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寧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恭儉莊敬,《禮》教也。”[1]“恭”是禮的內在精神。其中,“恭”代表著怎樣的心性覺悟與行為模式,學界雖有研究,但闡述得尚不夠充分。學界研究“恭”時,大多與“敬”相聯(lián)系。有學者認為“恭敬”二字連用,并非是自我的造作,必然指向尊重他者之義,而與“恭敬”對應的“謙讓”是卑己之義[2]。有學者認為“恭”是人的神情態(tài)度、行為舉止等外在表現(xiàn)的嚴肅端莊,也可指對他人的恭敬態(tài)度;“敬”也有外在表現(xiàn)嚴肅認真的意思,但“敬”更加強調存心的一面,且“敬”還可以用來指對待事務工作的態(tài)度,相較而言,“敬”比“恭”運用范圍更廣,使用更加平常和靈活[3]。若將之置于禮教的視野下,有必要對“恭”的學理內涵和禮義作出更準確、更系統(tǒng)的分析。本文試論之。
心性修為是以禮儀、禮制即行為規(guī)范來約束人的心性,形成行為自覺;也是以禮義即道德認知來規(guī)范人的心性,形成道德自覺[4]。恭敬的心性修為,是在禮的約束下,內心形成對于“自卑而尊人”禮義的認同,正視自身地位,自覺地尊重他者,而以禮儀規(guī)矩規(guī)范自身行為。其中,“恭”是“自卑”,通過對自我地位的體認,始終保持謙遜卑下之貌,約束自身欲望,展現(xiàn)出恰當的行為。“敬”是“尊人”,是內心對他者的真誠尊重的態(tài)度,以及在此基礎上表現(xiàn)出敬重認真的行為。
“恭”有謙卑之義?!渡袝虻洹穲蛟u價共工曰:“象恭滔天?!眰慰讉麽屧唬骸懊蚕蠊Ь炊陌梁?,若漫天?!盵5]認為“恭”是傲慢自大的反面,便是謙恭自抑?!渡袝に吹洹费运矗骸皽毓г嗜?。”孔穎達釋“溫恭”曰:“溫和之色,恭遜之容?!盵6]認為“恭”是謙恭遜順。此處“溫”與“恭”連用,意義相近。“溫”是溫和柔順,則“恭”也有自我謙抑以表示柔曲遜順之義?!秶Z·魯語下》曰:“今吾子之戒吏人曰‘陷而入于恭’,其滿之甚也?!表f昭注曰:“驕為滿,恭為謙。”[7]認為“恭”是與傲慢自滿相對的謙遜卑下。
“恭”“敬”二字對舉時,“恭”主要指外貌方面的表現(xiàn),“敬”主要指內心體驗,如鄭玄言“恭在貌也,而敬又在心”[8],何胤云“在貌為恭,在心為敬”[9],孔穎達言“貌多心少為恭,心多貌少為敬”[10]。因此,“恭”是自我的姿態(tài),“敬”是面向他者的態(tài)度。換言之,“恭”是個體自我的謙卑修養(yǎng),“敬”是指向于他者的尊重態(tài)度;“恭”為自我謙卑,“敬”為尊重他者,因此說“恭”與“敬”結合,便形成“自卑而尊人”的心性修為模式。且“恭”與“敬”二者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具備“恭”德的人,更易產生對他者的“敬”的情感態(tài)度;而對他者之“敬”,恰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謙恭修養(yǎng)。
形成“恭敬”的心性修為就是要符合“自卑而尊人”這一禮的本質要求?!抖Y記·曲禮上》曰:“禮者,自卑而尊人?!盵11]“自卑”是自我謙抑,放低自身姿態(tài),展現(xiàn)謙遜的修養(yǎng),與倨傲狂妄、自高自大相對?!白鹑恕笔前l(fā)自內心地尊重他人的人格,“自卑”的精神是“恭”,“尊人”的精神是“敬”。彭林先生曾專門討論禮儀中的“敬”與“謙”的精神,他指出禮就是要教人“把自己放在謙卑的、低調的位置,把他人放在尊敬的位置?!鹬厮腥说娜烁瘢炎约悍旁谝粋€謙卑的位置”[12],認為“把自己放在謙卑低調的位置”就是“謙”,“尊重他人的人格”就是“敬”。彭林先生所闡述的“謙”的精神其實就是“恭”。彭林先生言:“禮的出發(fā)點是‘自卑而尊人’,向對方表達尊重,首先要自卑,即自我謙卑,放低身段?!盵13]“恭”是自我的謙抑,從內心深處認識到自身不足,真心誠意地保持低調的姿態(tài),以謙遜的態(tài)度自守,正符合于“自卑”的要求;而“敬”則是對他人的尊重,符合于“尊人”的要求?!肮А迸c“敬”的禮義便是,自我保持低姿態(tài)而能真誠地尊重他人,尊重他人適足以更好地展現(xiàn)自我的低調謙遜,從而構成禮“自卑而尊人”的基本精神。
作為心性修為的“恭敬”,一方面在于內心對于“自卑而尊人”禮義的體認,另一方面在于自覺以禮儀規(guī)矩約束自身行為,展現(xiàn)出謙遜卑下且尊重他人的姿態(tài)。個體通過體認禮義,學習禮儀規(guī)矩,將“恭敬”內化于心,外化于形,時時體認“恭敬”的道德意義,使視聽言動處處符合于禮的要求,久而久之形成品德修養(yǎng),使“恭敬”內化為自身的特質?!蹲髠鳌氛压吣贻d正考父之恭:“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茲益共(恭)。故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涔惨踩缡恰!盵14]“僂”指脊背彎曲,“傴”指彎腰駝背,“俯”為俯下身軀。正考父一命為士,再命為大夫,三命為卿,隨著爵命的升高,呈現(xiàn)越發(fā)謙遜卑下的身體姿態(tài)。這種低下的身姿正是其謙恭心性的體現(xiàn),是對“自卑而尊人”禮義的踐行?!秶Z·周語下》載柯陵之會晉厲公視遠步高,單襄公針對此評價曰:
