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越［深圳大學，廣東 深圳 518060］

在多數(shù)人的認識中，“賽博朋克”指代一種以強烈視覺沖擊為特征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例如知名科幻電影中所包含的經典元素：炫目的霓虹燈街景、人機結合的“賽博格”以及并存的高科技大廈與破敗貧民窟。但這些實際上只是賽博朋克小說所塑造的未來世界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賽博朋克的內涵遠不只是這些要素的堆砌組合，其精神內核是對高科技控制的抵抗和對人文精神的捍衛(wèi)。文學表達層面的賽博朋克運動起源于20世紀60至70年代的新浪潮科幻運動，經長時間醞釀后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達到高潮，誕生出一批經典的賽博朋克科幻小說，講述了一個個在黑暗未來背景下充滿抗爭色彩的故事。賽博朋克小說通過描述反烏托邦式的高科技社會表達了人類對未來的焦慮，呼吁人文精神的回歸。借由賽博朋克科幻小說中常用的經典設定，可以看出賽博朋克運動的反烏托邦主義基調及其科幻創(chuàng)作所表達的核心主題。

一、賽博朋克科幻小說的經典設定與表達主題

不同的賽博朋克科幻小說雖然在具體的概念建構和內涵表達上呈現(xiàn)出有差異性的特征，但整體上保持著統(tǒng)一的賽博朋克精神內核，具有若干經典設定，例如反烏托邦社會、科技壟斷和“高科技，低生活”等。通過對這些經典設定進行概念的剖析，可以了解賽博朋克小說的表達主題與核心內涵。

“賽博朋克”一詞的英文為“Cyberpunk”，其中前半部分“Cyber”在此處指象征生物與科技相結合的控制論，后半部分“punk”則意指帶有叛逆色彩的反抗。賽博朋克小說所反映的生物與科技相結合的狀態(tài)，外在可以表現(xiàn)為利用機械改造身體的“賽博格”人類及人工智能大范圍取代人類工作甚至控制人類；內在層面上則還可以指代小說中人類過度使用、過度依賴技術的表現(xiàn)。科技與人類的結合造成了人類主體性的異化，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甚至控制了人類的生存方式，由此催生了小說中主角的奮起反抗，向控制人類的高科技發(fā)起挑戰(zhàn)。

反烏托邦色彩是賽博朋克小說中的一個重點?！胺礊跬邪睢保╠ystopia）一詞作為“烏托邦”（utopia）的反面，在小說中通常指代一個表面美好和平，內在卻充滿弊病的未來社會。在賽博朋克小說描述的未來里，高度發(fā)達的科技沒有構建出人們期待的美好社會，反而擴大并固化了階層的差距，使極少數(shù)的精英掌握統(tǒng)治權與財富，而社會底層的人們則難以謀生。犯罪、迫害等社會陰暗面在混亂的貧民窟中四處蔓延。這種帶有極端黑暗色彩的反烏托邦設定意在以消極的表現(xiàn)形式引起讀者的積極思考，使讀者對高科技發(fā)展的可能后果進行深刻反思，從而達到警醒的作用。

姜宇（2020）提到，“巨型企業(yè)替代政府職能的設定也是賽博朋克作品的一個常見特征，它經常以隱喻義出現(xiàn)，反映著人們對于大公司企業(yè)、政府腐敗以及社會疏離現(xiàn)象的擔憂，這種設定其實背后也隱藏著對階層固化的悲觀情緒”。在許多賽博朋克小說中，以利益為導向的巨型企業(yè)掌握了至關重要的技術，借此控制并壓迫平民，使人們在物質層面與精神層面上都失去自由。這種悲觀的構想反映了作者對技術壟斷現(xiàn)象可能帶來的危機的深刻認識。極端壓迫常常是一條激發(fā)矛盾的導火線，主角表面上反抗的是利用技術優(yōu)勢進行統(tǒng)治的精英階層，實際上反抗的是技術不平等的現(xiàn)狀及其所造就的反烏托邦社會。

