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明
年光飛逝,流景不再,唯有老家老宅時光深處的那棵香椿樹,令我夢縈魂牽,傷懷無窮、相思無盡——
老宅那棵香椿樹是緊貼著南院墻的石頭根兒長出來的,在這貧瘠、堅硬、逼仄的地方,它是怎么長出來的?是飛鳥銜來的種子落地生根?還是別處香椿樹的根系遁地而來?反正不是我們種植的,屬于野生。母親修剪了它旁逸斜出的枝條,只留下一根主干,在歲月的風雨中,它汲取著天華地髓,不負人愿的由苗成樹了。我家緊挨村子的南寨墻根兒,那棵香椿樹是憋了勁要與寨墻爭高下的,它似乎只長高不長粗,最終刺刺溜溜高過了寨墻,成了窈窈窕窕的高挑個兒,腰身卻只有一掐粗。它不堪樹冠枝繁葉茂的重負,在南山那強勁的下山風毫不留情地催逼下,它無奈地弓起身軀,定格成坐南朝北低頭彎腰的造型。風刀雪劍時光鋒銳,它的弓背漸次被歲月剝離,露出木質來。木質又在風吹日曬中腐朽——此時的香椿樹,多像個駝背的老人??!年復一年,冰勁雪狂,暴風驟雨,香椿樹在自然的肆虐中,竟沒有折斷。待風歇雨住,它依然空靈淡遠、悠然閑逸。
那棵香椿樹,太像我的母親了,一幅鞠躬盡瘁的姿態(tài)——俯首支撐生命的尊嚴,躬身虔誠生活的敬畏,低頭守護精神的倔強,低調展現清勁的雄風,默然昭示意境的高妙。
我那棵香椿樹,是棵不乏吟風弄月的詩情樹——
雖然身殘孤索,但它面對大自然仍有著盎然情致:每每春意喧鬧、風暖水綠,大地彩綃數疊、脂粉妝飾時,它次第井然地萌情綻芽、榮茂枝條,呈現出熱烈和果決,紅褐色的嫩芽嬌羞豐盈、香艷撩人;當梅青榴紅夏意蔥蘢、雨橫風狂之時,它不失時機汲取天光地氣茁壯成長,一幅笑傲風雨骨力勃發(fā)的剛勁之勢;當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之時,它落葉飄紛,滿樹垂下一掛掛的香椿鈴鐺(種子),繪出一幅清勁高遠的秋景圖來,表達出寒秋冷寂無人與共的愁情;當雪花如蝶朔風砧骨之時,它邀風為歌留雪作花,一幅不屑嚴寒倔強剛毅之態(tài)??傊?,不管碧天紅日還是云破月來,不管雷雨霜雪還是天朗氣清,它都能因勢而形、因時而變,枝葉婆娑,風韻天然。
我那棵香椿樹,也是有著母愛深情的神性樹——
誰人風寒感冒久咳不止,母親就用香椿樹鈴鐺(果實)熬水,拌了蜂糖讓我們趁熱喝下,早晚各一次。神了,再頑固的咳嗽都能藥到病除。
晚春初秋這段時間,香椿樹上會趴不少書名叫斑蟬的蛾,粉紅色的翅膀上長著白色或黑色的小斑點,非常漂亮,母親叫它“花媳婦”。我吵鬧不乖時,母親就逮了“花媳婦”給我玩,我會立馬破涕為笑不再綿纏母親。
大年三十的晚上,母親大抵是徹夜不眠的,她要就著如豆的油燈,用她紡織的粗棉土布給我們兄弟幾個趕制過年的新衣。大年初一黎明時分,母親給我穿好新做的衣服,我悄然擠出屋門,按照母親事前的叮囑我摟緊香椿樹小聲念道:
香椿香椿是我娘,
我跟您長得一般長;
香椿香椿是我叔,
我跟您長得一般粗。
我連念三遍后跑回屋里撲進母親的懷抱,她摩挲著我的頭發(fā)說,咱家的香椿樹可神了,大年初一不見人的時候,你抱住香椿樹連念三遍,連做三年,你就能長成大小伙子嘍!就能替媽往家挑擔水,就能替媽往地送擔糞啦!母親的巴望中,我終于長大成人,能夠替她分擔生活的苦難。
母親紡花織布、推磨搗碾、縫補洗涮、煨干眠濕,每到冬天她的雙手都皴裂得像香椿樹皮一樣粗糙,布滿血口,疼得她嘶嘶地吸涼氣,連縫衣針都捏不住了。冬日,香椿樹會滲出一種津液,凝固成半透明的淺褐色樹膠。母親讓我摳下這種樹膠,用火烤軟,糊在她兩手的裂口上。我問母親:“不疼了?”母親苦笑說:“不疼了?!蔽艺f:“真神!”
