聽的癥狀,這些年也一直折磨著我,只是我沒有他嚴重,我對于孩子的憐惜,不覺又增加了同病相憐的情感。再追溯起來,小孤子是我的兒子,他的病根也許就源自我,是我把病情遺傳給了他,這是我對孩子的原罪!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離奇,在你的講述中我還能感受到你的驚恐:
那天,孩子在學校犯頭痛病了,你接到學校的電話趕了過去,孩子已經復原無恙,老師卻驚魂未定。那回孩子的頭痛病犯得很重,滾落在地上,腰背團縮成弓,雙腿屈曲小腿絞纏,手抓著腦袋像要挖開頭皮,在場的同學都害怕得擠成一團。孩子頭痛好了之后,老師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說剛才頭炸裂般痛,他看見了一場車禍,一輛汽車撞上了前面的汽車,后面馬上又飛馳撞上來一輛,幾十輛汽車接連相撞,都擠壓在一塊,他就感到自己也被緊緊地擠壓著。老師還在疑懼,過了不久,微信上就傳出某條高速公路發(fā)生了連環(huán)車禍,車禍的時間竟與韓孤子頭痛的時間相差不離,車禍的地點卻在學校兩千多公里以外。
幾天后,孩子又犯了一回頭痛病,那回剛好是課間操,全校的師生都在操場上,孩子在行進的節(jié)拍中突然滾落在地,臉容猙獰身體扭曲手腳亂蹬亂抓來回打滾,像是有一頭癲狂失控的野獸在他的身體里沖撞。等他恢復了常態(tài),他講述的是一場爆炸,大火燒起濃煙滾滾,一座像是教堂的屋子驟然傾塌,瓦礫、玻璃碎片到處飛濺,人們在驚魂之后四散奔逃,隱約看到尸體橫臥,鮮血涌流,驚叫聲,哀號聲。過了二十分鐘,新聞快播就出來了一條簡訊,遠在中東的某個國家發(fā)生了一起自殺式炸彈襲擊,慘案發(fā)生的時間就在課間操期間,播出的畫面也與韓孤子的描述接近。
也就是說,孩子竟然能夠感應到遠在地球另一邊發(fā)生的慘劇,事情如此詭異,在學校師生中引發(fā)的先是驚奇,而后是恐慌。事情很快又傳到了學校之外,學校也把事情上報了教育局,他們讓孩子辦理了休學手續(xù)。之后你就帶著孩子四處看病,可是走了許多醫(yī)院都沒有辦法,你一度感到無望。孩子告訴你不要擔心,說我們可以去找爸爸。你扎了一跳,對那個拋妻棄子的男人,你心中已深埋了太多的恨,況且你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這等于是一句空話。孩子又告訴你,他知道爸爸在哪里。你還覺得那是孩子安慰你的話,但看著孩子認真的神情,聯想到孩子能夠感知到兩千公里甚至地球另一邊的事情,你又追問了孩子。孩子說,在他的腦海里,反復出現一棟大樓,樓里有一個人,他知道那就是爸爸。最終,你還是選擇了相信,在你這也是唯一還能抱著一線希望的。
這事情的確離奇,也讓我感到欣慰,除了孩子的感知能力外,在我和孩子之間還有著父子的感應吧?
還是說說這座城市,你們初來,可能就已經感到了它的怪異。它整體呈長條形,左側是一條大江右側是一條高速公路,城市就夾在了江和路之間。城市靠江岸有碼頭,卻只有來城市方向的輪船,要買離開的船票,卻連個售票處都找不到的。高速公路也只有通向城市的匝道,車輛只能進入城市,離開方向的匝道也是沒有的。江和路就像是兩條平行線,夾著城市無限伸延而去,走不到盡頭。當初我離開家里,來到了這座城市,到達了關口,崗哨處是穿著制服的機器人,隨著人群走過了長長的甬道,到了一處關卡,十幾道狹窄拱門,人群分流從拱門穿過,之后就被送上了一輛長形的電瓶車,進入了研究院。與我同一輛車的,就有后來相熟的于有亮和夏天藍。在研究院留下后,我也多次游逛過這座城市,城里也分布有工廠、商場、飯店、電影院、彩票站,馬路上穿梭著汽車、出租車、公交車,街道上滿是行色匆匆的人們,跟我們所來的那座城市似乎也沒有太多不同。我也尋找過當初經過的那個關卡,卻一直沒有找到,問過一些人,他們也都搖頭,說從來沒有見過關卡的。于有亮還說,他沒有看見什么關卡,他醒來時就在電瓶車上了。夏天藍更離譜,她說她一直就在這座城市里,從沒有到過外面去。這讓我更感到了驚異,這座城市,很符合我一直想要到達的那個地方,卻又像是一塊飛地,一個鬼魅般的存在。幸而有這么一座研究院,我進入之后就待了下來,待的時間越長就越覺得,還會這樣不停待下去的。然而,當知道你們也走進了這座城市,我感到了那么惶恐,從此往后你們也將被關在這個詭異的存在里。我曾經在心里埋怨過你,把孩子帶到了這個地方;然而我心里也很清楚,就像是這座城市召喚我到來,也是這座城市召喚了孩子的到來。不過,當我問起那處關卡,你卻告訴我,你們走過不只一處關卡,是許多關卡,過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機器人把你們送上了一輛車,來到了研究院。我不知道這里面到底是誰說了謊,如果每個人說的都是事實,那又為什么各人所見都不同?
我離開的時候,孩子才三歲,跟我并不親。重新見上,孩子已經十歲,中間隔了七年,還是他重要的成長期,父子倆的感情更加疏離。你們住下后,我?guī)銈兊匠抢镉瓮孢^幾轉,孩子跟在你的身邊,乖巧,聽你的話,看見新奇的玩意也貪玩,實在看不出他受著頭痛病的折磨。對于你和孩子的到來,我心里還是欣喜的,長年困守于無邊無際的思想泥潭,孤獨感隨時會把人吞噬。我充滿了興致小心翼翼地陪伴著你們,以作為離開你們這些年的補償。但是,很快我對這種陪伴又感到了厭倦,厭倦又回到了俗世之中,回到了夫妻關系、親子關系的捆綁。那天我們從江邊走回時迷路了,就沖你發(fā)了脾氣。這座城市似乎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地生長變化,每回我走出研究院總是容易迷路,而我在認路上又似乎特別低能。當然我也明白,我心里對你和孩子的到來還是抗拒的,這種抗拒的情緒在壓抑多日后終于噴涌而出。我想要丟下你們離去,孩子走過來,拉住我的衣角。在這場爭吵中,孩子一直夾在中間,沉默而惶恐,也是那些年他夾在父母拉鋸戰(zhàn)里的縮影。我的心頓時軟了,還是跟你們一起等來了出租車。那天,是我第一回在出租屋里陪你們過夜,孩子睡下后,又剩我們兩個相對。你的淚水珠線般流下,我心里感到自責,也更感憐惜你;是你的眼淚讓我再次我沉迷,也再次迷失。
在這座城市里,我們也帶孩子看過醫(yī)生,得到的判詞還是一樣,手術風險太大!孩子還像過去那樣,常常一個人安靜地呆著,觀察偶然發(fā)現的螞蟻、墻角的某條印痕、窗外的街景、天上的云朵,很多時候甚至不知道他所看是何物。他借以度日的還有畫畫,可以連續(xù)坐一個上午畫著。后來從你那里我才知道,我離開后,孩子也曾經那么掛念他的父親,他會走進我的房間躺在我的床上,蜷坐在我讀書工作的那個座位,有時候還拿來我留下的那些衣服松垮垮地穿上。聽到這些我止不住淚水盈眶,過去我陪伴他太少了,我也該重新學習做一個父親。我趴在地上跟他一起觀察,陪著他畫畫,給他讀書講故事,進行情景扮演。當做著這些時,我發(fā)現自己竟然能夠即時融入角色,只是常常在離開之后才茫然醒起,剛才那個真是我嗎?
有時候,孩子也會問,人的腦袋怎么會長石頭?別人的腦袋也會長石頭嗎?為什么要長石頭不長一朵花呢?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又為他的問題憂懼而笑。后來,我問他腦袋里長著石頭,是否感到害怕?
他搖搖頭,馬上又點點頭。
我已暗下決心,用盡辦法也要為孩子治病,這不只是一個父親在他孩子那里的自行救贖,還是一個病人對另一個病人的憐惜和援手。再后來,孩子有了自己的領悟,又說了些孩子氣的話,說石頭長在腦袋里,是它要找個地方住下了。又說人的腦袋本來也是石頭,石頭就該跟石頭在一起。還說,不但人的腦袋是石頭,人本來也是石頭,所有我們能看見的東西本來都是石頭,它們原本就是連在一起的。這樣的話也跟我對味,我陷入研究多年,人已變得迷離恍惚,各種離奇的想法隨時浮現,不覺又對孩子更多了層父子親情之外的知己之感。
那天半夜,他鉆進了我的被窩,黑夜里表露出對我的依戀,我輕輕地抱住他??墒沁^了沒多久,卻發(fā)現他在被窩里低聲哭泣。這個孩子,他還那么小,對人世的事情還懵懂無知,可是又似乎已經成熟,需要承擔那么多的痛苦。
那段時間,研究院里的老先生仙逝了,研究院在禮堂里為他舉行了葬禮。
院長主持葬禮儀式,贊頌了老先生投身研究的一生,他對于思考的熱愛和執(zhí)著,正是思考者精神的踐行,堪為研究院里全體研究員的楷模。然后,到工作室瞻仰老先生的遺容,他的遺體也將永遠留守在他的工作室。
隊伍流動得很慢,于有亮排在我前面,回頭來低聲問了一句,孩子的腦袋里,真長了一塊石頭?
我掃他一眼,過去我一直隱瞞自己的家庭關系,如今整個研究院該都知道了。
于有亮又補充一句,有沒有想過什么辦法?我能不能幫上忙?
