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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鄉(xiāng)

2016-03-17 15:28朱平兆
文學(xué)港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迪安彩云老婆

朱平兆

裘彩云拿著報紙急匆匆走進理發(fā)店時,迪安的目光正被那張照片抓住,沒有發(fā)現(xiàn)裘彩云。裘彩云走到迪安身旁,反復(fù)觀察迪安和迪安手里的報紙。

迪安手里的報紙是《昌惠日報》,社區(qū)郁主任送來的。送來時,迪安在給老呂剃頭,郁主任咯咯咯地笑著,母雞下了蛋似的。迪安你看,你的光輝形象。郁主任將報紙展開了,指了指報紙中央的那張照片。照片里有兩個頭,下方那個半邊剃光了,迪安的腦袋在上方斜著長出來,注視著陰陽怪氣的頭,張開的左手伸向雜草似的亂發(fā),像一只尋食的雞爪。迪安看到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

老呂扭頭看照片,打趣說,迪安你出名了,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老頭。

迪安,你的生意要火了。這機會是我給你提供的,以后要多參加社區(qū)活動呵。郁主任將報紙放在工具架上,轉(zhuǎn)身走。謝謝你,郁主任。迪安望著郁主任婀娜的背影,展現(xiàn)了哭笑不得的臉。郁主任的高跟鞋噔噔地打著地面,迪安的心怦怦直跳。

老呂摸摸光滑的腦袋,笑瞇瞇地回去了。迪安閑了下來,坐在理發(fā)椅上看報紙。《昌惠日報》是內(nèi)部報紙,只在縣里贈送,到不了八百里外的迪安老家。迪安的心跳平穩(wěn)了,發(fā)現(xiàn)照片上自己面帶微笑,有一種莫名的快樂。照片是做義工被拍的,迪安正專注于給陌生老頭剃頭。迪安很久沒有看見自己快樂的樣子了,給人理發(fā)十年,天天對著鏡子,鏡子里的迪安一直苦不堪言。

真的,以后有機會做做義工吧。迪安想著郁主任的叮囑。

忻志雨,裘彩云研究出成果了,沖迪安喊。忻志雨是迪安過去的名字,在昌惠沒有人知道迪安曾經(jīng)叫忻志雨。裘彩云的喊聲尖細(xì)銳利,鉆頭似的鉆進迪安的心。迪安顫抖了一下,抬起頭來。迪安的理發(fā)店在居民儲藏室里,低矮擁擠,裘彩云身體肥胖,豎在迪安面前像一棵大樹。迪安腦海里出現(xiàn)了老家村口的大樟樹,心臟在瘦削的胸腔里奔跑起來。迪安原本叫忻志雨,曾在村校代課,村校小沒有操場,迪安就帶學(xué)生繞村口大樟樹跑。跑了幾圈,忻志雨的心就在胸腔里奔跑。后來忻志雨辦服裝廠,向村鄰借了一些利息錢。頭兩年賺了一些,連本帶息還了。第三年接到一筆大業(yè)務(wù),要添設(shè)備招工人,又借錢,比第一次借更多。村鄰們相信忻志雨,拼拼湊湊把錢交給忻志雨??尚弥居甑乖谀枪P大業(yè)務(wù)上,做好的服裝被騙了。債主們知道后,紛紛上門要債。忻志雨將設(shè)備賣了,還遠遠不夠。迪安借的是村鄰們多年的血汗錢,都急紅眼了,聚集在大樟樹下商量。有人說讓忻志雨賣房,有人說別讓他跑了,賣兒賣女也得還。忻志雨有一女一兒,聰明可愛。忻志雨害怕了,在一個漆黑的夜里,拖家?guī)Э谔与x家鄉(xiāng)。經(jīng)過大樟樹時腿軟軟的,心臟在胸腔里奔跑,已經(jīng)跑了十幾圈似的。迪安患心臟病后,心跳一快就感覺在大樟樹下奔跑。

忻志雨,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裘彩云瞪著迪安,劇烈地甩著報紙說。迪安顫顫悠悠地站起來,看著裘彩云快速翕動的嘴,耳朵里全是縫紉機的噠噠噠聲。忻志雨的服裝廠最多時有十六臺縫紉機,整日噠噠噠響個不停。

你欠債不還,你是騙子,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裘彩云揮舞手中的報紙,不停地罵著。迪安聽到了嗡嗡聲,感覺手中的報紙飛了起來。迪安輕了,乘著報紙飛。

迪安慢慢地倒下去。忻志雨,裘彩云驚恐地喊。迪安還是倒下身去,失去知覺。

忻志雨,你別嚇我。裘彩云慌張地丟掉報紙,把迪安拖起來,放在靠墻的長沙發(fā)上,跑出店外看。理發(fā)店面朝背街小巷,人行道上沒有行人。裘彩云回頭望了望,忻志雨靜靜的,死了一般。婊子養(yǎng)的,我沒有錢,別問我要棺材錢。裘彩云喘著氣,三步一回頭地向大街跑,裘彩云就是大街進來的。

