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啟代
正好是春天。在北方,春天是大風不斷的季節(jié),它多數(shù)時候并不是溫柔拂面的微風,而有著急匆匆趕路的狂風的勁道。此時讀到紫藤晴兒的新詩集《大風勁吹》,身心都在這股強勁的詩風中搖晃。好一場風中的閱讀之旅,讓靈魂穿行在深遠、美妙的審美體驗中,時有飛翔的愉悅和舒暢。
從詩集《返回鏡中》出版伊始,紫藤晴兒的詩歌就開始展現(xiàn)出新的創(chuàng)作趨向和更為開闊的審美視域,如果說她的首部詩集《返回鏡中》展現(xiàn)了她獨有的詩性直覺和語言天賦,那么這部《大風勁吹》就是一部標識著她進入書寫自覺和表達自由的結集。在這部詩集里,紫藤晴兒充分發(fā)掘和展示了自己的抒情潛力,她那放縱天性式的恣肆表達強化了語言的表現(xiàn)力,讓人重新回到了浪漫氣質(zhì)的語言叢林里,那必然有些蕪雜的詞語累積中并生著野蠻的精神和自由的意志,從而烘托出久違的洪荒詩意。加西亞·馬尓克斯說:“詩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能量。”紫藤晴兒這股一直勁吹的詩歌之風,攜帶著這樣的能量,不好用一般的詞語去界定。正如她在《跋》中所言,她充滿了對未知空間的向往和高蹈精神的追求,這風的發(fā)源地,這能量的來源,無疑發(fā)自她生命的深處,來自她逼視靈魂的囈語和精神超越的努力。
是的,已經(jīng)“返回鏡中”的詩人進入的是一個更為自由的天地。如果說《返回鏡中》是詩人從世俗的生活現(xiàn)狀向藝術之境的逃離,那么這種對平庸的背叛就成為詩人觀察和表達世界的自我升華,也無疑成為我們認知《大風勁吹》的精神視線。事實上,優(yōu)秀詩人的成長都有一個相近的軌跡,那就是無論他們有著怎樣的美學面孔變化和價值認知轉(zhuǎn)換,其敏感的詩性神經(jīng)和激越的赤子之情是貫穿如一的。紫藤晴兒也許尚沒有擬定好自己的藝術目標——人類的藝術夢想也許是相通的,只有不斷趨向頂點的人方可悟得其中堂奧,在這個漫長行進中的這個階段,紫藤晴兒以“說出來”“交出”的急切和赤誠,經(jīng)過自我經(jīng)驗的升華和傳化以期達到“裝下什么,它就成為了什么”的表達自由,我想這是一個需要不斷追問、尋找、反省的過程和境界,同時追問、尋找、反省也必須成為一種書寫自覺,是的,這是任何優(yōu)秀詩人必備的素養(yǎng)。而對于正處于蓬勃、濃烈、噴薄階段的寫作,盡管難免蕪雜、冗長和浮泛,紫藤晴兒能靠天賦和激情給予這些很容易導致流俗的詞匯以靈性的光澤著實令人驚奇。正如許多偉大的作家詩人的文本所存在的——很多普通的作家詩人的文本也同樣存在,那就是詞語的矛盾、錯亂——時間和空間的、現(xiàn)實與虛擬的,到底顯示著作者內(nèi)在世界的混沌還是清晰,這似乎是一個值得深度研究的現(xiàn)象。因此說這些現(xiàn)象在不同的作家詩人那里或者同一作家詩人的不同文本中會具有截然不同的意義,它并非我們判定一個文本或作家優(yōu)劣的尺度。但有趣的是,許多世界級的大作家大詩人其文本都具有龐雜的特征——因為龐大,他們茂盛的、不竭的思想把筆下的語言變成了一股洪流,攜帶的泥沙不但不損害其力量反而增大了其威勢。故而看待作家詩人,我十分欣賞那些散發(fā)著拔節(jié)聲的茂密生長的文本,它也許不夠凝練精致,但預示了生機厚重。如果沒有過急于表達但一時找不到精準詞語的感覺,那只能說明詩人的墨守成規(guī)和知覺遲鈍。是的,每一個詩人的每一個詩性觸角所及,可能都是一個深邃浩瀚的宇宙,從另一個角度說,我們應當寬容詩人的詩意冒險和語言實驗,或許創(chuàng)造性的詞意會在這些破碎、斷裂、對峙的存在中被發(fā)掘或被賦予,那么,新的審美觀念和精神景觀將因新的詞匯的誕生而到來?!