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
1
滿囤媳婦秋芝哭喊著進來時,村主任李家蘭剛從鎮(zhèn)上開會回來,會是開給李家蘭一人的,書記批罷鎮(zhèn)長批,李家蘭悶著頭一聲不吭,出了政府大院,還在納悶,為一個破水庫,連書記鎮(zhèn)長都搬出來了。
李家蘭正自煩躁,聽到外面一陣吵鬧,夾雜著聲嘶力竭的哭聲,正要出門問,卻見瓜蛋一頭撞進來,語無倫次地說,主任,不得了,鱷魚咬人了!李家蘭搖下腦袋,以為自己沒聽清,說,你說啥?瓜蛋哈著腰喘幾口氣,總算把氣息調(diào)勻,說,鱷魚咬人了,許家小嵐被咬傷了。李家蘭又搖下腦袋,不相信地看著瓜蛋,說,鱷魚,哪來的鱷魚?瓜蛋說,誰知道,人還在湖邊躺著呢,你快去看看。李家蘭急急往外走,看見秋芝被兩個人架著,正往院子里來,眼淚鼻涕的,嗓子都哭啞了。李家蘭還有些不相信,說,真是鱷魚咬了!秋芝說不出話,身邊的人說,是鱷魚,我們親眼看見的,不是趕得急,人都給拖水里了。
一行人急匆匆往湖邊跑,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群人圍在水邊,有的手里還拿著鋤頭耙鉤子,盯著水面。會計多祿迎上來,說,好大的鱷魚!李家蘭說,你真的看清了,是鱷魚?多祿說,咋不是?椰子殼一樣的腦袋,全身鱗甲,嘴巴張開能塞進去一個小孩。李家蘭蹲下來查看小嵐的傷勢,一條腿血肉模糊,上面布著深深的牙洞,還在往外冒血。孩子大概是驚著了,昏了過去,探探鼻息,呼吸還算正常。李家蘭抓了把汗,對周邊的人喊著說,還站著干啥?送醫(yī)院哪,瓜蛋,去把你的車開過來,多祿你也去,錢村里先墊上,救人要緊,其它以后再說。
等車走遠(yuǎn)了,李家蘭哆嗦著抽出一支煙,手卻抖得打不著火,福清幫他把煙點著了。李家蘭仿佛是對自己說,這水里咋會有鱷魚呢,說著話,卻看著福清,你們看清了,真的是鱷魚?福清晃了晃手里的耙鉤子說,是鱷魚,我朝它腦袋上砸了幾下才松口,不然人早就沒了。李家蘭說,不是條大魚?咱這河里百十斤的魚都有。是鱷魚,二民說話還有些抖,衣服貼在身上,還在往下滴水,不是魚,幾米長的,咬住小嵐就往水里拖,我正在給煙打頂,離得不遠(yuǎn),開始還以為是小娃子溺水了,跑到河邊一看,一條大魚露出黑乎乎的腦袋,正叼著娃兒往深水里拖,我們也不知道是啥家伙,呼隆隆都下了水,又是喊又是砸,那家伙才松口,現(xiàn)在想想都后怕,如果知道是鱷魚,恐怕就不敢下了。李家蘭說,這河里咋會有鱷魚呢?福清說,也是的,這水里咋會有鱷魚呢?二民說,瓜蛋家以前罵誰家偷了她的鴨子鵝,恐怕就是這家伙做的禍。
晚上,多祿回來,李家蘭知道孩子已經(jīng)送到縣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看了孩子傷勢,做了簡單處理,要他們送縣醫(yī)院。多祿說,傷口已經(jīng)清理,也注射了啥子免疫球蛋白和疫苗,現(xiàn)在正在進行手術(shù),醫(yī)生說,應(yīng)該沒啥事。李家蘭總算舒口氣,說那就好。多祿沒有走,看著李家蘭。李家蘭說,咋了?多祿說,錢的事咋辦?村里賬上的那點錢都取出來了,看樣子根本不夠。李家蘭說,再想想辦法,救人要緊。多祿轉(zhuǎn)身要走,走了幾步卻扭過頭,這錢,出了恐怕就要不回來了。李家蘭說,我知道,錢重要還是人重要?先把孩子治好,其它的以后再說吧。
村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李家蘭召集村委福清多祿等幾個人開了個會,商量這事咋辦。村里以前從沒有經(jīng)見過這事,也不知道咋處理。李家蘭說,這事大,稍后要去鎮(zhèn)上跟領(lǐng)導(dǎo)匯報,可有幾件事馬上要做,一會兒開個會,把水里有鱷魚的事跟大家說說,叫人們看好自己的人和牲畜不要到河邊去,尤其是小娃子,現(xiàn)在天熱,又是放假期間,孩子們千萬不能到水里洗澡。澆地的不要單獨去水邊,要帶上家伙。多祿去做幾個水里有鱷魚的警示牌子,豎在水邊,字要大,一里外都能看清。大家看還有啥沒說到的。福清說,那些外邊來釣魚的咋辦?李家蘭說,也跟他們說到,他們不聽,出了事就不能怪咱們。
散會后,大家各干各的事,李家蘭感覺都要虛脫了,想想還有啥事沒安排到,就想到了傻子三民。傻子三民瘋瘋癲癲,整天在河邊轉(zhuǎn),看不見就下水去。三民會水,也沒見淹死,但這次不一樣,河里有了鱷魚,弄不好就被鱷魚拖去了。李家蘭想得頭有點大,想跟福清打電話,想了想,還是直接去了三民家。
一路上,李家蘭都在想鱷魚的事,想這河里咋會有鱷魚,幾輩子都沒有的事。又想到早前瓜蛋說丟鴨子鵝的事,還有富順丟羊的事,自己咋就沒當(dāng)回事呢?
2
如果自己稍微有些警惕心,年前就該察覺了。
水庫叫團結(jié)水庫,但紙坊村習(xí)慣叫它團結(jié)湖,或叫河。團結(jié)湖屬于中小型水庫,是紙坊村和下游十多個村子聯(lián)合修建的,主要承擔(dān)下游數(shù)萬畝地的澆灌和防洪職能,但這些年,水庫的澆灌和防洪職能逐漸失去,水庫無人管理,部分壩基沉陷,水閘房屎尿遍地,綠苔叢生,幾乎廢棄。當(dāng)年,建水庫幾乎把紙坊村的好地給占完了,作為補償,鎮(zhèn)上和水利管理部門把水庫的使用權(quán)和部分管理職能交給了紙坊村,隨著團結(jié)湖職能的消失,管理部門索性當(dāng)起甩手掌柜,管理上的事都交給了村里。村里對這一大汪水也是一籌莫展,早些年承包給外地人養(yǎng)魚,承包費沒收幾個,把水給污染了,以前一汪汪的綠水變得死腥爛臭,下到水里上來身上能出一層的癢疙瘩,再沒有人下河洗澡,連澆地都不行。最要緊的是,地下打出來的水漂著一層小蟲,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打多深都不行。紙坊村人不得不買水喝,每天下午都有水車鳴著喇叭進村送水。但更多的家庭還是吃打出來的水,至多是在水缸里多沉淀一會,在鍋里多煮一會。提心吊膽著,很多病還是找上門,幾年里因為癌癥都去了二三十個。村里人怨聲載道,縣里要求鎮(zhèn)上解決,鎮(zhèn)上說團結(jié)水庫是紙坊村管的,就要求李家蘭解決,還給李家蘭封了新官,叫團結(jié)水庫庫長。李家蘭雖然有些不情愿,還是接下了,畢竟是自己村上的事,再有人提出承包水庫,李家蘭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還開了會,定了規(guī)矩,水庫邊禁止建養(yǎng)殖場,鴨子鵝禁止下水,禁止往庫里傾倒垃圾,嚴(yán)禁電魚船進水庫電魚。還專門設(shè)置了水面漂浮物堆放地。村里又花些錢,把沉陷嚴(yán)重的壩基修了,在水庫邊種了垂柳和楓樹等,還聘了水庫管理和保潔員,這些年水質(zhì)才好了些,消失多年的蘆葦重新繁茂起來,鳥也飛回來了,孩子們可以下水了,水也能吃了。李家蘭想著自己總算為鄉(xiāng)親們做了點好事,可好好的水庫咋會出現(xiàn)鱷魚呢?自己咋會恁麻痹大意呢?
年前,瓜蛋媳婦月英找他,說自己的鴨子和鵝丟了。李家蘭知道月英偷偷在湖邊放鴨子,就說,怕是小偷偷走了,一天到晚那么多下鄉(xiāng)收鴨子鵝的,趁你不注意,拎著鴨脖子就跑了,回去還是把它們?nèi)ζ饋?,這樣安全些。月英剜了李家蘭一眼,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氣哄哄地走了。
事后不久,富順家的羊也丟了,而且丟得很稀奇,據(jù)富順的媳婦引娣說,兩只羊子在河邊吃草,自己在邊上田里鋤地,羊子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可晚上回家攆羊時少了一只,咋也找不到,附近也沒外人來,富順也去找,地里村里都找遍了,也沒見羊的影子。富順去找李家蘭。李家蘭說,附近又沒人,莫不是水鬼抓了去?富順的神情有些緊張,說,真的有水鬼!李家蘭沒好氣地說,隨便說的話你也當(dāng)真了。富順說,媳婦跟我說,中間曾聽見羊叫,咋說呢,很害怕的那種,婆娘也沒當(dāng)回事,說不定真是水鬼抓了去。李家蘭說,莫要胡說,土都埋脖子的人了,還信那一套。富順說,可那么大一只羊,說沒影就沒影了,兩千多元呢。
李家蘭也不是沒防范,他跟鎮(zhèn)上派出所匯報了,包片民警小王在村里走了走,問了些情況。他也開了會要村民們小心那些下鄉(xiāng)收雞收鴨子的,可就是沒往那方面想。再后來村里安生了些,李家蘭還以為是自己的措施有效果了呢。
可誰會想到,團結(jié)湖里會出現(xiàn)一條鱷魚!
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把鱷魚抓住,再出現(xiàn)鱷魚傷人的事就麻煩了,李家蘭想著,去找水庫管理和保潔員老甘頭。
還沒挪開腳,卻看見滿囤扭著多祿從村部出來,頭皮就是一麻。滿囤是小嵐的爹,在外面打工,知道女兒被鱷魚咬了,匆忙趕回來。除了看女兒就是跟李家蘭吵,要村里承擔(dān)醫(yī)藥費,還要賠償損失。李家蘭知道滿囤是個一根筋,一條道跑到黑的,想著先應(yīng)付過去,就說,先把娃子的傷治好,其它的事以后再說。滿囤說,那不行,現(xiàn)在就要給個說法。李家蘭有些生氣,說,那你去找鎮(zhèn)上縣上,問他們要去。滿囤說,我就找村委,事在咱這河上出的。李家蘭說,可團結(jié)湖也不是咱村里管的。滿囤說,村里不管能跟外面人簽承包合同?李家蘭癟了嘴巴。多祿氣喘勻了,才說,滿囤你不知道,這河的管理部門還是上面,簽合同也只是上面委托咱簽的。再說出了這事,李主任一直忙前忙后,藥費都是村里墊的??蓾M囤就是不松口,幾個人被纏著走不開,急得團團轉(zhuǎn)。多祿突然說,我有個辦法。李家蘭看著多祿。多祿說,鱷魚肉知道不?兩個人都有點懵,不知道多祿要說啥。多祿咳了一聲,說,干脆把河里的鱷魚給你,你逮住了就算你的,賣的錢足夠給孩子的醫(yī)藥費和補償費,咋樣?李家蘭嚇一跳,看了看多祿,又去看滿囤。滿囤緊皺著眉頭,說你騙我。多祿說,我騙你干啥?現(xiàn)在鱷魚肉值錢,一斤百十多元,臨縣就有個鱷魚養(yǎng)殖場,不信你去打聽。這河里的鱷魚怕有幾百斤,算算能賣多少錢?滿囤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背在后面的手指頭翻動一陣,眉眼才疏展開來,可馬上又嚴(yán)肅起來,說,恁大條鱷魚,我咋能逮???多祿說,這個你放心,村里幫你抓,抓住了處置權(quán)歸你,怕不保險你可以自己去逮,咋樣?滿囤的眉頭松開了,可還是說,你們可不要騙我?
