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飛
(吉首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2020 年5 月25 日,非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遭遇白人警察暴力執(zhí)法致死事件,引起當?shù)財?shù)百名居民的街頭抗議,抗議隨后升級為暴力事件。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官方媒體,他們一致認為黑膚色是導致弗洛伊德被暴力執(zhí)法的根源所在。正如明尼阿波利斯市市長雅各布·弗賴所言:“如果他(弗洛伊德)是個白人,今天就還會活著?!盵1]事件發(fā)生后,死者弟弟特倫斯·弗洛伊德和美國前黑人總統(tǒng)奧巴馬先后發(fā)表演說,呼吁人們改變抗議方式,用手中的選票來武裝自己[2]。針對該事件,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領袖劉易斯(John Lewis, 1940—2020)在接受采訪時說:“60 年代,我們大多數(shù)人接受了和平的方式,愛的方式,視非暴力哲學和準則為生活方式……(結(jié)果是)我們被抓捕,被投入監(jiān)獄,被毆打?!盵3]
為了享有與白人一樣的平等權(quán)益和公平待遇,美國黑人群體究竟該付諸暴力還是依靠手中的選票?他們能從歷史中學到什么?黑人民權(quán)運動為他們贏得了什么?民權(quán)運動所使用的政治策略對當下生活在美國的黑人群體有何啟示?為了更好地生活,黑人群體所需付出的代價是什么?是否值得為革命獻身?或者說,面對種族歧視和不公平待遇時,非暴力是否是更恰當?shù)姆磻??這些也是愛麗絲·沃克(Alice Walker,1944— )在其第二部長篇小說《梅麗迪安》(Meridian,1976)中不斷追問并思考的問題。
《梅麗迪安》書寫了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歷史,紀念了那些為自由而戰(zhàn)并犧牲自己生命的英雄,反思了黑人民權(quán)運動為消除種族偏見所使用的政治策略,彰顯了悲傷和憤怒的政治效用,以及它們與非暴力和暴力之間的關(guān)系。通常情況下,悲傷被視為消極的情緒表達,但當它成為發(fā)泄憤怒的方式時,也能獲得巨大的革命潛能。憤怒則被視作一種斗爭精神,一種激進行為,一種對黑人生活價值的強烈捍衛(wèi)。然而,如果憤怒得不到有效管控,它勢必會造成破壞性結(jié)果。是以,在《梅麗迪安》中,愛麗絲·沃克思考了消極的悲傷與激進的憤怒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揭示了憤怒所具有的雙重屬性,展現(xiàn)了她對美國黑人付諸非暴力還是暴力革命形式的矛盾性思考。
《梅麗迪安》的寫作始于1970年,正值沃克對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熱情衰退、對黑人權(quán)力運動的熱情日益高漲之際。兩者的區(qū)別在于,黑人民權(quán)運動以非暴力抵抗為原則,提倡壓制憤怒之情;而黑人權(quán)力運動以憤怒為基礎,致力于引導其為革命所用。在黑人權(quán)力運動中,憤怒成為一種必備的黑人力量,一種黑人真實性的標志,一種獻身于革命的勛章。