裘彩云撞上了一棵行道樹,被猛擊一下似的醒了過來。我不能把下半輩子賠進去,裘彩云站住了。裘彩云每年都拜菩薩,問過廟里的解簽人,為什么命這么苦。解簽人說人有因果,這輩子好好修,下輩子就會快樂。裘彩云覺得丟下忻志雨,會傷陰騭,傷陰騭下輩子又會受苦。

裘彩云遲疑了一會,回頭向理發(fā)店走。

忻志雨,忻志雨,你醒醒,你醒醒。裘彩云蹲在沙發(fā)旁,輕輕拍迪安的臉。你怎么了?我可不想要你的命。裘彩云哭喪著臉,一邊拍迪安一邊說,我只是想要回借給你的錢,實在拿不出暫時不給也行,可不能因此死呵。

迪安的頭隨著拍打輕輕搖,還是沒有反應(yīng)。

裘彩云掃視理發(fā)店,發(fā)現(xiàn)有飲水機,就倒了點水,抬起迪安的頭喂。迪安的嘴巴閉著,水沿著嘴角流下來,滴在沙發(fā)上,滴在裘彩云的腳面上。他是不是死了,裘彩云趴在迪安的胸前聽。迪安的心好像在跳,又好像沒有跳,裘彩云不確定。

忻志雨,你醒醒,忻志雨,你醒醒。裘彩云推搖著迪安,嚶嚶地哭了起來。

嘟嘟嘟,小區(qū)駛出的汽車按了三聲喇叭。迪安醒了過來,睜眼望門外,仿佛有重要的人物到來。

裘彩云在嗚嗚地哭泣,迪安的記憶恢復(fù)了,腦子里出現(xiàn)了裘彩云罵著猛甩報紙。她哭什么呢?迪安黯淡的目光落在裘彩云的頭上,輕輕地咳了兩聲。

你終于醒了,嚇?biāo)牢伊?。裘彩云抬起頭,吸了吸鼻子,舒出一口氣。

我有心臟病,這下沒有事了,迪安掙扎著,想坐起來。

再躺一會吧,裘彩云把迪安按在沙發(fā)上,抹自己的眼淚。

你哭了,怕要不到錢,迪安望著裘彩云低聲說。

被你嚇的,你真會嚇人。裘彩云站起來,我只是來要借給你的錢,可不想傷陰騭。

我是個該死的人,對不起,嚇著你了。迪安執(zhí)拗地坐起來,散漫的目光籠罩住裘彩云。裘彩云頭發(fā)扎成一條馬尾,垂在腦后,臉寬闊得超過長度,眼睛小小的,可憐又自卑。迪安知道是債主,但債主太多,面眼都是二十年前的,想不起是誰了。迪安問,你是誰?

我是彩云,裘彩云,忻志風(fēng)的老婆。忻志雨連債主都不認(rèn)識了,裘彩云憤怒了,聲音提高了八度,說完又不放心地瞅迪安。

噢,裘彩云,我欠你兩萬。迪安東藏西躲,債單一直攤在腦子里,怎么抹都抹不掉。迪安一聽是裘彩云,立刻在債單上找到了欠債的數(shù)。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村里的人。迪安望著裘彩云,你變化蠻大的,不說真不敢認(rèn)。

裘彩云乜了眼鏡子里的自己。裘彩云穿帶熒光條的環(huán)衛(wèi)服,大腹便便的,分不清哪是腰哪是屁股。裘彩云拉了拉自己的上衣,懊惱了,既對忻志雨,也對自己的體形。我胖了,現(xiàn)在說對不起還有什么用。

你怎么來這兒了,志風(fēng)還好嗎?迪安疲乏地問。

他早死了,腰子壞掉死的。那時換一個腰子要五萬,我們拿不出錢。他給我留下一個多病的婆婆,我自己還有老娘,也是一只病貓。裘彩云小眼睛漲淚水了。兒子不爭氣,整天游手好閑,我得養(yǎng)兩個老人。裘彩云說著哽咽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迪安艱難地站直了,向裘彩云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對不起夠了嗎?裘彩云小心翼翼地看著迪安,見迪安沒犯病,就雙手遮住自己的臉,抽泣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夠了嗎?你知道我受著多大的苦?

迪安聞到了眼淚和灰塵混雜的氣味。迪安覺得裘彩云的發(fā)型弄得不好,扎個馬尾,臉更大了,缺陷一覽無余。應(yīng)該剪剪,讓頭發(fā)垂在臉頰的兩側(cè),這樣臉會小些,小眼睛和鼻子就大了。迪安是洗頭剪發(fā)的,不能容忍別人糟蹋頭發(fā),輕聲對裘彩云說,我給你剪剪頭發(fā)吧。

為了養(yǎng)兩個老的,我跑大老遠來掃馬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知道我的苦嗎?裘彩云沒有回答迪安,只管自己泣訴。

向你借的錢我會還的,我給你剪剪頭發(fā)吧。迪安能還裘彩云的債,老婆病重了,存折交到迪安手里,存折里就有兩萬多錢。迪安不知道怎么勸慰裘彩云,只會洗頭剪發(fā)。

