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忠
一
封湖的日子,正是魚產(chǎn)卵的時候,整個丁山湖是寂靜的,像一片深邃的藍天,白云一朵朵就在水面漂蕩。
終于等到開湖了,開湖就意味著有魚吃了。
說到吃魚,就得說說當下丁山湖里魚的種類。丁山湖里有鯉魚、弓魚、鰾魚、細鱗魚、鯽魚、草魚、鰱魚、青魚、丙穴魚等十余種土著魚類,可眼下,有的魚已經(jīng)銷聲匿跡,比如弓魚和鰾魚。
珍稀魚類消失的原因,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丁山湖這么寬闊、這么大,什么魚沒有?有的魚消失了,就會有其他的魚出現(xiàn)。物質(zhì)不滅,丁山湖里的魚也不滅。
丁山湖的蘆葦蕩很寬闊,許多水鳥就藏在里邊,聽得見它們的鳴叫卻看不見它們的影子。如果到蘆葦蕩掏水鳥蛋,就好似進入迷宮,風吹蘆葦葉刮過眼簾,沙沙聲響成一片。
我就在丁山湖邊長大,沒長時間離開過丁山湖,即使求學(xué)到了十里外的鎮(zhèn)上,每個星期天也都要回到丁山湖邊上的沙村,暑假和寒假就更不必說了,都得在沙村扳著指頭過日子。我的童年和少年就生活在丁山湖邊,主要不是打鬧,而是放豬或者抓魚,有時也淘氣,常常到蘆葦蕩掏鳥窩或者打水仗。
我常常光著腚,一頭亂發(fā),一身泥巴,然后躍入水中,像一條魚在水波里沉浮,更多的時候是扎進水里潛水,憋不住時就鉆出水面,頭像一個氣球在水面漂蕩,或者仰面朝天望著天空的云彩,這時我很狂妄,似乎我就是王,就是丁山湖里的神魚,我的雙腳就像鴨子的雙蹼,自由地劃動,攪起的水花在水面綻放,然后瞬間消失。
我曾經(jīng)多次見過大魚游過眼前的場景,每一次我都很想打到大魚,可是無不以失敗告終。大魚就像一塊巖石落進水里,濺起水花后馬上就不見了蹤影。
到了半夜,月朗星稀,丁山湖的水面銀光閃閃,像極了一堆碎玻璃。
我正天馬行空之際,漁船已經(jīng)到了能夠打到魚的水域。
“魚籽,撒網(wǎng)吧?!钡鶎ξ艺f,“此處很好,是魚窩子……”
我答應(yīng)了一聲:“好咧!”
爹咂了咂嘴巴又說:“昨夜,爹夢到打了大魚,今夜會不會破夢,有靈驗哩?”
“會有好運的,爹?!蔽医器锏匦α诵φf,“會有大魚撞網(wǎng)的……”我是為了不讓爹失望才這樣說,夢是虛幻的,我是不信的。
說完,我放下槳,從船頭輕腳輕手走到船中央,拿起漁網(wǎng),在手里掂了掂。網(wǎng)是尼龍線織的,很牢實,錫墜也拴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這網(wǎng)是娘親手編織的,花了半個月的工夫。
爹見我還愣在那里不動,就說:“魚籽,來,你來劃槳,爹下網(wǎng)?!?/p>
我走上前把漁網(wǎng)交到了爹滿是老繭的手上,轉(zhuǎn)過身拿起槳劃起來。
爹是一個打魚的老手,撒網(wǎng)對于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信手拈來。只見爹彎下身子,順著船邊慢慢地往水里布網(wǎng)。嘩啦嘩啦,那水聲在響,在靜夜里顯得有些悅耳。
爹和我下了三張網(wǎng),網(wǎng)標在水面浮動,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
我用竹篙扎進水底的泥巴里,固定了船,靜待魚來撞網(wǎng)。
下了漁網(wǎng),爹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有一次,記得嗎?大概是農(nóng)歷四月吧,總之是插秧的季節(jié)。時令正是魚擺子搶水的時間,在秧田邊的水溝里,滿滿的都是各種魚,什么鯉魚、鯽魚、泥鰍、黃鱔,都有,擁擠在一堆。栽秧是要放水進田里的,那水一放,魚都隨著水游進了水田里?!钡f道。
“水田里全是魚,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蔽艺f。
“是呀!腳都踩著魚,嘩啦啦的,腳邊一片又一片響聲?!?/p>
“丁山湖里的魚實在太多了?!?/p>
“丁山湖真是一個好湖?!?/p>
“是呀,丁山湖是一個好湖。”聊著聊著,我連打了幾個哈欠,有點兒困了。
“魚籽,打起精神來,”爹咳了一聲,“開湖了,魚多著咧!”