“高科技，低生活”，即“high-tech/low-life”，是賽博朋克作品所構想的一種未來生活狀態(tài)。一方面，這指代科技所帶來的社會表面繁華與人們實際生活的黑暗之間形成的對比與沖突；另一方面，這也是未來社會環(huán)境中部分人群特意選擇的生活方式：沉溺于高科技所構建的虛擬空間中，相應地忽視甚至放棄現(xiàn)實生活。例如，《雪崩》中的主角弘對現(xiàn)實中惡劣的生活條件毫不在意，而是選擇將更多時間花在虛擬空間“超元域”里，借此忘卻煩惱并獲得真正的自由。對這類人而言，虛擬世界中的體驗是“比現(xiàn)實更加真實的現(xiàn)實”，而肉身在現(xiàn)實中的生活則反而變得無關緊要。賽博朋克小說的這種建構，在現(xiàn)實與虛擬二元對立的基礎之上進行了發(fā)人深省的諷刺。

賽博朋克小說雖然建立在科技異化的背景之上，卻并非僅僅是說教式地批判高科技本身，反而常以故事中人物對于技術的高度接納與依賴為基礎。在以“賽博格”為主角的作品中，與機械深度結合的賽博格化改造人往往運用高科技所賦予的戰(zhàn)斗能力反抗科技的壓迫與統(tǒng)治?？梢?，賽博朋克小說并非一味將高科技負面化，賽博朋克對高科技的態(tài)度與期望并非在于破壞它，而是要更好地使用它，讓人們正確地使用它。

二、賽博朋克科幻小說的代表作品

賽博朋克小說興起于科技發(fā)展尤其是計算機技術快速更迭的20世紀后半葉，以描繪對技術未來的想象為重點，因此與社會中的科技發(fā)展狀況有著深刻的關聯(lián)。正如Samuel Delany所說，科幻小說的構建源于作者參照當下而建構出的盡可能豐滿與復雜的對話。①不同時期的賽博朋克科幻小說與當時的科技發(fā)展階段深刻關聯(lián)，由此呈現(xiàn)出概念不斷迭代、內涵逐漸豐富的特征。本文選取出版于不同歷史時段的幾部經典賽博朋克小說，簡要歸納與梳理它們對反烏托邦、壓迫、虛擬空間以及主角形象等關鍵內容的設定與表達，以展現(xiàn)賽博朋克小說主題內涵大致的演變流程。

（一）《十三層空間》

出版于1964年的《幻世-3》（中譯《十三層空間》）由美國丹尼爾·加盧耶所著，是一部較早將“虛擬現(xiàn)實”概念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的小說。在計算機發(fā)展還處于晶體管時代的當時，這部小說對未來社會的想象還有所局限，但它對虛擬現(xiàn)實技術在未來世界的功能及重要性做出了大膽的構想，同時也表達了對技術未來的憂思。

小說講述了一位管理著模擬器中虛擬世界的主角，某天頓悟自己也是生活在模擬器中的虛擬人，從而不得不在震驚與恐懼中反抗“上層世界”管理員的絕對控制并追尋自己存在的意義。劇情通過設定“上層世界”對“下層世界”的絕對控制，在營造壓迫感的同時對倫理道德發(fā)出了深刻的提問，又在最后設置了從虛擬跨入現(xiàn)實的反轉，以此強調人文精神的回歸。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虛擬現(xiàn)實”設定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是作為虛擬空間的“下層世界”本身，它雖然在定義上帶有虛擬的特征，但并非一個可自由選擇進入的嚴格意義上的“賽博空間”；其次是被設定為一種享樂方式的腦皮層刺激，它能在使用者的大腦中營造出如同幻境的空間，這一特征與當下的虛擬現(xiàn)實技術有很高的相似度，但在文中卻是表達諷刺的一種方式。

在該小說的中文版封面中出現(xiàn)了很多賽博朋克的經典元素，如陰暗的天空、大雨和充滿霓虹廣告牌的街景。從設計符號學的分析角度來看，陰沉的雨天對應劇情中古板單調的社會氛圍，霓虹廣告牌則對應劇情中人們與高科技緊密關聯(lián)的享樂方式——它讓人沉迷卻完全是脫離現(xiàn)實的幻覺。這兩種元素的所指正是反烏托邦社會最大的特征：高科技的成果作用于虛幻的享樂，實際生活則沉悶而壓抑，對應“高科技，低生活”的概念。封面上身形透明的行人與背對人群的主角對應著劇情中的“虛擬人”設定，主角所在的社會中所有人都只是虛擬人，但只有他一人發(fā)覺了這個事實，孤獨地行走在虛擬與現(xiàn)實之間。