不可否認的是,黑人民權(quán)運動中也存在許多倡導付諸暴力以自衛(wèi)的激進分子,亦即是說,黑人民權(quán)運動與暴力革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例如,小柯布(Charles E.Cobb Jr.)在《非暴力讓你喪命》(This Nonviolent Stuff'll Get You Killed, 2014)中指出,盡管在關(guān)涉黑人的自由和民主、非暴力的標準和效用、經(jīng)濟不平等,以及種族融合的利弊等問題時,黑人民權(quán)運動和黑人權(quán)力運動在態(tài)度、策略、意識形態(tài)和需求方面存在巨大差別,但他仍然認為:“今天被視為在非暴力民權(quán)運動時期所取得的勝利,與美國黑人歷史中的武裝自衛(wèi)傳統(tǒng)密不可分?!盵4]正如小柯布所言,武裝自衛(wèi)是非暴力抗議者的保護方式,它為民權(quán)運動帶來了極大益處。然而,小說《梅麗迪安》所展示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不是以《民權(quán)法案》(1964)為代表的一系列立法勝利,它更多地展示了黑人民權(quán)運動所造成的巨大傷亡,反映了獲得自由所需付出的代價。
1968 年,馬丁·路德·金遇刺引發(fā)了席卷全美的種族暴亂,恰逢此時,臨床精神病學家科布斯(Price M.Cobbs)和格里爾(William H.Grier)出版了他們的著作《黑色憤怒》(Black Rage, 1968)。在該著作中,他們對憤怒作出如下評價:(黑色)憤怒通常被視為未加管控的憤怒,一種無法克制的未被規(guī)訓的情感[5]??撇妓购透窭餇栠x用了rage 而非anger 來描述黑人的憤怒。在朗文字典中,rage 的釋義是“(a period of)extreme or violent anger”。與anger 相比,rage 所表達的情感更強烈、更激進,并且這一術(shù)語所強調(diào)的時間性——a period of——隱喻著存在的短暫性,也意味著失去是不可避免的。故而,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講,憤怒(rage)勢必與失去(loss)、悲傷(grief)、哀悼(mourning)緊密相連。
通過此書,科布斯與格里爾試圖平息因黑人憤怒而引發(fā)的美國人民的焦慮情緒,尤其是那些有可能升級為更多的暴亂與暴力事件的情緒。胡克斯(Bell Hooks, 1952—2021)對他們的分析提出了質(zhì)疑,并揭穿了他們力圖“讓讀者明白憤怒僅僅是無能為力的標志,是一種病態(tài)表現(xiàn)”[6]12的用心。與科布斯和格里爾的觀點相反,胡克斯認為,作為一種“健康的具有治療效果的面對壓迫和剝削的可能反應”[6]12,憤怒具有革命的潛能。同樣,愛麗絲·沃克在《梅麗迪安》中重新估量了憤怒的政治效用。
關(guān)于死亡、失去和喪親之痛的書寫在《梅麗迪安》中隨處可見。相對而言,悲傷是一種可接受的情感,因為悲傷可以通過儀式操辦(例如哀悼)展演出來,而憤怒的表達卻不存在類似儀式。另外,根據(jù)程度,悲傷可以被分為不同階段加以分析,而憤怒往往是一次性投入的情感。然而《梅麗迪安》通過探索憤怒的不同語域和用途,試圖分階段對憤怒進行分析:首先是“修辭”階段(激進的學生團體宣誓為革命而殺戮),其次是表現(xiàn)為禮貌的義憤填膺階段(讓人聯(lián)想起馬丁·路德·金的黑人教堂里陳詞激昂的布道者),最后是最具威脅性的行為(撒克遜學院學生暴亂事件)。筆者認為,《梅麗迪安》與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稱的“哀悼的政治效用”形成了對話,它促使我們對哀悼(悲傷)和憤怒的政治效用,以及它們與非暴力和暴力的關(guān)系進行深入思考。在《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Precarious Life: The Powers of Mourning and Violence,2004)中,巴特勒分析了哀悼的政治維度:
有些逝去的生命是值得哀悼的,有些則不然;哀悼的區(qū)別對待原則決定了人們必須哀悼哪些主體,必須禁止哀悼哪些主體。這一原則產(chǎn)生并維持了一種排他性的人類概念:誰是合乎規(guī)范的人類?何種生活值得追求?何種死亡值得哀悼?[7]前言6