于有亮是創(chuàng)研部第五組室的組長,專攻地球演變,涉及礦物學,對礦石深有研究,也許他能幫上忙。
隊伍向前移動,我抬起頭來,剛好與斜對面的陳望全碰上了眼光,他灰著臉,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似乎看穿了我此刻所想。陳望全是創(chuàng)研部第三組室的組長,比我們要早些進入研究院,他的研究跟我的研究看似無關,實質相對。我的研究對象是人本身,通過大數據的演算,最大化地實現全體人們的幸福。陳望全則深入智能研究,他認為人的進化方向是智能機器人,他提出,要實現人的幸福,在于剔除人體身上的弱點,比如人容易受周圍環(huán)境的暗示,常常被他人的目光所左右,從而無法真正享受屬于自己的幸福。為此,這些年我們雖然沒有正面交鋒,卻常常被當成假想敵,研究院里的人們,似乎也這么看的。
在陳望全前面隔了一個位置的是夏天藍,她雙眼緊閉昏昏欲睡。陳望全探出手去抓了把她的腰肢,夏天藍半醒過來,左右顧盼,不覺又碰上了我正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對我含情一笑,回過頭去,又閉上了雙眼。我腦海里,還是禁不住地想起夏天藍在床上的那些風情,這是個顛倒了白天黑夜的女人,白天時她總是昏睡,到了夜里卻癲狂得渾身上下都是力量。少女時代,她迷戀上了自己的老師,大學畢業(yè),就嫁給了老師。幾年后,她隱約感到老師另有所戀,在夢中殺死了老師,醒來后發(fā)現老師真的被刺了,跟夢中一樣都是匕首捅進了左側腹部,所幸后來老師搶救了回來。她曾被拘留,終因證據不足被釋放。再過了些年,她來到了這座城市進入了研究院,研究的主題是“夢境是更高的現實”??龋娌辉摳阏f這些。
走進老先生的工作室,他還坐在靠墻的那張木椅上,頭部傾斜脖子扭曲上揚盯著天花板的一角,雙手交叉緊抱,腰肩佝僂著前彎。他這個姿勢該保持很久了,乍看會以為他還活著,他的眼里還有光,只是略為暗淡,所看似乎不是天花板,而是越過了這屋子的墻壁,看向未知的遠處。
我進入研究院時,老先生就是研究院里的一個傳說了,有說他已經九十多歲,有說是一百多歲,反正那個時候他已經呆在工作室多年,從沒有踏出來一步。按照比較認可的說法,老先生最初從事古生物學研究,后來轉向仿生學,近五十歲時又轉向天文學,關于宇宙星辰、外星文明。六十歲上下,他進入研究院,曾經活躍過一段時間,學術研究獲得重大突破,也熱心于為年輕的研究員講學。某個難以明確的時日起,他突然變得沉默,后來他終日關在工作室,長時間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不說一句話,也不進食一粒米,完全陷入了務虛的個人的沉思。當然,在研究院里,這算不上奇怪,有不少研究員窮經皓首一生,最后也變得癡傻。只是老先生走得更遠更徹底,研究院為了照顧他,安排醫(yī)護人員定期為他護理、輸液。漸漸地,老先生因為久坐,身體變得僵硬,只是還保持著生命的體征,直到后來連輸液都困難,才發(fā)現他已經悄悄歸去。然而,因為幾十年來保持著固定的姿勢,他成了一具人體雕塑,身體變得干癟枯瘦,雙腿由于長年不用更是萎縮,就懸在了椅子邊,但頭部卻出奇的碩大,臉上是猙獰和慈祥混雜的表情。這幾十年來他到底在思考什么?由于他完全不說話、不動手,人們無從知曉,翻看他幾十年前記下的筆記,最后記載的是這樣一些問題:茫茫太空哪里才是邊界?我們的避難所在哪里?能夠找到一種辦法讓人類超越死亡實現永生嗎?這一切又真的是存在嗎?包括我之所在所想?……當然,這些問題只是他陷入沉思前留下的,后來他又經歷了幾十年的閉關,他的思考究竟達到了怎樣的限度,我們只能仰望卻難以估量。我內心里再次涌起了對這個思考者的敬意,他為思考奉獻了自己的一生,也把思考推向了極致,我們后來者需要用怎樣的堅忍和力量,才能達到乃至超越他的這個高度呢?研究院也已經決定,要把老先生的遺體做防腐處理,讓他永遠地端坐在木椅上。他的這間工作室,同時也將成為他的墓室,他永遠的思考之地。
葬禮結束后,院長把我留住了,讓我到辦公室去見他。院長六十多歲,他是在我進來前幾年,接替了原來八十多歲的老院長的。就是說,他當上院長時,也就五十來歲,在研究院這里已可以說是“少年得志”了。
院長問起了我的家人,我連忙檢討,說我的妻子和孩子的確來到了這座城市,是我沒有及時向院長匯報。
院長擺擺手,誰沒個過去呢?既然他們來了,就要照顧好他們。
我點頭應諾。院長又說,孩子的事情,需要幫忙你盡管開口,研究院有責任幫助他的同事。
我說,我的確有個想法,希望帶孩子到研究院來看看,于有亮也許可以幫上忙。
院長說,于有亮跟你是朋友,這個忙我想他會幫的。
接著,院長又問了些我工作上的事,我如實匯報,那段時間我的研究陷入了僵局,似乎怎么努力都難以取得突破。院長鼓勵我,說做研究不在一時,對我的工作他還是蠻有信心的。又跟我透露了一個消息,下個月總公司的沈來明副總經理將會來研究院考察指導,估計他可能會關注到我那一塊的研究。我曾經聽聞,沈來明是公司董事長的三公子,原本分管研究院的是他二姐,最近才由他分管,還聽說董事長考慮退休了,有意把公司都交給他打理。
院長又說,董事長一直對研究院非常重視,公司希望研究院保持自己的特色,做出成績,公司不計成本收納各類研究員,既是為有志于研究的人們提供一個平臺,也是希望研究院為公司提供源源不斷的思想資源。作為一家大公司,賺錢固然重要,但思想資源同樣重要。在研究院,我們不避任何思考,無論想法多么怪誕多么空茫都可以接受,因為我們相信披沙揀金,就是要開放大家的頭腦,放任研究員不設界限地思考,總可以出來有價值的思想。最近,研究院里有了些微妙的傳言,說我們要向務實的研究傾斜,壓制務虛的思考,我想這是人們有所謠傳了,今天在老先生的葬禮上我就說明了這一點。相反,我們現在是務實之風太盛了,作為研究院這不是我們的特色,我們的特色是務虛,價值也在于務虛。這也是我對你、對你們組室寄予的厚望。
離開院長辦公室時,我還在品咂著院長的那些話,他到底想要告訴我什么?是對我的研究沒有進展委婉地表達不滿?是對我近期研究偏向務實進行敲打?還是的確對我信任,想要跟我說說他心里的真實想法?拐過走廊,碰見了陳望全,他原來也在等候著院長的接見。剛才院長跟我說過的話,不知道是否也會跟陳望全再說一遍?
回到出租屋,我們吵了起來。你并不愿意孩子進入研究院,你抵觸研究院這個地方。我又何嘗不在猶豫?我也害怕一旦孩子走進研究院,就會被這個巨大的存在所吞噬。可是,這不是沒有辦法了嗎?除了研究院還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嗎?
第二天,我獨自帶著孩子來到研究院,在大樓前,孩子也不肯走了,雙手來回抓著。他告訴我,他不想進研究院。地面上,是一大一小一長一短兩個影子。大樓前,階梯旁,是兩組浮雕,一組浮雕狀《圣經》中的“創(chuàng)世記”,草木花芽滋長,鳥蟲魚獸分布,人得以在其間誕生;另一組浮雕摹電影《星球大戰(zhàn)》,眾星飛旋,天崩地裂,宇宙在滅頂之災中復活。多日之后,小孤子才能整體地了解到這棟大樓的設計。大樓高106層,扁環(huán)形的外層套中心的塔樓,環(huán)形和塔樓在每層之間都會有輻射狀的廊道相連,環(huán)形外層又分成了更多的扇環(huán),彼此之間也是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才是蜂房般的房間。但我們終是走進了研究院,電梯冉冉上升,圓形玻璃外對面樓層的窗戶忽閃忽閃。我摩挲著孩子的頭,笑著說,很快你就會發(fā)現,你會喜歡這里的!
很快,于有亮組織了一個檢測團隊,設計了檢測方案,對孩子頭腦里的那塊小石頭進行了檢測,發(fā)現那石塊含有硅、鋁、銅等元素,也有一些物質暫時無法探明。孩子能夠看到遙遠之處發(fā)生的事情,可以肯定就跟這石頭有關,它似乎具有強大的接收某些外界信號的能力,因而讓孩子成了一座極度靈敏的人體接收塔。在我們周圍的空間里,充斥著大量的密集的信息,除了我們常人可以辨認的光線、色彩、聲音之外,還有許多是我們常人無法分辨的,比如超出我們聽覺范圍的高頻和低頻的聲音,超出我們視覺范圍的紅外線、紫外線,以及其他一些無線電波、微波,甚至是我們人類目前并不知道、還未命名的信息。可是這些信息小孤子都有可能接收到。檢測持續(xù)較長時間后,還有了新的發(fā)現,小孤子的頭痛是經常甚至是綿密不斷的,除了劇痛和隱隱的痛,還有許多非常輕微的痛感,小孤子沒有表現出來,檢測儀都捕捉到了。
我又想起孩子所畫的畫,有比較清晰的鳥蟲魚獸、魔鬼神佛,有模糊可辨的機器巨怪、電光幽靈,也有一些是我們無法判斷的離奇造物,或者只是潦草的線條和奇怪的圖形。開始我也以為那不過是孩子普遍靈異的世界,但很快我就發(fā)現即使是那些看似隨意涂鴉的凌亂線條和混雜畫面,細看也像是隱藏著什么規(guī)律,有些地方是繁復卻又完美的幾何構圖,似是某處巨大星系的縮微,或者是書上見過的長長的蟲洞,有些地方是我們頭腦中根本無法構想出來的離奇圖形,暗含著難以言說的意趣。
我問過孩子,為什么畫的是這些?
他說,很多時候他并不想畫的,可是頭隱隱作痛,他感到自己看見了什么,卻又無法清楚地說出,就只能畫下來。
那時大致弄明白的是,那塊石頭在頭腦里存在本身,并不是引起孩子頭痛的病因,石頭能接收到外界大量龐雜的信息才是。另外還觀測到,那塊小石頭并非普通的石頭般固定不變,而是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它是孩子大腦里天生的一部分,最初可能并不是成形的石頭而是液體或者是軟體的狀態(tài),石頭的樣子是自孩子出生后,十年來漸漸長成的結果,今后它應該還會繼續(xù)生長變異,接收信號的能力也會持續(xù)增強,會接收到哪些更加驚異的信息還未可知。
就在那段時間里,孩子的頭痛病還是不時發(fā)作,次數也明顯增多了。孩子坐在椅子上,會突然電擊一般渾身抖動,頭部震顫。他平息下來,回憶說那痛是尖銳的熾烈的,就像是天空中的閃電鉆進了腦袋。有時候,孩子表面看還算安靜,卻見他額上冷汗直冒,雙手牢牢抓著椅把,兩肩緊縮,像在暗地里跟什么對峙,持續(xù)十多分鐘。事后孩子的說明是,剛才頭腦里是脹痛的,像湖水一圈一圈地擴散,總像是就要過去了,卻又總是不能完結。后來有一回,孩子頭痛發(fā)作起來,不停地用手挖墻,十根手指都摳得鮮血淋淋,又繼續(xù)用身體、用肩膀去撞墻。
那回我不在,你跟我描述時痛哭流涕,哭喊著到底這輩子做了什么孽讓孩子受這份罪?身為父母,你和我的感受是一樣的,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備受折磨,錐心蝕骨卻又無能為力,真想把那痛楚都轉到自己身上。孩子說,頭痛時他先是感到有火要燒過來了,卻又被關在了一間屋子里,很想逃離卻發(fā)現四周沒有門沒有窗戶。接著,又有個錘子一下下地在腦袋里重擊,他想要喊停卻發(fā)現自己找不到那揮動的錘子。后來,他看到了一個人,是一個女子,被關在了一間黑屋子里,她咬開了手上的繩結,攀上椅子砸開窗戶爬了出來。只是,出來之后,她又碰見了一扇窗戶,于是又只能繼續(xù)砸開,如此下去,面前還是墻還是窗戶。她絕望了,滾在地上尖聲哀號。
過了幾天,電視上播出的一條新聞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說一名女子被綁架了十多天,那關閉她的屋子就在這座城市的城郊,細節(jié)都跟孩子描述的大致相同,只是那些天里那女子并沒有掙脫捆綁,她是在心里一直想著砸窗逃跑卻又無法行動。這一回,又比之前所看見的車禍和爆炸不同,似乎是這孩子還能感應到遠距離外某些人內心的想法。事情變得更加神異,加于孩子身上卻成了他的無妄之災,所有這些感應似乎都在證實,他得承受別人身上所生發(fā)的痛苦,他得承擔這個世界糟糕的那些部分。
為這事情我也向于有亮討過辦法,他給出的回答竟然是,換個角度看,如果在孩子感應到那女子被困后就報警,警察不就可以及早得到線索解救那女子嗎?孩子具有了預知的能力,這不也是好事嗎?
如此說著,我發(fā)現于有亮眼睛里閃過了詭異的光。我承認,作為一個研究員,這樣的想法我并非沒有過,甚至也曾經為這樣的發(fā)現在心里暗喜。可我是孩子的父親,我能夠以孩子受折磨的代價去換取這種預知能力嗎?這個于有亮,早年就與父母斷絕了關系,沒結過婚更沒有孩子,這些年就埋首在研究院,當然比我更無法知曉親情。我馬上白了他一眼,讓他給我閉嘴,我讓他幫忙是要減輕孩子的痛苦,不是要利用孩子的痛苦。
于有亮沉吟片刻,說既然石頭無法取出,那些投射到孩子頭腦的信息我們也捉摸不了,要減輕孩子的痛苦只有一個辦法。我趕緊問是什么辦法。他說,對孩子施加屏蔽,阻礙外界信息進入孩子的大腦。說白了,就是給孩子佩戴一個屏蔽頭盔。
于有亮的實驗室,剛好就有這樣一種頭盔,原本是用于輻射環(huán)境實驗時防護所用,他讓研究人員進行了改良,專門設計了一個適合小孤子佩戴的頭盔。頭盔采用輕質的材料設計,整體質量只有300克。頭盔的內層是軟絨、中間層是泡沫,可以增加孩子的舒適度,脖子部位是一圈軟膠類的箍筋,具有極高的密封性。頭盔有外接導管和傳感器,可以保證孩子聽講、說話、呼吸以及輸送流質食物。還有內置微型空氣循環(huán)裝置,方便排放汗液,清潔頭部及臉部。頭盔需要全天戴著,后腦部位也設計成了扁平狀,方便仰臥。當然,頭盔里還有一個智能處理中心,對屏蔽的信息進行監(jiān)測,為后續(xù)研究保留數據。
要讓孩子戴上這個頭盔,并不容易,首先你就不樂意,你看見這個頭盔就炸了,這東西是能給孩子戴的嗎?