我那棵香椿樹,還是棵恩惠樹——
香椿入菜在我們國家,據說有2000 年的歷史了。香椿不但好吃還有清熱除濕、利尿解毒的藥用功能,谷雨前我家的飯桌上是少不了香椿這道時令佳肴的。連康有為都為之吟詩云:“山珍梗肥身無花,葉嬌枝嫩多杈芽,食之竟月香齒頰?!钡愦辉俸贸?,也只有谷雨前的香椿芽才嫩香無比,也就那么一茬,谷雨后香椿芽就木質化不能吃了。
但我家從春到秋,都有鮮嫩的香椿芽吃。春上,我家院墻內外會拱出一簇簇的香椿芽來,爭先恐后、密密麻麻,鮮嫩無比香艷誘人。就地掐一茬,新芽又長出來一茬,依然香嫩,依然鮮艷,我們隨吃隨掐、隨掐隨吃,又新鮮又方便。香椿撈面條、香椿炒雞蛋,母親做得特好吃,但當時只有新麥到家或誰過生日抑或貴客臨門我們才能沾光吃上一頓。母親最常做的就是香椿芽的涼拌小菜了:香椿芽滾水一燙,剁碎拌鹽調了辣椒和柿子醋,佐飯?zhí)叵闾厮?。當我們狼吞虎咽時,母親卻又勸我們少吃些,說香椿吃多了眼睛會昏的。母親做的香椿煎餅是一絕,攪了面糊拌上剁碎的香椿葉,攤出的煎餅香得熱烈、香得特別,香得醉五臟六腑,香得令人刻骨銘心。母親遠去多年,我仍不時攤香椿煎餅吃——不由讓我想起母親,想起那棵香椿樹。
香椿樹木質紅潤不漆而鮮,且堅韌耐漚,是蓋房做聯檐的上乘材料。聯檐,是房檐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蓋瓦房時,聯結各個椽頭的那一綹橫木。椽頭上釘了它,就有了規(guī)矩,才能鋪苫板、抹泥、上瓦的。
1974 年我第一次撥新宅蓋房時,就用老宅那棵香椿樹做的聯檐。神奇得很,樹墩上竟又刺愣愣長出一棵香椿樹來,和先前的那棵幾乎一個模子,一脈相承的彎腰俯首一幅謙謙君子的模樣。1983 年我第二次撥宅蓋房時,這次沒讓它做聯檐,而是做了伙房的門框。
我搬離老宅已有39 個年頭,母親棲于天堂也已21個春秋,老宅也早已舊貌不存,但母親的形象連同彎腰鞠躬的香椿樹總令人夢縈魂繞。
我特意在新宅的南墻根兒栽了三棵香椿樹,棵棵長得挺拔偉岸,但此樹而非彼樹??!
我知道,我有生活,有親情,有明天,理應注重眼下,正如古人所云:無可奈何花落去,等閑離別易銷魂。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可我不行,我是個與舊情相憐相惜之人,放任昨天死死揪著我的衣襟——慈愛的母親、老宅的香椿樹,一直與我生命同行,須臾未離,并與日清晰于我靈魂的原野上,這令我傷懷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