“爹,我困了,真困了……”
“困了?那就去睡一會兒吧,爹得守著……”
我鉆進船篷里準備打個盹兒,瞇一會兒。船篷里有一個燈盞,方形的,是個老物件。我掏出打火機,點亮了燈盞上的蠟燭,頃刻間,船篷里彌漫著暖暖的光。
然而,微弱的燈光下,我越來越清醒,索性玩起了手機。
我從船艙看出去,爹蹲在船頭,像一只饑餓的魚鷹。
已經(jīng)到了準備收網(wǎng)的時候,坐在船頭的爹依然沒有絲毫睡意,干癟的嘴巴一直裹住水煙筒的口子,在大口大口抽煙。
辛辣的草煙味鉆進我的鼻孔,這種時刻使得我又開始遐想起來。
其實,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吃到丁山湖里的魚了。那是我出外求學(xué),遠離丁山湖的緣故。丁山湖里的魚是野生的,吃起來有一種淡淡的魚肉香,那鱗甲油光水滑的,肉質(zhì)緊實,就跟吃上天恩賜的尤物一樣。小時候,我常常和小伙伴把從丁山湖里抓來的魚剝開,撒點兒鹽巴,放在火上烤,當烤得香噴噴時才分了吃。
記得爹有一段時間承包了油魚洞,我就常常吃到十分難得的油魚。顧名思義,油魚煮的時候是不需要放油的。當煮到一定的火候,油自然就從油魚的鱗甲里滲出來,漂在湯上。那油的顏色跟香油差不多,亮亮的。油魚的肉非常細嫩,可以把魚刺嚼碎了一起吞進肚里。至于弓魚,則要到一條流進丁山湖的河里抓。那抓法也很獨特,拿一根竹竿,上面拴一個鐵鉤,見到弓魚,只要把魚鉤悄悄放到它的身邊,使勁一拉,那弓魚就在劫難逃了……
這時,天放亮了,湖邊出現(xiàn)了一大片魚肚白。
突然,湖面微微起風了。
一股烏黑的云從山頂飄來,把巨大的影子投進水里。湖水頃刻間變成了一半黑一半藍。幾只飛得很低的水鳥在水面覓食,凄厲的叫聲很瘆人。
隨之,一場暴雨突如其來。也就一刻鐘,那雨竟突然停住了,天又放晴了。
我正疑惑這詭異的一幕時,船開始搖晃起來,這讓我越來越清醒了。于是,我索性走出船篷,站在船艙中央,打量著剛才奇特的自然現(xiàn)象。
風停了,湖面很平靜,天空中月亮已經(jīng)西斜,山在眼簾下,隱隱約約就像是一頭靜臥的大象,拖著丁山湖藍綢緞般的水波。
船頭的爹猛地放下水煙筒,忽然站起身,轉(zhuǎn)回頭對著我喊:“有魚撞網(wǎng)了……快拿撈兜來,魚籽……”
我一個激靈,伸手拿起魚兜,沖到船頭爹的身旁。
我睜大眼睛一看,水里有一團黑影被漁網(wǎng)罩住了,要知道那是三張漁網(wǎng),被網(wǎng)住的魚肯定不是一個小家伙。
的確,被漁網(wǎng)網(wǎng)住的是一條大魚。
我只看到魚的頭,一個很大的黑乎乎的肉團在水里浮沉,一串串水泡在水面漾起漣漪。
大魚拼命掙扎,像一頭公牛四處亂撞,弄出的水浪晃動著漁船,水面上圓圓的波紋向四周擴散。
“大魚!是一條大魚!”爹驚訝地喊著。
“??!好大的一條魚!”我高興地叫著。
爹的手里拉著一張漁網(wǎng)的纜繩,被大魚繃得很直,嘣嘣嘣——接連斷了幾眼網(wǎng)扣。爹只得放緩了緊繃的網(wǎng)纜。大魚趁機沖出幾米遠,爹馬上緊了緊網(wǎng)纜。
大魚還在掙扎,船體已經(jīng)有些傾斜,眼看漁網(wǎng)就要被卷進水里。爹嘴里哇哇叫著,這回他真急了。
“魚籽,你拉住網(wǎng)纜,”爹說著把網(wǎng)纜遞給我,“再不下水,大魚可就溜走了。爹下水去把大魚弄上船來?!?/p>
幸好我早就把船拴牢,不然就被大魚拉跑了。
爹脫去衣服,露出黑黢黢、精瘦的身子,那肋骨就像手風琴的鍵盤。爹已經(jīng)有些等不及了,雙手把住船沿,嘩一聲鉆進水里。
爹在水里和大魚較上了勁,幾回折騰也沒能把大魚弄上船。我在船上緊攥網(wǎng)纜,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這是一條大青魚,”爹回過頭對我說,“爹打魚一輩子也沒打過這么大的魚哩!”