吾見晉君之容,而聽三郤之語矣,殆必禍者也。夫君子目以定體,足以從之,是以觀其容而知其心矣。目以處義,足以步目,今晉侯視遠而足高,目不在體,而足不步目,其心必異矣。目體不相從,何以能久?[15]
一個人視線的過高過低、過遠過近,均是不恭的行為。晉厲公的視線過于高遠,顯示了其傲慢不羈的內心狀態(tài),背離了禮的謙恭精神。個人的步伐也是表明自身德行的表征,若不合乎禮儀規(guī)矩,過高過低、過快過慢,均顯示出這個人的德行有虧。晉厲公步伐過高的外在姿態(tài),足以展現(xiàn)其高傲不恭的內心狀態(tài)。晉厲公視遠步高的傲慢姿態(tài),體現(xiàn)了其內心“恭敬”修養(yǎng)的缺乏,違背了禮“自卑而尊人”的基本要求,因此被批評為不合禮。
禮要求人秉持“恭”的精神,放低自身姿態(tài),自卑而尊人,以此維持人際關系的和諧,謀求自身的長遠發(fā)展,客觀上也推動社會秩序的維護。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恭”不僅是外在行動表現(xiàn)出的嚴肅拘謹,更需要內心的支持和沉淀,做到內外一致的恭敬,從“心”(內心的真正動機)到“態(tài)”(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再到“行”(落實到具體的行為),三個環(huán)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16]。從這個層面而言,“恭”與“敬”不再嚴格區(qū)分,而是結合在一起,共同構成心性修為的內核?!肮Ь础钡男男孕逓椋驮谟趦仍谡J同“自卑而尊人”的禮義,以禮約束自身,表現(xiàn)出恰當的身姿體態(tài),進而呈現(xiàn)出得體的行為。
具有“自卑而尊人”的心性覺悟,有助于在人際交往中表現(xiàn)出謙虛遜讓的德行。禮的“恭”的精神主要在于發(fā)揚禮讓原則,使民不爭。秉持“恭”的精神,在于形成謙遜退讓的道德認知,避免傲慢自大等非禮舉動,從而維持尊卑先后的社會秩序;具備“恭”的修養(yǎng),在于居高位而不自傲,居功而不自滿,始終保持謙虛退讓的狀態(tài),讓功讓賢??傊鳛榻煌绞降摹肮ё尅?,是以謙遜包容的心態(tài)與他人合作共處,發(fā)揮禮讓精神,遵從尊卑長幼先后的社會秩序要求,善則稱人,過而歸己,推功于人,充分體現(xiàn)“先人而后己”的禮教修養(yǎng)。
謙遜退讓是“恭”的內在要求?!渡袝虻洹访枋鰣蛑略弧霸使Э俗尅盵17],將“恭”與“讓”并列而提,表明二者意義相近。晉國范宣子與和大夫爭田,久而無成,咨詢于祁奚,祁奚曰:“公族之不恭,公室之有回,內事之邪,大夫之貪,是吾罪也。”[18]“公室”與“內事”對應,“邪”即是“回”的意思;“公族”與“大夫”對應,公族大夫之“不恭”其實就是指他們的“貪”而相爭。反之,“恭”就是摒棄貪婪爭奪?!抖Y記·緇衣》有“(君民者)恭以蒞之,則民有孫心”[19],“孫”,鄭玄注為“順”,陸德明言“孫”音“遜”,注同?!斑d”字本義為“遁”,是退避、退讓的意思,引申為謙讓、謙恭。此處將“恭”與“遜”對舉,君民者以身作則,以君之恭,教民之遜,則“恭”亦有謙遜退讓之義。以上證據均表明秉持“恭”的原則,就是要有謙遜退讓的精神。
與人交往中,秉持推讓精神,先人而后己,是“恭讓”的要求。面對利益,恰如其分地推讓,“很毋求勝,分毋求多”[20],是“恭讓”的表現(xiàn)。泰伯讓國、季札讓國的行為就是典型的推讓之舉。齊國陳氏、鮑氏驅逐了欒氏、高氏,而打算瓜分他們的房室田產,晏子勸誡陳桓子曰:“必致諸公。讓,德之主也,讓之謂懿德。凡有血氣,皆有爭心,故利不可強,思義為愈。義,利之本也,蘊利生孽。姑使無蘊乎!可以滋長。”[21]陳氏攻打欒氏、高氏已是過分的行為,若再將欒、高二氏的財產侵占,則更增加自身的僭越不恭之罪,只有將所有財產推讓于國君,才能成全自身的謙恭退讓之德,不至于引起君主的忌恨。恭讓的交往方式,要求人們在面對利益糾紛時,能夠以禮義為指導,發(fā)揮“先人而后己”的精神,作出適當的推讓。
居于高位而不自傲,秉持謙讓精神,將高規(guī)格的待遇推讓于他人,使用適應于自身身份的禮儀規(guī)格,是“恭讓”的行為。周襄王本打算以上卿之禮饗管仲,管仲以國、高二守在而推辭,表示自身地位在他們之下,只敢接受下卿之禮。管仲此舉被《左傳》作者贊譽為:“管氏之世祀也宜哉!讓不忘其上?!对姟吩唬骸異疸┚?,神所勞矣?!盵22]管仲謹守自身本分地位,推辭高于自身身份的饗禮,是符合于禮的要求的恭讓行為。單靖公招待叔向時,一應享宴贈賜之禮的規(guī)格,都仿其上而從之,不敢逾越那些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叔向認為單靖公的行為是“讓”的表現(xiàn),并言“德莫若讓”[23]。謹守符合于自身身份地位的禮儀要求,不敢逾越長上,是卑讓的行為,也是“恭”的體現(xiàn)。
