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含瑞書
陽光刺眼,我愣愣地盯著地板磚縫里的污漬。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呢。我聽見周圍有人喊我的名字,于是混沌沌地走過去。白紙黑字赫然印著“死者”,后面跟著他的名字。我在他名字下面簽下我的名字,周沖,寫下的那刻頓覺陌生,已經有十幾年沒人叫我這個名字了。
今早一醒腦袋就嗡嗡的,耳朵里像進了水,外界的聲音隔了層水膜。我晃晃腦袋,走出冷庫似的殯儀館,陽光落在手臂上暖洋洋的。我在對面小館吃了份抄手,然后做夢似的回了家,躺在硬邦邦的鋼板床上。屋里有股老舊腐朽的味道,這味道我很熟悉,于是身體立刻變得沉重,很安心地睡了,意識淪陷前我在想,他是不是在這張床上死的。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到婆婆把蒸籠掀開,桂花糕整整齊齊碼著,熱氣呼呼向外冒,桂花和谷物的香氣混合其中,婆婆將手伸入籠中拿出一個,掰下一小塊用嘴吹著,我著急著用手在空中亂扒拉,婆婆唬我連聲說燙,我很奇怪這么燙婆婆是怎么直接從蒸籠里拿出來的。后來我拉著婆婆的手就懂了,婆婆的手干巴巴的,全是厚繭,粗糙起皮。她一生經歷的苦難在她身上結繭,去阻擋、對抗苦痛。收音機里噪聲混亂,婆婆把天線拉長又縮短,再拉長,終于響起咿咿呀呀的戲腔,婆婆很高興抱著我說“小沖長大去唱唱,小沖長大去唱唱……”接著屋里突然滲出了黃水,慢慢沒過腳踝。周國海臉上橫著水珠,雨衣被幾塊膠布粘貼著,有一片就要掉落下來,他把門哐的一聲砸上,和往常一樣。我看著他的眼睛,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房間四處逃竄,而他只是跨了幾個大步就晃到我面前,他的雨衣如同一雙黑壓壓的殘缺翅膀。他拎起我的后脖頸把我往墻上撞。那個放著繡花坐墊的竹椅上沒有婆婆的身影,一條花蛇盤踞著在那里搖擺,收音機又掉線了,陷入一段嘈雜、混亂的噪音之中。我的世界在旋轉。慢慢的一切安靜下來,周圍茫茫一片模糊著,婆婆爬上很高的梯子摘樹上的果。她從樹上摔了下來,一只手還向上伸著。知了聲很吵。我抬起頭,天很藍云很純凈,原來是夏天。我看見五歲的自己蹲在地上玩兒土,好像很快樂的樣子,我走過去低聲說,眉鴉仔,你真是個白癡。
我小時候原本是個很執(zhí)拗的好學生,寫作業(yè)每個字都要一筆一畫寫工整,有一點不好看就要拿橡皮擦掉重寫。有天他抱著酒瓶臥在沙發(fā)嚷嚷著讓我去給他買煙,我正在寫一篇作文,題目是《秋的顏色》,秋的左邊寫的過于大了,于是擦掉;右邊點又寫歪了,再擦。于此同時他買煙的命令像一塊兒向我逼近的炭火不斷灼燒著我的后背,但我看著那個奇怪的秋字,勢必要把這一個字寫好,手中橡皮飛速摩擦,背后的炭火直燒到我心里。突然,一巴掌落在我臉上,他揪起我的耳朵怒吼著,你聾了?我顫抖著從嘴里掉出一句,“我寫完這個字就去……”他抓起我的作業(yè)本從中間撕開、疊放在一起再撕開,把我的黃色護眼作業(yè)紙扔到我身上,連同上面紅色的“優(yōu)秀”印章。我厲聲尖叫起來,他的臉色瞬間更可怖了幾分,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一只手把我的臉朝桌子上拍。溫熱的紅色液體流在我的衣服和褲子上,我止不住地咳嗽,有什么東西被一團血包著噴在地上。一顆牙。我門牙左邊的一顆虎牙。后來我再也不寫作業(yè)了,與此同時我多了一個新名字——沒牙仔。這是西院的那幾個壞家伙給我起的,他們成績很差,一直瞧不起我這個第一名,但沒過多久我就從第一排坐到了最后一排——也就是他們旁邊。
