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
汪汪從水塘邊救出一只小熊貓,他叫它小四。
連著灌了幾天羊奶,熊貓小四慢慢睜開了眼睛。它的眼睛雖然小,可是亮晶晶的,像小扣子一樣嵌在黑眼圈里,漂亮極了。汪汪摸了摸小四的小圓臉,毛茸茸的,跟已經(jīng)長大的那只熊貓“一貓”身上那刷子一樣的硬毛不一樣。小四的毛比他們家花貓的毛還柔軟。
汪汪家的花貓以為熊貓小四是同類,喵喵地湊過腦袋去嗅它,卻被小四陌生的氣味嚇得驚慌地跳開了?;ㄘ堅诨鹛聊沁呥h(yuǎn)遠(yuǎn)地看,看這只黑白花的陌生“小貓”,它不是亞種也不是同類。
很長一段時間,小四都在墻角一動不動地趴著。
三廟村的孩子們只要閑下來,必定要跑來看小四。他們圍著小四嘰嘰喳喳,表現(xiàn)出了無限關(guān)切。畢竟這個碎貨是他們在冰冷的溪水里發(fā)現(xiàn)的,是在汪汪的堅持下抱回來的,小東西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大家的心。
三廟村地處深山,山大林密,全村孩子連大帶小總共才七八個。村西的小學(xué)校,只有一間教室,一個老師。汪汪的媽媽李英說,汪汪明年就該上學(xué)了,不能老玩,該收收心了。媽媽有時上課就把汪汪帶到教室去,讓他坐在角落里,看小人兒書也行,畫畫也行,望著窗外發(fā)呆也行,就是不能出聲兒。
汪汪最怕這種“收心”,山野的精彩勾引著他,哪怕窗臺上爬過的一只小壁虎,也能被他圈在手心里玩半天,直到把壁虎的小尾巴折騰掉了為止。汪汪知道,掉了尾巴的壁虎不久還會長出新尾巴,就像他們家菜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兒還能長出新韭菜,一點(diǎn)兒也不耽誤事兒。
自從家里來了小四,汪汪的心再也收不回來了。他千方百計找各種理由不跟媽媽去學(xué)校,不是今天肚子疼就是明天頭暈,有時還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涌Φ乜人?,學(xué)著奶奶的口氣說“血壓躥得比門口的橡樹還高”。真真假假,把媽媽搞得哭笑不得。
汪汪的目的只有一個——在家陪著小四。
大軍是學(xué)校里的孩子頭兒,長得膀大腰圓的,頭上老是戴著一頂迷彩的棒球帽,無冬歷夏從來不摘。
大軍動員孩子們從水邊割來不少細(xì)細(xì)的茅草,用茅草編了一個筐,再鋪上點(diǎn)兒草,厚厚的軟軟的,很暖和。大伙兒小心翼翼地把小四抱進(jìn)筐里,大家認(rèn)為,小四臥在筐里就像臥在它媽媽的懷里,這么小的東西是不能沒有媽媽抱的。二玲解下脖子上的方頭巾,慷慨地蓋在筐上,這么一來,小四就完完全全睡在一個安靜舒適的草窩里了。
大家像胡嚕小貓一樣,輕輕摸著小四的腦袋,小四也不惱,由著他們摸。二玲要抱抱小四,大軍不讓。大軍裝著大人的樣子把小四抱起,幫它把身子趴過來,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期間小四只能趴著,我爸爸前年上光頭山摔裂了大腿骨,不過是裂了條縫,就打著石膏在床上躺了半年,拆了石膏連路都不會走了。”
大家聽了,都擔(dān)心小四將來只能拖著一條傷腿在地上爬,站也站不起來。那樣的熊貓在野外還能活嗎?看著眼前的小四無聲無息地在窩里趴著,柔弱得讓人憐愛,孩子們商定,將來小四即便變成一只不能自己獨(dú)立生活的殘貓,他們也不會拋棄它,要像村里養(yǎng)孤寡無依的“五保戶”那樣,一直養(yǎng)著它。