看著滿囤離去,李家蘭說,你說那行?多祿說,我哪知道?先應(yīng)付住再說,不然一下午你別想著干點別的事。李家蘭說,那滿囤逮住鱷魚賣不了恁多錢咋辦?多祿說,恁大條鱷魚他咋逮得??!李家蘭說,你不是說村里幫他逮嗎?這鱷魚也不知道是不是國家保護動物,咋處置恐怕也不是咱說了算。多祿說,又不是揚子鱷,啥國家保護動物,就是一殺人兇鱷,誰管你賣給誰?至于賣多少錢,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李家蘭說,你個死多祿,這樣的法子也想得出來。多祿說,對付滿囤這樣的麻纏人,只能這樣辦。
李家蘭說,村里近段事多,還是開個會,把事說說。
會議室煙霧繚繞,李家蘭把準(zhǔn)備成立捕鱷隊的想法說了,大家沒啥意見。又把看好孩子和牲畜的事強調(diào)強調(diào)。接下來就說到小嵐藥費和滿囤要求村里賠償?shù)氖?,問大家有啥辦法。多祿說,有啥辦法?支出去的幾千還是挪借危房改造資金,這個窟窿得趕快堵上,可村里就是個空殼子,哪有錢來堵?向釣魚人收的那點錢還不夠還建釣臺的錢。對了,前天瓜蛋媳婦也找到村里,說早前鱷魚吃了她的鴨子鵝,也要賠償?福清說,這損失是不是該上面賠償。李家蘭說,上面恐怕指望不上,再說管理權(quán)是咱村里,出了這事村里肯定要擔(dān)責(zé)任。福清突然說,多祿剛才說的法子不妨試試,那鱷魚說不定真的值好多錢呢。李家蘭看看福清,又看看多祿,聲音軟下來,說,總感覺有些玄乎。福清說,那還有啥辦法?一直沒說話的二民說,如果把水庫租給金沙公司就好了,一年租費就是十幾萬,就不會受這作難了。李家蘭說,承包的事一會再說,大家看看多祿這個主意咋樣,如果可行就按多祿說的辦,幾個村委沒有異議,這事就算通過了。
鱷魚的事安排好,李家蘭才說,現(xiàn)在說說水庫承包的事,說實在話,從金沙公司提出來到現(xiàn)在快一年了,期間公司老總找我,托縣上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壓我,我始終沒吐口,為啥,就是為咱這汪水,為咱吃的水。這庫里水剛剛清一點,井水異味才少一點,如果再交給金沙公司,恐怕過不了幾年就會回到原來的樣子。二民說,沒恁嚴(yán)重吧,不就是建個水上樂園。李家蘭說,可不是就建個水上樂園恁簡單,我看過金沙公司的規(guī)劃,除了建夢幻水上樂園,還要建大型水上樓閣和水上餐飲船舶,一天幾百人的吃喝拉撒,要全部排進水庫,這一汪汪水咋禁得住折騰,我不想為那幾個錢讓村民再去買水喝,年紀(jì)輕輕就得惡癥。但如果大家同意,我沒話說。村委幾個人都沒有說話。
其實,李家蘭對開發(fā)團結(jié)水庫有自己的想法,團結(jié)水庫條件不錯,離縣城近,湖中間有個小島,叫湖心島,有兩個足球場大,是早些年疏浚水庫過程中,挖出的淤泥堆積起來最終成島的。島上雜林叢生,棲息著白鷺、灰鷺等多種野生鳥類。稍加建設(shè),就能搞搞水上游、釣魚大賽等活動,可就是缺錢,他找人測算了,整治湖心島河邊,重建通往湖心島的水上棧道,島上觀光人行道,必要的綠化,排水系統(tǒng)等基礎(chǔ)設(shè)施,少說也要幾百萬,村里哪有錢,也找不來投資人,只有先放下了。
出了會議室,想去找老甘頭,卻接到鎮(zhèn)環(huán)保站電話,說給村里購置的垃圾收集斗到了,讓村里安排人去拿,李家蘭決定自己去,順便跟領(lǐng)導(dǎo)再匯報下水庫發(fā)現(xiàn)鱷魚以及建立垃圾轉(zhuǎn)運站的事,還有水庫管理員老甘頭工資的事,老甘頭已經(jīng)大半年沒發(fā)工資,雖然老甘頭沒說啥,可李家蘭不能裝糊涂。
紙坊村離鎮(zhèn)上就二十多里,一眨眼就到。李家蘭看鎮(zhèn)長挺高興,就把自己的事都匯報了。鎮(zhèn)長沒有回話,卻問起鱷魚的事,李家蘭如實匯報。鎮(zhèn)長說,那你們咋辦?李家蘭說,我們準(zhǔn)備成立捕鱷隊,盡快把鱷魚逮住。鎮(zhèn)長說,要得,你那鱷魚傷人的事傳得快,縣長都問起過,民生沒小事,更何況這鱷魚還傷了人,如果再傷人你的責(zé)任就大了。李家蘭忙點頭。鎮(zhèn)長想了下又說,跟金沙公司談得咋樣?李家蘭說,村里人不同意,怕把水再弄臟了。鎮(zhèn)長不等李家蘭把話說完,就說,你剛才啰里吧嗦說的那些,不就是錢嗎?跟金沙公司簽了合同,錢不就來了?你們村是貧困村,啥原因?大閨女要飯死心眼,好資源不會利用。精準(zhǔn)扶貧靠什么?靠項目,引來項目了,你們有地方掙錢,縣里有地方收稅,這日子才有過頭,不然靠上下嘴唇一碰擼兩嘴白沫,日哄人哩,一會你去見下項目辦劉主任,他是牽頭人,你們再說說。李家蘭想再說幾句話,鎮(zhèn)長的腦袋已經(jīng)埋在面前的文件上。李家蘭只好去了劉主任辦公室。劉主任說,老李你這是掐著時間點來的,正好金沙公司的姚總也在,一起喝個茶,聊聊天。李家蘭知道劉主任說的喝茶就是吃飯,就說家里還有事得回去,事說完就走。劉主任的臉色有些掛不住,說,請你喝個茶就恁難。李家蘭忙說不敢,只好留下來。
茶樓叫天茗閣,兼營中餐。金沙公司的姚總早在等著,喝了一會茶,菜就上來了,比大飯店的還要精致。李家蘭小心夾了兩筷頭,半天也沒咽下去。幾個人說了會話,就說到團結(jié)湖水庫鱷魚傷人的事,劉主任說,這鱷魚咋會跑到咱這,真是日怪了。李家蘭說,也是,過去從沒有發(fā)生過。姚總說,會不會是周邊鱷魚場的鱷魚跑出來了?劉主任說,安縣沒有養(yǎng)鱷魚的。姚總說,或者是有人把鱷魚當(dāng)寵物養(yǎng),不想養(yǎng)了就放到河里,還有些喜歡放生的人專門買來寵物放生,這些年多得很。劉主任說,這倒有可能,人真是日球怪,吃飽喝足了就干些亂七八糟的糟心事。李家蘭說,咋說不是?去年村民在河里逮住一條看似烏龜?shù)臇|西,問了認(rèn)識的人說是巴西龜,兇得很,筷子放嘴里,咔嚓就咬斷了。劉主任說,所以說,這水庫管理不能弱,政府必須負(fù)起責(zé)任,好好管起來,才能為民所用,造福人民,李主任你說是不是?李家蘭聽著有些別扭,嘴里也嗯嗯著。
吃飯期間沒有提到水庫承包的事,李家蘭松口氣。結(jié)束時,姚總從車?yán)锪喑鰞珊胁枞~,說,這是咱本地的茶,不值錢的,湊合著喝。劉主任謙讓幾句,收下了。李家蘭想推脫,看了眼劉主任,也只好收下,可心里不踏實,找個僻靜地方,把茶葉盒打開,里面是一沓嶄新的百元人民幣,估摸著是個整數(shù)。李家蘭心咚咚跳,急忙把錢原樣裝好,想著該咋辦,現(xiàn)在回去找不到人,姚總已經(jīng)回市里了,只有先回去,等下次來再說。
李家蘭準(zhǔn)備回家,突然想到正在醫(yī)院的小嵐,想著順便過去看看。在醫(yī)院門前買了點蘋果香蕉,問清了病房,就往里走。走廊里人擠人,洞開的病房里不時傳出病人的呻吟和哀嘆聲。連著推了幾扇門,才看見小嵐坐在床上玩,腿上還打著繃帶,秋芝看見李家蘭,愣了下,忙讓小嵐重新在床上躺好。李家蘭把蘋果香蕉放在桌子上,說,看上去好多了。秋芝說,啥好多了?醫(yī)生說娃兒的腿骨都碎了,娃子這招誰惹誰了,受的啥罪啊。李家蘭忙勸說,要娃兒好好養(yǎng)傷,好了還要上學(xué)呢。秋芝臉垮下來,說,李主任這是啥意思,催娃兒出院呢?李家蘭說,你想歪了,就是想娃兒快點好。秋芝說,你也不用辯,我知道你們是咋想的,今兒你來了正好,上次交的五千元已經(jīng)花完了,醫(yī)院正催著繳費,人家說再不交就要攆人。李家蘭下意識說了句,一個多星期就花完了?秋芝說,賬單都在這里,我們也沒貪污一分錢。李家蘭忙擺手,說,不是那意思。說著話,一個護士進來,催讓他們?nèi)ソ毁M,已經(jīng)欠賬兩天了。秋芝指著李家蘭說,人來了,馬上就去繳。李家蘭倒抽口氣,差點沒把自己噎死??戳搜矍镏ィ镏グ杨^扭到一邊,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嵐,咬了咬牙,說,我這就去繳費。
下到一樓,李家蘭愣了半天,摸了摸揣在兜里的那一沓錢,轉(zhuǎn)了好幾個圈,才走到收費窗口前,把拿出的三千元錢遞進去。收費員拿著住院號比對一下,說,三千元太少了,只夠還欠賬,明天就得停藥。李家蘭結(jié)巴著說,那得多少?收費員乜斜他一眼,說,治病還怕花錢!李家蘭把剩下的七千元錢拿出來,拿了收條,出來時差點跌了一跤。
晚上,李家蘭睡不著覺,滿腦子的鱷魚跑來跑去,還有那一萬元錢,把他腦子占滿了,身子貼燒餅一樣翻來翻去。老婆子罵他撞了鬼了。李家蘭說,可不是,撞了鱷魚鬼了,一條鱷魚把日子全打亂了,惹出多少事?說著,李家蘭一骨碌坐起來,在地上找鞋,趿拉著就往外走。老婆子說,這深更半夜你往哪去?李家蘭說,心里煩,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李家蘭蹲在河邊,連抽了幾根煙。晚上的團結(jié)湖一片靜謐,偶爾能看到小魚躍出水面弄出一片粼光。幾只螢火蟲飛過水面,然后停止不動,紅色的眼睛燈籠一樣懸在水面上方,就像鱷魚的眼睛,盯著他看。李家蘭抓起一個土塊,扔到河中,紅色的眼睛消失了。他想了會鱷魚,又想著那一萬元錢的事,該跟村委透透氣,那錢他李家蘭沒有裝兜里,用來給娃兒治傷,也算是用到正處了。這樣想著,心里才安穩(wěn)些。
3
團結(jié)湖發(fā)現(xiàn)鱷魚的消息很快傳遍周邊十里八村,傳出去的消息不斷被扭曲放大,再傳回來時那條鱷魚有幾百斤重,跟頭牛差不多,紙坊村的幾個人被鱷魚吃掉,晚上還上岸溜到村里,紙坊村的牲畜幾乎被吃完。人們在感受恐懼的同時,更難掩對殺人鱷的好奇,紛紛組團來到紙坊村,更有人攜家?guī)Э陂_車從很遠(yuǎn)的地方趕來。有一段時間,團結(jié)湖邊幾乎站滿了人,那些“請勿靠近河邊”的警示牌被推倒在地,剛起身的玉米和芝麻被踐踏得亂七八糟。一些小販看準(zhǔn)了商機,拿著望遠(yuǎn)鏡沿河叫賣,生意竟然不錯。
李家蘭的頭大得像簸箕。這些人被鱷魚撲住咋辦,不出事咋都好說,一出事就是他李家蘭的責(zé)任。李家蘭看著越聚越多的人,想著去找二民商量,二民是治保主任,負(fù)主要責(zé)任的,可沒等他抬起腿,就看見二民呼哧著跑過來,說,我家的鴨子鵝丟了。
李家蘭下意識地說,讓鱷魚吃了?
二民家的鴨鵝丟了三只。
但這次丟得稀奇,二民說,自從出事后,媳婦秀蘭就把鴨鵝圈起來,咋會就丟了呢!李家蘭說,確實把鴨子鵝圈起來了?秀蘭說,這還用作假,村里又賠不了一分錢,鱷魚傷人給錢治傷,我們這鴨子鵝被吃了就算自己倒霉?二民說你個婆娘說丟鴨鵝的事你扯恁遠(yuǎn)干啥?秀蘭說,我就是覺得不公平。二民說,去,去,給鴨子弄食去,在這瞎咧咧煩人。
李家蘭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圍著二民的鴨圈看。二民住在村最西邊,離水就是百十米的距離,遇到洪水年,水能漲到院子里,魚蝦都能蹦到鍋里,就是因為離水近,二民才養(yǎng)了很多鴨子和鵝??扇ζ饋淼镍喿御Z咋就丟了呢?李家蘭腦子里浮出一個恐怖的畫面,月明星稀的晚上,四周萬籟俱寂,一條壯碩的鱷魚從水里鉆出來,沿著水邊的小路向村里進發(fā),它被傳過來的鴨子叫聲吸引住了,很快就到了二民的鴨圈旁,幾只狗子汪汪叫著,但它回頭看它們一眼,那些狗子就閉了聲,夾著尾巴倉皇跑掉了。鱷魚在鴨圈前轉(zhuǎn)了轉(zhuǎn),找到一個地方用力撕扯,那些鴨子鵝仿佛被嚇傻了,叫都叫不出聲來。老天!李家蘭驚叫一聲,把身邊人嚇一跳,說,咋了?李家蘭不說話,圍著鴨圈轉(zhuǎn),把靠墻的玉米稈子掀到一邊,赫然露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豁口,足有水桶般大,上面沾滿鴨毛鵝毛,鴨鵝應(yīng)該是從這里被弄走的。幾個人都圍過來看,二民疑惑地說,我咋就沒發(fā)現(xiàn)這個豁口?又回頭看李家蘭。李家蘭撥楞下腦殼,說,我也是猜測的,好端端的鴨鵝會飛了?