我三點鐘起來掃大街,一個人掃三條長長的街,前邊掃完后邊的樟樹葉又掉下來了。天天掃,頭上天天蒙一層灰。裘彩云訴說著,摸摸自己頭。

我給你洗洗吧。迪安把裘彩云拉上理發(fā)椅,圍了圍布。裘彩云的手放下了。迪安在裘彩云頭頂?shù)沽它c洗發(fā)水,快速揉搓起來。迪安用的是干洗法,干洗附加按摩,比較舒服。迪安欠裘彩云很多,想讓她舒服些。

我把婆婆和老娘放在個人養(yǎng)老院里,每月得付二千多,我掃地的錢正好付給養(yǎng)老院。裘彩云垂下肩,靠在理發(fā)椅上,訴說的苦聽起來不那么揪心了。她說,我吃穿靠撿廢紙和空礦泉水瓶。

迪安輕柔地揉搓裘彩云的頭,從頭頂?shù)蕉?,從前額到后頸。迪安剛剛犯過心臟病,有些乏力。但迪安把情感傾注在手上,細(xì)長的手指在裘彩云的頭皮上訴說,表達歉意。迪安的手指具有神奇之力,裘彩云平靜了,在鏡子里看忻志雨。裘彩云從來沒有叫別人洗過頭,更別說一個男人了。迪安通過鏡子對裘彩云笑了笑。裘彩云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微閉上眼,聆聽忻志雨手指的訴說。

店里彌漫著洗發(fā)水淡雅的香味,迪安的手越來越溫和細(xì)膩,表達的東西越來越廣泛悠遠。裘彩云仿佛聽懂了迪安的訴說,閉著眼說了一句體貼的話,你也不容易吧。

我這都是自找的。迪安望著鏡子里的裘彩云,臉上滿是愧疚。

你被人騙了,換個人也沒有好辦法。裘彩云體諒了迪安。

迪安的眼眶濕潤了,默默地把裘彩云帶到洗頭床。理發(fā)店的店面不大,一張洗頭床占了小半間。迪安理的多是老年頭,老年人喜歡躺著洗,迪安買了洗頭床,中間拉了簾子。迪安給裘彩云沖掉洗發(fā)水,開始剪發(fā)。迪安根據(jù)裘彩云的臉形,給她剪齊肩的披發(fā),垂一些在臉頰邊,遮蓋朵開的臉。

迪安讓裘彩云站起來看看。裘彩云發(fā)現(xiàn)自己臉變小,鼻子和眼睛大了,人顯年輕。裘彩云嘻嘻地笑過,羞澀地瞟了迪安一眼,又欣賞鏡子里的自己。

你在店里等,我給你去拿錢,迪安匆匆跑了出去。

裘彩云拿錢走了,迪安依然忐忑不安。迪安的債主有二十九個,擔(dān)心裘彩云把老家人引來。裘彩云在昌惠,是個可怕的炸彈。迪安有心臟病,平時心跳快一陣慢一陣的,現(xiàn)在更加悶得慌。

街上的路燈亮了,迪安關(guān)了門回家去。女兒開了家小藥店,迪安住在女兒的藥店里,就把藥店當(dāng)家了。迪安到藥店,向女兒要了瓶安心的藥,吞吃兩顆,才上樓去看老婆。迪安的老婆躺樓上,很少下來。老婆患有乳腺癌,開過一刀,病懨懨地挨了兩年,轉(zhuǎn)移了,快到生命的終點。

迪安把老婆扶起來,背后墊上棉被。盛了女兒煮好的粥,喂老婆。老婆吃了半碗,擺了擺手,吃不下了。迪安在老婆吃剩的粥上加了一點,坐在床沿,默默地扒拉著。老婆感覺迪安有心事,有氣無力地說,骨灰隨便哪里倒掉就行了,不要為錢發(fā)愁了。

迪安把碗里的粥喝了,放下碗,握住老婆的手說,我會弄好的,你再好好地活幾月。老婆跟迪安東躲西藏,終日提心吊膽的。迪安覺得對不起老婆。老婆快不行了,不能再受驚嚇。迪安決定獨自承擔(dān)眼前的恐懼,放下老婆的手,到廚房洗碗做家務(wù)。

九點鐘,女兒上樓告別后,關(guān)店門回家了。

迪安給老婆吃止痛藥??傻桨胍?,老婆喊腰疼。迪安坐起來做按摩,老婆又喊背疼,迪安又給老婆按摩背。老婆渾身不適,迪安使出渾身解數(shù),陪老婆挨到女兒來店開門。老婆還是難受得不行,迪安送老婆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毛病加深了,普通的止痛片已經(jīng)不頂用,得服帶嗎啡的。

老婆吞下兩顆新的止痛藥,人舒服了些,回家倒頭便睡。

天灰蒙蒙的,陰霾延長了夜的長度。迪安的頭昏沉沉的,摸了膜口袋里的安心藥,拖著沉重的腿向理發(fā)店走。

迪安走得恍惚,發(fā)現(xiàn)店前橫著一條亮亮的東西。迪安揉揉眼睛仔細(xì)瞧。裘彩云正翹首以待,等在理發(fā)店前。環(huán)衛(wèi)服的熒光條一閃一閃的,迪安眼前的霧霾增濃了,腦海里又出現(xiàn)村口的大樟樹,心臟快速地奔跑起來。迪安邁不開腿,靠在一棵行道樹上喘息。

亮亮的熒光條一閃一閃地向迪安飛來。忻志雨,這么晚還沒有來開門,我以為你又跑了呢?裘彩云在迪安的面前站住,吭哧吭哧地喘著氣。

迪安雙手抱在胸前。心臟病犯的時候迪安喜歡抱胸,似乎這樣會好一點。我不會跑了,迪安微閉著眼說。迪安在潛逃中把兒子弄丟了,現(xiàn)在老婆也快不行了,迪安不想讓老婆在驚恐中離去。裘彩云,你還要什么?迪安乞求著說,能給我一些時間嗎?