一天半夜,汪汪在睡夢中被一陣陣叫聲驚醒了。那聲音很微弱,尖尖的,焦躁而急切。汪汪坐起身,借著窗外的雪光,看見小四翻出了自己的小窩,一拱一拱地在堂屋地上翻滾。小四的旁邊就是火塘,塘里的余灰深處還泛著暗紅,有些木炭還沒有燒盡。汪汪嚇了一大跳,只需再拱一下,小四就會掉進(jìn)火塘里,那可是個不能挽回的災(zāi)難。想到這兒,汪汪噌的一下從被窩里躥出來,一把抱起了小四。小四的爪子在汪汪的肚皮上著實(shí)劃了兩道子,汪汪也顧不得了。
汪汪把小四安置在它的窩里,小四好像不買賬,仍舊叫喚著往外爬。汪汪看到大家精心編制的草筐已經(jīng)被這個小東西咬得稀爛,不成樣子了。
聽到聲音,奶奶也起來了。奶奶趕緊給精著身子的汪汪披上棉襖,又安撫張牙舞爪的小四,讓它安靜下來。奶奶笑著說:“它這是餓了,要吃東西呢。”
汪汪一聽,趕緊跑出房門,拿來一根白蘿卜,遞到小四嘴邊,希望小四能咔嚓咔嚓吃起來。可是小四連聞也不聞,一抬腿把蘿卜蹬得老遠(yuǎn)。
奶奶說:“碎貨知道餓了,這是好事,只要肯吃,它很快就能好起來?!?/p>
在對付小東西上,奶奶永遠(yuǎn)有辦法。她在盆里磕了兩個雞蛋,就著火塘吊罐里的熱水沖了,將香噴噴的蛋湯遞到小四嘴邊。小四不吃,它是不知道怎么吃,也不明白盆子里是什么東西,對著一盆蛋湯只是搖頭晃腦。
汪汪又要找奶瓶子。
奶奶說:“奶瓶子現(xiàn)在不管事了,拿勺子去!”接過了小勺,奶奶抱起小四,掰開它的嘴,將一勺蛋湯一點(diǎn)兒沒灑地灌了進(jìn)去。湯在小四喉嚨口咕嚕了半天,小四小眼睛一瞪一瞪的,最終還是咽了下去。接著,奶奶灌下了第二口、第三口,小四也越喝越順溜。汪汪饒有興致地看著奶奶給小四灌雞蛋湯,想起了生病時奶奶給自己灌藥的情景。奶奶那時不是掰嘴,是捏鼻子,鼻子一不通氣,嘴就張開了。奶奶會順勢把湯藥灌進(jìn)他嘴里,不喝也得喝。藥很苦,在嗓子眼兒咕嚕半天,越咕嚕越苦。就算滿嘴都是苦的,汪汪末了還是得往下咽,要不得憋死。現(xiàn)在小四喝的是雞蛋湯,雞蛋湯比苦藥好喝多了,小四竟然還抗拒,真是傻到家了!
汪汪對奶奶說:“奶奶,我看見小四的牙了!兩顆漂亮的小尖牙……”
奶奶說:“這是乳牙,過幾個月它就會像你一樣換牙了?!?/p>
汪汪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問奶奶是誰告訴她熊貓也會換牙的。
奶奶說:“還用告訴?咱們家的花貓就換過牙,熊貓和花貓是一樣的?!?/p>
汪汪說不一樣,熊貓是熊貓,花貓是花貓……說話這工夫,小四在奶奶懷里呼呼睡著了。
小四學(xué)會了哼唧。汪汪起初以為它是傷口疼,后來才明白,它其實(shí)是撒嬌。一見汪汪看它,小四就掙扎著抬起小腦袋,舞動兩只前爪,想讓汪汪抱它。但是汪汪不敢動它,汪汪怕弄疼了小四的斷腿。
看著小四凄凄惶惶、無依無靠的可憐模樣,誰都很心疼。爺爺天天在屋后的竹林里尋找一貓,爺爺說,一貓畢竟是小花熊的媽媽,小崽崽在媽媽的懷里是最安全最合適的,熊貓媽媽總會有辦法對付受傷的孩子。小花熊若能找到媽媽,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奶奶對小四的關(guān)照是全方位的,不但把以前不讓動的舊棉花套墊在了花熊的身底下,還給它縫制了一件小棉馬甲。就像報紙上的小狗穿衣服一樣,三廟村的小花熊也穿起了小碎花的紫馬甲。小四活靈活現(xiàn)、人五人六地坐在墻角,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看著絡(luò)繹不絕來看它的孩子們。又過了幾天,小四開始拖著戴夾板的傷腿,啪嗒啪嗒滿屋轉(zhuǎn)悠了。它對什么都好奇,嗅嗅這里,聞聞那里,越是犄角旮旯兒的地方它越要鉆。有一回它鉆進(jìn)汪汪的被窩里,汪汪還以為是花貓,摟著它睡了一宿。早晨醒來一看,哈,原來是小四,它半夜還打呼嚕呢!