鴨圈前早圍了一堆人,村民們七嘴八舌,說,這是啥子給弄的,不會是小偷吧?李家蘭說,除了小偷誰還能把豁口再蓋住。二民看了看河上,說,會不會還是那條鱷魚?李家蘭打斷二民,說,咋會呢?鱷魚都成精了,還知道掩蓋罪證。邊上的多祿說,也是的,除非是鱷魚成精了。
從二民家出來,李家蘭向老甘頭家走去。老甘頭住在以前水庫的觀測站上,一條水泥通道連接著房子和岸邊,看上去就像杵在河里的一個孤島。觀測站年久失修,通道護攔早已沒有,遇到庫水上漲,只能靠著露出水面的幾個水泥樁子踩水進到房子。觀測站周邊蘆葦密布,覆蓋了大半個河汊。成群的斑嘴鴨、綠翅鴨、釣魚郎和紅嘴鷗在水面飛來飛去。
老甘頭正在忙碌,他用桐油把“鴨溜子”內(nèi)外搽一遍,有縫隙的地方用石膏填補起來。最后把船身一翻,橫架在兩條長凳上,在陽光下晾曬。
李家蘭看著那條“鴨溜子”,說,遲早給你弄條機動的,說著扔給老甘頭一包煙,自己也燃了一支,轉(zhuǎn)身去看小水泥房子,房間的角落還堆放著一些儀器,都生了銹。窗戶的玻璃早已爛掉,只剩下幾根橫條,勉強用報紙糊著。窗臺上滿是水鳥的糞便,蚊子蒼蠅嗡嗡往身上撲。房子里除了一張床,幾樣簡單的炊具,別的啥都沒有。李家蘭拍下去一巴掌,手上染了一層血,說,這樣子咋住人?老甘頭說,習(xí)慣了。李家蘭說,放著修好的房子不住,真球日怪。老甘頭說,有那錢,把這個房子修修。李家蘭說,有政策的,我也做不了主。不過,我聽說上面有政策,要維護咱這水庫,觀測站都要修。老甘頭說,也聽說咱這水庫要包出去建娛樂場。李家蘭說,村里不會包。老甘頭說,那就好,然后看著李家蘭說,你來不是只給我說這些吧?李家蘭說,二民家的鴨子鵝被鱷魚吃了,這次是進到村里。老甘頭說,我聽說了。李家蘭說,那咋辦?這鱷魚弄得我頭疼。老甘頭重新按了一袋煙,說,不是我不擔(dān)這個活,這么大的水面,上哪找去!李家蘭說,想想辦法,說不定下次就進村傷人了。老甘頭說,該跟政府說的。李家蘭說,匯報了,鎮(zhèn)上要逐級匯報,等不著。老甘頭悶了一口煙,說,那你再找個年輕人,弄條大一點的船,在河上找找看,我也不敢保證能逮住那條鱷魚。李家蘭說,總得試試,即使抓不住,也是個驚動,免得再有人受禍害。老甘頭說,我也有個事。李家蘭說,工資的事吧,這個你放心,上面再不管,村里砸鍋賣鐵,月底給你結(jié)前兩個季度的工資。老甘頭說,不是這事,河汊里的水葫蘆又長起來了,還有水花生,順著水漂,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把水面覆蓋了,我一個人干不過來,還是多找些人手。李家蘭說,這個沒事,忙過這段,我就找人撈水葫蘆和水花生。這幾天你先把撈垃圾的事放一放,抓鱷魚要緊。
總算了卻一樁心事,李家蘭的腳步輕快起來,想著去湖心島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給釣臺上的人帶個信。釣臺建在湖心島上,是一個精致的小屋,距岸邊有二十多米。四角用鋼管深扎水底,水面上是厚厚的白色泡沫,泡沫上鋪著棕色的竹地板,竹地板上用白色的薄鐵皮和綠色的角鐵構(gòu)建。屋內(nèi)有一床、一桌、兩椅,地面上還有一個半米寬、一米長的地窗,用來釣魚下鉤。當(dāng)初建這個釣臺,也是為了村里能創(chuàng)點收,可運營到現(xiàn)在,收的錢連建釣臺的錢都沒還清,每天制造很多垃圾,負(fù)責(zé)維護的老甘頭煩,李家蘭也煩。
釣臺上,有幾個資深釣魚人,在釣臺上住幾天了。李家蘭和他們說了鱷魚的事。一個留大胡子的釣客目光亮了亮,說,真的有鱷魚!李家蘭說,那還有假?我們準(zhǔn)備暫時把釣臺關(guān)閉了,等抓住鱷魚了再開放。大胡子說,別,別,說不定我們還能幫你忙。李家蘭說,幫啥忙?大胡子說,抓鱷魚啊。李家蘭忙擺手。大胡子說,看來你不了解我們,實話跟你說,我們釣過一百多斤的魚,看我們的釣竿和釣線,釣線是鋼絲線編織的,幾百斤的魚都跑不脫,大胡子說著給李家蘭看他們的漁具。李家蘭還是搖頭,邊上的人說,這個你放心,我們?nèi)齻€人,還對付不了一條鱷魚?李家蘭說,那鱷魚很能的。大胡子說,再能也是一條魚,還會能過人?你就等好消息吧,幫你抓住鱷魚你就永遠(yuǎn)免費讓我們在你這釣魚。
李家蘭沒有再堅持,他知道這些釣魚人是對魚最了解的人,如果借他們的手把鱷魚抓住最好。但他還是跟他們說了安全的事。臨走,把一張關(guān)閉的告示貼在墻上,手機拍了照片,這才離去。
剛下釣臺,李家蘭看見傻子三民正往島的深處走去,就說,三民你去哪?三民捏著充了氣的魚脬玩,看了眼李家蘭,說,我去看鱷魚。李家蘭說,你知道鱷魚在哪?三民說,我知道。李家蘭說,鱷魚長啥樣?三民高興了,一骨碌躺在地上,指著自己說,這么大,又說,穿黑衣服,披鎧甲,會說話。李家蘭愣了愣,說,你跟鱷魚說啥?三民說,我要鱷魚跟我玩。李家蘭說,鱷魚咋說?三民說,鱷魚答應(yīng)了,連見面的地方都說好了。李家蘭想,真是傻子說話云天霧罩,就說,小心鱷魚吃了你。三民說,鱷魚不吃我,要我跟它玩。李家蘭看著三民,三民的目光明凈,就像盛著一汪水。李家蘭說,咱們?nèi)タ戴{魚。三民拍手說好,可往前走了幾步,就停下來,說,我不跟你去,你們在抓鱷魚,我不帶你去抓鱷魚。
隱在林草間的白鷺和黑水雞像是受了驚,突然飛起來,在空中盤旋一陣,落到附近的樹叢里。感覺有股濕漉漉和腥膻的味道從鼻端掠過,李家蘭抽了抽鼻子,給二民打了個電話,往回走去。
4
老甘頭年輕時當(dāng)過艦艇兵,滿世界跑,見過大世面的,一輩子離不開水,退役后被村里聘為水庫管理和保潔員。老甘頭吃住在觀測站,很少回村里,除了三民很少有人到他這來。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就是駕著他那條“鴨溜子”在水面漂,看護水庫,清除水面垃圾,順便逮個小魚,為這老婆都跑了,可他仍樂此不疲。
大船造好了,下面是五六個大油桶,油桶上面鋪著木板,把木板與油桶捆綁起來,安上一個柴油機,便成了抓鱷魚的船。駕船的是滿囤。
老甘頭沒有立即去找鱷魚,他去了案發(fā)現(xiàn)場,察看鱷魚留下的痕跡。滿囤也蹲下來,學(xué)著老甘頭的樣子用手指挑起貼地的草,拽下幾棵放在鼻端,看不出個子丑寅卯。頭頂?shù)亩咎枙竦盟行?,說,這日頭都要把人曬化了,鱷魚早躲進水里涼快去了。老甘頭說你懂個球,鱷魚是冷血動物,最喜歡曬太陽,太陽出來才能找到它。滿囤撇撇嘴,說,我就不信這天鱷魚會待在外面,傻瓜才會待在外面。想了下又說,鱷魚究竟好不好捉?老甘頭把煙袋在石頭上磕了磕,說,鱷魚我見的少,鯊魚見的多,艦艇出海,后面總跟著鯊魚,還有鯨魚,我逮過一條鯊魚,那家伙跟著艦艇,總喜歡對著艦艇來一口。我用一個魚鉤就把它釣上來了,一條四百多斤的虎鯊。滿囤直起身子,說,那要賣好多錢呢。老甘頭說,錢,錢,除了錢就不會說點別的?滿囤重新把身子放在地上,說,沒錢咋給娃兒治傷?說著抓了幾根狗牙根草塞進嘴里,咬出滿嘴巴的綠汁,惡狠狠地說,我要為閨女報仇,殺了那狗娘養(yǎng)的鱷魚。
老甘頭又去看邊上的泥巴印,用手丈量,又順著伏下的草攆到玉米地里,待了好長時間才出來。老甘頭踢醒滿囤,說,你看,鱷魚就是從這上岸的,你看這些壓痕,鱷魚肚子貼著地爬,腳印比較深,中間還有一條線,應(yīng)該是它尾巴拖過地上留下的。滿囤也去看那些壓痕,似乎有些道理。老甘頭說,我找到它曬太陽的地方了,說著往玉米地里走,滿囤跟在后面。進去兩米的地方有一個水泥臺子,老甘頭指著臺子上的泥巴,以及明顯的足印說,它就是在這上面曬太陽的。滿囤說,那就好了,我們就守在這,等它來就是了。老甘頭說,這是多天前的印痕,它可能已經(jīng)搬家了,說著話往河里看了看。
老甘頭仍撐著他的“鴨溜子”,滿囤駕船跟在后面。太陽毒得要命,河面靜悄悄的,一只釣魚郎從水面掠過,嘴里銜條小魚,魚尾巴還在擺動。天悶得很,一片烏云正在東南方向積聚,沒有風(fēng),水都是熱的。老甘頭讓滿囤把機器關(guān)了,說,你這機器轟隆響,鱷魚早嚇跑了,說著丟過來一只船槳。滿囤在水里劃拉一陣,就是一頭的汗,熱得實在受不了,趴在船邊撩水洗臉,最后索性把頭浸在水里。老甘頭把一個撒網(wǎng)扣在滿囤頭上,嘴里喊著鱷魚,滿囤嚇壞了,用勁把頭從網(wǎng)里抽出來,才知道是老甘頭耍他。老甘頭說,你那樣子不怕鱷魚一嘴咬了你的頭?滿囤看著幽深的河水發(fā)呆,仿佛那下邊真的藏了一條鱷魚。老甘頭說,身子太靠近船幫,容易受到水下生物攻擊,鯊魚最喜歡追著艦船,如果是小船,它能把船撞翻。滿囤把身子縮到里面,說,鱷魚會不會撞船。老甘頭說,我不知道,估計要看它心情了。
船沿著岸邊走,水邊鋪滿了千屈菜和雨久花。一叢巨大的芭茅一半浸在水里,就像伏在水下的鱷魚。水上漂著幾只水鴨子,把腦袋插進翅膀里,睡得很沉,“鴨溜子”涌起的浪把它們推向一邊,它們才勉強睜開眼睛,看著他們,有一只竟然落在船頭,兩只黑溜溜的眼睛挑釁地盯著他們,示威似地抖著翅膀,在船頭走來走去,然后心滿意足地飛走了。
壩邊,幾個釣魚人在洗澡,老甘頭正要趕過去,勸他們上岸,卻聽滿囤說,你看那是啥?老甘頭順著滿囤手指的方向看,離洗澡人不遠(yuǎn)的水面,漂浮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碩大的腦袋時隱時現(xiàn)。滿囤的聲音有些抖,說,是鱷魚,正往游泳的人游去哩。老甘頭的身子收緊了,拼命搖著“鴨溜子”,手里早抓了一把魚叉。
岸上干活的人也看見了,嗚嗚啦啦叫著,叫水里的人快點上岸。洗澡人正玩得高興,不知道人們在喊些啥,可看到很多人邊跑邊往河里指,才意識到什么,四下里看,就看到越來越近的鱷魚,兩個人拼命往岸上爬,一個像是嚇傻了,站在水里不動,癔癥好一陣,才喊著救命,手拼命劃拉,身子卻不見動,一個勁往水里沉。岸上的人越聚越多,離得近的還抓起身邊的石塊往水里投。鱷魚把身子潛入水里,人們看見掀起的波浪朝游人奔去。人們驚叫連連,在岸上跑來跑去,看見老甘頭,喊著老甘頭快點。老甘頭的“鴨溜子”搖到嚇傻的男人面前,抓住胳膊提溜到“鴨溜子”上,這才擦了把臉上的汗。再去找鱷魚,已經(jīng)到了“鴨溜子”跟前,滿囤說話都結(jié)巴了,說,叉呀,咋不叉呀!老甘頭看了眼滿囤,把手里的魚叉舉起來,就要往下投時,鱷魚不見了,一會兒,從船的另一面浮出一個人,露個腦殼,是瓜蛋,看著老甘頭笑。老甘頭有些懵,左看右看,說,鱷魚呢?瓜蛋在水下掏捏一陣,拉出個鱷魚頭面殼,說,在這呢。老甘頭看看手里的魚叉,一屁股坐在船上,臉色蠟黃,連抓了幾把汗,說你個死瓜蛋玩的哪一出,我這一叉子下去你還有命嗎?瓜蛋在水里打著轉(zhuǎn),笑著說,真他媽的好玩!滿囤說,真把人嚇?biāo)懒?。瓜蛋說,快拉我上來,水里泡的時間長了,腿都要抽筋了。老甘頭把瓜蛋踹進水里,說,你就不怕鱷魚真把你吃了?瓜蛋說,這大白天的,到處是人,鱷魚早嚇得不知道躲哪了,哪還有膽量出來咬人?說著話,瓜蛋已經(jīng)游到岸邊,打個呼哨,跑掉了。
虛驚一場。老甘頭似乎還沒有從驚嚇中醒過來,怔了好一陣,接連罵了幾句,往水閘房劃去。
河里的水葫蘆瘋長,順著河水流動,經(jīng)過的地方都被水葫蘆覆蓋了,就像漂浮著的綠毯,小船不時會被蒲草和水葫蘆纏住,老甘頭停下來,去拽纏在船頭的水葫蘆和蒲草。水下一陣翻騰,大片的水葫蘆被拖到水下,水向兩邊分開,一條直線往深水區(qū)潛去。老甘頭擦了把臉上的水,罵了句,一條死鰱子嚇老子一跳。
到了水閘房,老甘頭看了看岸邊,一片光滑的擦痕引起他的注意,他把船停下來,查看那片擦痕,擦痕光滑,邊上還有足印。老甘頭又上了船,把船撐到水閘房下的涵洞前,今年天旱水位下降,幾個涵洞半露在外面,湊近了看,里面黑黢黢的。拿槳往里捅了桶,里面一陣翻騰,一條足有二十斤重的黑魚竄出來,甩動的尾巴幾乎把滿囤掃進水里。老甘頭眼疾手快,手里的魚叉投下去,河面泛起一團血紅,黑魚翻了幾個身,躺在水里不動了。滿囤擦了把臉上的水,驚慌地說,不是鱷魚吧!老甘頭把黑魚弄到船上,說,是鱷魚早把你啃掉了。
老甘頭撐著船圍著涵洞轉(zhuǎn)了幾圈,水邊漂著幾只鴨毛,他撈起來看了看,又上岸,在堤壩上查看。滿囤跟在后面,說,看見啥了?老甘頭說,我有預(yù)感,那家伙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藏著。
滿囤抓著鴨毛看了看,然后去看黑黢黢的隧洞,仿佛就看見兩只瑩瑩發(fā)亮的球狀光點,直直盯著他。滿囤后退一步,說,我看見了,它真的在里面。老甘頭在滿囤頭上敲了一記,說,嚇傻了!滿囤說,真的,紅眼睛,閃閃發(fā)光,盯著我呢。老甘頭裝了袋煙,說,今晚不回了,我們就在這守著。
5
老甘頭在水閘房守了三天。水閘房里又熱又臭,還悶,滿囤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腳下一會就濕了一片。滿囤耐不住,說,鱷魚不在這里吧?老甘頭磕了磕煙袋鍋,說,它就在這,就藏在角落里盯著咱們呢。
晚上,老甘頭坐在水泥房下面突出的橫梁上,腳浸在水中,蚊蟲如繁星般成群襲來,河面上飄過來淡淡的水腥味。幾只歸宿的夜鳥從水面掠過,弄出輕微的聲響,夾雜著滿囤的呼嚕聲,手拍在皮肉上的啪啪聲。
一束微光飄過來,近了,是三民,拿著一個小玻璃瓶,里面裝著螢火蟲,三民的身影在夜晚閃閃發(fā)亮。老甘頭忍不住咦了一聲。
三民在水閘房停下來,看著黑黢黢的水面,嘴里發(fā)出哇啦哇啦的聲音,一會,河水一陣翻騰,一個黑乎乎的腦袋浮出水面,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三民把手里提著的東西扔到水里,幾聲嘎嘎的聲音傳過來,隨著水面翻滾,鴨子已消失了蹤影。三民坐在地上,把手里的瓶子甩來甩去,嘴里嘟噥著什么,然后躺在地上睡著了,紅色的鬼魅一樣的眼睛也在水面消失。
老甘頭看得心驚肉跳,他啥也沒說。
天亮了,河面上的小船突然就多起來。其中就有瓜蛋,老遠(yuǎn)就對著老甘頭喊。
老甘頭說,又來嚇唬人。
瓜蛋說,我也來抓鱷魚。
老甘頭看了看瓜蛋的小船,里面放著漁網(wǎng)和魚叉。就說,咋想著來抓鱷魚?
