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峙
早上聽收音機,說有中到大雨。我爸站在臺階上好一陣觀望。天邊翻滾多時的云塊好像已被幾根東竄西扯的旱閃套牢,無論怎么翻卷騰挪,烏云都遮不住我頭頂的太陽光。檐口邊緣投在臺階上的影子,像木匠墨盒彈出的直線。每次將捏好的泥碗用力摔向腳下的青石板前,我都會先瞄一眼,想讓底部迸裂的泥碗砸中那條陰陽分割線。不管砸下的位置正不正,聲音響不響,我爸都不為所動。他正出神地想著烏云里兜著的雨點子何時能砸到他腳跟前。他想趁雨未到,先搭上木梯將屋旁大楊樹的斜枝全砍掉。那些枝條已蔭住了菜園的幾壟青菜。他估計砍掉這些枝椏至少要一個鐘,又擔心這場雨會在他砍枝的半途沖過來。
一聲巨響,讓我捏泥巴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豎起耳朵,沒聽到接連的轟響聲,倒是聽到我爸沖向里屋時腳板震地的咚咚回響,很快便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從里屋傳過來。
太爺出事了。我進去時,他已滿臉血污。整個身子歪倒在墻邊的篾箍米桶邊。他身邊木梯的一只角還搭在閣樓入口處的樓板上,在瓦縫射進的一線陽光里,能看到陣陣騰起的灰塵,還有那架一只腳沾地輕輕搖晃的歪斜梯子。
太爺很快沒氣了。
加上閏年閏月,他早滿九十。算長壽,也算紅白喜事。奶奶安慰完她自己,又安慰我爸。我爸一聽哭得更厲害,假設早用木梯,就……就不會出這事,嗚嗚……難掩的悲傷從我爸的哭腔里沖出來,把他想好的話語沖得七零八碎。
未必,奶奶搖搖頭,不知是否定我爸的說法,還是她對太爺繼續(xù)活下去沒有信心。
奶奶一直沒有哭,即便在太爺的靈堂里。按她話說,她該哭訴的話平日都對這個傻老頭說完了。她半閉著眼,似在養(yǎng)神,又似在聽孝鼓。孝鼓架在靈堂外的階沿上,鄉(xiāng)鄰則坐在天井里。天井上空繃扯了兩大塊褪色的軍用帆布,既擋夜露又擋風雨。帆布下的長條凳上坐滿了人。那陣仗就像村里在開群眾大會,只不過主講人不是村長,而是打鼓匠。
打鼓匠邊敲孝鼓邊說書。咝咝直響的白色汽燈下,拉扯著一群看似靜止的飛蟲。打鼓匠昂著頭,有勁得力地敲打著兩根看不清顏色的鼓槌。打到激情處,四處飛濺的唾沫像燈下亂飛的蚊蟲,又像帆布外紛飛的細雨,遠比我們的語文老師朗誦課文還有激情。語文老師只是照著課本念,而打鼓匠卻從頭到尾一直在背誦,又是哼又是唱。關鍵時候,打鼓匠還拖起長長且?guī)в许崈旱目耷?,回聲在靜靜的山坳里悠悠轉轉,聽得人心揪緊后背發(fā)涼。
幾個叔伯姑婆對孝鼓不感興趣,時不時向奶奶問起太爺的死因,他臨終時說過什么話,以及斷氣閉眼前有沒有難受的表情。
太爺是為取木樓上的小木盒而摔死的。太爺平時當小木盒寶貝一樣擱在小閣樓上。隔三差五,他都會將小木盒取下來溜進房中鼓搗。木盒里面到底裝的什么,除了太爺,沒人知道。那是一個脫了漆的小木盒。本盒外面上原有一把小銅鎖。太爺精神出現(xiàn)障礙后弄丟了鑰匙。我爸幫他換了一把彈子鎖。鑰匙常掛在他房門背后的釘子上。有親友向我爸打趣,那把鑰匙你用過沒?里面應藏有不少金銀珠寶吧?
屁都沒有!我爸找來螺絲刀廢掉那把彈子鎖后大失所望。里面倒是有厚厚一捆煙盒紙,用紅毛線攔腰系著,像一扎整齊的鈔票。我爸對它們不感興趣。我拿過來一一翻看,發(fā)現(xiàn)每頁煙盒紙比鈔票還漂亮。紅桔、沅水、常德、洞庭、龍門、君健,本地不同時期廉價牌子的紙煙盒都有。我還注意到,那些漂亮紙煙盒的內側面,都用鉛筆畫有一件老式女棉襖的圖案。
還以為是啥稀罕寶物嘞,原來凈是些破玩意。站在一旁的奶奶沒捺住心火,嘟噥一句,看來真瘋了。
靈堂里不能太冷清。即便沒有哭聲,也得有親人陪亡人最后一程。靈堂里的守孝人都是我家族沒出五服的己親。那些人中有太爺的親弟弟,按輩份,我叫他德太爺。靈堂里守靈的還有德太爺的三個兒子和孫輩。當然,靈堂中少不了我太爺這一房的男丁,因我太爺爺這一房三代單傳,全部坐在一起也就我爸和我兩個男人。我爺爺在我出生前就已不在人世。我太爺曾鼓勵我爸媽生二胎,但村長和村婦女主任聽到風聲后都不答應。他們好長一段時間就蹲守在我家大門口,說你家如果超生,我們都不用在村里干啦,以后就到你家來蹭飯吃。算噠算噠,我奶奶皺著眉頭朝村干部直揮手,被你倆煩都煩死噠,他們哪還有心思做那事!
