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麥
01
張金亞開的飯館叫“八條一號”,在北京西城區(qū)一個小巷子里。遠遠看去,它就像是一家平平無奇的胡同小館子,如果不走進去翻看菜單,也定然會以為這里主營炸醬面和焦圈兒。不過,只要走進那個臺階上的小窄門,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別有洞天。
綠植幾乎覆蓋了半個餐廳,空氣中彌漫著植物的氣息,菜單也遠不止傳統(tǒng)京菜,創(chuàng)意北方菜、魯菜、云南菜,以及傣族風(fēng)味小吃撐滿了整本菜單。一面墻上掛著各國媒體的報道簡報,另一側(cè)則掛著美食家蔡瀾的題字。張金亞說他來過三次,覺得還不錯,就題了幅字。
張金亞粗算了下自己從事餐飲的年頭,驚呼“也30 年啦”。1992 年,25 歲的張金亞從云南沙溪搬到了北京西城羊肉胡同的舅舅家。隨后,他一頭鉆進了餐廳廚房,開始天天與菜刀為伍,與油煙做伴。
張金亞在廚房干得挺用心,隨身帶個小本本,看到什么菜譜,想到什么點子就記下來,自稱“寫日記”。
在華僑大廈原廚師長王小明的培養(yǎng)下,他又先后接觸到黃派川菜創(chuàng)始人黃子云、粵菜烹飪大師康輝、名廚屈浩等人,張金亞漸漸懂得,“沒有什么所謂的花活、秘方、稀有的食材,這些都不重要,大師們做菜講究的是分寸、火候,那些看似樸素的菜,實則蘊藏著深厚的基本功”。本子上的這句話,似乎一直影響著張金亞的烹飪,直至今日。
02
又三年后,張金亞成了華北大酒店的主廚。在行業(yè)中,這個進步很快的年輕廚師,不只精通魯菜,好像也打通了菜系之間的界限感。
似乎也正在那一年,張金亞慢慢接受了北京的鹵煮、刺鼻的豆汁、膻氣的麻豆腐……他試圖讓自己融入到北京的味道里。他深知道每一種食物都會和本地人產(chǎn)生出一種關(guān)系,久而久之,成為一種味覺符號,這是百年不變的定律。
1997 年的時候,張金亞已經(jīng)寫滿了幾個日記本。那段時間,他摘抄了不少《中國烹飪》《東方美食》雜志上的菜譜,并加以改進。
彼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做這些是為了什么,直到有天在日劇還是電影里看到了一家開了很多年的小小居酒屋,一家兩三代人為此忙前忙后,他覺得這種小店充滿生命力?!澳菢拥牟蛷d可以離客人更近一點,那些菜也都有溫度?!睆埥饋喺f。
后來,張金亞又去風(fēng)花雪月樓做起了主廚。不久趕上2003 年3月“非典”暴發(fā),餐廳關(guān)門,他帶著一絲遺憾和焦慮回到了老家。
他去了大理、巍山、騰沖、瑞麗,偶爾去山上采采菌子,在草地上坐一會兒,試圖想起兒時的快樂時光。
正巧有同學(xué)約了他去小時候的餛飩攤吃飯,兩毛錢一碗的攤子還開著。那一天,他吃到了昔日的味道,吃到了處變不驚的人生哲學(xué)。炒小菜的阿姨,也還是老樣子,只是歲月在她的面頰上留下些蒼老的痕跡。
幾個月的困擾突然解開了,張金亞想要開一家這樣的溫情小店,他想在北京扎根,確切地說,是想讓自己的手藝,在北京的胡同扎根。他草草地收拾了行李,坐著飛機回到北京,一路上算著存折里10 年間積攢下來的心血,“七八萬,夠了,我就要豪賭一把”。
03
找房裝修都算順利,幾十平方米的小店可放下7 張小桌。店名起得也算隨意,張金亞喜歡“八條”這個名字,離自己最熟悉的羊肉胡同也不算遠。
剛開業(yè)時正趕上周邊修路,生意清淡。2004 年春節(jié),張金亞連家都沒回,一是他不想錯過春節(jié)期間偶爾的幾桌生意,二來他也沒臉回去?!澳菐啄?,我就住在餐廳,送走最后一撥客人,關(guān)上店門,我就爬上樓上的儲藏室,支上床,天亮了把床一收,有點破釜沉舟的 意思。”
“八條一號”的第一版菜單里只有北方菜,蔥燒魚、宮保雞丁、小炒豬肝、水煮魚、火肘子卷餅,都被列入第一梯隊。雖說是魯菜、北方菜,但張金亞仍舊在制作肘子時采用了白族燒肉的手法。
2005 年的時候,餐廳生意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張金亞給員工租了宿舍,又租下隔壁的鋪子,擴了四五張桌,堆上各種綠植盆景。