訃告、悼詞和公共哀悼(例如,靜默片刻)通常是一個國家悼念那些值得尊敬和被記住亡者的方式。訃告和悼詞類似于“公共”文件,重構(gòu)了“人類規(guī)范”[7]73,并通過哀悼創(chuàng)建了一個假想的共同體——一種共同的記憶和情感經(jīng)歷。例如“9·11”之后,回憶錄消費的爆炸性增長與美國社會文化變化之間的耦合關(guān)系[8],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上述問題:這一共同記憶和哀悼對于國族建構(gòu)至關(guān)重要。因此,公共哀悼或紀念可以是維護群體團結(jié)的方式,也可以是一種重新書寫人類規(guī)范的方式。同時,公共哀悼也可以成為一種邊緣群體堅持被承認、被銘記的激進行為。
梅麗迪安的政治覺醒正是發(fā)生于哀悼與紀念之時。在傾聽悲傷的父親悼念他的兒子(一位被殘忍殺害的民權(quán)運動工作者)時,她開始思考自己所面臨的關(guān)鍵問題:她會因革命而殺戮嗎?在這一關(guān)鍵時刻,以梅麗迪安為替身,沃克探討了悲傷與憤怒之間的關(guān)系:
為了我們的自由,除了零星的暴力行為之外,我還看到了一種包括殺戮在內(nèi)的做任何事情的新能力正在涌現(xiàn),并慢慢變得成熟。但我自己——除了在悲傷和憤怒之時會出現(xiàn)的虛假危急——尚不具備殺死任何人的能力。永遠都不。[9]205
梅麗迪安找到了“一種做任何事情的新能力”,甚至愿意在“悲傷和憤怒之時”去殺戮,這體現(xiàn)了她對革命的承諾。但是,在她看來,這些情感在“虛假危急”時出現(xiàn),是不可靠的沖動。在“悲傷和憤怒之時”,除了對巴特勒的“哀悼(悲傷)的可能性問題”進行思考之外,其他還需要思考的問題是:哀悼和悲傷會帶來什么?憤怒會造成什么樣的結(jié)果?在《梅麗迪安》中,悲傷和憤怒在同一情感語域中運作,無論是在公共哀悼還是在憤怒的表達中,它們都會在公開抗議活動中發(fā)揮政治作用。最為重要的是,它們被想象為可共享的情感,通過共情,人們可以分擔彼此的悲傷,而憤怒被認為具有一定的傳染性。
另外,在“悲傷和憤怒之時”這個短語中,沃克實際上也闡明了悲傷和哀悼的局限性,以及憤怒轉(zhuǎn)變?yōu)楦锩α康臐撃?。反復出現(xiàn)的“死孩子”主題①《梅麗迪安》中的孩子幾乎都以死亡收場:因車禍身亡的野孩子;野孩子的胎中嬰兒;未婚先孕的法斯特·瑪麗在偷偷產(chǎn)下嬰兒之后,將其敲碎并沖入下水道;被黑人女性奴仆的故事嚇死的白人奴隸主的孩子;梅麗迪安流產(chǎn)掉的孩子;等等。是其呈現(xiàn)在國人良心面前的案例,而最后的公共哀悼場面,成為了分享悲傷和憤怒的場所。簡言之,悲傷與憤怒之間的關(guān)系在《梅麗迪安》中主要體現(xiàn)在對死者的哀悼上,且主要有以下兩種重要形式:一是羅列出在黑人民權(quán)運動中犧牲的民權(quán)運動者的名字,二是將哀悼死去孩子的場合作為宣泄悲傷和憤怒的場所進行反復呈現(xiàn)。除此之外,沃克早在小說的題記(Epigraph)中便宣告了兩種情感結(jié)合的可能性。
小說的題記摘錄自《黑麋鹿如是說》(Black Elk Speaks,2014),它是黑麋鹿致在翁迪德尼(Wounded Knee)②又稱傷膝河大屠殺。1890 年12 月29 日,美軍在那達科他州傷膝河附近對手無寸鐵的印第安人進行大屠殺,其中包括婦女和兒童,死亡逾300人。參見RICHARDSON H.Wounded knee[M].New York: Basic Books, 2011.戰(zhàn)役中被殺害婦女和兒童的悼詞:
我仍然可以看到,被屠殺婦女和兒童的尸體堆在一起,散落在起伏的峽谷中,他們?nèi)允悄贻p時的模樣。我還可以看到,另外一些東西死在了血腥的泥土里,埋葬在暴風雪中。一個民族的夢想破裂了。[9]題記
通過引用黑麋鹿的悼詞,沃克表達了對在黑人民權(quán)運動中流血犧牲的自由斗士的哀悼之情。具體而言,散落在峽谷中的被屠殺婦女和兒童的意象,讓讀者聯(lián)想起了阿拉巴馬州伯明翰第十六街浸信會教堂爆炸案中的四名殉難女孩。同時暗指馬丁·路德·金在她們的葬禮上所做的演講“悼念十六街浸禮會爆炸案的年輕受害者”(Eulogy for the Young Victims of the Sixteenth Street Baptist Church Bombing)。在演講中,馬丁·路德·金哀嘆:“這些孩子——無邪、無辜、美麗——是人類有史以來犯下的最惡毒、最殘暴罪行之一的受害者。”[10]95馬丁·路德·金將四個小女孩的死亡描述為高尚的,并將她們與“為自由和人類的尊嚴而戰(zhàn)的神圣十字軍的殉難女英雄”[10]95相媲美,同時認為“女孩們的無辜鮮血有可能變作救贖之力”[10]99,“這一悲劇可能會喚醒南方白人的良心”[10]99。