瓜蛋說,鱷魚吃了我的雞鴨,我要它賠償我的損失。
滿囤聽明白了,一下站起來說,瓜蛋,想都不要想,這鱷魚是我的,你抓住也是我的。
瓜蛋嘴巴里發(fā)出嗤嗤的聲音,說,又不是你家養(yǎng)的牲畜,河里的鱷魚誰抓住是誰的,何況還吃了我的雞鴨。
滿囤說,李主任說過的,鱷魚的處置權(quán)歸我,用來給小嵐治傷和賠償損失。
瓜蛋說,村里誰不知道,小嵐腿上咬傷早就好了,你不讓出院,還不是想要挾村里?
滿囤氣得呼呼喘,說我撕爛你個碎嘴子,說著就往瓜蛋的船上跳,距離有點遠(yuǎn),掉進水里,拼命往船上爬。瓜蛋彎著腰往下推。兩人撕扯一陣,都掉進水里,在水里打起來,水花四濺,魚兒蝦兒早躲開了。
老甘頭也不勸,裝了一鍋煙,坐在船頭吸著。
風(fēng)吹過來,河面皺起了眉頭。幾只水鳥踩著水面飛跑,身后濺起一朵朵浪花。太陽下,能清晰地看見水底搖曳的水草,幾只小魚小蝦在水草間鉆來鉆去。
濺起的水花小了些,覺得兩人折騰得差不多了,老甘頭才說,歇歇吧,歇好了再打。
兩人上了船,狗一樣喘著氣。瓜蛋大概吃虧了,開始控訴滿囤的惡行,說,滿囤你就不是人,小嵐出事還是我開車送到醫(yī)院,龜兒子還打我,看你下手多狠,脖子都抓破了。
滿囤的短處被拿著,只是重復(fù)著一句話,鱷魚是我的,誰也別想拿走。
瓜蛋說,鱷魚是大家的,是紙坊村的,誰也別想獨占。
老甘頭把煙灰磕了磕,說,打完了,也吵完了,咱先得把鱷魚抓住,鱷魚都沒個影子,你們吵個球!
兩人相互看一眼,老甘頭說,聽明白沒,先把鱷魚抓了,其它事以后再說,你們不要聽外面那些人瞎咧咧,一條鱷魚賣幾萬,搶錢呢。
滿囤說,多祿說的,咱這水里的鱷魚大,有幾百斤,能賣好幾萬。
老甘頭說,幾百斤,虧你想得出,那么大的鱷魚早一口把人吞了,骨頭渣子都不剩。咸水鱷最大也才三四百斤,咱這根本沒那鱷魚。
瓜蛋說,不是啊,那天我們親眼見到的,真的有幾米長,腦袋跟籮筐一樣大,兩個眼珠子銅鈴一樣。
滿囤也說,沒錯的,我問過二民,還有福清,當(dāng)時都在場,都說鱷魚有三四米長,跟村前那株百年古柏一樣粗。
兩人似乎已經(jīng)摒棄前嫌,輪流給老甘頭證明他們說的是對的。老甘頭說,如果是那樣,我們更得小心,那樣的鱷魚,吃人跟吃火腿腸一樣,嚼幾下就咽到肚里,你們可要小心別讓它碰上。
瓜蛋的身子縮下去不少,說,真的那么厲害。
老甘頭說,我沒見過鱷魚吃人,可我見過鯊魚吃人,打漁的船翻了,等我們收到信號趕過去,鯊魚已經(jīng)把人吃得差不多了,那么大一個人,咬到嘴里,咔吧兩下就沒影了,就剩下個腦袋漂在水面上。鱷魚吃人估計也差不多。
瓜蛋說,那咋個抓鱷魚?
老甘頭說,先找到它,引它上岸,就能把它捉住。
瓜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正說著話,看見幾輛車順著山岡開下來,在水閘房前停下,下來幾個人。領(lǐng)頭的是鎮(zhèn)政府馬副鎮(zhèn)長,老甘頭認(rèn)識,馬副鎮(zhèn)長負(fù)責(zé)環(huán)保和水利,老甘頭去要過工資和水庫維護費,鬧了很多不愉快。馬副鎮(zhèn)長看見老甘頭,愣了下,說,你還在水庫上干啊?老甘頭說,等著你給發(fā)工資呢。馬副鎮(zhèn)長說,沒問題,承包合同一簽,有錢了啥問題都解決了,我跟李主任說過,先給你解決工資問題,然后買一艘機動船,再把水閘房和觀測站維修好,河邊全部砌上水泥護坡,栽上樹,舊貌換新顏,你就快快活活在觀測站上班養(yǎng)老了。
老甘頭看著兩個年輕人忙著擺布測量工具,他知道是對庫區(qū)地形和庫區(qū)橫斷面進行測量。又思忖著剛才馬副鎮(zhèn)長說的話,團結(jié)水庫的承包怕是已經(jīng)定下來了,老甘頭感覺心堵得厲害,臉色很難看。
馬副鎮(zhèn)長繼續(xù)說,等娛樂場一開業(yè),你們紙坊村的人就可以到娛樂場打工,足不出戶就能上班掙工資,你們村的扶貧問題就解決了。
老甘頭梗著腦袋說,村里不會同意把水庫包出去的,說著氣呼呼地招呼滿囤上了船,往水庫的另一邊劃去。
晚上,老甘頭去找李家蘭,李家蘭和老婆子正因為錢的事生悶氣。老甘頭拉李家蘭到院子里,說,村里決定把水庫承包出去了?李家蘭搖頭。老甘頭就把下午見到馬副鎮(zhèn)長的情況說了一遍,李家蘭腰直了直,說,真的?老甘頭說,我才來問你呢。李家蘭說,他們是啥意思?雖然村委和村民意見不一致,但也沒說把水庫承包出去的事。站在門檻上的老婆子說,包出去也好,村里有點收入,你也不會老墊錢。李家蘭說,村里的事你不要插嘴。老婆子撇撇嘴,說,人家當(dāng)官都為自己辦點事,你倒好,自己倒貼錢,我看干脆不干算了。李家蘭揚了下手,說,回屋睡覺去,不要妨礙我們說正事。老甘頭說,那就好,說著就要回身,想起滿囤和瓜蛋打架的事,也跟李家蘭說了。李家蘭說,這個死瓜蛋,在里面瞎攙和,原本就是應(yīng)付一下滿囤,他還當(dāng)真了,明天我去跟他說。
6
一個星期后,從河上傳來消息,鱷魚抓住了。
這天李家蘭正在壩院開會,逐條給村民們講解村規(guī)民約,勸導(dǎo)村民不要把生活垃圾直接倒進河里,各家各戶都發(fā)了垃圾收集斗,垃圾要統(tǒng)一收集,更不能讓家禽入庫,牛羊下河。說著直接點了治安的名,治安家養(yǎng)了十幾只羊,治安媳婦總偷偷摸摸到河邊放羊,李家蘭至少抓住了兩次。治安不服氣,氣咻咻地跟李家蘭辯解。這時就聽見河邊傳來大呼小叫聲。李家蘭以為又出啥事了,急忙往河邊跑,迎頭碰上滿囤,滿囤高興得手舞足蹈,說,逮住了,逮住了!李家蘭說,逮住啥了?滿囤喘著粗氣說,逮住鱷魚了,我們逮住鱷魚了!
抓住鱷魚的地方就在水閘房的護坡上,已經(jīng)圍了一大群人,指手劃腳,激動得跟過年似的。李家蘭分開人群,對靠在最前面的小娃子說,靠恁近干啥,不怕鱷魚咬了你們?滿囤說,咬不了人,老甘叔把鱷魚嘴綁住了。李家蘭進到里面,看見老甘頭坐在護坡上,嘴上噙著煙袋,鱷魚就躺在他前面,被漁網(wǎng)裹著,褐色的脊背上散發(fā)出濕漉漉的腥膻味。李家蘭圍著鱷魚轉(zhuǎn)了幾圈,試著用腳踢了踢,鱷魚睜開眼睛,頭擺動幾下,周邊人嚇一跳,呼啦啦往后退,兩個孩子摔倒在地上,哇哇哭起來。李家蘭讓家人把孩子領(lǐng)走,又讓人們往后退了退,留出一片空地,這才問起抓鱷魚的經(jīng)過。
滿囤急著要說,被李家蘭止住,說,你懂個屁,讓老甘頭說。老甘頭把煙灰在石頭上磕了磕,說,我知道它藏在下面的涵洞里,在這里守了一個星期,這王八操的東西像是知道我在等它,就是不出來,連太陽都不曬,最后可能撐不住了,爬出來曬太陽,讓我給揪住了。
滿囤嫌老甘頭說得過于簡單,接著話頭說,這家伙精得很,在堤壩上曬暖,我們悄悄接近,還是被它發(fā)覺了,呲溜就往河里跑,四條小短腿撐著身子跑得飛快。老甘叔早就算準(zhǔn)了它往回跑的路線,直接截住它的退路。這家伙看退路被截斷,張著大嘴奔著老甘叔就撲過來。老甘叔閃過身子,回身騎在鱷魚背上,照著鱷魚眼睛的部位就砸。兩人大戰(zhàn)幾十回合,難解難分,你們沒看到真是太可惜了。有人提醒說,是老甘叔和鱷魚,滿囤不耐煩地翻了翻眼珠,說,都一個意思。到最后,眼看著老甘叔支撐不住,我急忙拿來漁網(wǎng),罩著鱷魚頭套進去,抱住鱷魚一圈圈繞,直到鱷魚被魚網(wǎng)卷住,它才束手就擒了??纯次覀兊氖?,滿囤說著舉起老甘頭還在流血的手,都是被鱷魚厚厚的鱗片劃傷的。
李家蘭找來創(chuàng)可貼給老甘頭包上。一會兒,二民、福清和多祿都來了,第一次近距離看鱷魚,都驚奇地張大嘴巴。二民踢了鱷魚一下,說,就是你咬人,還偷吃我的鴨子。鱷魚翻了翻灰黃的眼珠,不說話。二民說,你還不服氣,看我不打死你,說著操起身邊的棍子就要打。李家蘭說,算了,跟個鱷魚斗啥子氣?福清圍著鱷魚轉(zhuǎn)了幾圈,突然說,不對啊!李家蘭說,啥子不對?福清說,感覺不是咬小嵐的那條鱷魚。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看著福清。福清說,我記得那條要大得多,腦袋有小簸箕大,浮出水面時看上去有一丈多長,這條看上去小多了。李家蘭說,你可看清楚了,當(dāng)時還有誰在場,二民你說呢?聽福清這么一說,二民也圍著鱷魚轉(zhuǎn)了幾圈,說,還真是的,這條鱷魚才多大呀,有三尺長,是比那條小多了。我還記得那條鱷魚頭部有疤,就在眼睛附近,看上去很怪異,真的很嚇人。李家蘭剛復(fù)位的心又吊起來,說,你們可要看清楚了。多祿說,我也感覺不是,那條看上去壯得多,比這個粗一輪,這條說不定是那條鱷魚的兒子。李家蘭看著團結(jié)湖波動的水面,說,這湖里到底有多少條鱷魚,都他娘的從哪跑過來的!二民說,是不是有人專門放的?李家蘭說,人們放這些東西干啥,閑著沒事干了?福清插話說,還真不好說。
村民們站著不愿離去,李家蘭說,還不回去干活,有啥好看的?多祿提桶水,澆在鱷魚身上,說,這鱷魚咋辦?李家蘭說,先弄回去再說。滿囤說好,就要去抓鱷魚,可被瓜蛋攔住,瓜蛋說,可沒有說這鱷魚是你的。滿囤說,鱷魚當(dāng)然是我的。有村民說,水庫的東西,咋能說是你的?應(yīng)該是村里的才對。很多人跟著附和。滿囤回頭看在場的人,人們也在看他。滿囤結(jié)巴了,說,李主任說過的,水庫捕到的鱷魚歸我,賣錢給小嵐治傷。李家蘭有些煩,對多祿說,先把鱷魚弄回去,咋處理村里研究,都不要在這瞎咧咧。想了想又說,都回去干活去,不要一天到晚盯著條鱷魚,一條鱷魚就把你們的心給弄亂了,沒球一點出息。
人們這才散去,李家蘭嘆口氣,看著老甘頭,老甘頭站起來,說,只要這湖里有,我就把它抓出來,這個你放心。李家蘭說,這個我知道,一會你到村部來一下,讓多祿把上半年的工資給你。老甘頭說,工資要回來了?李家蘭抽了下嘴角,說,要回來了。
7
治安跑來找李家蘭時,李家蘭正帶著幾個人撈河里的水葫蘆。
不過十來天,水葫蘆已經(jīng)把河汊堵塞了,大片大片地往河中間漂。還有成片的水花生,點綴著星星點點黃色的小花。水葫蘆和水花生是團結(jié)水庫最頭疼的一件事,年年打撈年年泛濫,稍不注意,就把河面覆蓋了??纱驌菩枰肆ξ锪Γ瑘蟮缴厦鏇]人管,問煩了說團結(jié)水庫是紙坊村管的,你們自己解決。上面可以不管,但李家蘭不能不管,他是庫長,直接責(zé)任人,最關(guān)鍵的是,這些水葫蘆水花生不除,水污染了,以前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伤畮熘挥幸粋€保潔員,老甘頭根本忙不過來,也沒打撈的家伙,去年上面放出話說給買一條機動船,環(huán)保部門給撥一部分資金,可最后也不了了之。前些天老甘頭告訴李家蘭水葫蘆的事,其實他每天下河都在看,哪個河汊有幾株水葫蘆他都一清二楚,但苦于組織不來人,又缺乏打撈工具,就只能先放著。這眼看是挺不下去了,再耽擱水葫蘆就把團結(jié)湖覆蓋了。沒辦法,早上李家蘭喊了多祿、福清和幾個村委的人,義務(wù)打撈水葫蘆。
李家蘭和老甘頭分別占據(jù)船頭、船尾,每人操著一只三四公斤重的網(wǎng)兜,把水葫蘆撈到船艙里。半個小時就撈一船,弄到岸上,繼續(xù)撈。老甘頭說,你村主任整天耗在水上不是個事兒。李家蘭說,那有啥辦法?都不管,這水庫就完了,村里人又要買水吃。老甘頭說,這上面應(yīng)該管的。李家蘭說,有錢了管,沒錢了都不愿管。老甘頭說,狗操的東西。李家蘭問鱷魚的事,老甘頭說,這些天一直沒見著,水庫都翻了個遍,估計是這些天鱷魚受人驚擾,不敢再上岸了。李家蘭說,肯定藏在某個地方,說不定它現(xiàn)在就躲在水葫蘆或者水花生下面,盯著我們呢。老甘頭說,水花生下不會藏鱷魚。對面船上的福清說,為啥?老甘頭說,水花生開黃花,鱷魚最害怕黃色。李家蘭說,那得給你弄件黃色的水褲。老甘頭說,算了,我又不怕它。
日頭直直照下來,感覺水都要沸騰了。幾個人都穿著水褲,一點汗都透不出來,身子就像泡在水里。福清不住扭腰松胯,李家蘭說,褲襠里鉆蛇了?福清說,家伙都粘到一起了,說著解下水褲,只穿了一條大褲衩,這樣感覺舒服了些。
李家蘭上岸小解,看見治安慌慌張張跑過來,說,鱷魚把我家的羊吃了,兩只呢。
李家蘭還有些不相信,說,真的?