小四光喝羊奶當(dāng)然不行,奶奶給它添加了苞谷糊糊。跟不接受雞蛋湯一樣,小四開始也不接受苞谷糊糊,對盆里黏黏的糊糊理也不理。花貓過來了,不客氣地把嘴伸進(jìn)盆里,小舌頭飛快地舔食起來。小四在旁邊看著,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汪汪趕開花貓,把糊糊盆挪到小四嘴邊。小四聞了聞,還是有點(diǎn)兒不知所措。汪汪索性把小四的嘴按進(jìn)盆里,他想小四一定會像花貓一樣,伸出舌頭吧唧吧唧……小四沒張嘴, 粘了一臉糊糊, 嗆得打翻了盆子。
奶奶說:“它不習(xí)慣吃這個。”
爺爺說:“牙都快長齊了,這生來是吃竹子的家伙?!?/p>
汪汪問奶奶這么小的熊貓在山里吃什么,奶奶說這得問熊貓它媽,大熊貓能生孩子就有本事帶孩子,人沒熊貓它媽清楚。
汪汪說:“大熊貓肯定不會煮苞谷糊糊?!?/p>
汪汪、大軍和王圈他們一商量,決定一起到竹林里采些嫩竹子回來喂小四,畢竟竹子才是熊貓的正經(jīng)飯。
冬天的竹林,雪把竹子壓得低低的,沒有竹筍,連細(xì)嫩的竹子也很難找。竹子一根比一根堅硬挺拔,小四那細(xì)細(xì)的小牙哪里下得了嘴!汪汪和大軍他們在茂密的竹林里鉆來鉆去,尋找嫩竹子。大片的雪抖落下來,把大家弄得又冷又濕,冰得雙手失去了知覺。二玲最先不干了,要回家。汪汪說:“人家小周叔叔天天在西河的冷水里泡著,讓螞蟥叮得流了那么多血,人家也沒說回家?!?/p>
二玲哇哇地哭起來,說她冷得實(shí)在受不了啦。
王圈看著大家手里有限的竹子,說:“要不,咱們先拿回去試試,也說不定小四能吃。它要是在山里,不吃這個它吃什么呢?”
大軍說:“那就先試試?!?/p>
大伙兒把各自找的細(xì)嫩竹子湊一塊兒,竟然也有滿滿的一大抱。
大家把竹子抱回來,堆在小四跟前,滿懷期待地看著小四,希望它像他們見過的所有熊貓一樣,一摟一大把,一摟一大把,毫不猶豫、毫不停歇地把竹子往嘴里填。
可是小四不吃竹子,連聞也不聞,后來竟一扭屁股,躺在了竹子上,把那條傷腿翹得高高的,仿佛在說:“俺是傷病員哩!”
汪汪對奶奶說:“還是喂苞谷糊吧,糊糊比竹子好吃?!?/p>
奶奶端起盆子,抹了一指頭糊糊填進(jìn)小四嘴里。小四吧唧著嘴,眨巴著小眼睛,品著糊糊的味道。品了幾回之后,小四就記住了羊奶苞谷糊的味道,到后來,奶奶的手指還沒有接近,它的小嘴就已經(jīng)張開了。
爺爺說:“小東西已然知道了糧食的味道,這絕對是比山上的竹子還好吃的好東西,但是這不是件好事情?!?/p>
奶奶說:“這也是萬不得已,沒法子的法子?!?/p>
爺爺說:“傷好了就趕快給送回去?!?/p>
奶奶說:“那也得等到春暖花開,新筍出來的時候?!?/p>
汪汪說:“那時候小四它媽還認(rèn)識它嗎?”
奶奶說:“咋能不認(rèn)識,血脈連著哩。就像你大伯,遠(yuǎn)在北京,幾年不回來,回來模樣再變,我也認(rèn)得他。他是我兒子嘛。”
奶奶給小四做的飯越來越好吃。苞谷是秋天打下的新苞谷,菜是地里的新鮮白菜,糊糊煮得又香又稠,連汪汪也想喝一碗??墒悄棠滩唤o,奶奶說,人不能跟小畜生搶飯。汪汪曾經(jīng)偷偷嘗過小四喝的糊糊,聞著挺香,喝到嘴里缺油少鹽,沒什么滋味。但是小四喜歡,把一盆糊糊喝得精光,把盆子舔得用不著刷洗就能照見人的影子。
小四每次吃飯都會搞得滿臉是糊糊,奶奶還得拿手巾給它擦臉。
爺爺說,奶奶不是在養(yǎng)熊貓,是在養(yǎng)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