從此我的筆冒都不見了,筆芯常常是斷的、下課上個廁所的功夫墨水就灑了一書包、桌屜里總能摸到鼻涕紙之類的垃圾,他們對此樂此不疲。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迷于早上打一盆水洗臉的時候,一頭扎進水里,世界就變得純凈。透明的水珠凝在銀色的盆壁,像是山凝在海上。我好像就是從那時學會了怎樣把自己與周圍的一切隔絕起來,就像你閉上眼睛扎入盆中、潛入水下,所有聲音都悶悶的,然后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四肢變得很柔軟,身體受水波阻力行動不得不慢了下來。水中很寧靜,所有的人都無比渺小,包括我、他、和那幫壞孩子。
那個星期三陽光很好,我走進教室時他們和平時一樣滿臉戲謔地看著我,然后有一只手伸出來,把我脖子里的佛像拽了出來。那個佛像是婆婆下葬前我從她身上順下來的,紅繩顏色很暗了,編織銜接處也有些發(fā)毛,但上面有婆婆的氣味。那個味道非常奇怪,像是混合了肥皂、塑料水管和草藥,有種莫名的安撫感。我把那根紅繩換下來放到了一個密封袋里,那是婆婆唯一的氣息。佛像我隨便串了根繩一直帶在脖子上。那只手扯著佛像向下拽,那根粗糙的繩子磨著我的后脖頸。我一拳打在對面人肚子上,很快我們扭打在一起。
我又進入了水下,周圍很安靜,只有我粗重的呼吸,不遠處有一座火山在爆發(fā),火花無聲、緩慢地掉落在水里,我前所未有地憤怒。一聲尖銳的吼叫震碎了我的水膜,班主任站在門口,驚恐又錯愕地看著我,有一秒我非常難過,我想起剛開始成績下滑時他把我叫到辦公室,給了我一個通紅的蘋果說他相信我可以重回巔峰。我騎坐在那個人身上,他臉上血跡斑駁,很痛苦地閉著眼睛。我指尖發(fā)涼,好像看見了周國海拳頭下的我自己。我僵著身子站起來,那個人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周圍人窸窸窣窣地小聲說話,他們嘴里蹦出的“死”這個字眼像根針從天靈蓋扎到我的腳底板。班主任走過來,地上躺著的人終于動了,很艱難地用胳膊肘撐起身子,旁邊人連忙把他架了起來,他軟趴趴地甩了兩下胳膊想把左右兩個人體支架甩開,但沒有成功,他咧嘴沖老師擺擺手,他說,我沒事。
這件事之后他們沒再找過我的麻煩,似乎還把我圈入了他們的幫派里。和我打架的那個人叫黑子,放學會拉我和他們打球。我覺得這些人很奇怪,但少去一些麻煩對我當然是好事,而且有時候,我確實感到了快樂??鞓肥且环N沖擊力很強的情緒,它出現的時間總是很短暫,快樂過后我總是很無措,我需要用那種空白和無措。我還是喜歡在水里的時光,我被柔軟的水波包圍,水里很寧靜,我很自由。
我憑運氣和勉強說得過去的學習基礎考上了一所高中。黑子放棄了中考,跟著我們街上的鎖匠學手藝。那個鎖匠總騎著輛三輪車,里面掛著密密麻麻的鑰匙,在風里叮鈴咣當地響。一個暑假過去,他曬得更黑了,額頭在陽光下發(fā)亮。放學時遠遠地就能看見三輪車前亮著的昏黃燈泡,有時碰上黑子,他會把手舉到太陽穴晃兩下給我打招呼。他的動作鈍鈍的,不如從前靈巧,面色中的囂張跋扈削平了,顯出些憨厚。再后來他會刻意回避我的目光,或者在我接近三輪車時僵硬地轉過身去,手里慌忙扯出一把鑰匙,好像很忙碌似的,于是我便也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
我的同桌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她家里是做海鮮生意的,檔口在海鮮市場門口。市場有兩層,被一個藍色的大棚罩著,白天也看不見一點太陽,漆黑的水泥地總是漫著一層渾濁的水。開學第一天我就認出了她。那天我走在街上,看見路上有一灘水,在漆黑的馬路上蜿蜒流淌,有幾條很大的魚,從捆著寬大黃色膠帶的白箱子里跳了出來。那條魚向前擺動著身體,在僅有的那灘水上。后面有汽車就要過來了,它不知道,仍然向前扭動著。前面沒有水,后面還有車,你在掙扎什么呢。
它張著嘴,向太陽。