（二）《神經漫游者》

出版于1984年的《神經漫游者》由被譽為“賽博朋克之父”的威廉·吉布森所著，是正式引發(fā)賽博朋克運動的經典之作。小說描述了一個被跨國企業(yè)集團所主宰的未來社會，一無所有的主角為了重新獲得接入網(wǎng)絡空間的能力，受人所雇以頂尖黑客的身份前去執(zhí)行一項危險且困難的竊密任務，并在此過程中與覺醒的強大人工智能“冬寂”展開對峙。小說中對虛擬空間的相關描述帶有離奇的跳脫感，其構想雖仍處于初級階段，但已包含了脫離生理束縛的自由特色，體現(xiàn)出對未來基于電腦的虛擬空間的超前想象。

在它中文版的小說封面中，一位頭上接滿纜線、全身由機械構成的“賽博格”形象引人注目。結合小說中的內容來看，這不僅代表像人工智能一樣的純粹人造物，同時也象征接受機械化改造、與機械相融合的人類。劇情中主角的同伴莫利就屬于后者，她曾經花重金對全身諸多部位進行改造，使眼睛能像電子顯示屏一樣顯示讀數(shù)、指甲中隱藏可伸縮的利刃、整個人化身為有意識的電子兵器。小說中許多角色都像這樣拋棄了作為“人”的某些身體特征而用機械取代，這種做法提高了他們生活的便利性與戰(zhàn)斗能力，同時也暗含小說反映的一個現(xiàn)象：對“肉身”的鄙視與對精神的追求。

該小說中的反烏托邦社會構想也令人印象深刻，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主角及其同伴或是沉溺于毒品而處在崩潰邊緣，或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出賣肉體，最終接受遍及全身的機械改造，他們連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也無法保障。極端的壓迫作為暗無天日的社會狀況的組成部分，連擁有高超黑客技巧的主角及其擁有壓倒性的戰(zhàn)斗實力的賽博格化同伴都難以沖破其束縛。該小說想表達的核心，或許正是他們在這種極度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下仍未迷失自我，也未放棄希望的人文精神。在劇情的最后，主角選擇不沉溺于人工智能為其構建的美好虛擬世界，而是回歸到現(xiàn)實并著手改善自己的真實生活。如書中所述，這個選擇已經代表了他的勝利——不甘被幻想所迷惑的人性的勝利。自《神經漫游者》掀起賽博朋克思潮之后，許多同類作品所采用的敘事邏輯（即從底層人物的視角展現(xiàn)反烏托邦黑暗社會的特征，再由人物的反抗引出對人性的捍衛(wèi)與人文精神的表達）都能在這部小說中找到影子。

（三）《雪崩》

到了20世紀90年代，快速發(fā)展的科學技術為賽博朋克小說帶來了更多關于賽博空間的精彩想象。以出版于1992年被稱為“后賽博朋克小說”的《雪崩》為例，它在延續(xù)賽博朋克部分經典設定的同時，展現(xiàn)出更多的現(xiàn)代感，所構想的虛擬空間“超元域”在表現(xiàn)形式上與當今的元宇宙概念有諸多相似之處，被視為元宇宙概念的起源。

小說以雙線的形式分別講述男主角與女主角的故事。男主角在現(xiàn)實中是居住在貨艙中的半失業(yè)青年，在虛擬世界“超元域”中卻是世界頂尖刀客和黑客高手，他偶然得知反社會分子準備運用“雪崩”病毒攻擊所有黑客的計劃，由此在真實與虛擬兩個世界中奔波以阻止該計劃的實施；女主角則是一名技術高超的滑板手，在追尋自由生活方式的同時暗中輔助男主角的行動。在該小說的英文版封面中，男主角所使用的一把日本刀占據(jù)著中心地位，它象征著這位黑客斗士過人的戰(zhàn)斗力與反抗意愿；封面中線路板似的背景在強調經典賽博朋克元素的同時表明小說內容與電子技術的深刻關聯(lián)，由此引申出的虛擬空間正是主角的主要用武之地。