聽說我和爹捕了條大魚,村里捕魚的將船劃了過來,有幾個年輕后生還下了水,幫著爹圍捕大魚。有幾個年長一些的上了我家的船,幫我拉網(wǎng)纜。
大魚仍在與眾人搏斗,翻來覆去,上下翻騰,幾個回合下來,它已經(jīng)服軟,漸漸不再抵抗,眼睛睜得很大,似乎在訴說著什么。
終于,大家同心協(xié)力把魚弄上了船。
當大青魚被翻進船的那一刻,船往下沉了沉,我的心也往下沉了沉:“哇,這魚好大呀!”
爹從水里翻身上了船。
“看看,少說也有百十來斤,”爹喘著粗氣,拿起剪刀開始剪裹在魚身上的網(wǎng),“可惜了,毀了三張漁網(wǎng)哪!”
村里捕魚的人見大魚入了船艙,都說能打到這么大的魚真是好運氣,然后便都忙著捕魚去了。
披著一身烏青鱗甲的大魚靜靜地躺在船艙的淺水里,呼吸著水沫,偶爾擺弄一下尾巴。
“魚籽,這趟發(fā)財了,劃船靠岸,”爹笑瞇瞇地說,“你趕早到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把這大青魚賣了,給家里換點兒油鹽柴米錢?!?/p>
二
我順著湖邊的小路往公路上走,背簍里是那條大青魚。我一點兒也沒感到沉重,百十來斤對于我來說真算不了什么。我曾經(jīng)跟伙伴打過賭,背二百斤重的磨盤在湖灘上轉(zhuǎn)過一圈,贏了一條鯉魚。
離鎮(zhèn)上還有一段路,我打算把大青魚背到我停在公路邊的三輪車里,拉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賣。走了不遠,我就感到有些吃力,腿有些發(fā)軟,頭皮和肩膀也有些發(fā)酸,好像背的不是魚,而是一塊大石頭。雖然一步一步很艱難,可我一想到這大青魚一旦賣了,就會有一大筆錢,渾身上一下子來了力氣,就像背了個金娃娃。
到了公路邊,我把大青魚弄到三輪車上,發(fā)動了三輪車,直奔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去了。
農(nóng)貿(mào)市場有許多賣魚的攤子,買魚吃的人不少,整整擠滿了半條街。
市面嘈雜,在一個角落里,有人在高聲叫賣老鼠藥:“老鼠藥,老鼠藥,老鼠吃了跑不脫,一旦吃了老鼠藥,120也救不了。不怕你家老鼠多,就怕你家沒老鼠……”
停好了三輪車,我看了看擁擠的市場,拿出一張塑料布鋪在地上,這才使勁把大青魚從三輪車里搬出來,平放在塑料布上。這里緊挨著賣老鼠藥的地攤,反正我也不嫌亂,更不避嫌。大青魚實在是太大了,剛剛擺上,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過幾分鐘就圍上了一大群人。很多人沒見過這么大的魚,就說開了。有的說,稀罕了,這魚這么大,像一條神魚。有的問,真是從丁山湖里打的嗎?有的說,這魚能賣上千元,得遇上大買主。
大青魚還有一口氣,偶爾還擺動幾下尾巴。
圍著大青魚的人越來越多。其實,看熱鬧的多,想買的少。
“這大魚賣多少一斤?”這時,終于有人問大青魚的賣價了。
“二十米一斤,”我指了指大青魚說,“整條買可以便宜點兒?!?/p>
“米什么意思?”