“大概就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在菜單里加帶一些‘私貨’——云南菜?!睆埥饋喺f,“當(dāng)時的物流還挺慢的,想要什么都得提前一個禮拜下單,新鮮的東西運過來,不壞也蔫兒了,所以當(dāng)初就定了點洋芋。牛肝菌都要用鹽腌著過來,打開蓋子,一個桶里有半桶鹽。臘肉、火腿還好,但也只敢在天氣涼快的時候送。米線也是在那會兒加進來的,最開始用的干米線,后來物流方便了,就用鮮米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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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張金亞在菜單上融入了不少云南菜的時候,他還增加了一道蒜香鹵煮,這引來了不少“好這口兒”的本地客人。美食家和電視臺也出動了,紛紛報道起這碗“不太臭”的鹵煮。張金亞說,他這個云南人做的鹵煮也能在北京排進“前五”了,但這背后的故事鮮有人知曉。
有天張金亞站在店門口,對面“鹵煮呂”的掌門人兼掌勺人呂大爺面露難色地問:“小子,你那邊收不收下水???我老伴病了,沒時間照顧店里,干脆我把這點貨低價賣給你算了吧?!?/p>
小張吃過老呂家的鹵煮,覺得還不錯,順嘴說了一句:“多少錢您說了算,我就覺得這店要是不干了,多可惜啊?!眳未鬆敺鲋T,扭頭問了一句:“要不你干?”張金亞也不含糊,“那試試唄。”
兩三句話,張金亞就決定接過對門大爺?shù)纳猓瑳]想到這一接就是10 年。張金亞帶著得力的廚師站在灶前,學(xué)起手藝,三四個廚師摸不著門道,被大爺一個個罵走,張金亞一咬牙,堅持把手藝學(xué)了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里,每次鹵煮開鍋,他都親自洗腸洗肺,做鹵汁,加料兌湯,久而久之,也摸清了這老北京小吃的絕學(xué)?!昂枚嗳苏f喜歡留點肥油,要不就別洗太干凈,可我一定會把內(nèi)臟處理好。沒有臟器腥臭的鹵煮,反而迎來了更多的食客。”
張金亞說,“就連這鹵煮上的香菜,我都要求廚師現(xiàn)切。這碗里唯一的一點兒綠色,必須鮮亮,都得挺著硬硬朗兒朗兒的,這才叫畫龍點睛?!?/p>
05
鹵煮配滇菜,有些人搖頭,有些人叫好,可但凡認(rèn)真點過幾樣菜的,都覺得這搭配“沒啥毛病”?!熬敳撕痛罄聿?,其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云南菜是個統(tǒng)稱,昆明吃食像川菜,是因為地理上的緣故;大理菜很傳統(tǒng),有一些北方菜的影子,和人的遷徙有關(guān);傣族的菜,更像東南亞風(fēng)味。很多人說喜歡云南菜,是被少數(shù)民族風(fēng)味中特有的酸甜、酸辣味道和菜的色彩吸 引的。”
張金亞堅信好吃就好,但人的口味也在變,“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全城都找不到幾盤辣味的菜。這才多長時間,北京人也無辣不歡了。有時候真說不清是老味道留住了客人,還是味道的融合讓人想來嘗鮮”。
跟著北京人口味一起改變的,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2017 年的時候,呂大爺?shù)睦习椴∏橐姾茫鬆攣碚倚?,想要回鹵煮店的經(jīng)營權(quán)。小張有些無奈,交接時跟大爺說了句:“我說這買賣啊,不能傷筋動骨?!?/p>
不知道大爺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兩三年后,“鹵煮呂”還是關(guān)門了。看著大門、窗戶被水泥澆筑成墻壁,如同記憶被封印了一樣,張金亞有些心酸,“萬幸,八條一號還保留著這門手藝”。
張金亞豎著大拇哥往后指了指說:“要說我們這條街上的鋪子,就從來沒空過。本地人吃慣了這一口兒,游客也不老少,老客人、老顧客、老街坊,都是沖著老店的面子、名氣和老味道來的。干了30年,我了解咱們這里的人,生活中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兒,吃點順口的,就這么過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