該小說的劇情減少了黑暗壓抑的風格，而呈現(xiàn)出一種在沖突與融合之中求得的新潮化的平衡之態(tài)。身為社會中的“普通人”，兩位主角在混亂的社會中求得了一席生存之地，表現(xiàn)出一種脫身于各大勢力之外的自得其樂。書中對“高科技，低生活”的表達顯得更人性化，極端壓迫的情節(jié)也僅被作為一個小分支體現(xiàn)在名為“聯(lián)邦”的事業(yè)機構之中。小說中描寫的虛擬空間“超元域”最為引人注目，這個多姿多彩的虛擬世界并非只是享樂之處，更是人們使用線上“化身”工作、辦事的重要空間，是一個聯(lián)系現(xiàn)實、超越現(xiàn)實的世界。該小說的反烏托邦構建也比較特殊，它并不包含一個對全人類而言的悲劇未來，而更像是對“黑客”這一群體的精確打擊，這個設定角度也表達出對于高科技所帶來的危害的強烈諷刺。

三、元宇宙與賽博朋克科幻小說主題

2021年，“元宇宙”一躍成為社會熱詞，許多新型產業(yè)與布局變動都和它扯上關系，讓人們不禁思考元宇宙是否就是樂觀的、必然的未來。與“元宇宙”相似的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20世紀末的賽博朋克小說《雪崩》中，其英文名稱“Metaverse”在中文版書中被譯為“超元域”，是一個來源于現(xiàn)實、平行于現(xiàn)實的虛擬空間，由使用者在現(xiàn)實中通過設備連入網(wǎng)絡并使用虛擬的“化身”登入其中。超元域看似游戲卻含有社交、辦公等現(xiàn)實屬性的表現(xiàn)形式，與元宇宙的未來構想高度相近。喻國明等（2022）指出，“元宇宙的‘元’意為超越，指代一個超越于現(xiàn)實世界的、更高維度的新型世界，它可以被看作是互聯(lián)網(wǎng)、虛擬現(xiàn)實、沉浸式體驗、區(qū)塊鏈、產業(yè)互聯(lián)網(wǎng)、云計算及數(shù)字孿生等互聯(lián)網(wǎng)全要素的未來融合形態(tài)，將作為一項終極數(shù)字媒介而實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連接革命”。元宇宙與賽博朋克科幻創(chuàng)作的核心主題有深層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在某種意義上可促進我們對高科技未來的反思。

（一）元宇宙與賽博空間

賽博空間的設定很大程度上與網(wǎng)絡的發(fā)展相關聯(lián)，如劉火雄（2007）所言，“網(wǎng)絡的虛擬性、互動性、超鏈接性以及由此生成的倫理道德和烏托邦構想都為賽博朋克小說提供了巨大的闡釋空間”。不同年代的賽博朋克小說對賽博空間有著不同的建構形式，總體上體現(xiàn)出沉浸感不斷強化、體驗不斷豐富的特征?！妒龑涌臻g》中的賽博空間雖然聚焦于對現(xiàn)實的模仿而非連通，但作為享樂方式的虛擬體驗初步描繪了“如現(xiàn)實般真實的幻境”；《神經漫游者》建構了賽博空間“純精神的漫游之地”的特征，但在設定表現(xiàn)上還不夠具體化；《雪崩》中的賽博空間則已經變得豐富多彩，“目鏡”的存在給了超元域以豪華逼真的場景設定，在超元域中的行動甚至可以脫離許多物理規(guī)則的束縛。

賽博空間包含的豐富功能與美好體驗讓不少人對其心神向往，這也讓小說中“高科技，低生活”的困境似乎離現(xiàn)實越來越近。然而，賽博空間來源于現(xiàn)實且終將回歸現(xiàn)實也是賽博朋克小說所關注的一個重點?！妒龑涌臻g》中的虛擬人實際上也擁有影響現(xiàn)實甚至穿越到現(xiàn)實的能力；在《神經漫游者》的虛擬空間中，遭遇“平線”會導致真實的死亡危機；《雪崩》里的超元域中，作用于人腦的“雪崩”病毒能真實地感染和摧毀黑客的意識。通過將含有逃避現(xiàn)實寓意的虛擬空間重新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賽博朋克小說作者們呼吁了對現(xiàn)實的回歸，強調了不應沉溺于虛擬之中的觀點，并以此強化了對科技成果的反思與對人文精神的表達。在實際的“元宇宙”中，虛擬現(xiàn)實技術的運用也不會僅僅與玩樂相關聯(lián)，而是會更多地與現(xiàn)實目的相結合，這體現(xiàn)出與賽博朋克觀點的相符。