裘彩云發(fā)現(xiàn)忻志雨神情不對,猜測他心臟又犯病了。忻志雨,喝一口水吧。裘彩云將手中的半瓶礦泉水遞給迪安。礦泉水不知道是撿來的,還是裘彩云喝剩的,迪安管不了那么多了,摸出藥瓶,倒出兩顆,接過水喝了一小口。

等你心臟好點再說吧,裘彩云嘻嘻地笑過,攙扶迪安向剃頭店走。

迪安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心跳稍微好了些。裘彩云緊挨著迪安,迪安聞到了一股塵土味,發(fā)現(xiàn)裘彩云的頭發(fā)蓬亂了,灰蒙蒙的,上面粘著幾條蜘蛛網(wǎng),都是霧霾天掃大街的收獲。最好只是來洗頭的,迪安的目光掠過裘彩云蓬亂的頭發(fā),在心里期盼。

到了店門口,迪安從腰里摘下鑰匙開門。理發(fā)店的門窄窄的,迪安讓裘彩云先進去,示意她到理發(fā)椅上坐。我不是來洗頭的。裘彩云謹(jǐn)慎地望著迪安,你心臟沒有問題吧,我有事要說。

迪安意識到危險就要降臨了,疑惑地看著裘彩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忻志雨,你真的沒事?裘彩云望著迪安,遲疑起來。

你說吧,該來的總歸要來,迪安平靜地說。

你上次才給我兩萬,那是本金,還要付利息的。裘彩云盯著迪安的臉說,那時候忻志風(fēng)只要你一分利,很客氣的。不算利上的利,我也算不來,你起碼還得給三萬,你說這賬我有錯算嗎?

沒有錯,應(yīng)該的。付點利息并不是很壞的消息,迪安的心臟病沒有加重。老婆看病又花了些錢,迪安存折里的錢所剩無幾了,迪安得想想辦法。我先給你洗洗頭,再去想辦法。

你一下子拿不出,分期也行,不要急出病。裘彩云跟迪安笑了笑,坐上理發(fā)椅,肥大的屁股把整把椅子占滿了。

迪安苦笑了一下,拿起洗發(fā)液,在裘彩云頭頂?shù)沽诵p手緩慢地揉搓起來。迪安有些累,雙手的運動完全靠慣性。迪安干這行有年頭了,手上的功夫嫻熟。店里彌漫著洗發(fā)液的芳香,裘彩云感覺舒服,微閉上眼睛,合著迪安揉按的節(jié)奏搖晃。

迪安想到了女兒。女兒大氣,她媽看病什么的總是搶著付錢。藥店雖然不大,但細(xì)水長流,還有些利潤。迪安將裘彩云的頭發(fā)沖凈吹干。讓裘彩云在店里等,他去借錢。

女兒在做進貨記錄,藥店監(jiān)管嚴(yán),各種記錄得完善,賺錢不容易。迪安走進藥店,女兒驚奇地問,爸你怎么突然回來了?女兒除了自己看店,還有一個營業(yè)員。迪安和女兒有分工。迪安老婆白天由女兒兼顧,夜里女兒回家,照顧老婆歸迪安。

你媽還好嗎?迪安裝模作樣地問。

媽還睡著,我剛上去過,你不用上去看了。

迪安走到樓梯口,折了回來。迪安不知道怎么開口,搓著手在店里來來回回走。藥店里沒有客人,營業(yè)員在另一側(cè)看著迪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女兒抬起頭,疑惑地瞟了眼營業(yè)員,又看了看迪安。

借我點錢好嗎?迪安終于鼓起勇氣跟女兒開口。女兒望著迪安問,要多少?

我要筆很大的數(shù),你看能拿出多少就給多少吧。迪安低聲下氣的,害怕裘彩云要債的事敗露。迪安的神態(tài)讓女兒不放心,追問要這么多錢干什么。迪安吞吞吐吐,假口說有個朋友急需臨時調(diào)用。女兒說現(xiàn)在的騙子多,你要多長一個心眼。

是啊,我就是騙子。迪安想到了自己,羞愧地低下頭。迪安欠著村鄰的錢逃出來,村里人沒有不說迪安騙子的。

眼下我只能拿出一萬,給你行嗎?女兒發(fā)覺刺痛了父親的心,趕緊想辦法修補。迪安舉家逃亡的時候,女兒已讀五年級,知道父親內(nèi)心的苦。有一萬就好,迪安點了點頭。