不難發(fā)現(xiàn),在馬丁·路德·金的演講中,四名英勇、美麗、無辜女孩的慘死具有象征意義,他認為她們的死亡或許會喚醒其國人的良心。這就回到了馬丁·路德·金在他的《一封來自伯明翰監(jiān)獄的信》(Letter from a Birmingham Jail)中所倡導的非暴力革命主張:“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媒介呈現(xiàn)在國人面前?!盵11]對這四名女孩的英雄式受難,沃克在《梅麗迪安》中的態(tài)度極為復雜。鑒于馬丁·路德·金不斷呼吁活生生的身體“接受鞭笞而不進行反擊”[11],沃克在小說中通過多種方式探索了這一口號的嚴重后果:不僅通過題記內(nèi)容呼應受難的四名女孩,也通過直接在小說中羅列黑人民權(quán)運動殉難者的名單,還通過反復呈現(xiàn)“死孩子”意象的方式,來批判以非暴力反抗為原則的殉道主義精神,質(zhì)疑自由必定以死亡為代價的邏輯。
在接受塔特(Claudia Tate)的采訪時,沃克回憶了民權(quán)運動中參與者們所體現(xiàn)的美國文化想象:
我意識到,那些我認識的在民權(quán)運動中極為勇敢且了不起的人通常有很多缺陷……你從電視上所看到的是他們的非凡控制力??傊?,他們是英勇的,而英雄主義正是以自我控制為代價。這就是作為黑人,作為美國人,我們假裝看不到的地方。因為代價太沉重。[12]
正是出于心情沉重、內(nèi)疚、憤怒和悲傷,沃克在《梅麗迪安》中塑造了一位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均有嚴重缺陷的女主角——梅麗迪安。為了營造一個充滿愛的共同體,梅麗迪安先是做了一名登記選民及投票人的民權(quán)運動者,后來加入到一個要求她承諾能為革命去殺戮的激進的學生團體。以梅麗迪安為代言人,沃克探索了民權(quán)運動對自由斗士們身心所造成的傷害,記錄了他們?yōu)槊駲?quán)運動所付出的代價。這些自由斗士,正是沃克在訪談中所提到的那些展現(xiàn)出“非凡控制力”的勇敢男女們。
正如上文所述,這部小說關(guān)注了馬丁·路德·金所宣揚的“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媒介,讓國內(nèi)和國際上有良心的人來關(guān)注我們的遭遇”[11],以及民權(quán)運動參與者為此所付出的身心代價。馬丁·路德·金宣揚的是身體上的犧牲,一種接受鞭笞甚或牢獄之災而不加反擊的意愿,是“以受難、犧牲、寬恕和說服為特點的非暴力”[13]。在馬丁·路德·金看來,非暴力“是一種有效的抵抗,它在肉體上是消極的,但在精神上是積極的”[13],尤其當黑人的非暴力抵抗遭遇白人的暴力鎮(zhèn)壓時,“對手的殘暴引發(fā)全國的憤怒”[13],從而實現(xiàn)非暴力革命的目標。顯而易見,馬丁·路德·金并沒有忽視、否認憤怒。簡言之,他在此處所表現(xiàn)出來的憤怒是一種緩和的憤怒。以馬丁·路德·金為代表的非暴力主義者認為,暴力或未加規(guī)訓的憤怒會使營造充滿愛之共同體的目的適得其反,因此他們設法對憤怒進行管控。
在《梅麗迪安》中,沃克對管控個人的情感表達、使身體屈服于暴力,尤其是將此視為苦難的見證以喚醒其國人良心的非暴力革命主張充滿疑慮。因此,她呼吁對憤怒進行重新思考。沃克討論了對待憤怒的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其一,以憤怒換人道主義,代價是英雄受難;其二,憤怒成為革命的基礎,代價是暴力行為。雖然沃克批判了“為革命去殺戮”的暴力革命手段,但她將批判的重心更多地放在了對非暴力重要意義的強調(diào)上,以及在面對不公時對規(guī)訓甚至壓抑憤怒之重要性的強調(diào)上。