我耐心給你解釋,這個東西能屏蔽外界有害的信息,孩子接收不到這些信息,頭痛病也許就不犯了。
你直直地盯著我,你保證這東西一定能治好孩子的頭痛嗎?
我也把這個問題拋給了于有亮,他的回答是,肯定能減少孩子的頭痛,可真要說盡了,在此之前沒遇上犯這樣的病用過這樣的辦法,誰能保證呢?我為了打消你的顧慮,再次轉述時干脆把話說全了,說孩子的頭痛病一定能治好的。
你還是擔心,除了這個辦法,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心里有些窩火,難道我就不想找到根本解決的辦法嗎?
你嚶嚶哭著,說我只是想我們的孩子能夠像個正常的孩子,怎么也這么難?
我又可憐起了你,悄聲告訴你這話別讓孩子聽到,會更加打擊他的。然而,這樣的疑惑本就藏在孩子的內心了,后來他就單獨問過我,他為什么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我當時只是愣了,雖然這個問題我也想過許久,卻在聽到孩子發(fā)問的那一刻還是像受了突然襲擊。我想著,說的是,你就是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因為你是那么與眾不同。再后來,我認真地想過了這話里包含的真實含義,一直以來我想做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想要做出具有宏大意義的思考,可是你一直想要的只是一種正常人的生活,也希望把這種生活延伸到自己的孩子,這可能就是潛藏在你和我的婚姻生活中沖突的根源所在。而我們的孩子,他已經長成了這個樣子,他注定了無法做一個正常的孩子,就是孩子自己也有所察覺,他年紀那么小,內心的承載卻比別的孩子多得多,他為這種反差一直掙扎并且隱約明白到掙扎的徒勞。
孩子對于頭痛病的懼怕最終壓過了對佩戴頭盔的懼怕,他拉著你的袖子,還是讓我試試吧?
你也心疼孩子,只得嘆了口氣。
剛戴頭盔的時候,孩子覺得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似乎頭盔也成了他的玩具,在屋子里他昂首神氣地走路,朝鏡子里做各種鬼臉。于有亮也來進行過佩戴舒適度和各種使用功能的測試,扭動脖子做左右轉向、做前傾后仰,與孩子進行對話,測試孩子的聽力和表達,測試視力、呼吸,監(jiān)測腦電圖、血流圖,還有汗液的吸收和排放是否順暢,頭部、臉部及五官的清潔是否達標。得益于科技的進步,頭盔基本能夠保證孩子的生物使用特征和生命循環(huán)的需要。當然,最重要的測試還是信息的屏蔽功能,我們處于一個充滿信息的空間,我們要實現人體聽覺、視覺等功能的正常運轉,需要正常地接收外界信息并實現交換,因此頭盔并非對外界完全屏蔽,需要屏蔽的只是那些引起孩子頭痛的外界信息。
戴上頭盔一段時間,孩子的確不再頭痛,可以認為是頭盔對外界信息實現了有效屏蔽;當然,也不排除那段時間孩子剛好處于正常狀態(tài),但這樣的事實增加了我們信心。孩子過得舒心了,他還跟我們分享戴著頭盔的感受。他說:戴著頭盔所看所聽是不一樣的,會感覺隔著一層屏障,卻又似乎聽得更清晰看得更純凈了。當然,佩戴的時間漸漸長了,孩子也感到了不適,頭盔雖然比較輕,但對頭部還是形成了一定的壓迫,也使脖子感到了勞累。尤其晚上睡覺,孩子常常只能仰臥,翻身都變得困難。我們?yōu)檫@個頭盔發(fā)生的爭執(zhí),一直就沒有停過。
那段時間,孩子主要還是由你照顧,在研究院里我依然每日陷于研究之中。對于研究院,你一直采取疏遠的態(tài)度,從未踏足一步。然而,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研究院到底是個什么地方,這不是為了贖我的罪,而是讓你更好地了解我們的孩子,也理解他后來所走上的道路。
研究院里設有各種研究機構,經常舉行報告會、學術交流會、茶話會等集體活動,還有飯?zhí)?、寢室、花園、酒店、商場等生活配套,確保研究員即使長年待在研究院也完全沒有問題。但事實上,研究院并不實行坐班制,我們可以自由出入,可以長時間離開研究院,去往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虛度光陰,每天睡懶覺,無所事事。當然,在這里的確也偶爾碰上過混吃混喝的人,只是這樣的人肯定待不長久,因為在這樣一個地方,不是真正搞研究的人,只要待上一段時間就會被逼瘋的。據說,當年創(chuàng)建這個研究院的是現今董事長的祖父,那時候他已經七十多歲,人們也并不看好這個研究院。但是研究院成立一百多年來,大量的研究為公司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促進了公司的快速發(fā)展,最終成了今天的超級大公司,經營的業(yè)務范圍不斷擴展,比如機器人的研制、航天器材的制造,近年推出的外星探險、外星移民等項目,都已成為公司的品牌業(yè)務。
對有志于研究的人們來說,這里是適合留下來的,是可以長久居留的地方。研究院里共有超過兩萬名的研究員,他們都是一些在原來的生活里背棄了父母期望的人、具有奇特怪癖的人,卻無一例外都對研究有著無比的狂熱。他們中有些人曾經擁有顯赫的職位、財富或權勢,有些人曾經窮困潦倒,流浪半生,但最后都在這里找到了歸宿,得到了一個研究員的尊嚴。當然,也有的研究員,陷入長年的思考卻無所得,以致多次自殘、自殺,研究院不得不派機器人保姆長年跟蹤。有的研究員,面對著漫長的精神考驗,厭倦了身外之物的羈絆,常年脫光衣服赤身裸體,研究院只能專門給他們劃出了活動場所。他們就是這樣一些人,沉溺于與自己內在世界的斗爭,被激情所困,又總是難以安生。是的,如今我可以向你完全袒露心跡,所有以上的癥狀在我身上也或多或少地存在,它們是潛伏在我身體里的邪惡力量,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可能爆發(fā)。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受著來自靈魂深處的存在之惑,那是連對你和家人都無法傾訴的。因此我來到了這里,對于我們這樣的人,研究院就是強大的磁場,走進來,就無法再離開了。說到底,這里是個什么地方?到了現在我還是無法完全弄清,這里是搞研究做學問的地方,卻也像是修道院、寺廟、監(jiān)獄,既是遁世之所,也是困守之地。
也許,該說說這些年來我在研究院里所從事的工作,簡要描述,我做的是關于人在社會中活動大數據的研究。舉個例子可能說得更明白,比如一家公司剛好有一個空缺的職位對外招聘,剛好某個人成功應聘了這個職位,我們把他編號為1,于是連鎖的反應就會發(fā)生。比如同時有意向應聘的2、3、4、5應聘失敗,就只能流向其他空缺職位,各自又會在他的系列里引起連鎖反應?;仡^看這個1,他到了新的公司,在原公司的職位空缺,又會引來另外一組應聘人員6、7、8、9、10的連鎖反應。一座城市就有許多組這樣流動的連鎖反應,一個人也可能同屬于很多個組別,各組別之間相互交錯、穿插、牽連,放而大之,整個社會也就會在某一瞬間產生一個總體流動的軌跡圖,隨著時間的流變還會產生連續(xù)的無限變化的軌跡動態(tài)圖。
當然,如果我的研究只停留在這個層面,實在也算不上新奇,我真正想要的是透過這些紛紛擾擾的變化,探尋到人們內心里的各種想法,以及這些想法之間天然具有的沖突、斗爭和傷害。當我把每一個人的想法都集中起來,匯聚到同一個平臺形成所有人想法的總數據,就能給他們在選擇時提供幫助。比如,1面對著空缺的職位一、二、三、四、五,他在經歷了內心的糾結取舍之后,最終選擇并成功應聘了“一”,這個結果將同時規(guī)定了其他人接下來所能面對的選項。如果我及早知道1的選擇意向是職位一,經過整體模擬演算,2在條件上比不上1,他就可以提前避開1的選擇,主動去選擇職位二,那么1的選擇就能減少對于2的影響,2在選擇上就會感覺更順意,人生也就更幸福。整個社會能達成如此,那么也就是更幸福的社會。
是的,我整個研究的最高目標,是探尋個人將如何是幸福的,整個社會將如何是完滿的?相對于我個人的幸福和圓滿來說,這要偉大得多。當然并不是我一個人在做這個工作,如今我是社會部第二組室的組長,第二組室有六百多名研究員,近兩千個智能機器人,上萬臺計算機,我們全天候不間斷地收集各種數據,逐漸建立起這樣一個平臺。如何去獲知人們的想法?我們在這個城市街頭的每個角落安裝了攝像鏡頭,所有人的活動軌跡都逃不過鏡頭的捕捉。網絡也把城市里的每個房間每個人連成了一片,我們不斷地搜集人們在網絡上留下的痕跡。比如,購物吃飯看電影瀏覽新聞各種支付,他發(fā)表的文章圖片跟其他人的互動所作的評論,甚至他回到家里開燈的時間用水的時間每天每個月的用量,還有很多人們無法想到但我們研究人員卻能夠輕易獲取的資訊,所有這些行為背后都對應著人們內在想法,只要我們獲取并輸入平臺分析就能完全知悉。目前,我們的研究應用在這座城市,已經取得了初步的成效。要繼續(xù)往更大的范圍擴展,還是遇到了瓶頸,相對于我們想要的龐大數據來說,目前所能獲得的數據還是有限,這正是我最近煩惱的事情。
再跟你說說我們的數據庫房。一大片電腦在桌子上連綿而去,四壁懸掛半空中的屏幕不斷地閃爍。所有源源不斷收集到的信息,工作人員會分門別類進行整理,最終形成以個人為單位建立起來的數據庫。為了穩(wěn)妥起見,所有的數據除了在電腦備份,還會輸出光盤,由機器人搬運工運送到光盤區(qū),存放在一排排的櫥柜里。對于重要的數據、已經形成一定結論的數據、被收集者已經死亡的數據,還會打印存放。打印區(qū)上千臺打印機每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交錯運轉,機器工人對打印件進行裝訂、編號、蓋章,用文件袋包裝,再運送到文件區(qū)進行存放。想想這個宏大繁忙的場面,再想想這場面里千萬條絲線來回穿插卻又秩序井然忙而不亂,再進一步想想這里面關聯到這座城市的每一個群體每一個人,不知道你會不會也感到了激動。
不錯,是每一個人!自研究院建立以來,至少是自我所知的第二組室運作以來,只要是曾經來過這座城市的人,都被我們納入了信息收集的范圍。包括研究院里我的那些同事,甚至包括院長。收集網絡只認人,但不認具體的人,信息會統統不加辨別地收集進來,然后才分門別類。按照規(guī)定,對某些人群的信息是加密的,對他們建立起來的個人數據也要另外存放,并有專門的工作人員負責監(jiān)管。當然,要是我本人想看某個人的信息,完全有辦法繞過層層監(jiān)管,于有亮、陳望全、夏天藍,所有這些我的同事,我都曾經翻看過他們的個人信息。不過,我還從來不敢偷看院長的個人信息,這個雷池一定不能逾越,以院長的權限,我動的那些小手腳他會不知道嗎?當然,還有我自己的信息,我也是不敢偷看的,因為我害怕面對真實的自己。還有你和孩子的信息,我也從來不敢看的,雖然我對此也充滿了好奇。
那天晚上,我呆在庫房里,心里糾結難安,你和孩子的到來,打亂了我的生活也撥亂了我的內心,有時候我也懷疑,你們真的是我的親人嗎?我過去的生活里真有過妻子和孩子嗎?現在來到身邊的你們和過去的你們真是同一個嗎?因此我很想打開你和孩子的個人信息,可是我又多么害怕,如果一切都明了之后,我跟你和孩子之間將劈開更加巨大的鴻溝再無愈合的可能。這些年來,利用工作之便我探知了許多明面上人們不會了解的事情,可以說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這座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楚通透,就像把他們身體的衣服和內在的衣服全部剝光盡凈。然而,也正是這種能夠窺探許多背后秘密的可能性,把我折磨得筋疲力盡,我必須用強大的力量跟自己搏斗,才能禁止內心里每時每刻都在生發(fā)的無限好奇的欲望。
我離開了庫房,沿著走廊疾步。中間的塔樓上,耀眼的探射燈向四周掃射而來。那是研究院的禁區(qū),組長的級別還沒有進入的權限。當然,在環(huán)形建筑這邊,每個區(qū)域每個房間也都安裝了門禁,每個部門和級別的研究員各有不同的可行區(qū)域,真正能去的地方其實很有限。
此刻,窗外,這座半夢半醒的城市呼出赤灰色的氣團,幽冥天際上的幾顆孤星,枯殘自憐地明滅著。公共學術報告廳里燈火通明,我走進去,聽報告的人不多,我揀個位置坐下,聽了一會,覺得無趣,又走了出來。來到空中花園,一群人正結伴散步,角落的樹下坐著一個人在盤腿冥思,不遠之外兩個人似乎在辯論。另一邊的棚架下,烈焰熊熊,人們燒烤、喝酒、跳舞。這樣一個地方,有時候看去,也不過是俗世,挨挨擠擠叨叨嚷嚷。穿過花園,又看見一個人全身脫光,瘋癲地跑著。在身邊經過時,那混蛋撲上了我,撕扯著我的衣服。我推開了他,奈何他力量奇大,外衣的拉鏈也被他扯壞。他離開了,又不斷地回頭看我,詭異地笑。
這樣的晚上,我迷亂了,很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想起了于有亮,朝他的寢室走去。屋里的燈亮著,敲了許久門,卻不見應答,只好離開。走遠之后,我又慶幸他不在,我跟于有亮,那幾年也漸漸疏遠了,是為了醫(yī)治小孤子,我們才重新有了緊密的聯系。在閱覽室外,碰上了陳望全,幾個機器人保安把他圍了半個圈,隱約聽說發(fā)生了失竊案。保安追問失竊的過程,陳望全說被盜的是一臺手提電腦,里面有很重要的文件,當時他剛用過,還放在閱覽室的辦公桌上,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就發(fā)現不見了。當時同一間閱覽室里另外還有十一個人,如今都在,問過他們,都否認是他們所為。除非他們十一個人共同作案,否則不可能都沒有看到竊賊進屋。機器人保安則認為,還有另外一個可能,那就是失竊案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是陳望全杜撰的。陳望全說,不是有監(jiān)控嗎?我要求打開監(jiān)控,研究院里監(jiān)控如此嚴密,竟然還有人膽敢盜竊。
這個時候,陳望全剛好發(fā)現了我,向機器人保安介紹說,這是張渡組長,他了解我的為人,可以為我作證。陳望全看著我,朝我點點頭。
我說我相信陳望全組長。話剛出口,我就后悔了,這樣的回答實在草率,失竊案跟為人有完全的關系嗎?我個人對他人的相信能起保證作用嗎?我怎么會輕易地為這件事情做出證明?