居功而不自滿,不伐功矜能,推功于人,“善則稱人”“善則稱君”“善則稱親”“過則稱己”[24]的行為,也是“恭讓”的具體表征。所謂“賢而勿伐,可謂恭矣”[25]。齊晉鞍之戰(zhàn),晉國獲得勝利后,將帥歸國,范文子士燮有意后入國門,是為了推功于中軍帥郤克,因而不敢率先進入國中接受國人的歡迎和矚目。后在晉景公的嘉獎之下,中軍帥郤克將功勞推讓于國君和眾大夫;上軍佐士燮將功勞推讓于上軍帥荀庚和中軍帥郤克;下軍帥欒書將功勞推讓于士燮與眾軍士。晉國卿大夫的答話體現(xiàn)了晉國三軍將佐的謙遜推讓、讓功讓賢的精神。杜預注“傳言晉將帥克讓,所以能勝齊”[26],史家認為晉國將帥的謙恭推讓之德是其能夠取得勝利的關鍵因素。個人有功勞,卻不夸耀自身,而是將功德推讓于他人,這就是秉持了“恭”的原則,符合交往時的禮讓精神。
“先人而后己”的禮義要求,還體現(xiàn)在交往禮儀的諸多方面?!胺才c客入者,每門讓于客?!盵27]主人迎接賓入門、升堂,均需與賓進行多次的揖讓之禮,以表示賓主之間的禮讓。充斥于各個典禮中的揖讓之禮,正是主賓相交嚴格遵守禮讓原則的體現(xiàn)。人際交往中,處處謙讓對方,先人而后己,才能體現(xiàn)出自身的謙恭修養(yǎng)。國家之間的交往,主動聘問的一方,就是將本國置于相對謙卑的地位,而將他國置于相對具有主動權的位置,主動聘問是富有友好精神的恭讓表現(xiàn)。魯文公元年,穆伯如齊,行聘問之禮,《左傳》作者認為新君即位,派卿出聘,是與其他諸侯國交好的善舉,是忠信卑讓之道,并言“卑讓,德之基也”[28]。國家之間的交際,也需按照禮節(jié)的規(guī)定,適度表現(xiàn)自身低姿態(tài),交好他國,從而展現(xiàn)國家的謙讓風度。
“君子貴人而賤己,先人而后己,則民作讓?!盵29]禮主要教導民眾秉持禮讓精神,先人而后己。秉持謙遜退讓的精神,面對利益能夠先人而后己;謹守自身本分,將更高的待遇推讓于高位之人;富有功勞時,能夠低調謙遜,推讓功勞于其他賢者。小至主賓相交,大至國家外交,秉持禮讓的原則,先人而后己,是恭讓交往方式的體現(xiàn)。
以恭謹作為指導禮儀行為的原則,是秉持謙恭謹慎的態(tài)度,按照禮儀和禮義的要求舉止和行事。在禮的約束范圍內,恰如其分地展示自身的謙恭,做到不卑不亢,既不傲慢失禮,亦不過分卑微低下,使得自身恭而中禮,恭而有度。
秉持恭謹的原則,要以禮約束自身行為??鬃釉唬骸肮Ф鵁o禮則勞?!盵30]盲目以“恭”的原則指導行事,而不學習禮儀規(guī)矩和禮義原則,則易使人陷于勞而無功的狀態(tài)。有子曰:“恭近于禮,遠恥辱也?!盵31]秉持“恭”的原則需要禮的指導、規(guī)范和節(jié)制。孔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32]的狀態(tài),正是基于其對于禮儀和禮義的謹慎把握,才能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自身之“恭”。
禮對于個體如何展示自身的謙恭修養(yǎng),有著具體的行為標準。履行“恭”的要求,就在于謹慎地對待細節(jié),從小事入手,嚴格按照禮儀規(guī)矩行事;同時又能夠依據禮義原則,權衡輕重緩急的差別,在適度的范圍內,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恭”?!墩撜Z·鄉(xiāng)黨》載:
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沒階趨,翼如也。復其位,踧踖如也。[33]
孔子身處朝堂或鄉(xiāng)黨等不同場景,均保持恭敬的姿態(tài),但在細節(jié)上又有所不同。面對鄉(xiāng)黨時,表現(xiàn)得木訥似不能言,這是因為與鄉(xiāng)黨交往注重人情交流而非理性辯論;身處宗廟朝庭時,孔子顯得有口才,這是因為宗廟朝庭是處理事務的地方,應當發(fā)表意見??鬃用鎸ο麓蠓?、上大夫、國君等不同身份的人時,展現(xiàn)不同的面貌,面對身份越高者越顯得局促而拘謹不安,這是因為身份越高者,越需要對其表示恭敬??鬃尤牍T、過君之虛位、升堂、出、沒階、復位,在不同的位點,均依據禮儀要求展現(xiàn)不同的恭敬姿態(tài)。
《書》曰:“五事:一曰貌?!泵舱撸凶又怨Ь?,婦人之所以姣好也。行步中矩,折旋中規(guī)。立則磬折,拱則抱鼓。其以入君朝,尊以嚴;其以入宗廟,敬以忠;其以入鄉(xiāng)曲,和以順;其以入州里族黨之中,和以親。《詩》曰:“溫溫恭人,惟德之基?!笨鬃釉唬骸肮Ы诙Y,遠恥辱也。”[34]
容貌姿態(tài)是君子恭敬態(tài)度的重要體現(xiàn),君子之站立、拱手、行步、周旋均需遵循禮儀節(jié)度,才能體現(xiàn)出自身的謙恭有禮。但身處宗廟、朝堂、鄉(xiāng)里、族黨之中,又有依據情境調節(jié)自身容貌姿態(tài)的必要,這就要求行禮時的謹慎態(tài)度??鬃犹幱诓煌瑘龊?,面對不同對象,展現(xiàn)出與之相適應的謙恭姿態(tài),就在于以謹慎的態(tài)度履行具體的禮儀要求,能夠根據場合和對象調整禮儀動作的節(jié)度,做到恭而有禮,恭而有度。
秉持“恭謹”的原則,需要把握禮義的要求,以禮義作為根本原則,借以調整具體的禮儀動作。《晏子春秋》載:
晏子使魯,仲尼命門弟子往觀。子貢反,報曰:“孰謂晏子習于禮乎?夫禮曰:‘登階不歷,堂上不趨,授玉不跪。’今晏子皆反此,孰謂晏子習于禮者?”晏子既已有事于魯君,退見仲尼,仲尼曰:“夫禮,登階不歷,堂上不趨,授玉不跪。夫子反此乎?”晏子曰:“嬰聞兩檻之間,君臣有位焉,君行其一,臣行其二。君之來速,是以登階歷堂上趨以及位也。君授玉卑,故跪以下之。且吾聞之,大者不逾閑,小者出入可也。”晏子出,仲尼送之以賓客之禮,不計之義,維晏子為能行之。[35]
周禮雖有“登階不歷,堂上不趨,授玉不跪”的動作規(guī)定,但晏子并沒有一一遵照執(zhí)行,而是依據現(xiàn)實情況的需求,在不違背尊君這一大原則的前提下,對自身的動作作出了調整。在君主步伐迅速的情況下,晏子不得已登階而歷,于堂上趨,為的是緊跟君主身后,快速到達自身的位置,若死守“登階不歷,堂上不趨”的禮儀規(guī)矩,落后于君主甚多,反而是怠慢君主的行為。在君主授玉卑的情況下,若死守“授玉不跪”的規(guī)定,亦是不恭的行為。因此說,晏子的變通,是在尊君這一禮義原則的指導下作出的權變,是晏子謹慎思考下的行動,是“恭謹”原則指導下作出的行為選擇和調整。
不僅是具體的禮儀動作,落實到行為處世方面,堅持“恭”的要求,也要以謹慎的態(tài)度,以禮約束行為,從而展現(xiàn)出恰當的“恭”。若無禮義的引導與規(guī)范,易于成為不符合道德本義的過分卑讓和不當順從。拋棄道德原則,一味地卑躬屈膝和妥協(xié)退讓,違背了禮的本義。如面對驪姬的讒言陷害,有人勸太子申生向晉獻公陳辭辯解,太子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樂?!彼擞謩裰G太子申生出奔他國,太子申生曰:“君實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誰納我?”[36]太子申生最終不為自身辯解,而是聽從晉獻公的命令,自縊身亡,死后謚號“恭世子”。鄭玄言:“言行如此,可以為恭,于孝則未之有。”[37]孔穎達言:“《春秋左傳》云:‘晉侯殺其世子申生?!覆涣x也,孝子不陷親于不義,而申生不能自理,遂陷父有殺子之惡。雖心存孝,而于理終非,故不曰孝,但謚為恭,以其順于父事而已。《謚法》曰:‘敬順事上曰恭?!盵38]孔穎達認為,太子申生順從父命的行為,雖然可以稱之為“恭”,但不能稱之為“孝”。因為申生只是抓住了孝行的表面,而失卻了真正孝的精神,其表面上順從了父親的心意,實際上陷父于殺無辜之子的不義地位,并使晉國陷入長久的動亂紛爭的局面。而正是因太子申生稱不上“孝”的行為,也使得其“恭”成為不恰當的“恭”。白居易曰:“大凡恭之義有三:以孝保身,子之恭;以正承命,臣之恭;以道守嗣,君之恭。若棄嗣以非禮,不可謂道;受命于非義,不可謂正;殺身以非罪,不可謂為孝:三者率非恭也。申生有焉。而謚曰恭,不知其可?”[39]其認為真正的“恭”是依循道義的要求行事,而非一味遵循長上的命令,太子申生得到“恭”的謚號失之偏頗。太子申生的“恭”,是不符合于禮義的“恭”,其行為只是符合了“恭”的謙卑遜順的表層要求,卻失卻了禮的實質精神。對比公子重耳的行為,就可以看出太子申生的“恭”乃是“愚恭”。晉獻公命寺人披伐蒲,重耳曰:“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盵40]面對君父的討伐,重耳命令從屬不得反抗君父的命令,保全了“恭”的要求,但他也不是坐以待斃,而是“逾垣而走,遂出奔翟”[41]。對于君父的命令,既不公然反抗以顯示自身的不恭,也不束手就擒,無意義地罹難,而是選擇遠離危難,保存自身的力量,以圖后事。重耳的變通行為才是明智的、符合禮義的“恭”。
具備謙卑遜順的內心態(tài)度,卻死守“從命”等外在規(guī)矩,反而損害了禮的本質精神。因為禮的本質精神是“仁”,禮是“仁者愛人”的規(guī)范化和具體化。禮的最終目的是維持社會秩序,若過度執(zhí)著于“恭”的謙卑遜讓的表層要求,不知變通,則過猶不及,反而是破壞了社會秩序。過分地自我卑抑和謙讓,一味地聽命順從,如果面對的是不適合的情境和對象,就會適得其反,使得“恭”變成損害自身和社會秩序的工具。
秉持“恭”的精神,展現(xiàn)謙恭的姿態(tài),自卑而尊人,先人而后己,能夠充分表達對他人的尊重,從而獲得他人的回報,有助于和諧人際關系,維持良好的社會秩序?!抖Y記·表記》孔子曰:“君子慎以辟禍,篤以不掩,恭以遠恥?!盵42]又說:“恭近禮,儉近仁,信近情,敬讓以行。此雖有過,其不甚矣。夫恭寡過,情可信,儉易容也。以此失之者,不亦鮮乎?”[43]充分強調了“恭”對于君子立身處世的重要性。更要者在于,謹慎把握“恭”的實質精神,領會禮儀和禮義的精髓,以禮作為“恭”的指導,做到恭而有禮,恭而有度,才能真正發(fā)揮“恭”的作用。
注釋:
[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十《經解》,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368頁。
[2]梅珍生:《論恭敬與謙讓的禮學意蘊》,《江漢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第53~58頁。
[3]陳瑞萍:《〈論語〉〈孟子〉中“敬”與“禮”“恭”“尊”之間的關系內涵探析》,《文化學刊》2020年第1期,第106~109頁。