治安說,晚上我數(shù)羊,咋數(shù)都少了兩只,吆喝了幾個人,打著手電到河邊找,就發(fā)現(xiàn)水邊的一攤血,還有漂浮著的羊毛,拿著長竹竿在水里攪了攪,羊頭泛上來,隨著泛上來的羊頭還有一個黑乎乎椰子殼樣的腦袋,眼睛直直盯著我們,手電都掉到水里了。
李家蘭恨恨地說,不讓你們到水邊放羊還以為我在坑你們。
治安哭喪著臉,說,咋辦呢?
李家蘭隨著治安往洄水灣跑,洄水灣對面不遠(yuǎn)就是湖心島。灣里蘆葦密布,沿岸樹木雜亂瘋長,有些陰森,早些年這里淹死過人,平時少有人去,但草場大,村里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大都在這里偷偷放養(yǎng)。
洄水灣邊早聚集了一群人,都是在地里干活的村民。李家蘭分開人群,說,都去干活去,有啥好看的?羅鍋富順說,主任,你還真得好好看看,簡直就是殺戮場。李家蘭站在河邊看,河里漂著兩只羊頭,幾只羊腿,散亂的羊腸子和羊毛,周邊的水還是血紅的。有一只羊頭漂到水邊,李家蘭撈起來,羊眼還睜著,滿含恐懼,李家蘭看著那雙眼睛,靈魂仿佛出了竅,就看見一條鱷魚潛伏在水里,盯著岸邊喝水的羊,突然躥出來,緊緊咬住羊脖子,死命往水里拖,就跟《動物世界》里看到的鱷魚捕捉斑馬一樣。有人推了推李家蘭,他才靈醒過來,放下手里的羊頭,讓治安把羊頭和羊腿都打撈上來,一個個查看撕裂面,很明顯是鱷魚的杰作。李家蘭對邊上的幾個婦女說,把孩子領(lǐng)回去,這些東西有啥看的?別讓娃子有心理陰影。孩子們不走,李家蘭作勢要把他們?nèi)舆M河里喂鱷魚,他們才不情愿地走了。
李家蘭站得有些累,蹲下來,手撥拉著撈上來的羊頭和羊腿,問治安,是兩只?治安說,少了兩只。李家蘭說,媽的,胃口挺大的,一次就吃了兩只羊,這條鱷魚該有多大啊!瓜蛋說,是啊,上次老甘叔捉到的根本不是這條,恐怕真有幾百斤,不然咋會一次就吃掉兩只羊?
地上汪著一團血,星星點點的,蒼蠅停在上面,嚶嚶嗡嗡的,李家蘭看著那星星點點的血跡,是從路上延伸過來的。李家蘭有些奇怪,說,莫不成是鱷魚上岸抓住了羊子?治安忙走過來看,說,一定是,鱷魚不是進過村子嗎?李家蘭說,誰說鱷魚進過村子?治安說,二民家的鴨子就是鱷魚從圈里抓出來給吃了。
李家蘭瞪了一眼治安,轉(zhuǎn)身對福清說,喊大家過來,開個現(xiàn)場會,把這事說說。
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李家蘭指著地上的羊頭說,看見沒?這條鱷魚危險不,招呼好自己的孩子,沒事也不要到河邊來,看樣子吃個人也沒啥問題。澆地要雙人一組,帶上家伙。牲畜也看好,再出事村里不負(fù)責(zé)。就這,都回家吧。
治安還沒有走,說,那我的羊咋辦?四千多元呢!李家蘭說,我去鎮(zhèn)上匯報,上面不管了再說。治安婆娘說,李主任你一定要管,孩子上學(xué)全靠這幾只羊了,家里還有病人,這羊又讓鱷魚吃了,以后的日子可咋過?。≌f著嚎啕大哭。李家蘭皺著眉頭,咬了咬牙,說,鎮(zhèn)上不管,村里管,不能讓村民受損失。多祿急忙說,村里哪有錢?李家蘭說,沒錢了想辦法。多祿說,有啥辦法?村里就是一個空殼子。李家蘭說,村里先欠著,等有錢了再賠。
8
半個月后,一支由民警、消防和漁政人員組成的捕鱷隊帶著麻醉槍、捕撈網(wǎng)和獵槍進駐紙坊村,領(lǐng)隊的是鎮(zhèn)政府馬副鎮(zhèn)長。李家蘭向捕鱷隊匯報了情況,說,馬鎮(zhèn)長出馬,再兇的鱷魚也蔫巴了。馬鎮(zhèn)長說,你李家蘭也學(xué)會說這些虛頭巴腦的話了?李家蘭說,你以為我整天就會給領(lǐng)導(dǎo)們添堵?馬鎮(zhèn)長笑了下說,聽說你們捕了一條。李家蘭說,捕了條小的,不是傷人的那條。馬鎮(zhèn)長說,你們咋知道?李家蘭說,逮住小鱷魚后,又發(fā)生了羊子被吃的事。馬鎮(zhèn)長說,這湖里不止一條鱷魚呢。李家蘭說,誰知道呢?
馬鎮(zhèn)長要求去鱷魚吃羊子的案發(fā)現(xiàn)場看。他們?nèi)チ撕舆叄F(xiàn)場踩踏得亂七八糟,但依然能聞到一股血腥味。馬鎮(zhèn)長還是一點點查看,跟個偵探似的,不留蛛絲馬跡,然后問身邊的民警小王,說,你看呢?小王有些懵,不知道馬鎮(zhèn)長想知道什么。馬鎮(zhèn)長轉(zhuǎn)身問李家蘭,一下子丟了兩只?李家蘭說,兩只,頭和羊腸子漂在水上,半河的血,殺戮場一樣。馬鎮(zhèn)長說,羊頭呢?李家蘭說,治安拎回去燉著吃了。馬鎮(zhèn)長說,一下子吃掉兩只羊,這條鱷魚可真夠大的。李家蘭說,可不是?馬鎮(zhèn)長召集人員現(xiàn)場開會,研究案情,商討抓捕對策。一個年輕人說,弄點豬血牛血丟到水里,就能把鱷魚引出來。小王說,那是鯊魚,鯊魚聞見血腥味會追上來。那就弄點活雞活鴨丟到水里,鱷魚就出來了。馬鎮(zhèn)長揮下手,說,沒考慮把水庫里的水放掉?李家蘭說,這么大的蓄水量,放下去怕把下游的幾個村子都淹掉了,八九年那場大洪水,水漫過泄洪道,把兩個村子都淹了。再說,這水閘幾十年沒有用,早壞掉了。老甘頭站在邊上聽著,自始至終沒有說話。
馬鎮(zhèn)長看著闊大的河面,和河面漂著的幾只船,說,那幾只船是干什么的?李家蘭看了看,有些驚詫,想了想說,村里也成立了捕鱷隊,監(jiān)視水面,即使抓不住,也是個驚動,同時也防著不讓小娃和牲畜到河邊來。馬鎮(zhèn)長說,安排得很周到,預(yù)防措施做到前面,很好。得到領(lǐng)導(dǎo)的贊賞,李家蘭有些興奮,說,村捕鱷隊以后就歸馬鎮(zhèn)長指揮。馬鎮(zhèn)長看了眼老甘頭,說,老甘頭一輩子生活在水上,肯定知道咋抓鱷魚。
等馬鎮(zhèn)長去給手下安排工作,李家蘭拉了下老甘頭,指了指河面上的船,說,都是從哪冒出來的?老甘頭說,都是村子里的。李家蘭說,不會吧?老甘頭說,瓜蛋,治安,二民也有一條。李家蘭還有些不明白,他們?nèi)ニ细缮??老甘頭說,都說抓鱷魚的。李家蘭說,沒安排他們?nèi)プ{魚,他們抓啥鱷魚?。咳缓髶芾銕紫履X袋,似乎明白了,憤憤地說,為了倆錢就不怕鱷魚把他們給吃了。
李家蘭有些憋悶,跟著捕鱷隊來到河上。村里人聽說來了捕鱷隊,還帶著槍,都圍過來看。李家蘭揮舞著手說,看啥看?還不回去干活?草都把花生秧子都蓋住了,煙都冒頂花了。村民們不聽勸,看大戲似地跟在后面。
捕鱷隊浩浩蕩蕩來到鱷魚曾出沒的河面,一個隊員用撈垃圾的網(wǎng)兜在河水中來回攪動,另一個隊員拿著電魚的長桿,接通電源,探進水里,大概是想通過電流刺激將鱷魚逼出水面。但鱷魚沒有電著,卻電暈了幾十條小魚,翻著肚子漂在水面。老甘頭皺著眉頭,李家蘭也有些心涼,如果他們像這樣把水面濾一遍,一個月怕都不中。
在一個小河汊,李家蘭堵住了治安的小船,李家蘭說,你不去拾掇莊稼在河上干啥?治安說,抓鱷魚,為村民除害。李家蘭說,有恁好的心?治安說,這鱷魚一個勁做禍,你想讓它再傷人???李家蘭說,我安排有人抓鱷魚,鎮(zhèn)上捕鱷隊也來了,你就不要瞎湊熱鬧了。治安撇撇嘴說,他們那樣還想抓住鱷魚,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盡瞎球整。李家蘭說,不操人家的心,我可跟你說,不要打鱷魚的主意。治安說,鱷魚把我的羊吃了,我要為我的羊子報仇。李家蘭說,錢才是目的吧?治安說,沒錯,我就要抓住它抵我的羊錢,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它欠我的。李家蘭說,你就不怕鱷魚把你吃了?治安說,我就等它來吃我呢。
釣臺上,李家蘭看見二民正在跟兩個釣魚人說話。李家蘭皺著眉頭,想過去跟二民說幾句話,可二民掃見他的影子,就把船劃走了。
開始不過是應(yīng)付滿囤的話,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成了這個樣子。李家蘭感覺腦殼一陣陣疼。
捕鱷隊晚上還要抓鱷魚,李家蘭讓多祿去安排飯。馬鎮(zhèn)長擺手說,不能去街上吃,紀(jì)律不允許,隨便做點就行。李家蘭有些作難。馬鎮(zhèn)長說,你這不是靠河邊嗎?河里產(chǎn)的弄幾樣來燒烤下就成。一個隊員說,你們不是逮了條小鱷魚嗎?弄來讓馬鎮(zhèn)長嘗嘗鮮。馬鎮(zhèn)長也來了興趣,都說鱷魚肉好吃,還真沒吃過。李家蘭的頭脹得老大,問多祿,鱷魚呢?多祿看著李家蘭,吭哧著說不出話。馬鎮(zhèn)長說,咋了?有難處就算了。李家蘭忙說,沒啥難處,就是不知道咋做。小王插話說,鱷魚燒烤最好,去找個燒烤架子就行。
燒烤就在多祿的院子里,鱷魚肉在鐵架子上滋滋冒油,在上面撒上鹽、胡椒和孜然等調(diào)料,馬鎮(zhèn)長吃著鱷魚燒烤,喝著啤酒,有些醉態(tài),對李家蘭說,還是你老李有福氣,守著一個水庫,有吃的有花的,我一個副鎮(zhèn)長都不如你。李家蘭陪著笑說,也就是吃幾條小魚,花的就說不上了。馬鎮(zhèn)長說,那是你死心眼,我這次來就是跟你說這事,這金沙公司是書記引來的項目,人家相中咱團結(jié)湖是咱村的福氣,鎮(zhèn)黨委研究多次,一定要把這個項目留下來,娛樂場建起來,村民們能到場子里打工,足不出門就把錢賺了,還猶豫個啥?我看你就抓緊把合同簽了吧。李家蘭感覺一股子火往外拱,他壓了壓火氣,說,不是村委不簽,是村民不愿意,以前買水買怕了,惡病也得怕了。馬鎮(zhèn)長嘿嘿笑了,說你個老李,還來騙我,你以為我們當(dāng)干部的就是動動嘴?不調(diào)查不研究咋開展工作?實話給你說,我早問了村里人,很多人同意水庫外包的。李家蘭說,不是吧?馬鎮(zhèn)長指著二民,二民你來說。李家蘭看著二民,二民扭頭看向別處。
李家蘭一晚上沒睡好覺,早上頭昏腦脹,正蹲在門檻上刷牙,看見滿囤徑直走過來,頭更大了,硬著頭皮說,有事?滿囤直愣愣地說,這事你得管。李家蘭說,啥事?滿囤說,現(xiàn)在河上都是船,把河面都蓋住了,都說是逮鱷魚的。李家蘭說,那好啊,早些把鱷魚抓住大家都省心。滿囤說,可人家說誰逮住是誰的。李家蘭頭抬起來,說,誰說的?滿囤說,大家都這樣說。李家蘭說,這個你放心,村委研究過的,他們即使抓住鱷魚,鱷魚也是你的。滿囤這才滿意地走了。
李家蘭滿嘴白沫發(fā)了一會愣,打電話叫多祿過來,說,馬鎮(zhèn)長他們都吃好了?多祿說,都吃好了,一會就下河。李家蘭說,這幾天你多操點心,招呼好領(lǐng)導(dǎo),還有滿囤的事。多祿看了眼李家蘭說,滿囤有啥事?李家蘭說,當(dāng)初咱隨便一句應(yīng)付話,引得村民都去河上抓鱷魚,滿囤不干,剛才來找了。多祿小心地說,那咋辦?李家蘭說,還能咋辦?你去做個牌子,除了捕鱷隊其他人嚴(yán)禁捕捉鱷魚,包括禁止外人釣鱷魚,豎到河邊。說明白,不遵守規(guī)定私自抓鱷魚,出了事村委一概不負(fù)責(zé)任。
9
天剛露點亮,李家蘭就起了床,往河邊去。
晚上,李家蘭一夜沒睡安穩(wěn),心里亂得很,總感覺要出事,起來看看天,黑漆漆的,走到門口又退回來,不知道往哪去,看了桌子上的電話,安靜地躺在那里,這才多少放了點心。
沿著堤壩往前走。河面風(fēng)平浪靜,幾只綠頭鴨把頭夾在翅膀下,隨著水波浮動。湖心島上,幾只白鷺棲息在樹叢間,一動不動,好像還沒有睡醒。
水閘房旁的苞谷地邊,李家蘭看見瓜蛋在忙碌,有些奇怪,走過去,看見地里布設(shè)的地籠網(wǎng),還有坑里傳出來嘎嘎的叫聲,瞬時明白了。
李家蘭說,這么早,抓住鱷魚了?