賽博朋克小說中的賽博空間雖然常常展現(xiàn)出無拘無束的風格，但它們并非僅僅代表一個美好的世外桃源，反而通常也是反烏托邦社會組成的一部分，更是賽博朋克社會中“高科技，低生活”表達的一部分。賽博空間并不會像游戲世界一樣對參與者的身份進行徹底打破與重建，其中的虛擬身份在一定程度上仍然與現(xiàn)實相聯(lián)系、被現(xiàn)實所束縛，因而并不能簡單期待通過虛擬身份破除現(xiàn)實的束縛。在“元宇宙”中，人們會進行更多的社會性、經濟性交往，使其比起游戲更像一個辦公場所。從積極層面來看，與現(xiàn)實的對應削弱了賽博空間的虛擬特征，使其帶有更多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但從消極層面來看，這種對應意味著現(xiàn)實中的權力關系能夠向賽博空間和元宇宙中滲透。

賽博朋克小說中“高科技，低生活”的體現(xiàn)建立在技術發(fā)展為人們生活所帶來的便利上，并且常常與娛樂性特征相關聯(lián)。這種生活狀態(tài)常常是書中主角所主動選擇的，他們因為向往虛擬空間中的自由感而更傾向于在虛擬空間中度過時光，由此發(fā)展出對現(xiàn)實中的身體及生活的漠視。這種現(xiàn)實與虛擬的剝離感和對立感依靠的正是快速發(fā)展的虛擬現(xiàn)實技術，它強化了虛擬世界中的感受而覆蓋現(xiàn)實感受的效果，使得人們更傾向于成為虛擬世界的移民。在元宇宙的未來預期中，它將作為一個完善的數(shù)字化生活空間存在，這樣的高科技是否將帶來虛擬世界移民潮和進一步的“低生活”，也將是一個需要關注的問題。好在元宇宙包含與現(xiàn)實緊密關聯(lián)的特征，這讓人們不會單純將其視為逃避現(xiàn)實的空間。可見，積極意義上的元宇宙應該把握好與現(xiàn)實世界相聯(lián)系的深度，避免發(fā)展為含有過度沉溺性的身心控制系統(tǒng)。

（二）元宇宙與賽博格

賽博格是位于人類與機械之間的存在，它們常常含有人的特征，卻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人類自然的屬性，從而不是一個純粹自然的人。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出現(xiàn)的仿生人是早期賽博格設定的代表，它們擁有足以以假亂真的智慧水平，唯一缺少的是作為一種感情的“共情能力”，但人類卻并不認可它們的身份，甚至對它們肆意奴役與追殺。《神經漫游者》中則已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人類與機械相結合的賽博格，部分人類為了超越肉體的限制而自愿成為賽博格，但這種選擇并不會使他們的社會身份發(fā)生變化。作為后賽博朋克代表作的《雪崩》則對人類與高科技共存的方式做了新的闡釋，即在不過多破壞人體本身自然屬性的情況下，以提高便利性的輔助道具的形式讓身體與高科技的成果結合。賽博格表現(xiàn)形式的演變過程展現(xiàn)了人們對高科技產物態(tài)度的變化：從恐懼到接受與結合，再在新的階段嘗試擺脫依賴，尋求更好的共生方式。