“米就是錢的意思?!?/p>
“哦,多少米一斤?”
“二十米?!?/p>
買魚人愿意整條買,一番討價還價,最后講好了十六元一斤。
大青魚太大,只能拿到大秤上稱重量。好家伙,一稱,它竟然有一百零六斤。
我在心里盤算著:“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咧……”
我正笑嘻嘻地數(shù)錢,兜里的手機響了。
我一看是爹打來的電話,就急忙接了。爹在電話里說:“魚籽,全村人都知道我們家打到大青魚了,這事還真鬧出動靜咧。別把大青魚賣了。趕快回村來,趕快……”
“爹,為什么?”
“別把魚賣了就行?;貋砟憔椭懒恕!?/p>
我點頭稱是,還想問個明白,可爹在那頭掛斷了電話。
“這魚不賣了,不賣了,”我轉(zhuǎn)回頭對買魚人說,“這魚賣不了了!”
“咋不賣了呢?”買魚人一頭霧水。
“不賣就不賣了,別問為什么?!?/p>
“你這人好奇怪,放著大疊的鈔票不賺,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
“就算是腦子進水了也不賣了咧……”
“還錢來!”
我把錢塞回買魚人的手里,轉(zhuǎn)身把大青魚裝回背簍,請人幫忙上背,快步走出了農(nóng)貿(mào)市場。
我開動三輪車,直奔沙村而去。
三
我回到家時,家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村里人。
我放下大青魚,顧不得擦汗,就問爹:“這是咋回事?”
“村主任石頭找到我,說是打到大魚是喜事兒,要我請全村人吃全魚宴?!钡鶡o奈地攤了攤手,“咋辦呢?不請嗎?村人會笑話我小氣,也駁了村主任的面子。如果為了幾個錢,真賣了大魚,今后還咋在村里做人呢!魚籽,請吧。殺了大青魚,請全村人吃飯喝酒?!?/p>
“爹,既然這樣,請吧?!?/p>
“快把大青魚拿到供桌上供一供,點上三支香,敬一敬祖先?!钡f。
我把大青魚扛到堂屋的供桌上放下,點上香,和爹一起莊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這時,來福正在寫請柬,一張紅紙上就寫了那么幾個字:“魚籽和他爹在丁山湖里打了一條百年不遇的大青魚,請全村人今天上他家吃魚,不收禮金,不醉不許歸?!边@張紅紙要貼在村邊榕樹下的那面土墻上,只要村人路過就會看到,也會準點兒到魚籽家吃魚。
不多時,村人便來了不少,吵吵嚷嚷的,就跟辦喜事一樣,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這些年世態(tài)炎涼,在沙村為了一條大青魚辦客,這種事情還真少見,算是頭一遭。
爹一看這陣仗,大聲喊:“殺豬,辦席!”