保安問我,剛才來閱覽室的方向是否看到其他可疑人物?我如實回答,沒有。保安又問我,你來這里做什么?我說,只是隨處逛逛。保安又指我的衣服,問怎么回事?我告訴他們,是剛才在路上被人扯爛的。
保安決定封鎖現場,遣散人群,上報案件,如獲準許就可以回查監(jiān)控。事后,我又仔細地回憶了現場,發(fā)現陳望全不過是做了一個測試,他在測試機器人,這是他的研究方向。過去他就做過類似的測試,完全模擬一個故事場景,讓他人在難以察覺下參與其中,從而形成逼真的環(huán)境完成對機器人的測試。但是,一個個細節(jié)回放,我又幡然醒悟,陳望全測試的不只是機器人,或者說最終的目的不是測試機器人,而是測試人。我是在不覺中接受了陳望全的暗示,泄露了內心里的所想。我感到懊惱的是,當天晚上我到底中了什么邪,如此輕易地接受了暗示?對陳望全我一直抱著警惕,在那一刻我也想到過這種測試的可能性,但最后還是配合了他。
我?guī)еz恨,離開了閱覽室,去找夏天藍。我知道,在研究院里,夏天藍同時與多個男人保持關系,其中就有陳望全和于有亮,某些時候她還會到研究院以外的風塵場所,亦真亦假地演幾回風塵女子。可我就是無法割舍她,這不僅是因為填補寂寞,或者是冒險的激情,恰恰還因為她與眾多人都保持著聯系,我可以從中探聽到一些監(jiān)控系統里也可能捕捉不到的信息。是的,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可我又必須把這些也告訴你,才能把整個事情來龍去脈講清楚。
當我來到時,夏天藍正與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喝酒,但她立刻就把他趕走,逢迎上了我。她已是半醉,酒精更讓她渾身上下散發(fā)出媚態(tài),極盡各種魅惑。那個晚上,她問起了你,我告訴她是真的,我的妻子也來到了這座城市。她又說,聽說孩子也來了?我告訴她也是真的。她就說,我們也要一個孩子吧?我笑她,盡說瘋話。等到完事后,我就睡過去了,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夏天藍卻跟我說起了一件事,昨天晚上研究院里真的發(fā)生了失竊案,是我在她寢室的那段時間里發(fā)生的,只是失竊的不是陳望全的電腦,而是老先生的大腦。
我嚇了一驚,竟然發(fā)生這樣的事?夏天藍補充說,老先生的遺體還留在他的工作室,但是他的頭卻被竊賊開顱,他的大腦被偷走了。當然真正失竊的時間也并一定就是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工人給老先生做防腐護理時發(fā)現的,而這種防腐護理一個星期才做一次。院長極度震怒,下令保安部徹查此事。原來那天晚上發(fā)現失竊后,院長也一直在找我,但竟然沒有找到。第二天我回到辦公室,他當即讓我去見他。
這就很奇怪了,在那樣緊要的關頭,院長真要找我,正常渠道找不到,還可以打開監(jiān)控的,我什么蹤跡都無法對他隱藏。院長認定監(jiān)控由我主管,讓我打開監(jiān)控回查,先查了老先生工作室周邊,除防護的工人以外,沒有發(fā)現其他人進去過;再篩查研究院里所有研究員的行蹤,也沒有進入老先生工作室的軌跡。
院長說,是不是還漏了什么人?
我醒悟起來,是院長和我。我連忙擺手,當然不可能查院長的行蹤。院長看著我,沒有不查的理由。我說,那就先查我的吧。
可是,當回查之后我大吃一驚,那天晚上竟然沒有我的行蹤數據。再往前幾天翻查,也同樣沒有。一直往前翻查,才發(fā)現我的數據都是零,我并不在監(jiān)控范圍內。院長緊緊地盯著我,我又氣又惱,說一定是哪里出錯了,心想,到底是誰在背后搞的鬼,刪除了我的數據陷害我?我記了起來,這事情夏天藍可以做證的,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她的寢室里??墒?,當夏天藍被傳喚來,她卻說昨天晚上雖然見過我,可那只是在夢中。我簡直要氣瘋了,在如此緊要的關頭她竟然出賣了我。我心里驚恐,預感到已經有一股潛藏的力量進入了研究院。我不知道在老先生大腦被竊背后,是否還有更大的陰謀?甚至還想到了,孩子的大腦也發(fā)生了變異,他會不會也成為了可能的目標?可是,這些事情我當時都不敢跟你說。
作為一個母親,你深愛著我們的孩子,你一直想要證明的是,我們的孩子只是普通的孩子,他跟別的孩子沒有太多不同,他同樣可以正常上學,長大后也可以自食其力。然而,孩子這樣的情況,在這座城市里也沒有學校能夠接納他。于是,你想到了請家教,買了小黑板教學用具??墒牵医汤蠋熞仓粓猿至税雮€月,就黯然離場了。你鐵了心,干脆自己當起了孩子的老師。過了幾天,你突然吃驚地告訴我所發(fā)生的更離奇的事情。你教孩子課文、算術,卻發(fā)現他都懂了。你覺得奇怪,以為孩子之前在學校里學會了,就另外給了一些高年級的題目,他也都能答上。你去找來初中、高中的試題,他照樣順利地完成了。你不只考他課文算術,還拿了其他學科的題目,諸如天上有多少星星?地球怎樣形成?人類從哪里起源?造紙術和印刷術什么時候出現?計算機技術又是如何發(fā)展演變?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他照樣答得與書本大致不差。問他怎么會知道這些知識,他說連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平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些知識的存在,但要是得到了提問,相應的答案就會在頭腦里即時顯現了。結合孩子犯過的頭痛病,我不知道這是福還是禍。
我也親自考過孩子,另外找了課文以外的書,他也都背了出來。我又找了些大部頭的書,《詩經》《紅樓夢》《金剛經》《存在與虛無》《資本論》,孩子竟然也能背誦。我明白了,孩子的大腦里已經存儲了大量的知識,這些知識他自己也未必能理解,但就是能夠說得出來。我的這個孩子,可羨又可憐,秉承了神奇的天賦卻也受了某種惡毒的詛咒,大量的信息在他的頭腦里匯聚堆積,既讓他無須經過艱苦的記憶和學習,就能夠獲得人類業(yè)已取得的大量現成的知識,也因為要安妥如此繁復龐雜的信息,接收每時每刻依然源源不斷傳來的信息,引發(fā)了他的頭痛,深深地折磨著他。當然,后來我們經過測試更傾向于另一種可能性,起作用的還是孩子頭腦里的那塊石頭,有某些信號源源不斷地把知識傳到了孩子的大腦,這些知識能夠到達哪一個限度還無法估量,最大膽的猜測是他可能獲得了人類有史以來所創(chuàng)造并記載的全部知識,他就是一臺超高能接近全息的電腦,擁有著比我們研究院里所有電腦加起來都更加巨量的數據存儲能力。如果這個猜測成立,把他引入到我正在進行的研究,目前所遇到的瓶頸將得到打破,整個研究也將立刻推進到廣闊無垠的領地。
當然,很快我也明白到,孩子所擁有的知識體系是有缺陷的。我曾經向他提出過一些問題,比如,人性是善還是惡?
孩子略想了一下,就圍繞歷史上人性善和人性惡兩種觀點,它們的緣起、爭論、發(fā)展做了論述。
我擺擺手,那固然不錯,但這些只是過去人們有過的觀點,你自己的觀點呢?
孩子直愣愣地看著我,側著腦袋想了好久,終是沒有作答。
我又繼續(xù)問,個人將如何獲得完全的幸福?社會又將如何實現完滿的發(fā)展?
孩子想了想,說了關于幸福的一些概念,關于完滿社會的一些定義,以及歷史上人們曾經做出的努力,已經達到的相對發(fā)展的社會階段。
我一笑,這些也沒錯,但就是這些人和這些社會階段,也遠未達到完全幸福和完滿發(fā)展,還依然存在著缺陷。
孩子又茫然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從父親的角色滑落到研究員的角色。然后,我還是繼續(xù)問了幾個問題,時間真的存在嗎?有伴隨著時間達到的永生嗎?這樣的永生又如何證明?