女兒跑了趟銀行,給了迪安一萬。迪安叮囑女兒。你媽身體不好,我借錢的事別跟她說。

迪安回到理發(fā)店,轉(zhuǎn)理發(fā)椅的裘彩云站了起來。迪安在裘彩云的面前躬了背,像個知錯的孩子。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只借到一萬,留下的許我以后慢慢還。

裘彩云接過錢,藏在懷里,抬頭斜了迪安一眼。

剩下的半、半年以后吧,迪安說著觀察裘彩云的表情。裘彩云隔著外衣摸藏好的錢。迪安眼里閃過一道驚恐,改口結(jié)巴著說,三、三個月吧。

裘彩云對迪安詭秘一笑。迪安趕緊抬手揉捏裘彩云的肩。迪安沒有退路了,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手上。迪安的雙手帶著許多東西,將無法表達的歉意討好乞求通過雙手,源源不斷地傳遞。裘彩云緊繃的臉?biāo)沙诹?,閉上眼,醉了似的。

彩云,迪安春風(fēng)化雨似的喊了一聲。裘彩云的臉綻放了,含情脈脈地望鏡中的迪安。

迪安發(fā)現(xiàn)裘彩云怪異的眼光,躲開后怯怯地說,我現(xiàn)在叫迪安了,我在這兒,請你不要告訴村里人。裘彩云的目光刮了迪安一下,你對我好,我不會說的。

迪安被潑了一盆冷水,背脊冷颼颼的,耷拉下頭,使勁揉按裘彩云的肩膀。

星期天,迪安理發(fā)店的生意忙了起來。學(xué)生休息了,會有母親催促孩子理個發(fā),讓頭腦變得清新一些。大街上的美發(fā)店有打扮妖艷的洗發(fā)女,做母親的更放心讓孩子找迪安。小區(qū)里的老頭們知道這個規(guī)律,理發(fā)主動避開周末高峰。

迪安正在給一個中學(xué)生理發(fā),裘彩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迪安看見裘彩云,情不自禁地驚跳了一下。我是來洗頭的,你不用害怕。裘彩云發(fā)覺迪安的驚慌,嫣然一笑坐在沙發(fā)上。

中學(xué)生安靜地坐著,裘彩云在背后望了幾眼,就開始說話。你兒子很大了吧?

我兒子已經(jīng)沒了,迪安悲涼地說。

怎么了?裘彩云緊接著問。迪安不想提兒子,提到兒子迪安的心被刀割似的。裘彩云看不到迪安的臉,坐在沙發(fā)上不依不饒。是車禍還是生病?

裘彩云是迪安的債主,裘彩云一不高興就可能把村人引來,迪安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告訴說是淹死的。那時候迪安在旗所村給人種花木,有人跑到地頭喊,快,你兒子掉河里了。迪安跑到來人指的河邊,兒子已經(jīng)被人撈上岸,肚子鼓鼓的,沒了氣息。迪安心悸的毛病就是那時落下的。

你老婆還好嗎?裘彩云感知刺痛了迪安,趕緊將話題轉(zhuǎn)移。

迪安希望不說老婆,敲敲郁悶的胸殼,問學(xué)生要不要洗頭。學(xué)生說不用洗了。中學(xué)生時間珍惜,理發(fā)越快越好。迪安理解學(xué)生,取來電吹風(fēng),為中學(xué)生吹頭發(fā)。

又有學(xué)生模樣的人在門口瞄了一眼,看見裘彩云在理發(fā)店等,扭頭就走。

何月仙好多年沒見,她現(xiàn)在做什么了?何月仙是迪安的老婆,裘彩云直呼其名,記憶不錯。迪安含著淚,解學(xué)生脖頸的圍布。想到老婆,迪安忍不住要流淚。

中學(xué)生走了。迪安背對著裘彩云說,她快要死了,乳腺癌轉(zhuǎn)移。迪安內(nèi)心憂傷,聲音干澀顫抖。

真的嗎?裘彩云走向理發(fā)椅,狐疑地望了迪安一眼。

誰愿意拿老婆生癌騙人呢?迪安有些有生氣了,喉嚨粗了一些。裘彩云咧開嘴,呵了一聲,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迪安痛苦地晃著頭,我真的不明白,上天為什么不直接懲罰我,而要一個一個奪走我的親人。

裘彩云望著迪安,同情了,眨巴幾下小眼睛說,你別說那么嚴(yán)重,你們住哪兒?我過去看看。

別,別。一聽裘彩云要去看老婆,迪安緊張了,眼前出現(xiàn)了骨瘦如柴的老婆。裘彩云去看,會把老婆嚇得背過氣去。迪安哭喪著臉哀求,別,別去,我求你了。

看看有什么關(guān)系呢?都是一個村里的人。裘彩云大大咧咧地說。

別,求你了。你要是去看她,她死都死不踏實。我向你保證,我不逃。等月仙死了,我跟你回村,村里人把我怎么都行,我會向村里人謝罪。迪安無奈地起誓,我再逃不是人,讓雷劈死。