梅麗迪安對有效革命形式問題進行了思考,并做出了最終的決斷,她承認暴力的必要性,但拒絕自己付諸暴力行為,而是:
跟隨那些真正的革命者——那些知道他們必須灑熱血才能幫助窮人和黑人以便繼續(xù)前進的革命者——當他們停下腳步擦拭鮮血,發(fā)現(xiàn)他們的喉嚨被謀殺的氣味堵住而無法歌唱時,我將站出來,從記憶中唱出他們想要再次聽到的歌曲。[9]205
梅麗迪安所扮演的是革命藝術(shù)家的角色,她無法進行“真正的革命者”所從事的工作:那些必須殺戮的工作。她試圖用歌唱來安撫那些“真正的革命者”的情緒,這就是她可以作出的貢獻。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她給出的答案都不盡如人意,但這恰恰是沃克對暴力或非暴力革命形式的矛盾性思考之體現(xiàn)。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敘述過程對瑪格麗特·沃克(Margaret Walker, 1915—1998)詩歌“為我的人民”(“For My People”)的引用具有深遠的意義:“‘把軍歌寫出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引用沃克的著名詩句,‘讓挽歌消失!’”[9]99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祈愿是從哀悼(“挽歌”)向憤怒(“軍歌”)的轉(zhuǎn)變。正如上文所述,公共哀悼是邊緣群體堅持被承認、被銘記的方式,對被邊緣化的亡者的公共哀悼是一種重要的干預手段。如果哀悼是戰(zhàn)斗的呼喚,那么回應必定是憤怒。因為哀悼和悲傷的局限性反復出現(xiàn),憤怒不再是堅持受難、人道主義或獻身的戰(zhàn)斗形式。在此,沃克實則譴責了它所呼吁的“以我們的身體為媒介”的做法,譴責了側(cè)重于哀悼并將此作為引發(fā)同情和喚醒其國人良心的手段,質(zhì)疑了他們的殉道主義主張。
巴特勒認為:“熱情、悲傷和憤怒均把我們從各自身上割裂,與他人捆綁起來,流放我們,破壞自我。如果不是不幸地卷入,那就是使我們自然而然不可逆轉(zhuǎn)地卷入不屬于自己的生活。”[7]25其核心要義與沃克之于憤怒與悲傷的辯證思考如出一轍:一方面,作為公共情感,憤怒和悲傷將我們捆綁在一起,與他人產(chǎn)生親密感。另一方面,當悲傷聚焦于亡者或失去時,憤怒通過堅持亡者的價值,要求對生者負責的方式,將生者與死者相連。換而言之,悲傷會引起同情,而憤怒會讓對話者卷入所引發(fā)的攻擊之中,或不能使其免受創(chuàng)傷之痛。因此,憤怒也是追究責任的方式,可以釋放出強大的革命力量。
弗洛伊德被暴力執(zhí)法后,黑人群體高舉“黑命貴”(Black Lives Matter)的標語牌,表達對弗洛伊德的哀悼之情,宣泄憤怒,呼吁將涉事白人警察繩之以法。2021 年4 月,跪殺弗洛伊德的白人警察謀殺罪名成立[14]。就弗洛伊德事件而言,非裔群體不斷聚集的悲傷和憤怒轉(zhuǎn)化為促進改變的革命力量,或曰,以示威游行為表現(xiàn)形式的非暴力革命主張與激進的憤怒相融合,迸發(fā)出暴力革命的火花,促發(fā)改變。
《梅麗迪安》同樣書寫了消極的悲傷轉(zhuǎn)化為激進的憤怒后所具有的革命潛能。在回望黑人民權(quán)運動時,沃克總結(jié)道,過去的十年是以死亡為標志的十年,它不可避免地涉及暴力,葬禮讓人們警覺生命的短暫性,將人們卷入悲傷之中,但也給予人們參與紀念死者哀悼儀式的機會[9]26。在羅列黑人民權(quán)運動中殉難的自由斗士之名時,沃克將平民百姓和美國總統(tǒng)的名字平等放置,并以大寫所有字母的方式呈現(xiàn):
MEDGAR EVERS/JOHN F.KENNEDY/MALCOLM X/MARTIN LUTHER KING/ROBERT KENNEDY/CHE GUEVARA/PATRICE LAMUMBA/GEORGE JACKSON/CYNTHIA WESLEY/ADDIE MAE COLLINS/DENISE MCNAIR/CAROLE ROBERTSON/VIOLA LIUZZO。[9]26