孩子已經亂了,他一臉茫然,連那些所謂的概念,他都沒能想起了。我很清楚,如果永生真的存在,同時也要用永生自身去見證,因而這是悖論。顯然,孩子所知道的是已經形成的知識,對于類似這樣開放的問題甚至永恒的問題,他無法自主給出答案。這些年來,我深陷在研究里,殫精竭慮地進行思考研究,卻發(fā)現在現有的框架內,越是深入研究就越是發(fā)現未知的更多,收集的數據越多丟失的數據也就越多,為此也曾經寄希望于一個意外因素的加入,從而找到一個突破的出口。當發(fā)現了孩子的異能,我感到了無上的欣喜,想著這可能就是那個意外的因素??墒牵斘移綇拖聛?,我發(fā)現這個擁有大量知識的人,卻不過是個孩子,還是我們的孩子,我感到了那么羞愧和痛苦。我還感到了更大的擔憂,上天給了孩子這樣的異能,同時也會給他等量的詛咒,這種詛咒已經應驗,也將得到更大的應驗。
那天晚上,孩子的頭痛病又發(fā)作了,一點先兆沒有的。孩子雙手狠狠地在頭上抓,卻只抓著了頭盔,就在身上到處地找,像要找什么卻沒有找到,又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在手臂上割了一道。當我回來,孩子的傷口已經包扎,你哭腫了雙眼。問孩子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蜷縮著抱著自己,已嚇得說不出話來。難道連頭盔也不頂事了嗎?按照于有亮的監(jiān)測報告,在那段時間并沒有發(fā)現什么異樣的信號。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有某些連頭盔都無法監(jiān)測到的信號穿過頭盔,引起了孩子的頭痛。目前更穩(wěn)妥的辦法,還是把孩子送進研究院,住進屏蔽實驗室。
什么?屏蔽實驗室?我追問了一句,送進了屏蔽實驗室,你就能保證孩子不犯頭痛嗎?
于有亮看著我,如果我說保證,你會相信嗎?
我只能沉默了,同為研究員我們都深明此理。也許,把孩子送進實驗室是最壞選擇中的最佳選擇,那里擁有目前世界上最強大的屏蔽實驗系統,當然會比一個小小的頭盔更能抵御有害信息的入侵。當聽到這個說法,你堅決反對,你說你無法再相信了。我轉述于有亮的話,屏蔽實驗室只是用于屏蔽外界傳來的信息,對孩子并不會產生輻射之類的傷害,孩子是被關在了屋子里,可是他犯頭痛病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實驗室的條件下長期監(jiān)測,才有可能找到根治孩子頭痛病的方法。你聽著,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我們只能征求孩子自己的意見,那段時間里,孩子似乎真被什么嚇壞了,人變得更加癡傻,我們說什么他都答應。然而,我心里又隱隱地擔憂,這樣的結果,真的是我想要嗎?
治療方案呈送到院長辦公室,院長很快批準了??墒?,當我從研究院趕回來,你和孩子已經不在屋里,你要帶孩子離開這座城市。我知道你對我失望了,是不是你也察覺到了什么?是的,我也感到一股身體里發(fā)出的力量,是這股力量讓我難以把控自己,我是在幫助孩子還是把他一步步推向深淵?我是想解救他還是想要把他列為研究對象?
但是,你們當然也沒能找到離開這座城市的關卡,你帶著孩子轉了幾圈,最后還是回到了車站。當我在車站找到你們,你非常激憤,指著我大罵,讓我不要靠近你們。很多人在圍觀,我跟你說了許多好話。你舉起柱子旁的圓筒,喊著要我離開,否則就殺了我。孩子看著我們吵架,眼睛里透著一絲絲淚光。你要離開車站,喊孩子跟上你。孩子站在一邊,沒有動。你走過去,要拉孩子的手,孩子躲開了。你愣住了,這些年孩子跟在你身邊,一直聽你的話。你耐著性子,抓過孩子的手,孩子又掙開了。你被激怒了,惡狠狠地拖著孩子走。孩子抓著候車亭的長椅,繼續(xù)與你對抗。你又惱恨又傷心,蹲下身哀求孩子。我看著心里不忍,也勸孩子跟媽媽走。我自知不懂照顧孩子,他就算留下也將面臨不可預知的命運,也許跟你走才是合適的。突然,孩子卻轉過來,緊緊抱住我。
我想那一刻,你的心一定傷透了,你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經年的付出卻換來孩子如此對待。你的淚水長流下來,婆娑了一臉,哀怨地掃視了我們一眼,轉身跑出了候車亭。可是,你知道嗎?就在你剛走出了門,孩子就撲到窗前追看著你。到了那會兒,我心里隱匿的對孩子的擔憂又泛濫而起,孩子留了下來于我也是一個艱難的考驗,我不知道自己能把他帶到哪一步。
帶孩子回研究院之前,我還是跟他好好談了一回。我告訴他,這次談話是嚴肅的,他必須自己做決定,如果在研究院里住了下來,他可能就要在那里待很長很長的時間,甚至要待一輩子。當我說這些,面對著一個孩子,還是我們的孩子,是多么殘忍。孩子卻反過來安慰我,讓我別擔心,他說,這些都是他必須承擔的。是的,當時他說的是“承擔”,這完全不像一個十歲孩子說的話,可那分明又出自他的口中。是吧,他本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也許看到了自己的使命,也是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那天,我?guī)Ш⒆踊匮芯吭?,在階梯上我們停了下來,回過頭,遠看還是樓房密密縫織,路上車輛如流,立交橋、公交亭、斑馬線上散落著匆匆的人群,一切還是過往那樣??墒窃谌绯5谋澈螅宜坪跻部吹侥程幇到窃谇那耐呓?,某些穩(wěn)定的東西在悄悄坍塌。是些什么東西呢?我又無法確定。進入了研究院大樓,孩子說,他曾經來過這里。那當然是的,那是他第二回進入研究院,上一回是進來檢查。孩子說,他不止進來過,還在這里住過很久,這些地方他都熟識。我又記起了,當初就是他把他自己引導到這座城市來的,一定是他頭腦里經常浮現出研究院的景象。他說,不只是那樣地在頭腦里看到了,而是許多年之前,他的確在這里住過。一切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今天重新走進來,不過是對過去那段經歷的重演。我感到驚訝,也終于明白,這條路是小孤子必須走的,無可逃避的。
在研究院,于有亮迎接了我們,之后孩子便被送進了屏蔽實驗室。那實驗室原本是于有亮做礦物實驗所用,孩子到來前已進行過一些改造,面向觀察室這邊是單向玻璃墻,在觀察室里可以隨時觀察孩子。實驗室里布置了床鋪、桌椅,有一些書本、玩具,有通道可以往里傳送食物,可以滿足孩子居住的基本需求。如果孩子感到不適,也可以在里面按緊急呼叫。按照于有亮的設計,首先會花上一段比較長的時間,幫助孩子適應實驗室的防護環(huán)境,之后會嘗試治愈孩子的頭痛病。實驗室不但可以屏蔽外界信號,還可以通過開關調節(jié)接收信號的大小,選擇屏蔽或放行不同類別的信號,甚至可以制造某些新的信號,以通過反復的實驗找到孩子頭痛病的根源,達到對癥醫(yī)治的目的。
孩子在實驗室里,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站了起來,四處走動。有時候,他會拿起書,看一會又丟下。在桌面上,他發(fā)現了水杯,端起來咕咕咕猛喝了一陣。他漸漸變得煩躁,又在身上撓起來。于有亮解釋,孩子剛進實驗室,面對著幽閉的環(huán)境,有些躁動是正常的。我心里憐惜孩子,卻又只能狠心,說到底還是為了治愈他。我也看見,孩子一直在努力地控制自己,讓自己能夠坐得下來。這樣一直地到了午后,孩子到底還是慌亂起來,大張著嘴巴,滿眼淚水,在里面拍著門。有那么一刻,我真想去開門,讓孩子走出來。可是,于有亮把我按住了。孩子在玻璃墻的背后,面對著我們,我看到了他對我的呼喊。于有亮還是搖頭,說孩子是看不見我們的??墒俏抑?,就算他看不見,他也一定會感覺到他的父親。我跟于有亮急了,這個人實在太狠心。吵過了,于有亮才松了口,說今天就到這里吧。
門開了,孩子在里面已經待了五個多小時,剛走出門,他就嘩啦一下嘔吐了。
如此重復了幾天,孩子的頭痛病沒犯,在實驗室也可以呆得更久了,只是每回還是嘔吐。那天晚上,我和于有亮在研究院的酒吧里喝酒,認真地討論起這個事情。幾杯之后,于有亮說,你不要急,總得有個過程的。
我怒了,那不是你的孩子,你當然不急。
于有亮給我倒了酒,讓你不要急,并不是讓你不管,而是讓你暫且把注意力移開,你得放松。
我嘆口氣,那些天來我的弦的確繃得太緊了,總感到隨時要斷了。當下,于有亮又叫來了蛇酒,我端起杯子,醇厚中藏著腥苦,順著喉嚨流下,卻又變得濃烈,直到進入胃里,有些燒灼起來,雖是折磨,也讓人舒坦。我終究放不下孩子,又說,就算孩子的頭痛治好了,可要是往后他都只能關在實驗室,對于他又有什么用呢?
于有亮搖搖頭,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說那跟關在監(jiān)獄里有什么區(qū)別?可是你想想,你難道不是在監(jiān)獄里?我難道不也是在監(jiān)獄里?我們這個世界上,哪個又不是關在了監(jiān)獄里?只是有的監(jiān)獄大,有的監(jiān)獄小罷了。在這個研究院里,有多少研究員,自進來后終其一生都待在這棟大樓里,要走也走不遠。又有多少已經有所成就的前輩,當他們的研究到達了一定的層次,就完全癡迷了,陷在四堵墻的工作室內,再也走不出來,直至死去。作為朋友,我心里也不忍,但我又想,就這方面來說,你的孩子也是有慧根的,這里也許就是他最好的歸宿。
我閉上雙眼,淚水滾到臉頰,于有亮的這些話,雖讓人討厭,卻不也是我一直在心里勸自己的嗎?也許,孩子已經有了他自己的人生,作為父親也無法完全介入。
突然,響起了一聲叫喊,是夏天藍來了,好哇,你們竟躲在這里喝酒。于有亮站起來,拉出椅子讓夏天藍坐,剛好就在我們中間。夏天藍看我一眼,說怎么?不歡迎我嗎?
我說,就是不歡迎,你不也坐下了?
于有亮說,我們正喝悶酒,巴不得你來呢。
夏天藍說,歡迎不歡迎,今晚上這酒我喝定了。
說著時,夏天藍在桌子下踩了我一腳,我忍住沒吱聲。我當然還知道,另一邊夏天藍的手在于有亮的小腿上捏了一把,對于這樣的女人,是不能認真計較的。我冷笑說,也是夢中的你來到了這里吧?
夏天藍很認真地看著我,說這的確是一場巨大的夢,你和我和他是一場夢,研究院是一場夢,整座城市也是一場夢。
我說,既然是在夢中,那是不是說,做什么都無所謂?做了也等于沒做?
她說,那你就錯了,夢是更高的現實,只有在夢中,才是值得珍重的。
我低頭把玩杯酒,懶得跟她辯。于有亮給夏天藍倒了酒,接過話去,試試這個酒,山上采摘的山楂、山捻子,再加蜂蜜、紅棗釀成。
夏天藍喝一口,說甜了,又看向我,聽說你把孩子送來了研究院,還關進了實驗室?我沒應她,只是喝酒。夏天藍嘆息一聲,孩子得受多大的罪呀!
于有亮說,那是給孩子治病。
夏天藍轉向于有亮,憤恨地喊著,我就知道是你的主意,不安好心。
于有亮擺著手,這是嚴肅的事,可不能開玩笑。
夏天藍聲音有些哽咽了,這個女人真能來事,她說,孩子真可憐,連個疼的人都沒有,還是讓我當孩子的媽吧。
我冷冷地說,孩子已經有媽了。
她說,她媽不是離開了嗎?
我說,那也是孩子的媽。
她說,那我當孩子的干媽。
我說,孩子在這里,有一個父親就足夠了,不需要干媽。
她就恨恨地看著我,你這個人,心夠毒的。
于有亮向夏天藍邀請,美女,賞臉跳支舞嗎?我注意到,音樂悠悠地流著,夏天藍起身,哼了一聲,隨于有亮走到空闊處,兩個人倚在一起,舞動起來。
那個晚上,夏天藍穿一襲紫色長裙,挽起了發(fā)髻,額頭亮堂,眉目潔凈,燈光照到之處,影子在地面款款拖動。我獨個喝酒,又想起了你,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地想你。我承認,過去的那些年里,我已經忘記了你,可是這回跟你重聚又別離,我陷入了思念。
那邊的舞蹈停了,夏天藍走了來,撲到我面前,淚水流了滿臉。她哀求說,你就讓我做孩子的媽媽吧。
我不知所措,看出她真是替孩子擔心,不免有所感動,輕輕抱了她??墒牵R上我還是厭恨了,推開了她,說你要做媽媽,干嗎不自己生一個?