誰要你去村里謝罪了。裘彩云賭氣地白了迪安一眼,坐上理發(fā)椅,公主似的命令,給我洗洗頭,按摩按摩。

迪安在裘彩云的頭頂?shù)沽讼窗l(fā)水,像之前一樣給裘彩云洗頭按摩。

迪安的動作溫暖輕柔,裘彩云舒坦了,想找點話安慰迪安。裘彩云知道迪安的不幸后,感覺自己不那么苦了。別人的不幸是緩解自己痛苦的良藥,這是悲劇的力量。裘彩云想到了其他人的苦難。你還知道裘彩虹嗎?裘彩云知道的東西不多,只能找老家的事說。

迪安沉默著。裘彩虹也是迪安的債主,迪安想聽又害怕聽。

裘彩虹的兒子前年被人砍了兩個手指,裘彩云說。

迪安感覺被當(dāng)胸?fù)袅艘蝗?,胸腔收縮了,悶悶的,哆嗦起來。

她那兒子不爭氣,愛賭,借了人家高利貸,還不上。一萬一個手指,這是什么價,該死。裘彩云說著哈哈笑。迪安借裘彩虹也是兩萬,還上裘彩虹的兩萬,她兒子的兩個手指就保住了。迪安的心跳快起來,背脊?jié)B出一股汗,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裘彩云睜開眼,在鏡子里看迪安。迪安深吸了一口氣,又用力揉按。

忻志軍又被騙了,裘彩云又找到村里人的不幸。迪安的耳朵支棱起來,忻志軍也是迪安的債主,迪安借忻志軍一萬。裘彩云說,他家里窮,東借西湊了一萬,給傻兒子討了個外來媳婦。裘彩云停頓了一下,迪安的心跳也停頓了一下,迪安在用心聽,心也跟著等裘彩云繼續(xù)說。

裘彩云唉地嘆了口氣。屋漏偏逢連夜雨,結(jié)果不到一個月,外來媳婦逃走了。忻志軍兒子在迪安腦海里傻笑,迪安的心狂跳起來,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

彩霞的公公死了,彩霞沒有好好給公公看病,村里的老人說彩霞不孝。裘彩云專找村里人的不幸,嚅囁地訴說著。迪安的手僵住了,張著嘴喘不過氣來。裘彩云發(fā)現(xiàn)迪安臉白如紙,感覺出問題了,睜大眼站起來。

迪安在踉蹌,搖搖欲墜。裘彩云把迪安扶住了。忻志雨,忻志雨,裘彩云叫著,把迪安架到沙發(fā)上躺下。

你的藥呢?裘彩云焦急地找。迪安指了指自己的口袋。裘彩云掏出藥,倒出兩粒,塞進迪安的嘴里。

迪安吞下藥,閉著眼喘息。

忻志雨,忻志雨。裘彩云蹲在旁邊,輕輕喊著按摩迪安的胸口。洗發(fā)水的泡沫從頭上掛下來,經(jīng)過臉頰流向她的嘴角。裘彩云呼地吹了一下,繼續(xù)胡亂地按摩迪安胸口。

迪安慢慢地緩過氣來。裘彩云舒了一口氣,用手抹一把臉上泡沫。迪安睜開眼,望著裘彩云白綠相間的臉,疲憊地笑了笑,感覺裘彩云可怕又可愛。

天暖和了,迪安老婆止痛需要打杜冷丁。醫(yī)生說這樣的人不長久了,趁早做準(zhǔn)備吧。

迪安給老婆找墓地,雙穴的,把自己也準(zhǔn)備了。迪安想自己心臟不好,什么時候停跳了,就過去陪老婆。這世欠老婆的,到那邊要對老婆好一點。

吃完早飯,老婆又喊疼。迪安讓女兒給她注射杜冷丁,迪安不忍心聽老婆的呻吟聲。

打了杜冷丁,老婆扭曲的臉平靜了。她拉著迪安的手,問忙不忙?老婆的聲音在喉嚨底里,細(xì)若游絲。迪安感覺老婆想讓他留下來,陪著說說話。迪安說忙到不忙,就是郭老師說過今天來剃頭。郭老師是退休教師,曾經(jīng)給迪安幫過忙,迪安女兒讀藥學(xué)函授,需要高中畢業(yè),郭老師替迪安搞了假證明。考藥師需要藥學(xué)文憑,讀藥學(xué)需要高中畢業(yè),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迪安女兒有今天,有郭老師一份功勞。老婆松開迪安的手,眼里依依不舍。

迪安猶豫了一會,親昵地在老婆枯瘦的臉上摸了摸,說聲我會早點回來的,就去理發(fā)店。

迪安到理發(fā)店不久,郭老師就來了。迪安給郭老師洗了頭,理完發(fā),對郭老師說,本來該給你捏捏肩敲敲背的,可是老婆快不行了,得去陪陪她,就直接給你刮胡須了。刮,快點刮快點回去。郭老師說著身體抬了抬,迪安把椅背放下了,讓郭老師躺下刮胡須。

迪安刮了郭老師左邊臉,迪安的手機響了,女兒在電話里說媽有些迷糊了,老叫我給弟弟送毛衣。老婆快要走了,迪安猜測。兒子埋葬在旗所村的小山上,老婆已經(jīng)望見了兒子。迪安想以后得把兒子遷過來,安放在老婆的身邊。迪安讓女兒守著,我給郭老師刮好胡須就回來。