正撅著屁股查看的瓜蛋嚇一跳,回頭看是李家蘭,難看地咧了下嘴。
李家蘭圍著瓜蛋布設(shè)的地籠看。地籠網(wǎng)鋪設(shè)在一個約半米深長寬約一米的坑里,坑的一邊豎著蓋板,用棍子支撐著。陷阱四周用水草掩飾,恍如一個“草洞”。李家蘭探頭往里看,里面有只鴨子,正伸著脖子,發(fā)出嘎嘎的叫聲。李家蘭說,不錯,高科技嘛。說著輕觸支撐的木棍,蓋板啪一聲落下來,把坑蓋住了。瓜蛋搔了下腦袋,說,就是沒抓住鱷魚。李家蘭說,哪學(xué)的?瓜蛋說,網(wǎng)上看的。李家蘭又說,你咋知道鱷魚待在這一片水域?瓜蛋說,聽老甘叔說的,在這已經(jīng)抓一條了,那條大的應(yīng)該也在這一片。
李家蘭把那只可憐的鴨子弄出來,鴨子連餓帶嚇都有些傻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就說,鱷魚會不會逃出來?瓜蛋說,逃不出來,真有鱷魚掉進去,地籠網(wǎng)翻卷把它罩住了,越滾越緊,坑又這么深,根本爬不出來。李家蘭說,設(shè)這個陷阱幾天了?瓜蛋搔著頭皮說,一個多星期了。李家蘭說,那咋捉不到鱷魚?瓜蛋看了看水面,說,這只鱷魚成精了,陷阱都能看得出來。李家蘭說,不會吧?瓜蛋四下里看,壓低聲音,仿佛怕鱷魚聽見,說,每次來都能看到鱷魚爬過的痕跡,坑里的鴨子也沒影了。李家蘭直起身子,說,還有這樣的事!瓜蛋說,這鱷魚一定是成精了,比人都要能。李家蘭嗤一聲,看著瓜蛋,說,它再能還能過人?早晚要被人抓住賣了,是不是?
李家蘭正和瓜蛋說鱷魚的事,看見二民匆匆跑過來,心里咯噔一下,怕是又有啥事了。果然,二民呼呼喘著跑到李家蘭跟前,說,三民不見了。李家蘭說,啥時候不見的?二民說,昨天到現(xiàn)在,早上喊他吃飯,沒見到人。李家蘭急急說,找了嗎?二民說,找了,村里村外都找了,找不到。李家蘭說,水庫呢,水庫周圍找了嗎?二民說,正找呢,我來跟你說一聲。李家蘭說,說啥說?去村里叫人,讓大家把手里活停下,都去找人,尤其是水庫邊。
李家蘭把三民失蹤的事跟馬副鎮(zhèn)長匯報了,馬副鎮(zhèn)長說正在跟書記匯報點事,回去后再說。李家蘭不敢耽誤,把叫來的十幾號人簡單分了工,捕鱷隊和老甘頭他們在水上找,其他人沿河邊找。人剛安排好,三民媽跌跌撞撞跑過來,抓住李家蘭不松手,又是哭鬧又是控訴,說如果真是鱷魚把三民吃了,要跟李家蘭沒完。李家蘭安慰說,三民可能是在哪玩,忘記回家了。三民媽說,要是讓鱷魚吃了呢?李家蘭沒好氣地說,你就盼著三民被鱷魚吃了,好省心是不是?三民媽愣了愣,拍著大腿哭起來,我的三民哪,你在哪?。刻鞖⒌镊{魚喲,好好的水里咋就有了鱷魚喲……
李家蘭上了老甘頭的“鴨溜子”,沿著河邊到鱷魚常出沒的幾個地方看了看,沒有見到殘肢斷臂血水橫流的場景,李家蘭多少放下點心。老甘頭也安慰說,三民沒事的,昨天我還見他在水邊轉(zhuǎn),然后往湖心島那邊去了。李家蘭說,咱們到湖心島去看看。
湖心島上,草和雜樹把地面都覆蓋了,島上落滿各種各樣的鳥,吵起來幾里外都聽得見。草樹間,歪歪扭扭豎著一間簡易房,屋子里長滿了雜草,墻角長出一叢野葛,幾乎要把石棉瓦頂開。屋角堆著稻草,上面有深深的壓痕。李家蘭四下里看,沒有見到三民的影子,卻在岸邊看到一片伏下的草叢,和周圍郁蔥的雜草地相比顯得異常扎眼。李家蘭看了很久,也想不出來是啥東西弄出來的,就去看老甘頭,老甘頭也盯著那片光滑看,抓起幾根草在鼻端嗅了嗅。李家蘭說,咋了?老甘頭搖搖頭說,沒啥。
很快,找三民的人匯聚在一起,都說沒見到三民,也沒見到三民被鱷魚吃了的跡象。李家蘭多少松口氣,說,三民還活著,怕是跑到哪去耍了。多祿說,去年跑到鎮(zhèn)上,幾天才回來。李家蘭說,今年不一樣,大家再找找看,犄角旮旯都不要放過,二民你跟親戚家聯(lián)系,看三民是不是串親戚了。二民說,三民除了在村上跑,就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對了,二民說,近來家里的鴨子老是丟,不過都是一只兩只的,不會是鱷魚又進村了?
李家蘭的心又吊起來,看著粼粼的水面,湖水幽深,搖曳的雜草間,仿佛就潛伏著一條鱷魚,緊盯著岸上的人。李家蘭打了個冷戰(zhàn),三民這瓜娃子不會是真被鱷魚吃了吧?李家蘭想著都害怕。
10
河邊傳來槍聲,李家蘭站起來就往河邊跑,身后跟著一群人,連聲說,咋了,咋了?有人說,都打槍了,一定是抓住鱷魚了。
河上漂著十幾只船,無頭蒼蠅似地打著轉(zhuǎn),一條小船倒扣在水面上。剩下的拼命往岸邊劃,有條船大概是昏了頭,船向深水處劃去,叫了幾聲,才靈醒過來,撥轉(zhuǎn)了船頭。水上不時傳來噢噢的驚叫聲,李家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多數(shù)船都靠了岸,沒有靠岸的還在拼命劃,老甘頭和機動船殿后,小警察手上端著獵槍,直直盯著水面,槍不住抖動。馬鎮(zhèn)長的聲音都變了,嘶聲說,放槍啊,看啥子哩?小警察哆嗦著朝水面又放了一槍,水面濺起一片水花。老甘頭手里拿著漁叉,指了指河中心,說,鱷魚都跑了,放球啥槍?小心傷著人。
李家蘭問老甘頭,都回來了?老甘頭說,都回來了,可治安的小船被掀翻了。李家蘭說,治安呢?老甘頭指指自己的“鴨溜子”,治安蹲在船艙里,渾身發(fā)抖,上下牙齒碰得嗒嗒響。李家蘭說,遇上鱷魚了?瓜蛋接了話,說,可不是?我們正在水上,一條大鱷突然躥出水面,咬住治安的船就往深水里拖,跑得賊快,多大的鱷魚啊,我們看著都傻掉了,除了喊叫不知道咋辦?幸虧我們離得不遠(yuǎn),我和老甘叔緊跟在小船后面。鱷魚開始撕咬治安的船,幾下就把船給弄翻了,治安掉進水里,連水也不會劃了,身子直往水里沉,鱷魚正往他身邊去,還是我及時伸出手,抓住治安的胳膊,硬是把治安從鱷魚嘴邊救回來。滿囤說,瓜蛋你可真不要臉,明明是老甘叔把治安救上來的,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說謊話,也不知道害臊。瓜蛋回頭跟老甘頭說,老甘叔你說,你救治安的時候我是不是也在邊幫你拉?沒有我你能把這個死沉死沉的治安拽上來?恐怕早讓鱷魚吃掉了。老甘頭擰著衣服上的水,說,要說還就瓜蛋不慌,說著看了眼馬副鎮(zhèn)長和他的捕鱷隊。馬鎮(zhèn)長吭了聲,說,這條鱷魚真不小,一下子就把船給弄翻,喀嚓兩下就把船咬成兩半,太嚇人了,我看還是跟縣上匯報,派專業(yè)的捕鱷人員來,再傷了人我們都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任。李家蘭說,鎮(zhèn)長說的是,這不是條一般的鱷魚,得有專業(yè)人來抓。
接下來的幾天里,紙坊村的人都在談?wù)撃菞l鱷魚,經(jīng)歷現(xiàn)場的瓜蛋成了義務(wù)宣傳和解說員,他說,那可真是條大鱷魚,足有四米長,幾百斤,腦袋有簸箕大,尾巴像鐵耙,一掃就把治安的船給弄翻了。羅鍋富順插話說,你原來不是說是鱷魚咬翻的么?瓜蛋眼一瞪,說,有啥差別?多嘴。羅鍋不吭聲了。瓜蛋繼續(xù)他的演說,鱷魚的嘴巴張開,牙齒跟電鋸的鋸條一樣,喉嚨大得足可以塞進去一個人……
對瓜蛋的宣傳李家蘭也不阻止,感覺這樣也好,村里人害怕,就不會再有人下河捕了。
李家蘭去找老甘頭商量捕鱷的事,馬鎮(zhèn)長他們已經(jīng)指望不上,捕鱷隊撤離后一直沒有消息,時間不等人,抓不住鱷魚,啥時候都有危險,這條挨千刀的鱷魚,把紙坊村弄亂了,要把李家蘭逼瘋了。
老甘頭提著一條小魚,魚肚已經(jīng)破開,在水里清洗干凈,然后用小刀在魚身上切下一塊,放進嘴里,然后問李家蘭要不要來一塊。李家蘭搖頭。老甘頭說,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鱷魚,兇猛,還有智慧,就像一個老獵手,從容不迫。李家蘭說,有啥法子把它抓住?我滿腦子都是鱷魚,三民也不知道死活,真把人愁死了。老甘頭說,我多到湖心島看看。李家蘭說,鱷魚在哪?老甘頭說,我不確定。李家蘭拍了下腦殼,說,可我就不明白,這河里咋會有鱷魚呢?還不止一條,真的是日了怪了!老甘頭說,誰知道,不會是有人故意放的吧?李家蘭看著老甘頭,傻呵呵地說,放鱷魚干啥?真是見了鬼了!