洞箫L勁吹》給我的就是這種生機勃勃的、恣意生長的、繁茂而蒸騰的詩美沖擊。那從靈魂和精神深處源源不斷涌出的詩行舒展為飛揚的長句,有著狂熱的地火般的溫度。在當下詩歌寫作大量出現(xiàn)精神萎縮、篇什拘謹現(xiàn)象的背景上,需要放肆性的抒情來抵御時尚的侵蝕和理性的拘囿。她那些小長詩《大雪八章》《天鵝九章》《月亮九章》《行走在字里行間九章》就是在這樣的時刻誕生的。無論如何說,詩歌都是詩人的一種精神活動,一種與語言共同完成的藝術品——這樣的藝術品必須保有人的原始詩性和自由天性的因子,否則不過是文明的贗品。紫藤晴兒的這部《大風勁吹》從心理的、審美的、藝術的、創(chuàng)造的等不同層面對于如何掌握浪漫抒情與現(xiàn)代智性詩學之間的平衡、如何建立詩歌的內(nèi)在秩序和邏輯、如何在好好說話與詩家語之間融通等均具有啟示意義。她常常將不同類不同格的詞語并置,在陌生化與清晰表達之間產(chǎn)生神秘的詩意,從而讓她的詩歌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形成與目前主流詩歌迥異的審美趣味與精神氣場。我個人認為詩歌寫作應建立和保持詩人與世界的本來聯(lián)系,也即人類誕生之初的鮮活的、靈動的、全息式的溝通,應該說,《大風勁吹》多維度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因此,紫藤晴兒的《大風勁吹》是她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次集中的、爆發(fā)式的展現(xiàn),一次全方位的、放松式的書寫,一次自我打開、自我塑造的努力。在時間的主線上,她沿足跡所至和閱讀所想展開,不斷喚醒、撿拾、闡釋已有的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的感悟,于藝術大海的邊沿與浩渺的時空和人物對話,聆聽自我靈魂的歌吟,試圖獲得精神上的涅槃。作為也曾在一個時期大量使用長句的作者——連詩題也是,我能深切地體味到紫藤晴兒寫作時的心理狀態(tài)和精神狀況,以及偶爾猶如神助般的與詩神合二為一的美的戰(zhàn)栗。毫無疑問,這里面也貫穿著紫藤晴兒積極探尋那些大師級詩人們靈魂奧妙和藝術訣竅的愿望,這一點從她閱讀所獲得的寫作靈感上便可一目了然。在她題贈類的一類詩中,她對心儀的詩人所傾訴的話語正是試圖進行心靈對話和精神溝通的召喚,諸如但丁、惠特曼、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博爾赫斯、詹姆斯·賴特、佩索阿、葉芝、米沃什等等,這些人以及他們的作品給予紫藤晴兒的照耀激發(fā)了她內(nèi)心澎湃的詩情,她嘗試著與這些偉大的頭腦和所產(chǎn)生的詩篇接近,從而為自己的詩歌建立一個更高的坐標系。當然,并非僅僅西方的詩人給予她滋養(yǎng)和引領,她詩中多次提到《詩經(jīng)》及其詩篇,從她藝術本身所體現(xiàn)的漢語意蘊可見,她的努力有著漢語詩歌根脈的支撐。如何創(chuàng)造性的汲取母語的營養(yǎng)是一個常新的話題,正如我們該如何學習西方的詩歌藝術一樣。不過從更長的時段和更廣大的范圍看,無論東西方傳統(tǒng)都不是繼承的而是創(chuàng)造的,每邁出一步,凡是屬于創(chuàng)造的,都是對過去的一次新的認識,也是對新的傳統(tǒng)的一次添加或彌補。人們說科學是發(fā)現(xiàn),只有藝術才屬于創(chuàng)造,如果此話有理,對于詩人的要求當然就更為苛刻。