要不你回去吧,我回家自己去刮。郭老師體諒迪安,想坐起來。已經(jīng)刮一半了,這怎么行呢?迪安沒有放郭老師坐起來。

這時候,裘彩云黑著臉進來了,重重地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和迪安一樣被嚇著了,咯吱咯吱驚叫了幾響。迪安在鏡子里偷看裘彩云。裘彩云一臉惱怒,頭發(fā)長了,劉海遮眼。裘彩云有一陣子沒來了,迪安擔(dān)心鏡子的形態(tài)不真實,回頭瞅。裘彩云憤憤地彈了迪安一眼,迪安的心咯噔一下,像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郭老師睜開眼,望了迪安一眼,迪安在胸殼上揉按兩下,把上躥的心壓下去,繼續(xù)刮郭老師的胡須。

我的錢被我娘搶了,她死了。裘彩云突然喊著說。迪安的心跳慌亂起來,感覺又在村口的大樟樹下跑。

裘彩云哼哧幾下,撒潑地說,死了就死了,還那么多講究,要做七頭,什么頭七二七五七七七,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做完二七就回來了,我得掃地,否則吃什么?

裘彩云的話像一陣陣寒風(fēng),迪安的背脊涼颼颼的,身體打起寒戰(zhàn)來。

哎喲,郭老師驚叫了一聲。迪安發(fā)現(xiàn)刮破了郭老師下巴,血快速滲出來。郭老師坐起來,鮮紅的血掉在白色的圍布上。迪安抽紙巾,郭老師站直了,伸長脖子找受傷的創(chuàng)口,鮮艷的血掉到乳白色的地磚上,一滴滴炸開來,地面紅了一片。

對不起,對不起,迪安拿紙巾按壓郭老師的傷口。迪安的手在顫抖,控制不好力量和方向,在郭老師的臉頰涂抹了一幅紅色的抽象畫。郭老師奪過紙巾,按住滲血的下巴,狠狠地瞪了裘彩云一眼。

唉,裘彩云不管手忙腳亂的迪安,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我的命好苦呀!迪安驚慌地扭過頭,哀怨地瞟了裘彩云一眼。

郭老師擦了臉上的血跡,掏口袋摸錢。不用了,不用了,迪安不好意思要郭老師錢。他好了嗎?給我洗個頭。裘彩云走向理發(fā)椅,擺動屁股擠郭老師。郭老師將錢放在工具架上,厭惡地斜了眼裘彩云,提醒迪安,別讓你老婆等急了。迪安感激地點點頭,目送郭老師走。

可把我給累壞了,裘彩云坐上理發(fā)椅。

迪安抓著洗發(fā)水,眼前出現(xiàn)了瘦骨嶙峋的老婆,老婆快要不行了,正眼巴巴地等著迪安回去。迪安的身體僵硬著,站著木頭似的。

裘彩云瞟了迪安一眼,提醒說,你在這兒,我可沒有對村里人說。

裘彩云生氣的后果很嚴(yán)重。迪安一邊奔跑一邊倒洗發(fā)水,傾倒的洗發(fā)水多了,手也沒有跟上洗發(fā)水流淌的速度。洗發(fā)水流過裘彩云的臉,流進衣領(lǐng)里。哎喲,裘彩云夸張地叫了起來。迪安清醒了些,僵硬的手開始在裘彩云的頭頂按摩。

忻志雨,你在這兒我可沒有告訴村里人。裘彩云詭異一笑說,你得報答我,多給我按摩按摩。

好的,謝謝你。迪安奔跑的腳步放慢了,手靈巧了些,按摩溫情柔和起來。

我死了老公,又沒了娘;你沒了兒子,老婆也快不行了,我們都是可憐的人。裘彩云閉著眼,夢囈似的說。

說到老婆,迪安又急了,感覺中的奔跑速度加快了,胸腹和背脊冒著汗,心臟也在胸中快速奔跑。給你沖沖水吧,今天我有點事,下次給你多做會。迪安暈乎乎的,拉了一把裘彩云的胳膊,示意裘彩云起來沖洗。

裘彩云從椅子上站起來,神秘一笑說。其實你比我好,你女兒有出息,藥店做老板,小外孫大頭大腦的很可愛。

迪安感覺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心跳也是一個趔趄。迪安發(fā)覺裘彩云跟蹤過自己,知道女兒干什么,還認(rèn)識小外孫。迪安望著裘彩云的背影,悚悚發(fā)抖。

裘彩云繞過布簾子,走向洗頭床。

她要拿我小外孫怎么辦呢?理發(fā)店在晃,感覺中的大樟樹在旋轉(zhuǎn),迪安劇烈地?fù)u晃起來,像站在大海中顛簸的小船上。我不能再失去女兒和外孫了,迪安聽到了內(nèi)心的聲音。迪安站住了,深吸了一口氣,嗅到了血腥味。迪安望著地面上的血跡,身體熱了起來。我寧愿死,也要保護小外孫保護女兒。迪安把目光拉起來,落在工具架的刮刀上。

我躺好了,裘彩云在布簾后面喊。

迪安悄悄地吞下兩顆藥,目光鋒利了,躡手躡腳地去關(guān)門。門輕輕地關(guān)上了,落鎖發(fā)出了啪的脆響。迪安驚悚了一下,扭頭瞅簾子后面的裘彩云。裘彩云靜靜地躺著,沒有聲息。迪安在工具架上抓了刮刀,向簾子里面走。