幾個年輕后生急忙到廄里抓肥豬去了,不久就傳來待宰肥豬的嚎叫聲。
一頭二百來斤的肥豬被后生捆住腳、勒住嘴,用力按倒在桌子上,有人手持殺豬刀,對準豬喉嚨直捅進去。肥豬叫聲更凄厲了,殺豬刀抽出來時,一股殷紅的血噴涌而出,注入桌子下的木盆里。肥豬的叫聲漸漸弱了下去,最后蹬了蹬腳,死了。
肥豬被抬去火燒了,這回輪到殺大青魚了。
我早就把大青魚從供桌上扛到場院里,放在青石板上。
來看大青魚的村人漸漸多起來,有睜大眼睛細看的,有伸出大拇指贊嘆的,有上前撫摸大青魚的。是的,村人不由得驚訝,丁山湖里很多年沒有出過這么大的魚了。
當然,殺大青魚只能由爹來操刀。在村里,爹是打魚的高手,也是殺魚的高手,什么樣的魚沒殺過呢?要說爹一輩子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打魚,除了打魚還是打魚,除此而外,爹沒有其他的本事。
只見爹走進祖屋,拿出祖?zhèn)鞯聂~刀,在磨刀石上磨了磨,那魚刀就更加鋒利了。據(jù)爹說,這把魚刀從明代就家傳下來,已經(jīng)用了許多代。此時的爹一臉肅穆,麻利地在大青魚前彎下腰,第一刀就刮下幾片厚實的魚鱗。魚鱗既大又厚還滑膩,像龍鱗,閃著烏亮的光。
奄奄一息的大青魚鼓著兩只大大的眼睛躺在青石板上,任憑爹揮動著魚刀將魚鱗一片片刮下來。
“這魚鱗是可以吃的,是一道美食哩,”爹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到時把魚鱗清洗一下,再把水瀝干,往油鍋里一煎,就可以下酒。炸好的魚鱗,酥脆干香,還能補鈣呢?!?/p>
小魚的鱗一般是不吃的,這大魚的鱗我經(jīng)常吃。記得有一次,我和伙伴燦源半夜去丙穴洞捕丙穴魚。當時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丙穴洞在一堵懸崖下,那里有一潭泉水,長滿了水草。洞頂?shù)氖谏峡讨氨ǘ础比齻€大字。據(jù)說是清朝一個進士留下的墨寶。
我清楚,要捕到丙穴魚,就得在秋天的雨夜。據(jù)說,丙穴魚長年生活在懸崖深處,躲得深深的,很少見到陽光。它只有在閃電和打雷之時因害怕懸崖的回聲才游出丙穴洞,到水潭里躲避危險,順便擺魚子。
到了丙穴洞,那雨越下越大,閃電很亮,雷聲很大。大概守候了十多分鐘,丙穴魚就成群結(jié)隊游出來了。燦源看準了其中一條大魚猛地將魚叉扎出去,咚一聲,丙穴魚被叉了個正著。燦源一擰,順水將丙穴魚擰到了潭邊。我脫下衣服把丙穴魚包裹起來。
吃丙穴魚時,它的鱗就被煎了下酒。魚真的是一個好東西,有人喜歡吃魚頭,有人喜歡吃魚雜,還有人喜歡吃魚尾,可以說魚身上可以食用的部分都能做成一道道特色美食。我和爹打到的大青魚可是打魚人做夢都想打到的魚,是魚類里的珍品,烹飪好了的大青魚鮮香嫩滑,特別下飯。說到下飯,這讓我想起一句在沙村流傳多年的俗語:“吃飯不吃魚,吃魚費米飯。”
常常聽上輩人說,生活貧困的那些年,糧食少,不夠吃,漁家雖然打魚,可卻很少煮吃,大多都拿到街上去賣,因為只要吃魚,就會多吃幾碗魚湯泡飯,對于精打細算的漁家來說,糧食精貴,吃魚是不劃算的。
我正想著,村主任石頭笑嘻嘻地來了。
“好呀,這么快就把肥豬和大青魚給殺了,”石頭對爹說,“村部的人可是全都來了?!?/p>
爹停下手頭的活計招呼道:“村主任來了!這肥豬和大青魚殺好了,就等老五叔來照料客人哩!”
“這魚好大呀!”村主任走上前看了看大青魚,“我在沙村從小長到大沒見過這么大的青魚。今天算是有口福和開眼界了哩!”