在哀悼現(xiàn)場宣讀逝去英雄們的名字也是一種紀念方式,宣讀通常以一種沉重和虔誠的語調(diào)進行,而沃克在此大寫了所有英雄名字的字母,這一做法似乎擾亂了這種沉重的情緒。由此筆者認為,這里不僅僅是為了表達哀思與失落,更多的是通過大寫這些名字來表達憤怒之情:視覺上,所有大寫字母擾亂了頁面的秩序;情感上,它們擾亂了宣讀過程,因為大寫的字母不像是低沉念出,反倒更像是奮力喊出這些已故英雄的名字。這里對四名殉難女孩名字的復述,除了呼應題記內(nèi)容影射它對悲慘死亡的描寫外,也暗示讀者迫使讀者思考自己與所列人名之間的關(guān)系。同時,將這四名小女孩的名字與世界領袖、美國總統(tǒng)、黑人民權(quán)運動者的名字并置,沃克意在表明哀悼的平等性——任何名字都沒有特殊記號或應該為之獻上特別敬仰。一方面,通過這種方式,沃克解構(gòu)了將哀悼和悲傷局限于那些值得或有突出貢獻的人的傳統(tǒng)做法——四名小女孩與肯尼迪總統(tǒng)同等重要,由此打破了哀悼在國族建構(gòu)中的傳統(tǒng)效用。另一方面,不斷聚集的哀悼和悲傷不再是被動和消極的,更多地表現(xiàn)為激進的憤怒,即將釋放革命的力量。
另外,“死孩子”主題出現(xiàn)在小說的許多章節(jié),而對罹難孩子的哀悼成為療治傷痛、分享悲傷和憤怒的場所,成為一種公共的政治行為,并暗示政治變遷的可能性。例如,琳恩的女兒卡梅拉,被強暴并被殺害后,琳恩和梅麗迪安的破碎關(guān)系開始緩和,“來自兩個不同民族的婦女相互幫助,試著撫慰對方心靈創(chuàng)傷”[15],她們因這個無辜女孩的死亡而分享悲傷和憤怒的時刻,成為兩人的和解時刻。
小說中另一起死孩子事件不僅引發(fā)公共哀悼,還導致了抗議行為。阿拉巴馬的一個小鎮(zhèn)政府拒絕將當?shù)氐挠斡境叵蚝谌碎_放,黑人孩子們被迫到自家屋后的水溝中游泳以度過炎炎夏日,而政府并未提醒他們會向水溝泄洪,從而導致了一名小男孩的溺亡。沃克并未交代這個小男孩的姓名,而是將他塑造成了所有溺亡的黑人孩子代表。在小說中,當?shù)鼐用袢绱嗣枋瞿泻⒌乃劳觯?/p>
梅麗迪安抱著那個在下水道浸泡了兩天后被打撈起來的五歲小男孩的臃腫身體,帶領著他們來到市長辦公室。在那些跟在梅麗迪安身后的人看來,她好像捧著一大束長莖玫瑰。她的表情平靜,人們跟著她闖進了白頭發(fā)戴眼鏡市長的會議室。尸體已發(fā)臭,她把開始腐爛的孩子尸體放在市長的小木槌旁邊。[9]195
這段文字是馬丁·路德·金“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媒介”的非暴力革命主張在沃克小說中的直觀表達。梅麗迪安將變了形的尸體放在市長的小木槌旁邊,是尋求公正的象征。而跟隨在她身后的無聲人群既是抗議也是葬禮的象征。梅麗迪安尊重尸體,抱著它如同捧著“一束玫瑰”,但這一比喻又與開始腐爛的尸體散發(fā)出來的臭氣格格不入。因此,這個過程展示了憤怒,一種雖然致力于非暴力,但不自覺地想將之逾越的憤怒。這一事件打斷了市政會議,梅麗迪安把尸體放在市長面前,可以說,哀悼與憤怒并存。展示尸體是梅麗迪安憤怒的政治投射,她將憤怒釋放為抗議行為、紀念行為。因為她堅持將尸體暴露于公眾的視野之下,而非像正常的哀悼行為那樣將尸體掩埋。人們也并未要求為男孩舉行一場得體的葬禮或紀念活動,而是選擇不掩埋尸體,甚至不對尸體進行任何遮掩,任其暴露。這種做法實則是一種公共哀悼,一種對見證的呼吁,通常被視為由民權(quán)運動開拓、意在揭露美國種族主義偏見以“喚醒國人良心”的非暴力手段[11]。悲傷是一種私人情感經(jīng)歷,而通過“展示親人的傷痛”[16],將尸體暴露于公眾視野以引發(fā)公共哀悼的做法,平復了所有人的悲傷情緒。同時,它也是一種譴責行為:將溺亡小男孩的尸體展示出來,是對掩蓋憤怒的拒絕,是對市長的公開羞辱,是對既定秩序的公開挑戰(zhàn)。