她說,我倒是想生,你跟我生嗎?我惡狠狠地說,那么多男人,你在他們中選一個不就得了。
她一下子抱住我,附在我耳邊低泣,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生孩子,我只愿意跟你生。我似乎又有所感動,但她接著補充了一句,因為只有你,還對俗世有所牽絆。
等我們再次分開,回過頭來,卻見陳望全坐在旁邊,正喝著酒。我心里一梗,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陳望全嘴角冷笑,你們進來的時候我就進來了。
我啐他,你是鬼嗎?
陳望全哈哈笑著,在這里的,誰不是鬼呀?在我們這個空間里,充滿的都是鬼魂,他們是已經死去的人、正在死去的人、還有將死的人。他們挨挨擠擠,爭著吵著,你沒聽見嗎?
我一陣冷戰(zhàn),罵道,別給我說混話。心里卻想,今天晚上是怎么啦?這些人的話都瘋瘋癲癲的?不過回頭想,在研究院這個地方,向來就有瘋癲之氣。
陳望全拉了夏天藍,到他身邊坐下,遞給她一杯酒。夏天藍并不避開,又似有醉意,兩個人輕摟重抱,斗起酒來。于有亮呢,倒成了個服務生,在一旁不斷加酒,適時地說些恭維話。我冷眼看著,大戲拉開了,一個女人三個男人,彼此都知道各自相互的關系,卻又不說破,真有意思。在這酒吧里,酒香彌漫,音樂升騰,漸漸地似乎還有了霧氣氤氳四周,不只是這樣,那煙霧中還染了各種迷離的色彩,魔幻般纏繞。我感到空茫,感到這一切與己無關,想要離開,雙腳卻邁不開步。不知道什么時候,陳望全和于有亮爭辯起來,夏天藍則變成是侍酒的女郎。仔細聽清楚,他們爭辯的原來是小孤子的事情。
陳望全說,你那只是“堵”,把孩子關在實驗室,企圖把信號都阻擋在外面,那是行不通的,只會把孩子堵死了。
于有亮說,可是我知道,這些天孩子沒犯頭痛病,這不就足夠了嗎?
陳望全說,我們誰不在信息的追蹤和包裹之下?在信息的天羅地網里,沒有人可以逃遁;與信息作對抗,是沒有出路的。難道除了堵,就不能有別的辦法了?鯀治水,堵只能堵得了一時,一旦崩堤就是洪水滔天,還是要像大禹治水,只有采取疏導的辦法,才能治本。
于有亮說,你說得輕巧,信號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怎么疏導?
陳望全冷笑,你沒見過天線把天上的雷電從大樓傳導到地面嗎?把孩子與另一個受體連接,孩子接收到的信號,也可以傳給受體,信號就不會在孩子身上逗留了。
我聽著,似乎聽出些意味的,不覺更側耳細聽。于有亮說,你這個說法,理論上說得過去,但實際用起來,卻難以讓人放心。孩子終究還是信號最初的接收體,即使會傳導出去,但還是要經過他的身體,你就能保證孩子不受傷害嗎?
陳望全說,不試過,又怎么知道呢?你現在不也是做實驗嗎?多一種辦法,孩子就多一條出路,而且我相信,我的辦法是更優(yōu)的。
于有亮勃然而起,虧你說得出,不是你的孩子你當然可以胡說,你竟然把孩子當了實驗品?
陳望全也站起來,那也不是你的孩子呀,你哪里來的理直氣壯了?
我頹然坐著,那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又能為他胡亂作主嗎?我起身想走,那段時間一直沉默的夏天藍,卻喊了起來,誰也不許走!我回看著她,夏天藍撒潑著,都給我坐下,現在誰不給我把話說清楚,我跟誰急。哈哈,這個女人,這回演的又是哪一出?他們兩個都坐下了,我猶豫著,也坐下了。
門外突然又喧鬧起來,進來了一個人,喊著你們在這里喝酒呀,端起桌上倒?jié)M的酒,也不管是誰的,就喝了起來。然后,又涌進來幾個人,都嚷著要喝酒。很快又涌進來更多人,把這酒吧都擠滿,男男女女,認識的不認識的,頃刻間我們四個全被淹沒了。人們任意地取酒,干杯,彼此喂酒,摟抱、撫摸、接吻,毫無遮掩。音樂一直在響,只是變了調,氣氛靡靡,到處是享樂的叫聲,在那窗簾背后,還傳來了呻吟的行樂。這一個迷離幽怨的夜晚,這一幅熙熙攘攘塵世滾滾的景象。我鉆過人縫走出了酒吧,走廊上也擠滿了人,花園里也到處是人,水池邊、假山旁、樹腳下,成群的,結對的,所見都是人,到處是肆意的狂歡。
突然,發(fā)現了院長,也努力地往人群外擠去。我一陣驚愕,院長罵說,人事部是要廢了,把事情辦成這樣。此時我才知道,這場歡宴是院里批準舉辦的,畢竟研究院里工作枯燥,還是得不時安排一些娛樂。但該死的是人事部沒有把好這個關,平時不放松就死氣沉沉,一放松卻又沒了節(jié)制變得亂了。我在院長前面開路,幾番艱辛才一起擠出了人群。院長回過頭,再看那熙攘縱樂的場面,嘆氣說,你真以為那些都是人嗎?我吃一驚,不是人,那是什么?院長說,混進了一些機器人。我不明白了,院長說,是一些人體機器人。院長瞥看著我,我心里有些慌,自從偷竊事件監(jiān)控出錯后,面對院長我就難以坦然了。院長說,就是以人體為藍本,改造成為機器人。我更驚懼了,也就是說,剛才我混在了一些機器人當中,可是我并沒能分辨出來。院長說,這世道是要亂了,早年就有人提出要做這個研究,我壓著方案沒有批準,不想他們偷偷地做出來了。我又想,如果普通人改造成機器人,能夠更聰明、更完滿,不也是很好嗎?院長說,事情不只這么簡單,他們把人改造成了機器人,會把他們鏈接進入網絡,實現對這些人的聯網控制,背后是要有更大行動的。我心里想,會有什么行動?但我終究沒有問出,我無法確定,院長跟我說這些,是要試探我?還是依然信任我?
來到一個安靜處,院長問起孩子的事情,我向他匯報說,在實驗室住下后,孩子的頭痛病暫時沒有發(fā)作了。院長說,用盡辦法也要給孩子醫(yī)治,還是那句話,需要牽涉到哪個組室動用到哪個研究員,你盡管開口。我說,剛才陳望全提到,有一種疏導的辦法,也許可以試試。院長點點頭,沉吟著,又說,最近你的研究進展怎樣?我說,遇到了些困難,不過我會努力的,希望最近會有突破。院長說,之前我就跟你說過,沈來明副總經理將要來研究院了,你心里要有所準備,我對你的研究可是寄予希望的,人類的幸福還是要建立在人的自身,人這個本體不能變。
突然,那邊又傳來了叫喊:不好了,有人要自殺啦!我隨院長走去,在大樓的環(huán)形走廊上,又聚集了一大群人,正在指指畫畫。塔樓靠頂層的窗戶上,正站著一個人,比畫著什么。塔樓里值守的機器人保安也出現了,正在往那一層聚攏。有人還是認出了要跳樓的人,說是某個組室的研究員,剛才還在參加歡宴的,怎么就爬到塔樓上去了?很快地,人群中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一個沒有級別的研究員,又是怎么爬到塔樓上的?也許這才是比跳樓本身更讓人迷惑也更讓人惶恐的。塔樓的語音呼叫在尋找院長,我回頭看,院長已不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塔樓上的那人已縱身跳下。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實驗室。我看到,玻璃墻后孩子端坐在椅子上,雙眼緊緊地看著我,似乎他一直在等我。回頭一想,他在那牢籠里已經待過一整天了。
孩子說,我看見了。
我說,你看見了什么?
孩子說,我看見了這個迷亂的夜晚,到處都是狂歡。
我嚇一驚,孩子說,我還看見,有人跳樓了。
我說,那就是了。
孩子說,我還看見你走回實驗室,然后你就回來了。
我一陣慌亂,原來我在那個夜晚的活動,全都落在了孩子的視野。
孩子又說,我能怎么幫你?我再一驚,沒想到孩子說出這樣的話。
是的,我需要孩子的幫助,當我重新碰上了孩子,我就寄希望于在孩子這里發(fā)生奇跡。
孩子又說,只要能幫你,我都愿意。
我茫然一笑,似乎是,孩子已經看穿了我的內心。是到了那一刻,我既憂心忡忡,卻也變得坦然了,在孩子通達的目光面前,我實在沒有必要再遮掩自己。
孩子笑對著我,你不必為此自責,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幫你。
我舒一口氣,還是把心里的計劃全盤托出,孩子雖然擁有可能是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全部知識,但他能夠說得出來的終是有限,我更看重的是潛藏在孩子大腦里那些他沒能說出來的信息。孩子目前的局限在于,他可能看到了某些東西,卻無法說出來,或者說出來了卻又是另外的樣子。我也是受了陳望全的啟發(fā),也許可以把孩子的大腦直接連接到信息監(jiān)控系統,孩子接收到的信號就可以源源不斷地上傳到整個平臺。設想我們整個宇宙存在著一個巨大的全息的網絡,孩子的接入將使我們平臺的網絡與整個宇宙的大網絡取得連通。我一直相信,就如孩子神奇地在腦袋里長了一塊石頭,孩子也會接收到一些神奇的信息,那將是來自遙遠宇宙深處的天啟,混沌未開奧秘難解,卻也包藏著我孜孜以求多年未得的答案。從這個意義上說,孩子已經不僅是我們的孩子,我們超越了父子的關系,他是我的戰(zhàn)友、合作伙伴,我們有著共同的事業(yè)。
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發(fā)現,于有亮曾經多次背著我偷偷解除了實驗室的屏蔽。但是,我沒有揭穿他,表面上還是接受他的幫助,因為我內心里也希望加快研究的進程。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孩子連接到網絡。在孩子頭上戴一個頭箍,頭箍連接到一臺電腦,電腦又連到一臺分析儀,再接入整個網絡。
實驗開始,孩子坐在椅子上,雙手端放在兩邊,肢體還算舒展。可是仔細看去,他的手指彎曲,牢牢地抓著椅把。我看到他臉上的肌肉輕微顫跳,雙眼呆板又暗藏恐懼。他已經默許我們做這個實驗,可是實驗對他還是造成了壓力,那一刻他不過是一個孩子。有那么一瞬間,我碰上了他直勾勾的眼睛,身體猛地往后一縮。于有亮揚起手,企圖引起小孤子的注意,他還是那樣地盯著,毫無反應,也不躲閃,目光像是越過了我們身后。我就明白了,連孩子也學會了偽裝,他在用自己的辦法騙過于有亮。分析儀上,不斷閃過畫面扭曲變形,夾雜著尖利的叫喊,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于有亮悄悄加大了信號的曝光量,還洋洋得意地說著,這孩子,簡直就是一臺功能強大的機器,也許要比人類目前所有計算機加起來都要強大。目前他的信息圖譜還顯得凌亂,那是因為他還無法有效地控制自己,是他自身的情緒信號給他造成了干擾,要是能夠幫助他剔除這些情緒的影響,我們將得到更加完整清晰的圖譜……
我注視著孩子,他頭上直冒冷汗,顴骨兩邊凸出紫青色的血管,整個身體極力地收縮,不安地想要把自己抱成一團。我不能再這樣地看著孩子任由擺布,我必須阻止這一切,這是一個罪惡??墒?,我無法發(fā)聲,也成了僵硬的一團。
于有亮還在繼續(xù)說著,實在難以置信,何以他一個肉身之人竟然比現有的機器都要強大?他的大腦里到底還隱藏著什么秘密?也許我們還可以進行仿生學研究,仿照他制造出更多更強大的機器。不,他就是一臺機器,是一個自我生成的機器人,我們要以他作為藍本,制造出更多的機器人來。
——你給我閉嘴!在那一刻里,我終于還是恢復了發(fā)聲,只是那句話已幾乎用光了我全部的力氣,我癱軟在地,又細碎地哀求,你停下來,停下來,好嗎?