“是呀,我打一輩子魚了,這也是我打過的最大的魚。”爹邊殺魚邊說。
正說著,老三哥跨進了我家門檻。
老三哥是沙村專事紅白喜事的承頭人,他一來,一切就有條不紊地開始了。
四
這時,肥豬已經(jīng)被肢解。大塊的肉可用來做粉蒸肉,肥肉油亮油亮的,瘦肉泛著新鮮的光,排骨是用來做油炸排骨的,豬頭肉是用來涼拌的,脊椎骨和四只豬腿是用來燉蘿卜的,豬肚雜和心肺是用來做爛烀的……一頭豬就這樣被大卸八塊,全都下鍋了。
大青魚也早就被爹開膛破肚,魚骨是魚骨,魚肉是魚肉,魚頭被剁下后放在一旁,準備燉魚頭湯。爹把一塊塊魚肉切成方形的小塊,然后分開來,由村人用一部分魚肉煮酸辣魚,一部分魚肉做魚粉蒸。煮酸辣魚很有講究,首先得把放進鍋里的香油熬熟,將辣子面放進油鍋里煎透,這才把魚放進鍋里,放水時恰恰蓋過魚的脊背就行了,然后用猛火煮,直到鍋邊留下一圈煮干的痕跡,這魚就可以上桌了。
煮魚的是老三哥的媳婦,她是沙村煮魚的能手。不管誰家辦客,她都會在煮魚的鍋邊轉(zhuǎn)。一口大鐵鍋,幾十斤魚,被她煮得滿院飄香。大鍋剛剛支上,她就立在旁邊讓人把鍋底的火燒大。到了火候,她讓人把魚肉塊倒進鍋里,加上水,放好佐料,開始煮魚。別看這好像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如果沒把握好,就會將一鍋魚煮壞,或者味道散失,不僅吃不成,還讓人不想下箸。即使一桌子的菜都被人吃個精光,那盆魚也會照原樣擺在桌子上,無人問津。因此,在沙村,煮魚者非老三哥的媳婦莫屬。
做豬肉的則是平時辦客雇請的一幫子人。在沙村,這幫子人是固定的,只要有人家辦宴席,都會請他們?nèi)兔ψ鰪N。
今天,他們知道我家請全村人吃大青魚,就主動到家里幫忙,而且分文不取。他們來時,手里都拿著辦宴席的家什,比如菜刀、鍋鏟、砧板等簡單的工具。領(lǐng)頭的是湖妹的娘,她的拿手好菜是做土八碗。什么是土八碗呢?它就是添加紅曲的紅肉燉,糊油炸的酥肉,加醬油、蜂蜜扣蒸的五花三線肉千張,配加紅薯或土豆的粉蒸肉,豬頭、豬肝、豬肉鹵制的干香,加蓋肉茸、蛋屑的白扁豆,木耳、豆腐、下水、蛋絲、菜梗氽制的雜碎,配加炸豬條的竹筍。只不過,今天宴席上的粉蒸肉是粉蒸魚罷了。土八碗葷素搭配合理,炸、酥、燉、煮齊全,有蒸有氽,色澤鮮艷多彩,肥而不膩,素而不淡,營養(yǎng)豐富。
湖妹也來了,就在幫廚的人群之中。湖妹和我已經(jīng)相好三年多了,關(guān)系還沒有公開,說好在中秋節(jié)吃定親酒,把關(guān)系確定下來。
“魚籽哥,”湖妹的聲音很甜,就像湖邊的黃鸝啼鳴,“今天打到大青魚,家里可真熱鬧。”
我回過頭對湖妹說:“運氣真好。”
“我瞅瞅,”湖妹走到剛剛煮沸了的魚肉鍋旁,臉笑成一朵花,“這么多魚肉呀!”