抗議結(jié)束后,梅麗迪安與村民的對話,突出反映了非暴力反抗和激進主義之間的關(guān)系:當梅麗迪安說“選舉,是他們對孩子被謀殺事件的最小反抗方式”[9]37時,村民以不安的笑聲作為反應,“‘但那沒什么’,這些人說,他們以前除了相互抱怨或不斷哭泣之外,什么也沒做過”[9]37。接下來,借梅麗迪安之口,沃克進一步揭示了黑人民權(quán)運動大規(guī)模爆發(fā)后城鎮(zhèn)居民的消極狀態(tài):“他們說‘別人將會笑話我們,因為這不夠激進’,他們寧愿相信激進主義會像亮閃閃的盔甲一樣,一夜之間在他們靈魂中長成?!盵9]37
盡管小鎮(zhèn)居民認為激進主義比選舉更具戰(zhàn)斗性,但沃克塑造的梅麗迪安仍然堅持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政治需求,繼續(xù)開展選民登記活動。原因在于,雖然宣泄憤怒比消極哀悼更積極、更激進、更具革命性,但沃克也覺察到了憤怒的破壞性潛能。例如,對撒克遜學校的女學生來說,矗立在校園里的索杰娜木蘭樹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它是遭受苦難的女性祖先的象征,是本族人民堅韌品質(zhì)的象征,是她們“建構(gòu)自己的主觀環(huán)境界”[17]的符號。她們每年都會手拉著手繞著木蘭樹唱歌跳舞,在樹下講述關(guān)于索杰娜木蘭樹的故事和傳說,以紀念她們的女性祖先。在重復講述女性祖先的故事并將這些故事儀式化的過程中,撒克遜的女學生們認識到,她們的生活是歷史連續(xù)體的一部分。因此,當女學生們?yōu)樾棺约旱膽嵟?,表達對學校管理部門的不滿而砍倒了這棵圣樹時,她們實則謀殺了自己的女性祖先,切斷了自己與過去的聯(lián)系,“景物不是單純的景物,多隱喻個人情感”[18]。索杰娜木蘭樹的命運說明了,當憤怒的宣泄渠道沒有得到有效引導時,可能會造成破壞性影響。
上述將尸體放在市長小木槌旁的事件表明,當被動員起來采取政治行動時,憤怒可以釋放出巨大的革命力量;而以摧毀圣樹收場的撒克遜校園暴亂事件,則表明被誤導的憤怒會帶來強大的毀滅之力。
本文從悲傷和憤怒的情感語域切入,分析了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中非暴力與暴力反抗形式的矛盾性存在,探討了悲傷和憤怒等情感形式所具有的政治效用,以及它們與非暴力和暴力之間的耦合關(guān)系,揭示了愛麗絲·沃克對非暴力與暴力革命形式之矛盾性思考:一方面,沃克反對馬丁·路德·金所倡導的“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媒介”“以喚醒國人的良心”[11]之非暴力主張;另一方面,沃克對暴力反抗方式持保守意見,雖然她承認暴力在革命中的必要性,但拒絕自己付諸暴力行動。
作為一名黑人作家,愛麗絲·沃克無疑“具備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與使命感”,通過創(chuàng)作小說“積極介入當下公共事件”[19],在文學作品中展現(xiàn)其“作為一名行動主義者的鮮明的政治態(tài)度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熱切關(guān)注”[20]。雖然《梅麗迪安》出版至今已近半個世紀之久,但是,它對黑人民權(quán)運動歷史的書寫,對非裔美國群體為爭取平等權(quán)益所進行斗爭的反思,對當今生活在美國的黑人群體仍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為了享有和白人同樣的民主與平等,黑人群體到底該如特倫斯·弗洛伊德所言,用手中的選票來進行抗爭?還是該走上街頭,付諸暴力?愛麗絲·沃克站在未來的時間軸上,以回望的視角審視世界,“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去理解和認識時代”[21],生活在當下的黑人群體或許能從民權(quán)運動中獲得些許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