11
天連著旱了兩個月,苞谷葉子打了卷,地里的裂縫能塞進去腳丫子,可仍沒有一點要下雨的樣子。地在水邊的村民們開始抽水澆地,李家蘭不敢麻痹,逐個對澆水的村民說小心鱷魚,尤其是晚上,不要留單,手邊要放個趁手的家伙。澆水的村民說,還怕它不來呢。李家蘭說,小心行得千年船,那可不是條一般的鱷魚。
果然就出了事。
福清的幾畝苞谷和花生在水邊,和羅鍋富順的地緊挨著,正好遇著富順澆地,就說好兩家合作,把兩人的地都澆了,這樣不用把機器和管子挪來挪去,能省一半勁。
澆地是個累人活,連軸轉(zhuǎn),機器一開不能停,挪管子,接管子,清淤泥雜草,看壟溝,改水道,赤腳扛著鐵鍬滿地跑,晚上也得在河里地里守著,一天到晚折騰下來人幾乎要散了架。輪到福清時,兩個男人幾乎要累垮了。
這天晚上,地里剩下福清和老伴,富順有事回去了。忙到后半夜,兩人實在撐不住,福清心疼老伴,讓老伴回去,他和黑子招呼著就行。老伴不放心,說天快亮了,就在地邊瞇一會吧。兩人說了幾句話就睡著了。福清記得這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圓,照得水面清亮亮的,無數(shù)只螢火蟲在水面晃動。但他太困,記憶到這就短路了。再次醒過來是被黑子的叫聲驚醒的,狗的叫聲已經(jīng)變調(diào),嗚咽嗚咽像是在哭。他一骨碌爬起來,順著黑子吠叫的方向看過去,腿一下子就軟了,兩只閃閃發(fā)光的紅燈籠嵌在一個巨大的腦袋上,正盯著他,也就兩三米的距離。他的頭發(fā)一下子豎起來,血呼一下涌上頭,感覺腦袋就要爆炸了。他推醒老伴,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后挪,手在地上亂抓,摸到一個鐵锨,心里才踏實些。鱷魚在短暫的凝視后,沖過來,福清拿著鐵锨在鱷魚頭上亂打,拼命往地邊跑,邊跑邊喊。喊聲驚動了附近澆地的人,都往這邊跑來,抓起身邊的東西往鱷魚身上砸。鱷魚受了驚,回轉(zhuǎn)身,下了河。富順?biāo)奶幷液谧?,黑子卻沒影了。
早上,福清在河邊發(fā)現(xiàn)黑子的斷肢和一攤血,福清把黑子的斷肢收起來,找個地方埋了。
李家蘭來看福清,福清好像還沒醒過來,說話的聲音還有些抖,說,離我恁近,那眼睛,就跟娃兒們年節(jié)放的孔明燈一樣。老伴也說,白森森的牙齒,小火車一樣沖過來,不是黑子擋在前面,就咬住我了,可憐黑子被咬死了,天殺的鱷魚。李家蘭說,黑子救了你們的命。福清說,可不是?沒有黑子,倆老家伙早被鱷魚啃吃了。
從福清家出來,李家蘭來到出事的地方,福清的地對面就是湖心島。李家蘭踩著半人高的蒿草,看看河邊,又看了看對面的湖心島,有種怪怪的感覺。老甘頭在湖心島上晃動,他喊了幾嗓子,老甘頭聽到了,把船劃過來。李家蘭說,福清的事你知道了?老甘頭說,知道了。李家蘭說,真要把我逼瘋了。老甘頭說,我感覺它就在附近,藏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說著話,兩人已上了島,四下逡巡,白鷺在樹叢間跳來跳去,弄得樹葉嘩啦直響,有些瘆人。
正說話間,簡易房里一陣響動,一個人走出來。沒錯,是三民。李家蘭捂住胸口,上前一把抓住三民,說,你這幾天上哪了?害得大家好找!
三民看著李家蘭,拍著肚皮笑。
李家蘭說,走,我們回家。
三民擺脫李家蘭,站在水邊打水漂,瓦片蹦蹦跳跳在水面上劃過,鉆進齊腰深的蘆葦里。三民說,我不回。
李家蘭說,你在這干啥?
三民說,看“巖皮”。
李家蘭疑惑地看著三民,說,誰是“巖皮”?
三民說,大鱷魚。
李家蘭知道三民又開始犯傻了,拉著三民說,不要在河里耍了,小心鱷魚把你吃了。
三民抬起頭說,“巖皮”不吃我,和我玩。
李家蘭抓著三民,三民的身子往后退,就是不肯回家。李家蘭不敢松手,打了二民的電話。稍后二民過來,才把三民弄回去。
老甘頭聽著李家蘭和三民說話,心動了動。
12
鱷魚沒有抓住,馬鎮(zhèn)長再來紙坊村帶來的是封河的消息。
這天中午,李家蘭和老甘頭駕著“鴨溜子”在河里找鱷魚,多祿打來電話,說馬鎮(zhèn)長來了,他正跟其他幾個村委聯(lián)系,馬鎮(zhèn)長要開會。
回到村部,村委幾個人都到齊了,馬鎮(zhèn)長坐在正中的位置,要李家蘭在他身邊坐,李家蘭不過去,隨便找了位子坐下。馬鎮(zhèn)長說,就說一個事,這事是昨晚鎮(zhèn)黨委開會慎重研究的,所以我今天才急急趕過來,把鎮(zhèn)黨委會議精神跟大家貫徹一下,就是團結(jié)水庫鱷魚的事,這事現(xiàn)在鬧大了,報紙登,信息傳,市里縣上領(lǐng)導(dǎo)都知道,書記縣長多次過問,要求保護好沿庫農(nóng)民群眾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鎮(zhèn)上連夜開會,決定對團結(jié)水庫封河,管理權(quán)交由鎮(zhèn)政府管理,市縣正抽調(diào)專家組成捕鱷隊,很快就到紙坊村。李家蘭聽得有些懵,說,抓鱷魚沒問題,可封河,還有管理權(quán)是啥意思?馬鎮(zhèn)長說,團結(jié)水庫以后由鎮(zhèn)政府和縣水利局統(tǒng)一管理,從今天開始,水庫周邊停止一切生產(chǎn)活動,人員嚴(yán)禁進入劃定區(qū)域。李家蘭聽清楚了,看看幾個村委,大家也在看他。李家蘭說,管理權(quán)以前不是說好的嗎,由村里管理,這些年一直都是這樣,有協(xié)議的。說著看向多祿,多祿說是的,協(xié)議都保存著呢。馬鎮(zhèn)長說,以前是這樣,但正因為是這樣,才造成近些年水庫疏于管理,壩基沉陷,溺亡、污染等事件不斷發(fā)生,乃至今天的鱷魚傷人事件。李家蘭有些生氣,說,水庫維修村里年年打報告,可每年的維修費村里見不到一分錢。村鎮(zhèn)聘的管理員大半年不發(fā)工資,這都是村里的錯?還有這鱷魚傷人的事鎮(zhèn)上不也派捕鱷隊了嗎?馬鎮(zhèn)長嗓子里咕嚕幾聲,說,這個事是鎮(zhèn)黨委政府的決定,大家有意見可以跟鎮(zhèn)黨委政府溝通。李家蘭說,我就是不明白,一條鱷魚會這樣驚動鎮(zhèn)政府?驚動了也行,來把鱷魚抓了不就行了?搞啥封河,還停止一切生產(chǎn)活動,這天旱得著火,村民連地也不能澆,看著莊稼旱死,這算啥事!馬鎮(zhèn)長說,我只是給你們傳達會議精神,碟大碗小你們自己看著辦。說完出了會議室。
李家蘭好一陣子沒說話,村委的幾個人都看著他,李家蘭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蹍碎,說,政府說話不算話,那不行,這要好好掰扯掰扯,你們說咋辦?福清說,肯定和金沙公司有關(guān),聽鎮(zhèn)政府的熟人說,金沙公司給鎮(zhèn)政府的承包費提高到六十萬元。二民說,如果咱早些答應(yīng)金沙公司就不會出這事了。李家蘭沒好氣地說,你還是想把水庫包出去。多祿說,就是怕咱這細(xì)胳膊扭不過大腿。李家蘭說,扭不過也得扭一扭,啥都要講個理字,咱們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凈,把鱷魚抓住,這該死的鱷魚也不知從哪來的!多祿說,會不會是金沙公司放的?李家蘭怔了下,說,不會吧?福清說,也不好說,這些無良商人,為了錢啥干不出來?李家蘭說,不管誰放的,咱們先把鱷魚抓了,他們就沒了沒收水庫管理權(quán)的理由。另外,讓村民千萬不要再下河了,再出個事不用鎮(zhèn)上說咱就得把管理權(quán)交出去,咱們分頭行動,我和老甘頭去抓鱷魚,多祿找?guī)讉€人把水庫的水葫蘆和垃圾清清,咱不能讓人家來一看,水庫烏七八糟的,給人口實。福清和二民再去找村民摸摸底,找時間開個群眾會,把鎮(zhèn)上的決定跟大家說說,征求下村民的意見。
從村部出來,李家蘭心里煩,去湖心島轉(zhuǎn)了轉(zhuǎn),釣臺上,幾個人在說話,李家蘭想再跟釣魚人說說鱷魚的事,最好是先把釣臺關(guān)了,免得再出事。走近了,卻意外看到了姚總,正和幾個陌生人說話。看到李家蘭,兩人都愣了愣。李家蘭說,姚總也對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感興趣?姚總笑了笑,說,聽說這里有個湖心島,適合釣魚,就和幾個朋友轉(zhuǎn)過來看看,順便來看李主任。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李家蘭。李家蘭感覺老臉?biāo)矔r紅了,燒得臉頰生疼,轉(zhuǎn)了話題,說,這水里有鱷魚的,別讓鱷魚咬了。姚總說,我也聽說鱷魚的事,也是奇怪,這湖里咋會有鱷魚呢?李家蘭說,還不止一條,總不會是有人放的吧!姚總看著李家蘭,笑了下,說,聽說鎮(zhèn)上都封河了,是不是?李家蘭看著姚總,姚總也在看他,對了對眼,都把目光移開了。姚總說,這是個好地方,閑置著真是虧了,李主任也是貴人多忘事,以后還要李主任多支持工作,說著話和朋友們走了。
看著姚總一行人在樹林里消失,李家蘭罵了自己一句,沒做虧心事,你怕的啥鬼敲門?真球沒出息!
13
老甘頭和鱷魚的惡戰(zhàn)發(fā)生在兩天之后。
這天早上,天剛亮,老甘頭收拾好捕鱷的家什,準(zhǔn)備下河,看見三民踏上土堤壩往湖心島走去,手上還提著什么東西。走近了,聽見是鴨子的叫聲。老甘頭怔了下,放下手里的東西,跟在三民后面。三民搖搖晃晃,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跟鴨子說話。上了島,三民停下來,四下里看了看,出溜到一處斷崖下,進了邊上的林子。地上半人高的蒲草和艾蒿匍匐在地,形成一條小徑往樹林延伸而去。老甘頭目測了下小徑的寬度,查看地上留下的腳印,心里揪成了疙瘩。這個地方咋就沒注意到呢?往里面去,是一片空場,上面的草被壓實了,太陽正好升起來,投射在草坪上。老甘頭基本上猜測出,這里就是鱷魚曬暖的地方。他打量這個地方,斷崖下不容易發(fā)現(xiàn),又利于曬暖和歇涼,離河邊又近,遇到危險能立即逃回水里,真是條聰明的鱷魚。老甘頭正想著,附近水域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看過去,一條鱷魚正往堤坡上爬。老甘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真是一個大家伙,就跟村民說的一樣,有三米多長,二三百斤是有的,可這么大的鱷魚咋會跑到團結(jié)水庫呢?
三民也聽到了聲音,走過來,手里拎著那只可憐的鴨子。鱷魚看見三民,停住了,盯著三民和他手里的鴨子。三民把鴨子扔過去,鱷魚抬起頭,準(zhǔn)確接住了,嘴巴噏動幾下,就咽下肚,連只鴨毛都沒留下。鱷魚還看三民,三民拍了拍手,說沒有了。鱷魚動了下腦袋,似乎在說什么。三民說,一次只能拿一只,多了被哥哥發(fā)現(xiàn)會打死我的。鱷魚仿佛聽明白了,順著小徑爬到那片空場,升起的陽光正好覆蓋了那片區(qū)域,鱷魚趴在太陽下,閉上眼睛。
老甘頭摸了摸手上的工具,走得急,只有一柄漁叉,漁網(wǎng)和電話都留在船上。他知道鱷魚在太陽下不會逗留多長時間,很快就會下到水里去,如果那樣就難抓到了??蓱{自己一個人抓這么大一條鱷魚,也沒有勝算,弄不好連自己也要搭進去。老甘頭有些急,回去找人恐怕沒有時間,只能不住往釣臺上看,期望有人出現(xiàn)??商爝€早,河邊和釣臺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老甘頭去看三民,三民就坐在離鱷魚不遠(yuǎn)的地方,看著鱷魚,自言自語說著話,鱷魚有時會睜開眼看他一眼,更多時間閉著眼不動。老甘頭想讓三民回去報信,可立馬打斷了這個想法,這個傻子偷鴨子喂鱷魚,弄不好還幫倒忙。鱷魚在樹蔭里待了會,扭動身子,開始往河邊爬去。機會稍縱即逝,老甘頭把煙袋別在腰上,抓著漁叉,往前一陣小跑,堵住鱷魚下河的路。
鱷魚停下來,瞇著的眼睛睜開了,紳士樣往邊上讓了讓,可老甘頭始終堵在前面。鱷魚似乎生氣了,攜著一股腥風(fēng)向老甘頭沖去。老甘頭閃到一邊,手里的漁叉向鱷魚背上插去,鱷魚皮堅硬,漁叉滑到一邊,差點把老甘頭的身子帶過去。鱷魚被激怒了,尾巴一掃,一棵手腕粗的樹被攔腰掃斷,身子同時向老甘頭撲去。老甘頭慌亂之中不斷后退,眼看就要退到水邊,急忙扭轉(zhuǎn)身子,往岸上的樹林里退去。鱷魚停下來,前面就是水面,它似乎放棄了老甘頭,往水里爬去。老甘頭有些急,也忘了危險,抓住漁叉往鱷魚的身上投。鱷魚回過頭,張大嘴巴,嗓子里發(fā)出哞哞的牛叫一樣的聲音,調(diào)轉(zhuǎn)身子向老甘頭沖去。老甘頭借著樹的掩護,往遠(yuǎn)離河邊的方向退,隨手用抓到的任何東西投向鱷魚。鱷魚不勝其煩,突然一個猛撲,老甘頭腳被絆住摔倒在地,剛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鱷魚就在面前,張著大嘴看著它。老甘頭抓住手里的漁叉向鱷魚投去,卻被鱷魚張嘴咬住,甩到一邊。老甘頭看著越逼越近的鱷魚,頭上的汗雨一樣順著臉落下來,感覺今天恐怕是逃不脫了,但求生的欲望驅(qū)使他的手在地上身上亂抓,他摸到腰上的煙袋鍋,匆忙抓在手里。就在鱷魚沖上來的一瞬間,他抓起煙袋鍋朝鱷魚的眼睛砸去,鱷魚受了襲擊,疼痛使它不住甩著腦袋,老甘頭借機滾開身子。
死里逃生的老甘頭抓著臉上的汗,心跳得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來不及觀察退路,被擊傷的鱷魚坦克般向他沖過來,經(jīng)過的地方,草木匍匐,樹木折斷。眼睛流出的血刺激著鱷魚的神經(jīng),鱷魚已近乎瘋狂。老甘頭繞著樹跑來跑去,延緩鱷魚的追擊。他需要一件趁手的工具,他想去抓那把漁叉,可他的目的似乎被鱷魚窺破,截住他往漁叉方向去的路,突然調(diào)轉(zhuǎn)身子,尾巴電卷風(fēng)馳般朝老甘頭掃去。老甘頭的身子重重摔在樹干上,等他勉強爬起來,那只流血的眼睛已經(jīng)抵到面前。老甘頭閉上眼睛,想這次真的要完了,自己在水上漂了一輩子,鯊魚都抓過,沒想到卻喪生在這畜生口里。他看著鱷魚的嘴巴打開,能嗅到鱷魚口腔里發(fā)出的腥臭味。他甚至配合似地把腦袋往前面送了送。但鱷魚沒有咬下來,他感覺有個東西橫在自己面前,睜開眼,是三民。三民哇啦哇啦叫著,也不知道他在說些啥,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老甘頭想把三民推開,可身子骨像是摔斷了,一點勁都用不上,老甘頭絕望地閉上眼睛,腦子里重復(fù)播放著鱷魚吃掉三民和自己的血腥場面。但三民哇啦的聲音一直沒有停,老甘頭再次睜開眼,沒有想象中的血腥場面,鱷魚甚至后退了一步,把幾乎抵住三民的嘴巴挪開,盯著三民看了一會,然后調(diào)轉(zhuǎn)身子,往河里爬去。
李家蘭帶著村民趕過來時,鱷魚已經(jīng)沒了蹤影,只留下地上的一片狼藉。三民扶著老甘頭,嘴里仍然哇啦哇啦不知說些啥,眼里包著一汪淚。
李家蘭要把老甘頭送醫(yī)院,老甘頭摸了摸腰,說不礙事,歇歇就好了。李家蘭問起經(jīng)過,老甘頭說了,是三民救了他的命。村民們得知事情的經(jīng)過,都吃驚地張大嘴巴,看著三民,就像看著一個怪物。
李家蘭招呼三民過來,說,鱷魚聽你的話!