“有一百來斤咧,夠一村人吃了。”我也笑著說。
“不錯,可以呀,我的魚籽哥!”湖妹依然笑著,“老三哥的媳婦會拿出最好的廚藝,做出最好吃的大魚宴……”
此時,平時寂靜的院落里炊煙繚繞,魚香肉香在彌漫。
村人為辦好宴席,院子里劈柴的、燒火的、做飯的、提水的、煨茶的,都在各忙各的。爹開始給男人逐個傳煙,嘴里說著:“吃大青魚,年年有余,討個吉利……”男人們吸著煙,笑呵呵地和爹打招呼。爹看上去高興極了,給自己也點上一支蹲在地上吸起來。
娘穿了一身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臉上掛滿笑容,忙里忙外,跟辦喜事一樣。
吸完煙的爹一時沒什么事干,走進屋子里拿出三弦,在場院里撥彈起來。
三弦一響,場院里就有人上來唱小曲。我知道,這把三弦是爺爺?shù)臓敔攤飨聛淼?,爹視若寶物,很少示人,今天一高興就拿出來炫耀了。三弦是用蟒蛇皮箍的,弦身用上好的黃楊木做成,彈起來音色響亮,動人心魄。爹得到爺爺?shù)恼鎮(zhèn)?,彈得一手好弦,什么九腔十八調(diào),爛熟于心。爹有一絕活,可以自彈自唱,肚子里的曲調(diào),唱上三天三夜也唱不完。
村里的歌舞隊也跳起了舞。平時這歌舞隊上門跳舞也是收取費用的,今天在我家跳舞,不收取演出費,這在沙村很少見。村里的歌舞隊都是來自各家各戶的家庭主婦,每天夜里都要到村里的榕樹下集合,一起練舞、跳舞,那演出服都是民族服裝,根據(jù)歌曲的需要配合著穿。
一旦村里哪家辦喜事,比如舉行婚禮、立柱上梁,歌舞隊都會應(yīng)邀而來,跳上幾個舞,賺上一筆錢分了,算是跳舞的辛苦錢。歌舞隊的隊長是外地嫁到沙村的女人,叫杏子,她舞跳得好,長得也漂亮,這才被姐妹們推舉當了隊長。只見她站在前面,就像一只領(lǐng)頭雁,離開其他人一米遠,她的動作就是其他人的樣本。眼下,她們翩翩起舞,步履輕盈,把大魚宴的氣氛烘托了出來。
村主任看到這么多人來我家吃大魚宴,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無感慨地說:“這場面在沙村多年沒見了哩!”
辦一場大魚宴和辦一場喜事沒多大差別,村里該來的人都來了,就為了爹和我在丁山湖打到了一條大青魚。
五
繁忙的時光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間飯菜就都可以上桌了。
“年輕后生準備擺好開飯的桌子板凳,其他的各司其職,做廚的準備出菜,司酒的把最好的白酒倒好……”老三哥在喊。
聽到老三哥的話,還在打牌、聊天、吸煙和品茶的男人們開始行動起來。女人們更不用說,早就忙開了。
桌子排列在場院里,足足有三十多桌。
此時,老三哥對著爹喊:“魚籽爹,村里的老人去請了嗎?”
“去請了!要來開席咧!”爹答應(yīng)著。
也就在這時,村里的老人們來到了我家。爹急忙上前遞煙,湖妹端上了茶水,沒有多少寒暄,老人們也都紛紛落座了。
老人一落座,土八碗也就上桌了。粉蒸魚、酸辣魚被擺在桌子中間的位置,是席上的主菜。能喝酒的老人面前的碗里都斟滿了酒,酒香在場院里蕩漾。
爹上前讓村主任講幾句,村主任也不客氣,站起身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今天大家非常難得有說有笑聚在一起,就為吃一條從丁山湖里打來的大青魚。多年沒有過了,這算是沙村最和諧的時光呢!大家盡情地喝,放開量喝,盡量吃,解開褲帶吃……”
村主任還沒說完,爹就拉上他給村里的老人們敬酒。
爹接過村主任的話頭說:“大家多吃點兒大青魚,吃個精光就好。”
老人們也不客氣,紛紛對著大青魚下箸,一邊吃一邊夸獎大青魚好吃,已經(jīng)多年沒吃到過這么好吃的魚了。
只要老人們動了筷,其他人就可以互相組合,坐在桌子邊,等飯菜一上桌,就開懷暢飲,大快朵頤。
我和湖妹坐在一條凳子上吃魚,湖妹顯得很自在,微笑著往我的碗里夾菜,時不時起身去察看酒席,看上桌時是不是落下了什么菜,看什么菜可口,需要添一點兒,盡可能讓村人吃得心滿意足。
負責倒酒的燦源總是不斷地勸酒:“能夠打到這么大的魚,不喝酒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好東西……”