樹影在搖晃,路上人來車往,周圍所有目光聚集在那個粉色圍裙上,她帶著橡膠手套彎腰把魚扔回泡沫箱。太陽刺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有一瞬時間變得沉重而緩慢,我恍惚覺得那一刻魚、那個粉色圍裙和我都置身于水下。她身上總有一股奇怪的花椒味,大家都叫她花椒妹。我們一樣的沉默,兩個月過去我們的對話不超過十句。這也讓我們不得不形成一種默契:上午第二節(jié)課我會出去接水、上廁所,她會提前把椅子向前挪給我讓路;她眼睛近視卻沒有配眼鏡,上課我記完筆記會放的離她近些。她總是買一罐子糖,在晚自習時剝開糖紙吃掉,那種玻璃糖紙在光下會折射五彩斑斕的影子,很漂亮。偶爾我的桌子上也會出現幾顆,我把糖紙鋪平偷偷夾在書里。除此之外我們互不干擾。不過我總覺得,她也是在水下的人,有時我在水中好像能看到她的背影。
我十七歲,周國海依舊在找飯店打臨時工,掙的錢全拿來買酒,然后在喝醉之后打我;每天指著我們老房子上的“拆”字夢想著有天得到一筆巨款,好像那筆血紅的油漆是他的一枚勛章。那天我走出校門看見他一手扶著旁邊的樹在對面的馬路站著,身體小幅度地晃動,我知道他又喝醉了。我一邊加快腳步祈禱他看不見我,一邊盯著他的身影恍惚,他好像變矮了,像一件縮水的毛衣,瘦巴巴的。突然他向我這邊看了過來,那一刻我才明白,即使他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和鋒利,依舊讓我無比恐懼。他罵罵咧咧向我走過來。突然有人叫住我“眉鴉仔!”是花椒妹,“李老師讓你去他辦公室?!蔽覀円黄鹱叩綄W校大廳時身后傳來一陣熙攘,“別回頭,他被保安攔住了?!蔽乙惑@,她拉著我跑到拐角處。她雙手扶著膝蓋喘氣,她說我實在有點傻氣,打不過就應該跑。她說話時臉頰旁的雀斑好像在跳舞。
我突然很想問問她水下的事,她到底是否也在藍色的、靜謐的水中呢?;ń访猛蝗缓茑嵵氐乜粗?,說她爸爸也會打她,打的特別狠,不過他現在跑了,她媽媽不想讓她上學,想攢著學費給她弟弟。我第一次聽她說這么多話,一時愣在那里,她似乎也被自己剛剛的話嚇著了。過兩秒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我恨他們,所以我要逃走?!彼劾餂]有一絲波瀾,好像這句話她說了無數遍。有簇火從腳下一直燒到了頭頂,我不由自主地說了句,我也要逃走。
花椒妹成績很好,一直名列前茅,在她的幫助下我也進了年級前五十。眼下有另一件事另我焦灼萬分——婆婆生前給人縫衣服做工攢了一筆錢,裝在一個木盒子里放在衣柜最上面。在她最后的兩年光陰常常和我提起,說是要供我上學。前一周那筆錢不知怎么被周國海發(fā)現了,只剩個空木盒在我懷里發(fā)出淡淡的檀木香,我沖上去質問周國海錢去了哪兒,我拎著他的領子幾乎把他掂起,他眼中竟閃過一絲慌亂,囁嚅著說打牌輸光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才發(fā)覺有絲絲縷縷的雨落下,沒一會兒就成了傾盆大雨,路邊的積水漲了起來,車燈在黑夜里把雨絲照的清晰。我渾身濕透了,低頭跑到路邊的屋檐下躲雨。門店老板把門打開,招呼門口的三四個人進來躲雨,我們連聲道謝。這是一間彩票店,空間很小,戶型窄長,墻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各種數據,老板坐在玻璃柜前看書,嘴里叼著煙。雨滴順著門窗蔓延,屋內煙霧繚繞,和我一起進來躲雨的人紛紛買了彩票,我從兜里掏出五塊錢,也買了一張算是避雨的答謝。雨停了,開獎時間卻沒到,我起身準備離開卻被老板叫住,他的眼鏡滑落在鼻尖,低著頭抬起眼珠,讓我再等一等。我百無聊賴地盯著他發(fā)黃的條紋襯衫發(fā)呆,瞥見他手里的書封皮寫著《易經》。
我中了五百元。
晴光大好,天藍得像海。我推開門,風鈴鐺鐺響——上次躲雨倒沒注意到門口還掛了風鈴。老板抬眼看我,叼著煙含糊不清招呼我,“來了。”好像我們很相熟的樣子。
我把錢拿出來,分成三部分。先拿了五十買刮刮樂,中了十塊;又拿一張五塊,沒有中錢。我攥著幾張錢在彩票店來回踱步,上次中的五百當飯錢花了三個月,現在只剩婆婆留下的兩百元了,下一學年就要到了,如果交不上學費我只能退學了。眼下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我把兩百元給了老板。一分沒中。我拿著十塊在路邊買了一份抄手,混著眼淚一起咽了下去。我的學生生涯就要結束了。