然而,已經無法停下來了,如此地又做了多天的實驗,發(fā)現孩子頭腦里的那塊石頭,正悄悄地發(fā)生變化,其中一端變成了芯片模樣,電阻器、焊點、導線都清晰可見。不知道孩子持續(xù)加強的痛苦,是否還與石頭的這種變異有關?似乎是,孩子真的在變成一臺機器,這是我們施加實驗的結果,還是孩子身上本來就在發(fā)生的變異趨勢?在憂慮之外,我也禁不住地想,這也許是一個變數,孩子因而獲得了新的能力,不再只是接收存儲信息,同時還具備處理信息的能力,甚至能夠對我的研究提出徹底的解決方案。有了這樣的考慮,我內心里抗拒于有亮的實驗,同時也在悄悄地配合著他的實驗,我真正地成了一個卑劣的同謀。
于有亮對出現的變異也特別驚喜,他推測,孩子大腦里的那塊石頭,最初肯定是別的形態(tài),也許就是巖漿,是沸騰的巖漿逐漸冷卻凝結成石頭,石頭又慢慢變成了芯片。為此,他還肯定地說,孩子一定曾經得過高燒。我想起大概是兩歲的時候,孩子的確發(fā)過一場高燒,連續(xù)昏迷了半個月,差點沒救回來。于有亮又說,在地球演變的過程中,巖漿逐漸變成石頭,人類出現,開采石頭,獲取礦物,又冶煉制造成各種物件、芯片、機器,為人類所用。也就是說,孩子大腦里的那塊石頭,重復了這個過程,它來自地球甚至宇宙創(chuàng)造之初,因而能夠與大自然產生共振共鳴,這可能就是孩子能夠接收到大量外界信息的原因。
聽著于有亮的說辭,我沒有作出回應,內心卻波濤洶涌,果如他所說,則我們不但可以掌握人類自身的命運,還可以掌握整個宇宙的命運,這也就是我不懈研究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標。我還直接告訴了孩子我的這個想法,我相信他真的是來幫助我的,既然孩子具備了這種能力,那必定又是一種更大的神秘的力量,把孩子賜予了我們,我和孩子都只是肩負所賦予的使命而已。孩子說,是的,我跟你其實是相同的,我常常能感應到你身上的力量,我發(fā)現我就是從你身上分裂出來的。孩子這話我明白,我跟孩子是生理意義上的父子,可是在更遙遠的過去,我們是同一個造物所創(chuàng)造,我們來自于同樣的一個地方。
到了這個時候,陳望全也不再掩飾,他來到了實驗室,加入了我們的實驗。我早就應該發(fā)現,于有亮和陳望全已暗中勾結多時,是他們共同把我牽引到這個方向來的。
那天,陳望全大肆宣講了他的計劃,他原本的方向是制造機器人,可是在某個節(jié)點上他突然發(fā)現,過去的研究方向是錯誤的,不是仿照人來改造機器人,而是直接以人作為基體,將其改造為機器人。普通的機器人由于缺乏細膩的情感,在處理復雜的問題時常常會決策混亂,人體機器人則可以打破這個困局。當然,在改造的過程中,還是出現了關鍵性的難題,人體植入的芯片和人體本身發(fā)生強烈的排異反應。小孤子的出現,讓陳望全重新看到了機會,這孩子是人體,卻又是變異的人體,他的大腦里先天長著芯片,他就是人體機器人最好的范本。他說,一直以來,我對于人體的不完滿充滿了痛恨,他們易受暗示、思維定式、情緒化。我原本以為,通過改造機器人,可以克服人類天性中固有的弱點,然而,這樣制造出來的機器人,歸根結底還是機器,并不是人的進化,而只有以人作為基體改造成人體機器人,才是完全意義上的人的進化,是人從誕生以來進化鏈條的延續(xù)。
我就記了起來,那天晚上的狂歡,院長說混進了人體機器人,原來是真的??墒牵愅脑烊梭w機器人的工作,卻要建立在我們孩子實驗的痛苦之上,這是不人道的。
陳望全嘴角又泛起那熟識的冷笑,你是說我對孩子的痛苦沒有同情?可是我告訴你,痛苦是多么珍貴的情感,不曾經歷深刻痛苦的人是膚淺的可悲的。
我怒喊著,那是因為此刻痛苦的不是你。
玻璃墻里,孩子盤腿端坐,滿臉淡漠,似乎還獲得了屬于他的平靜??墒窃诜治鰞x上,那些畫面中閃過許多鬼魂,他們軀體扭曲,臉容丑陋,或者猙獰、或者亢奮、或者狂熱,他們受著巨大的壓制,想要掙脫出來,卻又只是與虛空斗。我感到內心煎熬迷狂,想要幫助孩子,卻又無法動彈,似乎我也是被壓制的鬼魂。我看向于有亮,詛咒他對我的背叛,可是他躲開了我。
陳望全繼續(xù)說,很久以來,我一直在收集人的情感,這個孩子的痛苦有多么深重,他的情感就有多么豐富,他就是一個巨大的情感的容器,可能承載著人類古往今來所生發(fā)的全部情感。你要相信我,我會對他的情感進行細致分析,復制傳導到我們的人體機器人,改造出大批極大痛苦同時也是力量強大的機器人。
我哀求他,讓他放過我們的孩子。
他輕蔑地笑著,你怎么還不明白?這個孩子已經不是你的孩子,他不是一個普通人,甚至不是我們普遍意義上的人,他是網絡上的一個點、一個容器、一個中間傳輸的環(huán)節(jié)。他大腦里的那塊石頭,還在繼續(xù)地變異,終有一天會完全變異成為芯片。
我駁斥他,可是我們人類的幸福,不是成為機器,不是成為網絡上的一個點。
他冷笑著,你可以抗拒,但終無法抗拒。其實你也明白,你的目標,也就是我的目標;我要走的路,也就是你在走的路,我們終是殊途同歸的?,F在,將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我離開了實驗室,兩腿軟塌塌的。我愚蠢地把孩子交了出去,再也救不了他。我沒能照顧好孩子,反而一步步地把他引向深淵,我罪孽深重。于有亮追了出來,問我去哪里。我茫然著,是的,我能去哪里呢?于有亮說,你也不要太自責。我閉上淚眼,的確是的,這樣的結果,不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嗎?于有亮嘆口氣,像我們這樣的人,可憐又可恨,有著異常的稟賦,腦袋里思考的都是有關于人類的命題,自詡為人類整體尋找出路,卻又總是無法找到明確的路。因為我們自身就矛盾重重,跌落到個人的境遇,被命運的手掌所玩弄。
于有亮這些話,我當然也有所感,可是這一刻于我又有何益?于有亮冷嘲一聲,我想要跟你說的是,我看到了我們的宏大計劃,似乎是朝著成功的方向而去,但顯然,失敗同時就蘊含其中,結局的慘敗已無法避免。因為,為了得到更準確的預測,更全面的控制,就要盡量地占有更多的信息,接近那個無限的度。但我們其實很清楚,我們所得只是很少很少,窮盡更是沒有可能,永遠都會存在誤差。正是這個誤差的存在,是人的性靈之所在,而性靈是我們無法預測、無法控制的。
我深嘆一口氣,既然你知道這是注定要失敗的,你為什么還要幫助陳望全?
于有亮看向遠處,是的,明知道失敗也要去做,因為除了做這些事情,對于我們這樣的人,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我們被情欲和思想所困,在出世和入世之間糾纏,感到了人生的不踏實、不安全,只有在不斷的研究中,才能稍微填補了那存在的虛空。
那一刻,我似乎又有些諒解了于有亮。于有亮說,告訴你一件事吧,當初老先生的大腦被盜,也是陳望全所為,他一直就在暗中以老先生作實驗,把他連入了網絡。后來老先生衰竭而死,需要另外找到一個實驗者,剛好你的孩子到來,他又打起了主意。
我只是哀笑,到了這一步,這些也該有所料想了。我說,在研究院的信息監(jiān)控平臺里,我的數據一直被刪除,也是他的所為?
于有亮點點頭,你的那個平臺,早就有另外的力量入侵了,你所看到的樣子,不是原本的樣子。另外,關于我,你也別太相信,因為我已經是人體機器人。
我牢牢地盯著于有亮,我想要問問他,我是該相信你說的這句話,還是相信你這個人本身?可是,于有亮已經往后走去了。
我游蕩著回到了信息監(jiān)控庫房,研究員和機器人依然在忙碌,可是回來這里也不過是徒勞,真正掌控這里的人早已不是我。我也不知道,大廳里的這些研究員,有多少已經成為人體機器人,我所看到的也許都不過是機器而已。我又想到自己的人生,在這里耗費多年卻轉眼成空,內心里的光亮正在寂滅。
我把自己關在了辦公室,窗外夜色降臨,夏天藍來了,還帶來了晚餐、紅酒。她牢牢地盯著我,深紫色的液體在她手中的杯子蕩漾,就像我是一只獵物,就像她是一個馴獸女郎。我心里冷笑,只是吃肉、喝酒。突然,夏天藍幽怨說,我發(fā)現自己的孩子原來一直活著。我對她的那一套夢話已經厭煩,沒有搭理她。她說,我又在夢里看見了我的孩子,那么他也是活著的。這整座的城市,都不過是我在夢里所制造;如果這個夢永遠不醒,那么它還只是一場夢嗎?
我說,你來這里,就為了告訴我這些嗎?那么我已經知曉,你可以走了。
她沒有走,挨近來,顯出楚楚可憐,嘴唇紅潤豐腴,還是讓我想起與她有過的種種。她說,如果這具肉體要消散了,夢寂滅了,夢里的一切又將在哪里依存?怎樣才能讓這場夢永遠留存?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吧。
我搖搖頭,灌一口酒,這是給上天提的問題,我又怎么知道呢?
她說,你知道的,你一直在做研究。
不提研究我還能跟她繼續(xù)糊弄,提了研究我就再壓制不住了,我勃然而起,喝令她馬上離開我這里。她的淚水突然雨線一般,我感到孤獨,很冷,很空,很想找個人說說話。
我冷笑著,可是你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她木然地看著我,我補充說,因為你是一個人體機器人、一臺會運算的計算機、一臺會走路會說話的機器,由陳望全所改造,受他的遠程控制。她裝作不明白,臉色變得冷峻。我說,于有亮已經是一個機器人了,這研究院里很多的研究員,也都是機器人了。
她說,人怎么會變成機器呢?
我說,是呀,我也想知道,人怎么會變成了機器?
她又靠近來,捧著我的臉,你是身體不舒服吧?我感受到她雙手傳導而來的體溫,感受到她眼眸里的柔情,實在不敢相信,在我面前的只是一臺機器。她憐惜著,手指插進了我的頭發(fā),我們不說這些了,不說了,好嗎?
那一刻里,我又有所觸動,也抬起手,環(huán)過了她的腰,享受她的安撫,想要緊緊地抱住她,與她交歡,壓扁她,揉碎她,以填補我靈魂里巨大的空洞。我想要哀求她,在我們的狂歡中,就像她刺殺了自己的老師,在那一刻也把我殺死。
這個時候,來了兩個高大的機器人保安,說院長請我去他辦公室。這不像是“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到了院長辦公室,院長親自給我倒了茶。我留意著院長忙碌的身影,想要確認他是院長本人,而不是改造的機器人。院長說,沈來明副總經理來視察的時間有變,要推延到下個星期。
這個消息對于我,已顯得滑稽。我一笑,沈來明副總經理并不存在,他永遠不會來,是嗎?
院長說,不,他的確存在,他也一定會來。
我只是默然,院長說,我叫你來主要是告訴你,我把陳望全抓起來了。我有些不明白,院長說,陳望全擅自超出研究范圍,犯下了嚴重的錯誤。
在這研究院里,我已經無法再相信別人,心里想著,陳望全也不過是院長你的棋子吧?如今他已沒有利用價值,你就把他廢了,再來引我上鉤?
院長說,這個陳望全,實際上是人體機器人。
我吃了一驚,陳望全也是機器人?