冉聃（2019）指出，小說中“賽博格”的設定模糊了人類與機械的界限，打破了人的自然屬性，帶來人類的主體性危機，讓人們從身體與精神方面重新思考“人”的存在。如今，元宇宙對“腦機接口”的構想將賽博格的設定帶入了現(xiàn)實之中，同時也進一步引發(fā)了對于人機結合的合理性的深思。腦機接口以植入設備為代表，在目前的發(fā)展階段中主要被應用于解決生理上的殘疾問題，但許多觀點對這項技術的未來做出了如科幻小說般的預測，將腦機接口視為與虛擬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突破口。賽博朋克的思想指出對技術盲目樂觀或否定的態(tài)度都不是可取的，而應該將對技術地位與倫理的考量納入評判標準之中。一方面，腦機接口技術在拓展人類感官、輔助人類在虛擬世界獲得更為真實的體驗等方面的構想描繪出美好的未來圖景，但如果技術的發(fā)展令其成為現(xiàn)實，那么沉溺于虛擬而忽視現(xiàn)實這一問題的嚴重性或許又將上升一個層級；另一方面，劉建明（2022）指出，這類需要改造人類身體的技術潛在的負面效果暫時還不為人所知，在所得和所失之間的平衡標準該如何設定也未達成共識。人類演變?yōu)橘惒└衲壳斑€只是科幻小說中的描述，當問題來到現(xiàn)實的層面，其所涉及的多方面因素的影響與牽制都使它的未來發(fā)展軌跡尚不明確。

（三）元宇宙與反烏托邦未來

在賽博朋克小說中，反烏托邦的社會表現(xiàn)實際上是技術壟斷的反映，體現(xiàn)出技術異化對未來社會結構與人們生活方式的扭曲。在賽博朋克小說所構建的未來社會中，或存在一個擁有最高權力的巨型企業(yè)，或科技本身就是最高權力的代名詞。《雪崩》中的“聯(lián)邦組織”是賽博朋克小說中這一類企業(yè)的代表，它對員工進行著極其嚴密的監(jiān)視與信息控制，迫使他們如同機械一般工作，并定期組織測謊調查以防止他們叛變，其壓迫行為基于對技術與信息的壟斷性控制。另一方面，技術本身也能體現(xiàn)出對人的異化甚至控制，反映為人對技術的依賴傾向，《雪崩》中的部分角色就因為過度信任與依賴高科技武器而最終招致悲劇。賽博朋克小說由此主張關注技術使用權的問題，避免技術壟斷的危害。

當下，以高科技結合體形象登場的元宇宙吸引了多方的樂觀預期與追捧，這種對技術未來的樂觀態(tài)度似乎呈現(xiàn)為一種主流。網(wǎng)絡誕生之初的情況與之相似，人們沉浸于展望美好的互聯(lián)網(wǎng)未來，而未能預想到網(wǎng)絡將來在實踐發(fā)展中暴露出的種種弊端。鄔曉燕（2022）認為，這種現(xiàn)象的產生并不能簡單歸根于技術本身，因為技術發(fā)展的方向最終取決于人類的價值選擇，許多企業(yè)在對利益的追求下走向技術使用方式的異化，最終偏離了初始的烏托邦構想。這是技術烏托邦迎來破滅的關鍵因素，而同樣的情況也有可能發(fā)生在正逐漸建構起來的元宇宙中。賽博朋克小說對此呈現(xiàn)了反思的視角，其對反烏托邦社會的建構和對高科技未來的悲觀態(tài)度可促進對元宇宙的思考，避免走向“高科技，低生活”的反烏托邦局面。但它并非推崇一個完全否定技術的“原始”社會，而是主張接納技術作為武器，將矛頭指向反烏托邦社會中更為具體的極端個例。

四、結語

不同年代的賽博朋克小說建構了具有鮮明特征和獨特脈絡的賽博朋克話語，但均以對高科技的焦慮和對黑暗未來的抵抗為線索，體現(xiàn)出對全人類未來命運的深刻反思，呼吁抵制科技對人的異化，回歸人類主體性并追求自我的實現(xiàn)。賽博朋克小說中可以找到元宇宙概念的起源，在元宇宙概念熱度不減的當下，這類小說的主題表達和精神根源可以促進我們對高科技未來和元宇宙的反思。賽博朋克科幻創(chuàng)作的主題仍在升華，對賽博空間和元宇宙的想象依然活躍，對未來高科技社會的思考將一直存在于賽博朋克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人文表達中。

（致謝：本文摘選改編自本人的本科畢業(yè)論文，在此深深感謝我的畢業(yè)論文指導老師深圳大學傳播學院孫海峰副教授）

① Delany，S.Shorter views：Queer thoughts and the politics of the paraliterary，Abbott，C：Cyberpunk Cities：Science Fiction Meets Urban Theory.Journal of Planning Education and Research，2007（Vol.27），p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