花椒妹知道后氣得雀斑又跳起舞,她說我不爭氣,然后給了我一筆錢,是她平日幫著家里做生意,又額外打工攢下的。她強調這是借給我的錢,要我也去兼職打工慢慢還。
我再次遇到黑子是在超市一樓拐角的手表專柜前,他的黑色西裝沒有一絲褶皺,襯衫領口微微敞開,整個人顯得很筆挺。他看見我愣了兩秒,然后很自然地笑著點點頭。鎖匠去世了,他手藝學的也不精湛,就來專柜應聘。他的變化讓我驚訝,黑子咧咧嘴笑了,說他辦了假的畢業(yè)證,租了一身西裝來面試,一下就被老板看中了。這是個名牌手表專柜,是我們市唯一一家代理商,老板并不常來,幾個店員輪班。我告訴他最近的事,他立馬說可以來做手表銷售,輪晚上的班就好。我很順利地進入了專柜店,我能通過顧客的著裝和表情準確知道他的目的和預算,沒多久有了幾個很信任我的顧客。我的話變多了,寫的字變少了;吃的多了,思考的少了。那些表價值不菲,一只的價格抵得上我兩個月工資,有個念頭在我心里縈繞不去。我搜集了市場上的許多高仿表,比對了一家仿的最好的,進了一批貨在家里。顧客在專柜挑好款式,包裝時我再調換,然后把真的在網上售賣出去。如此幾個月,我賺得盆滿缽滿。我很少再去學校了。有時我看到花椒妹埋頭苦寫的樣子就覺得她很傻,她只知道我在買表,并不知情我的賺錢秘方,但她還是憂心忡忡,后來我逃課愈加嚴重,她就不再搭理我,專心埋頭苦讀。就快高考了。
事情還是敗露了,其實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所以總想著這一單成了我就辭職,再收到一單的費用后又想著下一單,如此往復,直到那天我的顧客拿著前兩天剛買的表摔在我面前。我的老板賠了錢,報警把我抓了起來。那天黑子低著頭站在一旁,沒有看我一眼,后來我常常在想這件事是否與他有關。當時我倒賣的錢差不多有七萬,那年又剛好過了十八,毫無疑問地進了監(jiān)獄?;ń访脕砜催^我一次,那時我每天面對一群黑禿禿的寸頭,她穿著一件淺藍的針織短袖,頭發(fā)在陽光里金燦燦的,好明媚。我忍不住哭了,她面色平靜,丟下幾個筆記本轉身就走了。筆記本上分別寫著“數學”“英語”“物理”,里面字跡工整,有許多圈畫的痕跡,紙張都被翻得薄了許多。她走了我才意識到那會兒是七月中旬,錄取通知書下達的時候。在監(jiān)獄我經常望著那一小塊天發(fā)呆,很藍很純凈,像是水中。我從此喪失了回到水里的能力。我也很少做夢,日子一天天地重復。出來后我去了臨省開了一家鐘表鋪,我對表的構造和質量已經很熟悉了。
我沒有再回過那個鎮(zhèn),直到周國海死在家里,幾天后有人發(fā)現了他,幾經周轉聯系上我。我說不上來什么感受,他是我最恨又最怕的人,是我多年的噩夢,可是他死了,我的心卻空了一塊。
我在鎮(zhèn)上住了幾天,聽說花椒妹當年考了全市前幾名,現在是一名律師。第二天一早我就碰見了她,她的雀斑依舊跳舞,眼神和十年前一樣平靜又堅定。那股奇怪的花椒味消失了,只剩洗衣液沐浴在陽光中留下的清香。她要定居上海了,是回來辦手續(xù)的。這么多年我們都沒有回來過,偏偏在這會兒又在這里遇見。
往日種種如過眼云煙模糊散去,我對花椒妹說,“如果當初我能像你一樣有家里供著讀書,現在可能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被ń访每戳宋乙谎?,“我原本是沒錢讀高中的,但學??次抑锌汲煽兏邊s沒上學就打來電話,答應不收我學費我才去的。我家里從來都不愿意給我花一分錢,全留著給我弟了?!?/p>
她揮揮手很利落地轉身走了,背影看起來和這個小鎮(zhèn)格格不入。
我突然想起來花椒妹其實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她叫陸漫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卻還是眉鴉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