院長臉色沉重,不錯,以人體作為基體改造機器人,是由我主導的研究項目,最初是基于志愿參與的原則,也僅限于實驗室研究,確定了三個基體標本,陳望全是其中一個??墒牵愅蔀闄C器人后,暗中又以自己為范例,進行了擴展研究,改造了更多的人體機器人。我承認,這是我的失職。院長看看我,這個人體機器人的研究項目,是基于一個更大的研究項目,那就是研究這個研究院里的研究員。我們把研究員從各地集中到這里,既是讓他們開展自己的研究,也是以他們作為我們研究的對象。這些富有天賦的研究員,他們受著激情的支配,內心里永遠躁動不安,被情欲所困擾,又被思想所折磨,他們是墜入了命運牢獄的囚徒。然而,也正是這樣的人,大腦的發(fā)展會更加充分,我們最終需要完成的,是從這些充分發(fā)展的大腦里收集到全部的思想,創(chuàng)造一個依靠思想而存活的世界,那將是對人體有形生命有限的克服,那將是永生的世界。
我心里一戰(zhàn)栗,原來我也只是被研究的對象。院長呷口茶,可是,難道我不明白嗎?在這個研究院里,我研究別的研究員,卻最終無法把自己排除在外,我渴望設計所有的命運,卻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的命運也設計了。我對院長的境遇,又有所同情了,這也是基于我們相同的命運,我們同樣受著研究院的供養(yǎng),院長雖然是研究院的負責人,可是研究院上面還有公司的管理層,相對于那樣的力量,他跟我都不過是螻蟻。可是,那更高的力量,難道又能置身事外嗎?院長笑笑,人類的審判要來了,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我們企圖代替命運上帝的角色,最終還將落在命運上帝的手上。塔樓里的監(jiān)督者,他為了監(jiān)督別人,也需要停留在塔樓里,耗盡他的一生……
突然,傳來了機器人保安的呼叫,說實驗室里小孤子走丟了。我一驚,跟著院長來到了實驗室。于有亮已經被看管了起來,他說,是夏天藍來過,他不知怎么就昏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孩子和夏天藍都不見了。打開監(jiān)控平臺,卻沒有發(fā)現孩子和夏天藍的活動軌跡,他們的數據已經被刪除了。院長馬上下達命令,加強門禁的戒備,所有研究員和工作人員待在原地,保安部馬上在研究院大樓全力搜捕。然后,我也被關押起來,院長親自審問我,要我說出孩子的下落。我心里正擔心他們,也想知道他們在哪里。院長冷笑說,公司經營一百多年,已建立起強大的統攝力量,整座城市都在統領的范圍,信息監(jiān)控平臺已由塔樓全面接管,他們雖然暫時躲過了平臺監(jiān)控,但終將逃不過塔樓的追蹤……
塔樓里語音呼叫院長,院長中斷了審問,匆匆走出實驗室,兩個機器人保安押著我跟在后面。在走廊上,遇上了一隊機器人保安,正往前面趕去。院長回過頭,讓押送我的機器人放開我。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往塔樓的方向趕去,不知道這是否是給我留的陷阱。越來越多的機器人往塔樓聚攏,十幾臺電梯都往塔樓的最高層上升。我調頭向環(huán)形的外圍走去,沒有搭電梯,一層層地走下了樓梯。大堂里一片空寂,只有跌落一地的桌子椅子,顯示這里曾經發(fā)生過混亂。天已經大亮,我走出研究院,大街上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匯入人群,看著那些人們,眼睛鼻子耳朵嘴唇,跟平常所見并沒有不同,他們應該不是人體機器人吧?
大街上樓宇的電子屏、路邊的廣告熒屏、半空中顯露的虛擬屏幕,突然都出現了小孤子,都是同樣的畫面。屏幕上還有夏天藍,重新看見他們,我不禁淚奔。孩子在說話,街上的人們陸續(xù)停了下來,我聽清楚,孩子說的是:這座城市的世界就要坍塌了,人類的末日就要降臨,所有的人都要離開,不要貪戀財物,帶好老人和孩子,現在就出發(fā)。那些昏昏欲睡的人,來不及醒來的人,將會隨同毀滅。公路和水路都無法離開,出城的關卡永遠對我們隱沒,可是在這座城市的東南方,一直往前走,那里是沉寂多年的死火山,那些死火山很快就要重新噴發(fā),火山上有一個出口,通過出口就可以到達另外一個世界。孩子語調悲愴,又重復了一遍。我已淚流滿面,這似乎也是發(fā)自于我內心的聲音,多年來一直在心底回響,如今終于說了出來。這些年里,我在一日又一日的往復里,看著暗角里悄悄的變化,一星一點的瓦解,最后的大毀滅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我向著屏幕,向著屏幕里的小孤子,雙膝下跪了。他曾經是我們的孩子,他是一個病人,可是,如今他是一個智者、一尊轉世的佛、一位人類的先知。
孩子說:我全部告訴你們,我在漫長的黑暗的宇宙前期存在,又經歷過無日無夜地沉睡和游蕩。我看到了天地的生成,日月星辰各行其位。我到達過遙遠的星球,看見過許多的物種。我看到了地球的形成、生命的誕生。我看見了山川河流、草木和動物,還有四處游蕩的靈魂。我見過了各種奇異的獸類,看見過茹毛飲血。我經歷過人與神的戰(zhàn)爭,那時候神靈還統治著這個世界,也福蔭著這個世界。我看見了刀劍的鍛造,看見了車輪滾滾。我可以說出真相,以作為我的見證,我就是那個自時間誕生以來隨著時間游歷至今的時間的流浪者……
街上的一些人,也隨著下跪了。然而,更多的人,聽過小孤子的勸告,又陸續(xù)散去了。小孤子也淚珠如雨:我懇求你們相信我,我所說的都是真的。我預知到末日的來臨,看到了毀滅的畫面,聽到了墜入死亡的哀號,也感到了害怕。你們要相信我,那不是我對人類的詛咒,而是人類應得的報復,但是為著在另一個世界的重生,請你們馬上出發(fā)……
可是,人們還只是趕他們的路,對布滿四周、空中的屏幕,都不再留意,就像那是不存在的。我再看時,屏幕里孩子和夏天藍的確消失了、聲音也消失了,街上只是忙碌奔走的人們。我站了起來,內心一片空茫,難道孩子真的沒有出現過?剛才不過是我的幻覺?
我隨著人群茫然走去,在路邊,又碰見了孩子,伴著他的還是夏天藍。那不是在屏幕里,那是真實的,我跑向他們,重新相見,我們緊緊相擁。孩子說,我們不能過多逗留了,現在就得走。
一邊走著,我問孩子,剛才他在屏幕里說的話,是真的嗎?
孩子說,不會錯的,我腦袋里的那塊石頭感應到了,那是非常巨大的召喚的力量,就像是石頭要回到當初創(chuàng)造了它的地方,就像是時間回溯到最初誕生開始的地方。
那一刻,我又想起你了,真想帶著你也一起走。你到底在哪里?是否也聽到了勸告?夏天藍告訴我,他們能夠走出研究院,是院長暗中幫助了他們。我有所明白,那就是說,也是院長故意把我放走的。夏天藍說,公司的副總經理沈來明,很多年前就來到了研究院,一直呆在塔樓的最高層,那是連院長也沒有權限到達的最高禁地,他從來沒有下來過,也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的樣子。沈來明發(fā)現院長偏離了他的計劃,就讓陳望全暗中進行實驗,漸漸架空了院長。我只能感到震驚,又想起院長,不知道他是否也逃了出來。夏天藍說,是院長悄悄關閉了信息監(jiān)控平臺,保護我們逃脫了塔樓的監(jiān)視,可是他自己卻完全暴露了。不過,他自己也知道,這是注定要到來的。臨行前他跟我說,他不會走的,他苦心經營那么多年,就是想要看到有人走到出口,離開這座城市,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
前面出現了一隊機器人保安,向我們追趕而來。夏天藍看著我,凜然說,必須馬上做決定了,你和小孤子一起走,我留下來。
我說,還是該我留下。
夏天藍淚眼婆娑,你還不知道吧,我也是一個人體機器人,可以跟他們對付一陣的。我嚇了一驚,很快又平復了。夏天藍說,你還不知道的是,院長就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丈夫,我們曾經有過孩子,可是孩子沒了,是他欠了我一個孩子。夏天藍又轉向小孤子,深情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孩子,你走吧。
夏天藍把我們往前一推,就走向前去迎向了那些機器人。我知道不能拖延了,帶著孩子拐進了另一條街道,不斷地往新的方向跑去。太陽已到了中天,我們大汗淋漓,又渴又累,卻不敢稍停。漸漸地,遠離了高樓、街道和人群,見到了山。我們沿著山路而進,當爬上了一座高山,回頭望去,高樓、街道和人群又重新出現。我們看到,樓房在高處一層層坍塌,街道出現了一道道的裂谷,車輛蜂擁行駛又混亂地撞成一堆,眾生如蟻般奔忙逃竄。其間還有許多的鬼魂,他們布滿了天空,面容扭曲猙獰,發(fā)出慘烈的叫喊,還不斷地下墜,如被捆綁,如被火烤。我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問我們的孩子,問掌握了人類命運秘密的那個智者,問洞悉古往今來的那位先知,這一切只是我的幻覺吧?孩子淚水漣漣,也許,真正的逃離是沒有的,只有毀滅。我長嘆一聲,那么,那就是真的發(fā)生了。孩子說,也許,這些都不曾存在過,人們不曾存在過,城市不曾存在過。孩子閉上了眼睛,也許過往,我們也不是父子。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不是真的。一切正在發(fā)生,一切又正在寂滅。我重新回過頭去,那些慘烈的畫面又消失了,眼前只有群山,只有巨大綿延到無邊的虛空。
我們繼續(xù)爬過了幾座山,向著山里更深處走去。在我們面前,那座山幾乎被劈去了一半,留下一個巨大的深坑,山林焚毀草木枯焦,空中彌漫著腥臭的味道。我們走近去,充滿油跡的機械死寂般橫在地上,黑色的漿液黏稠地流滿四處,那些淘挖出來的砂石堆成一座座小山,還有一些已經初煉卻沒來得及運走的粗礦。繼續(xù)往前走去,又看到了多個淘挖的深坑,還是肆意的毀壞,滿目的瘡痍。那一刻,孩子俯伏在地,放聲大哭,哭了很久。我不知道孩子看到了什么,只能在身邊陪著他,也明白那巨大的感應就是來自這個地方了。之后,我們繼續(xù)爬了一段,就看到了那熾烈的巖漿帶,隔在我們對面的山上,如奔騰的熱之河流。
孩子興奮得蹦跳,他半是認真半是癡傻地說,你知道嗎?以“億年”為計量單位,多少個計量單位前這里所見的群山都不過是巖漿;以“億光年”為計量單位,則多少個計量單位前我們都不過是同一縷氣息同一抹塵埃,包含我們在內的萬物混沌未開共同產生自宇宙中的一場大爆炸。
我聽著,有所感悟,卻又說不出來。我們往山那邊走去,幾乎是跑著了。到了那山上,來到了一處開闊的平地,隔著幾處突兀的山巖,那涌動的巖漿就在我們面前,如翻滾的火的汪洋,我們不敢再繼續(xù)靠近。那是一種攝人心魄的巨大的狂野的能量,所有跟它們相遇的東西都要被消融,只有那輕飄在巖漿之上的青氣,總是彌聚不散。我們站著,這樣的畫面實在太過宏大,都不禁發(fā)出長長的喟嘆。然而,孩子卻繼續(xù)地往前走去,攀上了一處巖石,直到被濃重的煙霧吞沒……
上蒼呀!
如今,距離孩子離去已十多天了,我又回到了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并沒有毀滅,一切看去還是如常,我隱沒于庸常的人群,蝸居于某間租住的屋子。夜里我常常失眠,白天里總是迷離恍惚,就像眼前總有一層迷霧,有時候還會頭痛,痛得厲害只能在地上打滾。我依然不知道,那天所發(fā)生的事情是否只是我的幻覺;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也是一個人體機器人,已被進行過改造。有時候,我也會離開屋子,到城市里游走,希望能夠重新碰上你。但是我得非常小心,因為研究院派出的那些機器人,似乎還在這座城市里搜尋。我等待著你的出現,等待著毀滅的終將到來,也等待著我們和孩子的團聚。有時候我相信,小孤子其實并沒有死去,他一定是向著火山的那一邊走遠了,走向了背離我們這個塵世的深處。讓人感到驚喜的是,因為屏蔽實驗孩子的意識連接進入了網絡,他的思想全部被保存了下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確還是存在的。在那個虛擬的世界里,他沒有形體,不受空間的限制;他也不會被時間所割裂,而將一直地存在下去。就算是毀滅最終仍到來,他也將重新包裹進最密實的那個內核。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