裘彩云聽到了迪安的腳步聲,閉著眼微笑。

迪安走到洗頭床邊,將刮刀放在水斗邊,揉捏裘彩云的肩膀。迪安突然改變主意,又做按摩了,裘彩云眼角的皺紋深了,翹起嘴角快樂地笑。

理發(fā)店的頂不晃了,裘彩云真實地躺在洗發(fā)床上。迪安盯住裘彩云的脖頸,那里有個地方在搏動,是頸動脈所在之處,迪安看好了。

你的小外孫很可愛,我喜歡。裘彩云身上的肌肉放松了,寬闊的臉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嗯,迪安應(yīng)了聲。迪安猜不透裘彩云的內(nèi)心。迪安的兒子沒有了,老婆很快就要走,不想再失去女兒和小外孫了。迪安覺得裘彩云不僅僅要債,還來索命,是魔鬼。迪安過度警惕了,分辨不出善和惡。我的命可以給你,要我小外孫休想。迪安的右手抓起了刮刀,左手依然在裘彩云肩膀揉捏,時刻準(zhǔn)備著捂裘彩云的嘴。

月仙怎么樣了?人最終都要死的,你不要太傷心。裘彩云閉著眼睛說。裘彩云入睡般地松懈,頸部的肌肉在搏動,撞得迪安的心怦怦直跳。繞圈永遠沒有終點,迪安感覺已經(jīng)累壞了,手通了電一樣,一點力氣也沒有。

忻志雨,裘彩云輕輕地叫了一聲。裘彩云的老公沒了,娘走了,兒子不爭氣,也是可憐的人。迪安腦子里閃出給自己按摩胸口的裘彩云,雙手抖得厲害。

門外有人經(jīng)過,窗口人影一閃,迪安的手松了,刮刀掉進水斗里。

迪安抖動有一會了,裘彩云感覺血在奔流,內(nèi)心有種沖動。每次接受迪安按摩,裘彩云都有一份特別的害怕和期待。迪安已經(jīng)把門關(guān)上了,還在劇烈地抖,裘彩云覺得那是觸摸女人身體的反應(yīng)。我的老公沒了,他的老婆不行了,兩個都是寂寞的人哪,干嗎呢?裘彩云鼓起勇氣,閉著眼,反手抓住迪安抖動的左手,拉向自己的胸脯。

迪安感覺到手下有個東西在撞擊。裘彩云帶熒光條的環(huán)衛(wèi)衣里面就一件小背心,胸脯缺乏彈性,迪安的手落下去就感知劇烈跳動的心。迪安知道裘彩云要什么了。迪安看見了女兒的藥店,看見了活潑可愛的小外孫。迪安想到化敵為友,手在裘彩云的胸脯揉搓。

裘彩云的呼吸粗重起來,像一棵久旱渴望澆灌的莊稼,將自己打開了。

迪安趴在裘彩云身上,像一根枯木倒在松軟的土地上。迪安很久沒有行男女之事了。迪安心臟不好,害怕折騰,老婆生病后,迪安乘機把那個事戒了。迪安把裘彩云摟緊了,想讓枯木逢春。迪安氣喘吁吁的,感覺在大樟樹下跑了很久。

裘彩云像澆灌好的莊稼盎然了,粗壯的腰扭動起來。迪安感覺還在跑,心跳也在奔跑,胸背冒著汗。迪安急了。我是志風(fēng),我是志風(fēng)啊,迪安在心里喊。

忻志雨,忻志雨,裘彩云深深地呼喊著。

迪安感覺腳步越來越沉重,學(xué)生追上來了,快要踩到腳后跟。為了女兒和小外孫,迪安豁出去了,又在心里喊,她不是裘彩云,她是美女,裘彩云是美女。迪安與自己的身體搏斗著,試圖用意志完成枯木逢春的壯舉。

迪安,迪安,裘彩云改呼迪安了。

迪安感覺奔跑的身體立停了,枯木般的身體在萌動,一些地方將要抽出枝椏來。這時手機響了,鈴聲喚醒了迪安,也擊落裘彩云夢囈似的呼喊。迪安從床上滾下來,看見愉悅在裘彩云的臉上快速沉落。迪安感覺又在奔跑,心砰砰地跳個不停。

電話里是女兒責(zé)怪的聲音。媽快不行了,你怎么還不回來?

我這就來了,這就來了。迪安合上手機,歉意地對裘彩云笑。

你老婆不行了?裘彩云將自己包裹了,木訥地望著迪安。迪安燦了臉,像個犯錯的孩子。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今天有心事,沒干成事。

裘彩云尷尬地笑了笑。你回去了,沒事的,我們以后有時間。

裘彩云頭上的泡沫干了,頭發(fā)色彩斑斕的,樣子滑稽。如果下次還是干不成事,她會翻臉嗎?迪安對自己一點把握也沒有,小心翼翼地望著裘彩云。

迪安,你快回去吧,裘彩云擺擺手。

那我去送老婆了。迪安一步步后退著,打開門,出了理發(fā)店,踉踉蹌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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