三民說,我和“巖皮”玩。
李家蘭說,鱷魚能聽懂你的話?
三民說,我說,它也說,“巖皮”不傷人。
李家蘭說,可它咬了小嵐。
三民說,那是它餓了,那幾天我忘記給它喂食了。
李家蘭說,它還吃了治安家的羊子。
三民說,治安家羊子不是“巖皮”吃的,是治安自己把羊頭羊腿扔進河里的。
李家蘭嚇一跳,你說啥?
三民又重復(fù)一遍,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他打我,不讓我跟外人說。
李家蘭的牙咬得嘎巴響,想起那天在路上看到的血跡,總算明白了,他說,瓜蛋陷阱里的鴨子也是被你弄去喂鱷魚了?
三民嘻嘻笑。
瓜蛋朝三民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李家蘭說,要把鱷魚抓住,它太危險了,差點就咬了福清。
三民說,它餓了,只是去吃“黑子”。
李家蘭說,你幫我們把“巖皮”抓住,這樣對它好。
三民搖頭。
李家蘭想了想說,如果你幫我,抓到后我們把它送到動物園,可如果被村里或者上面來人抓住了,就會被賣掉,說不定當(dāng)場就會把鱷魚殺掉吃了,就跟吃掉那條小鱷魚一樣。
三民的眼里蓄滿淚,帶著哭腔說,他們不能殺“巖皮”,“巖皮”不傷人,哭著跑掉了。
老甘頭扶著樹站起來,說,三民說得對,我們不能殺了它!
14
早上,李家蘭打開門,看見一條黑乎乎的東西臥在門前,他撥楞幾下腦袋,再仔細(xì)看,沒錯,是條鱷魚。他的腿一軟,幾乎要坐下來,下意識去關(guān)門,卻看見邊上站著三民,笑嘻嘻看著他。
李家蘭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把門留了一道縫,不住向三民揮手,意思是叫他快點走開。三民指著邊上的鱷魚說,我跟它說好了,它來投降了。李家蘭有些懵,去看伏在地上的鱷魚,鱷魚眼睛微閉,嘴巴緊緊閉合,碩大的腦袋偶爾會動一下。李家蘭不知道三民說的啥意思,又不敢大聲說話,怕驚住鱷魚,只有不停擺手?;艁y之中,才想到跟多祿打電話,叫他快點去找老甘頭,再多找些人手。多祿那邊好像還沒明白李家蘭的意思,李家蘭急赤白臉又說一遍,多祿才聽明白了,說,咋可能呢!李家蘭說你快點去找人,弄不好三民就叫鱷魚吃了。
天已大亮,最先得信的是幾條狗,站在遠(yuǎn)處汪汪叫,鱷魚受了驚動,腦袋擺動幾下。一條狗看見鱷魚擺過來的腦袋,對了下眼,挨了打似地汪汪叫著跑開了。狗的慘叫引來了村民,他們看見匍匐在李家蘭門前的黑樁子,還以為是根木頭。走近了,那樹皮變成了鱗片,木頭偶爾還動一下,尾巴甩在邊上啪啪直響。羅鍋富順一下子軟在地上,邊上的人七手八腳把人拉開。膽子大的立馬拿了家什,蝦米一樣弓起身子,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鱷魚的攻擊。
臆想中的人鱷大戰(zhàn)沒有發(fā)生,鱷魚堵住李家蘭的門不動,偶爾會抬下頭,嘴巴抵在三民的腿上。村民們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正好趕過來的二民腿一軟,坐在地上,聲音都帶了哭腔。鱷魚沒有咬三民,只是把頭在三民身上碰了碰。在場的人抓了幾把汗,急急打手勢要三民閃開。三民看看那些凌亂的手勢,搖搖頭。
案早已報了,但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抓鱷魚還要自己想辦法。
老甘頭過來了,村民們都過來了。李家蘭出不去,就用電話指揮,要老甘頭把所有的村民疏散,回家把門關(guān)上,鱷魚抓住前不能出來。李家蘭在電話里問老甘頭有啥好辦法。老甘頭說,留下十來個精壯的男人,用漁網(wǎng)把鱷魚罩住,但要先把三民弄走。李家蘭說,叫二民想辦法把三民弄走。李家蘭說,小心些。老甘頭說,這東西在水里兇,離了水就跟頭豬差不多。老甘頭說到這里頓了下,它咋會大清早堵在你家門前?還有三民,咋跟鱷魚在一起呢?李家蘭說,我哪知道?我又跟它沒仇。
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就出了問題,無論二民咋勸,三民就是不動,三民媽來說也不行。瓜蛋悄悄過去拉三民,鱷魚看有人走近,甩了下頭,瓜蛋一溜跟頭跑了。老甘頭只好騙三民說,鱷魚恐怕餓了,你去給它弄幾只鴨子鵝。三民高興了,說,媽不讓弄。福清忙說,你去我家籠子里捉,想捉幾只捉幾只。三民說,我捉一籃子。福清說,就捉一籃子。三民起身要離開,鱷魚偏過頭,叼住三民的褲腳。三民摸了下鱷魚頭,說,我去給你弄吃的。鱷魚仿佛聽明白了,松了口。
三民總算離開,老甘頭示意瓜蛋他們抓住漁網(wǎng)的四角,朝鱷魚的方向移動。鱷魚似乎有了察覺,不安地甩動尾巴,腦袋扭來扭去。老甘頭打個手勢,漁網(wǎng)準(zhǔn)確罩在鱷魚身上。鱷魚受了驚嚇,不住翻動身子,跟輛小坦克似地橫沖直撞。第一張漁網(wǎng)扯破了,但鱷魚的半個身子被纏住,沖勁明顯打了折扣。老甘頭忙指揮第二撥、第三撥人把漁網(wǎng)套在鱷魚身上,漁網(wǎng)隨著鱷魚的翻動越纏越緊。老甘頭急忙把繩子從鱷魚身下穿過去,來回穿插,把鱷魚緊緊捆住。老甘頭翻身坐到鱷魚身上,用繩子綁住鱷魚的嘴,這才舒口氣,看看身上,衣服都濕完了,水里撈出來一樣。
村民都圍過來,里三層外三層,對著還在翻動的鱷魚指手劃腳。一只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狗蹣跚走過來,在鱷魚腦袋上嗅,鱷魚甩了下腦袋,小狗被撞到幾步開外,汪汪叫著委屈地跑走了。李家蘭看了下頭頂?shù)奶?,喊了幾個人幫忙,把鱷魚弄到樹蔭下,又提了幾桶水,澆在鱷魚身上,鱷魚才平靜下來。
三民提著雞子回來,看見被綁著的鱷魚,哇一聲哭了,擠開人群,幾乎是撲在鱷魚身上。鱷魚受了驚動,抬起腦袋,身子也用力扭動,裹著的漁網(wǎng)不時發(fā)出繃裂的聲音。老甘頭忙把三民拉過來,說,你不要哭,你哭,鱷魚也要傷心,鱷魚一傷心就離死不遠(yuǎn)了。老甘頭說著指了指鱷魚的眼睛,三民望過去,鱷魚的眼角果然汪著一包淚。三民不哭了,手放在鱷魚的下顎部,安撫著鱷魚,鱷魚抬起的頭重新伏在地上。三民說,你們不能殺“巖皮”!李家蘭說,沒人殺“巖皮”,我們已經(jīng)跟野生動物救護救治中心聯(lián)系了,“巖皮”會被帶到動物園,和它的朋友在一起,好不好?三民這才高興起來,嘴巴里嗚嗚啦啦像是在唱歌,鱷魚的頭微微抬起,像是傾聽的樣子。
聽了這話,一直待在人群里的滿囤不愿意了,對李家蘭說,你說過抓到的鱷魚歸我的。李家蘭看看滿囤,又看了眼三民和目光灼灼的村民,大家都盯著他看。李家蘭感覺自己像是坐在火山口上,他想了下說,我當(dāng)初是說過這樣的話,可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上面不同意我們私自處置鱷魚。滿囤說,我不管,那你賠償損失,還有醫(yī)療費,小嵐還在醫(yī)院呢。這話瓜蛋不愿聽了,說,小嵐早就好了,一直待在醫(yī)院干啥?訛人呢!滿囤揪著瓜蛋打起來,咋也拉不開。治安說,這鱷魚也不是他滿囤的,在咱團結(jié)水庫,就是咱村里所有人的,每個人都有份,誰也不能獨吞。有的干脆說,把鱷魚宰了,跟過去生產(chǎn)隊分肉一樣,才公平。三民聽了這話,就要去解鱷魚嘴上的膠帶,老甘頭急忙把三民拉開。場子里亂成了一鍋粥。
李家蘭抓過老甘頭的煙袋,狠吸幾口,一腳把水桶踢到墻根,嚇得幾只雞尖叫著跑出來。李家蘭說,不就是為幾個錢嗎?幾個臭錢把你們的眼都糊住了。
李家蘭越想越氣,說,自從水庫里發(fā)現(xiàn)這條鱷魚,看看你們都干了啥?活也不干了,花生地里的草長比花生都高,苞谷旱得葉子都耷拉了,也不想著去除草澆水。家也不要了,連躺在床上的老人都不管,任憑老人在屎尿堆里滾,巴巴守在河上,不就是為了倆錢嗎,連命都不要了,上哪掙不來那倆錢,不就是怕自己吃虧嗎?吃點虧跟剜自己的心頭肉一樣,是不是?
還有人,把自家的家畜殺了,扔到水里,栽贓給鱷魚,為啥?眼饞,也想弄點賠償,這法子都想得出來,比鱷魚的心都黑。還有水庫承包的事,我這老臉撐著讓人家刮來刮去,可有些人在下面說東說西,不就是為那十來萬元的承包費?以為自己年底能分點紅,就說十萬元上面和村里一分不花,一兩千人一年到頭能分多少?百八十塊錢都看在眼里,可你們知道換來的代價是啥?你們再去買水喝,得各種各樣的病,都不是憨子傻子,連個小賬都不會算。
你們以為我當(dāng)這個村主任沾了多大光,村里一分錢沒有,開開門是家人,要應(yīng)付一大堆事,哪來的錢?東挪西借,工資都搭進去,吃完飯你們摟著老婆娃子睡覺,我們在干啥?應(yīng)付一大攤子事,不是我自己的事,是大家的事,吃力不討好的事,求爺爺告奶奶的事,你們問問村委幾個干部誰愿意干,還不是我好說歹說,大家才留下來?還有老甘頭,一天到晚守在水庫上,守著這一汪汪水,累死累活一個月就那一千塊錢都發(fā)不下來,他圖的啥?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
亂糟糟的聲音沒有了,李家蘭說得有些傷心,擤了下鼻子,說,今兒說得多,主要是心里堵得慌。今天大家都在場,我正好把村里的事說道說道,鱷魚傷人和傷害家畜的事,村委不推卸不諉過,跟上面匯報,如果上面不管,村委管,沒有錢,咱認(rèn)賬,村委不可能一直窮下去。大家也不要盯著這條鱷魚,就是條金鱷魚大家也分不了幾個子,還是想想其它的致富法子。再說水庫的事,大家都知道,鎮(zhèn)上要收管理權(quán),根子我不說大家心里也清楚。這事我也做不了主,剛才你們不是說團結(jié)水庫是紙坊村的嗎?那就讓大家決定,如果大家同意把管理權(quán)和承包權(quán)交出去,村委沒意見,一切按大家的意見辦。不同意,咱就要把這一汪水好好管起來,給子孫后代造點福。
李家蘭說完讓多祿弄來一個作業(yè)本,剪刀裁開,福清和老甘頭當(dāng)場制票發(fā)票,又安排了唱票計票人員,徑自走了。
15
兩天后,李家蘭向鎮(zhèn)上走去。走到堤壩口,他站下了,風(fēng)從水面吹過來,帶著絲絲水氣。水庫里的水,平靜,溫和,碧綠。岸邊的小水坑里,長滿了水蔥和千屈菜,幾條小魚困在石頭間,像是走進迷宮出不來了,茫然在水里游動著。李家蘭突然有種感覺,自己就跟那幾條小魚一樣,困在石頭間咋也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