[4]曹勝高:《禮義之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第53頁。
[5](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二《堯典》,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0頁。
[6](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三《舜典》,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1頁。
[7](三國吳)韋昭注,徐元誥集解:《國語集解》卷五《魯語下》,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219頁。
[8](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三十五《少儀》,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038頁。
[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一《曲禮上》,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頁。
[10](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一《曲禮上》,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6頁。
[1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一《曲禮上》,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7頁。
[12]彭林:《中華禮儀中的敬與謙》,《領導科學論壇》2017年第1期,第68頁。
[13]彭林:《從中華禮樂文明看“鄉(xiāng)射禮”》,《江蘇建筑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第2頁。
[14](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四《昭公七年》,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252頁。
[15](三國吳)韋昭注,徐元誥集解:《國語集解》卷三《周語下》,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89頁。
[16]陳瑞萍:《〈論語〉〈孟子〉中“敬”與“禮”“恭”“尊”之間的關系內涵探析》,《文化學刊》2020年第1期,第108頁。
[17](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二《堯典》,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5頁。
[18](三國吳)韋昭注,徐元誥集解:《國語集解》卷十四《晉語八》,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448頁。
[1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十五《緇衣》,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02頁。
[20](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一《曲禮上》,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頁。
[21](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五《昭公十年》,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279~1280頁。
[22](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三《僖公十二年》,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67頁。
[23](三國吳)韋昭注,徐元誥集解:《國語集解》卷三《周語下》,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09頁。
[24](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十一《坊記》,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07頁。
[25](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四十九《祭統(tǒng)》,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362頁。
[26](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十五《成公二年》,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706頁。
[27](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二《曲禮上》,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8頁。
[28](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十八《文公元年》,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88頁。
[2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十一《坊記》,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05頁。
[30](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泰伯》,《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99頁。
[31](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一《學而》,《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3頁。
[32](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述而》,《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98頁。
[33](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五《鄉(xiāng)黨》,《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11~112頁。
[34](漢)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卷十九《修文》,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80~481頁。
[35]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五《內篇雜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42~343頁。
[36](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二《僖公四年》,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36頁。
[37](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六《檀弓上》,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83頁。
[38](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六《檀弓上》,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84頁。
[39](唐)白居易:《白居易集》卷四十六《晉謚恭世子議》,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978~979頁。
[40](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二《僖公五年》,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41頁。
[41](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二《僖公五年》,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41頁。
[4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十四《表記》,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70頁。
[43](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十四《表記》,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