時下懂得保健的人多了,喝酒的人實在不多,燦源手上的酒再好,也引不起人們多大的興趣,于是他靈機一動打趣道:“吃魚不喝酒,恰當喂狗?!边@一句話引來了一片笑聲。喝酒的人里面能喝會喝的還是有的,當然還有好酒貪杯的人。燦源在村里本來就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主,只見他眨了眨眼睛,又說:“有這么好的百年不遇的大青魚可吃,不整兩杯,那豈不是一個人見人笑的二百五……”
燦源的這兩句玩笑話反倒讓原來不想喝酒的人都把碗斟滿,端起來互相敬起酒來。一下子喝酒的人多了起來,有的人還玩起了猜拳劃拳的游戲,場面一時亂哄哄的??吹竭@個場景,燦源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酒過三巡,大家吃得正來勁,只聽見有人在大聲咳嗽,這一定是吃魚不小心讓魚刺卡了嗓子。大家一下子樂了。有幸災(zāi)樂禍的,有說風涼話的,有人甚至大聲說:“吃自己的要省,吃別人的要狠!哈哈,活該,卡到魚刺了!”咳嗽聲仍然不斷,而且越來越刺耳。大家把有人卡到了魚刺當作一個噱頭在取笑。
大家正議論紛紛之際,卡魚刺的人捂住嘴起身離開座位。大家將目光集中到那已經(jīng)咳得說不出話的人身上。不看則已,一看,大家驚呆了——那卡到魚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村主任石頭。
這突發(fā)的一幕使得喧嘩聲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啞口無言,整個場院靜寂下來,只有老三哥還在喊上菜和添菜。
我見狀馬上到廚房取了一碗醋,快步走到了村主任的身邊。
“喝點兒醋吧主任,”我說,“聽人說卡了魚刺,喝點兒醋就好了?!?/p>
村主任已經(jīng)說不出話,被魚刺卡得淚水滾動,一把從我手里搶過了醋。
痛苦不已的村主任張開嘴巴,大口吞醋,咽到最后一口時,含在嘴里,慢慢往下咽,咕嚕一聲,村主任吞下了醋。即使這樣,那魚刺還是卡在他的喉嚨里。
此時,老三哥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一把醫(yī)用止血鉗,說是要把魚刺夾出來。村主任張大嘴巴,老三哥把止血鉗伸進他的嘴巴里,瞇著眼睛尋找魚刺。村主任一下子嗆了起來,那嘴巴又緊緊地閉上了。老三哥早把止血鉗快速地從他的嘴巴里抽出來。
這時,爹端著一盆白米飯走過來了,對村主任說:“吃醋不行哩!村主任,試試這個土辦法,干咽一口飯,魚刺就會被裹下胃里去了。”
痛苦不堪的村主任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直接用手抓了一團飯捏了捏,急速地塞進嘴巴里。
還真別說,爹的這個土辦法很管用,村主任把飯咽下去后,那魚刺就不卡喉嚨了。
村主任終于可以斷斷續(xù)續(xù)說話了:“唉,想不到吃團干飯那魚刺就不見了。”說罷對著大家哈哈一笑,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繼續(xù)喝酒吃魚。
大家見村主任卡魚刺的小插曲結(jié)束了,就又胡吃海喝起來。有村人上前給村主任敬酒,說是為村主任壓壓驚。村主任不再尷尬,笑著回敬酒,每一杯都仰脖一飲而盡。我和爹也去給村主任敬了酒。我雖然不勝酒力,可也倒?jié)M杯,和村主任碰了碰,眼睛一眨,喝了個見杯底。爹喝酒沒的說,被村人譽為酒神,頓頓不離酒,少時喝個二三兩,多時喝個半斤八兩。
在我的記憶中,爹喝酒從來沒有醉過,至少在我面前沒喝醉過。爹一高興,就約村主任喝了三大杯,這下把一頓喝一斤白酒也不醉的村主任喝得搖頭晃腦,差點兒又當眾出丑。
大魚宴整整吃了一個時辰才接近尾聲,一口豬被吃了大半,一條大青魚全被吃光了,見了鍋底,甑子也空了。
酒足飯飽的村人離開桌子,家里有事的紛紛與爹和我告別,走出了我家的大門。爹和我自然一直送到了大門外。
沒走的村人在場院里開始圍著桌子喝茶、聊天和打牌,一直鬧騰到下午才散了各自回家。
那夜,爹半夜出了家門,獨自一人到了丁山湖邊的船上,彈了一夜的三弦。遠山頂上爬滿了云朵,丁山湖上空的月亮也還正圓。
這樣的氣候,丁山湖應(yīng)當是起風的,可一夜沒有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