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秦檜60歲的時候,遭遇了一次刺殺。
《宋史》中對此的描述極為簡略。大意是,紹興二十年(1150年)農(nóng)歷正月,秦檜上朝途中,“殿司小?!笔┤写涛垂?,被分尸處死。從此,秦檜每次出行,都有50名士兵持長梃作護衛(wèi)。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提供的增量信息還包括,施全拿著兵器攔住了秦檜的坐轎,在殺傷了數(shù)名行程官后,有一名軍校奮勇上前搏斗,導致他被包圍后寡不敵眾,兵器被奪人亦就擒。押送大理寺后,查明施全身份為“殿前司后軍使臣”。
施全之所以行刺,是因為宋金休兵后,武官們成百上千條陳乞都被秦檜駁回。軍費短缺,每年軍中餓死者不下數(shù)十人。施全也受到影響,因此產(chǎn)生怨憤。在施全的規(guī)劃中,他要強迫秦檜興兵,如果秦檜不答應(yīng),再殺之。
從施全的供述可以看出,他將軍費短缺的原因歸之于罷兵。按他的理解,一旦征討金國,軍費就會提高,士兵的待遇就會改善。
這次行刺事件,發(fā)生在岳飛死后8年。從《宋史》和《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的記載看,施全的所作所為與岳飛之死并無關(guān)系。
《湯陽縣岳飛廟志》稱,施全臨刑前說:“舉天下皆欲殺虜人,汝獨不肯,故我欲殺汝也。”考慮到廟志作于明朝,這句話施全是否說過是存疑的。至于《說岳全傳》等民間話本將施全說成是岳飛部將、結(jié)義兄弟,刺殺秦檜是為岳飛報仇,更是完全不靠譜的。
但《說岳全傳》所傳遞的情緒,是真實的。在宋朝之后近千年間,沒有其他任何將軍像岳飛這樣被封神,也沒有哪一個“奸相”像秦檜這樣,被如此持久而具象地釘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恥辱柱上。
岳飛被不斷神化之際,也是秦檜持續(xù)被鞭撻的過程。明清文人筆記,不斷出現(xiàn)秦檜累世轉(zhuǎn)生為豬、遭雷劈死的故事。至于杭州岳王廟等處的跪像,更讓秦檜夫婦凝結(jié)成賣國賊的代名詞。
最近,因為電影《滿江紅》的熱映,岳飛與秦檜的舊公案又再度被翻出。岳王廟內(nèi)的秦檜跪像前,熱情高漲的游客排起長隊,只為毆打解氣。
民間的這種情感是數(shù)百年累積的結(jié)果。很難說在秦檜生活的年代,百姓對此有多么強烈的愛憎。陸游曾記錄施全被處死時的一個細節(jié):“觀者甚眾,有一人朗言曰:此不了事漢,不斬何為!”圍觀者中有人說:施全是個“不了事漢”,不殺他留著干什么呢?所謂“不了事漢”,意為不懂事理的男人。當然,也有人認為,罵施全的人明罵暗諷,怪施全沒能真的殺了秦檜。但從圍觀者的心態(tài)來看,可見至少在當時,秦檜并未那么遭恨,刺秦的施全也難說被民間奉為英雄。陸游筆下的那種看客,和現(xiàn)今排隊毆打秦檜跪像的群眾構(gòu)成比較大的反差。
宋朝以遠超金國的兵力,卻被打得喪權(quán)辱國,是非常值得檢視之事。宋朝養(yǎng)了一百多萬士兵,仍是一個軍事疲弱之國,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國家的無能與腐敗了。
美國學者葛平德的研究結(jié)果顯示,宋朝的稅收占到國民收入的10%—15%,遠超后來的明清兩朝,甚至“遠超世界范圍內(nèi)其他任何前現(xiàn)代國家”。宋朝的一大特點是,統(tǒng)治階層包括知識精英普遍活得滋潤,而底層民眾則苦不堪言。
蘇轍曾以“賦役頗輕“來形容遼國的政府汲取。按照《三朝北盟會編》記載,遼國統(tǒng)治時期,燕云十六州某地“每貫四百文得鹽一百二十斤”,該地被北宋接收后,就開始施行食鹽專賣政策,鹽價足足漲了20余倍。很顯然,大宋是一個向民間汲取無度的朝代。
宋神宗時期,宰相文彥博有一句話說得非常赤裸裸:“陛下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苯Y(jié)合民間高企的賦稅看,北宋接近于一個精英分贓體制。
北宋諫官余靖曾上言稱,契丹統(tǒng)治之地“科役不煩”,百姓早已沒有回歸大宋的心念,如果大宋朝廷在邊境禁掉鹽業(yè)自由市場,與內(nèi)地等同,則宋朝邊境百姓必然會大規(guī)模逃到契丹去生活……說白了,政府汲取無度,也會導致百姓異心。
從大歷史的視角去理解宋金和議,并非新鮮觀點。譬如清代錢大昕就表示,和議“以時勢論之,未為失算”。但具體到岳飛、秦檜的舊公案,朝廷和秦檜選擇和議的出發(fā)點,顯然不是考慮民生,而更多是基于自身利益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