在與紫藤晴兒的交往中,我時常問她在讀哪些詩人和圖書,從她詩集中的作品看,讀書沒有耗損她的直覺思維,她的作品依然忠實于本真的感覺、感動和感悟,這說明她的閱讀不是知識的簡單增加而是對靈性的強化和護佑,能有這個效果,說明她闖過了一道厚厚的城墻,進入到一個可以憑借天性馳騁的境地,可嘆的是,許許多多的人終生止步于這道墻下無法跨越。從她對某一物象的凝視和聚焦式、集束式抒寫看,她的作品既保有了以往的真情灌入和個體體驗,也有了更為貼切的知性質(zhì)素和文化內(nèi)涵,如對烏龜、喜鵲、大海、雪松、蝴蝶等的描寫都不止一篇,而且還將這些意象植入不同的抒情文本中,甚至有的成為一種意蘊成為詩篇的骨架或血脈。對意象的凝視也就是對物與心的凝視,是對閱讀經(jīng)驗和人生體驗的鉤沉,她將自己的孤獨、驚懼、熱愛、喜悅都投注其中用詞語的粘連推演呈現(xiàn)出獨特的語象系統(tǒng)。在詩集中,她寫到許多在文學經(jīng)典許多早已存在的動物意象,大多具有異域文化的獨特魅力,但在她的筆下重新獲得了豐富的意涵。我們知道,在但丁的《神曲》中,開篇就提到三只野獸,母狼象征貪欲、獅子象征野心、豹象征逸樂,而在紫藤晴兒的詩歌動物園里,她筆下頻繁出現(xiàn)的“小獸”成為特別亮眼的存在,比“老虎”“麋鹿”更為生動,那是她“靈魂的小獸”(《舜玉路40 號》)、是“替我哭泣了很久”的小獸(《暮色幻象》)、是讓“我學會用另一只手安撫/神經(jīng)”的小獸(《偏頭疼》),也是“曾讓我的眼睛在夜晚光亮”的小獸(《棗仁》),因此,不僅在詩人眼里,而且在精神層面,“小獸”已經(jīng)化為與自己血肉同體的另一個存在,有著頻率相通的脈搏心跳,當然也有著一樣的甚至超越本我的情感和意志。也就是說,在“小獸”與“疼”構成獨有的情感意緒浸染著每一個詞語和音符的時候,詩人自身也已經(jīng)獲得了通靈的能力。在《小獸》一詩中,詩人通過虛空中的美麗暢想,實現(xiàn)著寄托與救贖。她“捧著火焰之心”把人間寒冷和寂寞也“賜給了一頭小獸去咀嚼”(《行走在字里行間九章》),她愿“同一只小獸并肩而行”(《立秋》),因為“馬匹一樣奔走的小獸會跑向空曠”(《大雪八章》),因為“老虎和獅子也成為我的小獸”(《月亮九章》),因為“它們可以成為任何一只靈獸”(《拴馬樁》),如此看來,獸是她泛神論思維的承載物,是內(nèi)在與外在、虛空與現(xiàn)實的同構意象,具有原始思維的詩性特征。
殘雪在《解讀博爾赫斯<藍虎>》一文中說:“對純美理念的追求是從現(xiàn)實中起步的。”紫藤晴兒這部《大風勁吹》同樣體現(xiàn)著她對純美理念的追求。首次接觸紫藤晴兒的詩歌應當是在2013 年底或2014 年初,記得在參與2013年度“中國好詩榜”終評時,她的《母親是推動季節(jié)的火車》獲得最高票,頒獎詞是我寫的,就記住了這首詩和作者的名字,從此也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八年來,她筆耕不輟,佳作頻出,顯露出巨大的創(chuàng)作潛力和發(fā)展的空間。一個作家詩人的成長,與文字中的地域基因(文化的、傳統(tǒng)的)、時代基因(現(xiàn)代的、現(xiàn)實的)和個性基因(生命的、精神的)相關(見拙文《作家的三個基因說》)。真善美有不同的維度,詩中也有不一樣的聲音。詩是眾妙之門,詩人永遠是精神的傳承者,在巨大的時代變化面前,但愿她能有堅守文學本心的定力,并有更多自由發(fā)揮的機緣和環(huán)境,倘如此,紫藤晴兒一定會寫出更精彩的詩篇。
此時,正值深夜,恰有大風叩打我的門窗,整棟樓都搖晃著,整個世界也是。我不知道這里面到底有多少詩意,但風中一定會有好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