村長是德太爺二兒子的第三個兒子。守靈時,村長也在。我叫他三伯。三伯那晚說得不多,因靈堂不是他的辦公室,他在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孝子。三伯自封燒火倌,掌管靈堂里燒水與烤火的重任。守靈不能冷坐,除了茶和煙,還得備有火。即便已到四月天,外面的蛙聲如鼓如潮,過更后,屋外的寒風就附了人體,搓手跺腳都不管事。三伯在靈堂前放了一個大火盆?;鹋枭霞苡幸粋€三腳撐,盛滿水的水壺隔不了多久就在上面喘氣鳴笛。三伯反應稍遲,壺口溢出的開水就會噗噗噗地在火紅的蜂窩煤上留下一灘白痕,但這絲毫不影響跳閃的火光竄上人臉,窺探那圈閉目養(yǎng)神人的心事。
德太爺的心事藏不住,他喝完半杯濃茶,他將旱煙管在椅腳上磕了磕,說,俺今晚上不扯三國,也不扯隋唐,就專講俺家族里的真漢子。他講的真漢子我以前聽說過一些,是太爺的大兒子趙紹振,解放前曾是黑虎山一帶響當當的人物。津澧解放前夕,他與他的同伙一起被縣團防隊團滅,并讓他暴尸街頭。
其實呀,俺家紹振那時有一個相好的女娃,是土匪頭子胡老三的女兒,她被抓走的當天晚上還到過我大哥家,給我大哥留下一樣東西。說到這,德太爺故意賣了一下關子。好多閉著的和半閉的眼睛都在繃扯上下眼皮,并繃開一條更大的縫。各條縫里陸陸續(xù)續(xù)放出的光,勝過掌聲,讓德太爺說時也有了打鼓匠的勁頭。
那是一件斜襟對開帶盤花扣的紅棉祅——前一二十年鄉(xiāng)間還能看到這種款式,俺家上下幾代人不知給多少婆婆媽媽小媳婦做過這款棉衣,只是而今已不時興——女娃想要我大哥盡快把那件紅棉祅送到黑虎山上去。天啦,那時節(jié)已過端午,早晚只需穿夾衣,送棉襖又有么用嘞!再說,黑虎山的所有路口早被團丁把守住,鄉(xiāng)民不能隨便上去。盡管那女的告訴我大哥,您不用怕,您只需把這件紅棉襖送到山頭上的某棵大樹下就行。她甚至還替我大哥想好了被團丁盤問時的說詞。若有人問,您就說俺兒媳婦得了瘧疾正打擺子嘞,俺得給她送件棉衣去捂捂身子。我大哥聽后連忙擺手,他說他天生不會撒謊,一說謊就臉紅心跳。既然女娃把話都說到那份上了,她就只好照實說:您家紹振而今就在山上,他急需這件棉襖。去不去,您自己看著辦吧。說完,她就走了。
沒過幾天,這女娃就被縣團防隊殺死在黑虎山下。一同被殺的有十多個人。死的這些人中,有土匪頭子胡老三,還有俺家紹振。
紹振死后三四天家屬才去收尸。太爺沒去,他覺得家族出了土匪有辱先人。是德太爺和我親爺爺兩個去的。他們叔侄倆原準備用舊草席把紹振尸體裹回來,但天氣熱,尸體根本搬不了,一搬動人就全散架了,他們只好撿了一堆臭哄哄的骨頭回來……
在我記憶中,太爺不是無情寡義的人。我攀過奶奶肩膀咬著她的耳朵悄悄找她求證。奶奶似乎想考考我的判斷力,故意沒有亮出她的觀點,而是只給我講了一個關于太爺的故事。
在紹振大爺被抓的那些日子里,那件紅棉襖像一根扎在我太爺背上的刺,讓他夜夜睡不安穩(wěn)。就在紹振大爺被槍殺的頭天晚上,太爺趁夜黑從屋后的稻草垛里拉出來那件紅棉襖,急急走小路把它扔在屋后的河坡上。做完這些,他仍睡不著。雞叫二遍時,太爺又輕手輕腳地翻身下床,隨手帶了洋火和稻草把子,他想把那件紅棉襖一起燒掉。他覺得留著它是個大麻煩??傻静莅炎佣伎鞜炅?,棉襖卻依舊點不著火。太爺又繼續(xù)劃了好幾根洋火,洋火盒兩側的硝皮都劃起了皺,那棉襖還是點不著。真遇到鬼啦?太爺的手開始抖,心里也發(fā)起慌來。他開始留意那件棉襖,提在手上有點沉,摸上去還有些潮,黏黏濕濕的,上面像沾滿了亡人的血。想到這,太爺渾身的汗毛都炸了,他嚯地立起身,一用力,那件紅棉襖就被拋到河心里……
見我沒聽明白,奶奶表情呆滯地說,當時你紹振大爺那幫人沒鹽吃,個個渾身浮腫,腿腳沒力。后來聽人說,那幫人想找的鹽就蔵在那件紅棉祅里。
我越聽越糊涂。
德太爺跟我家太爺長得很像,他們相似的國字臉,就像兩張面額相同的鈔票,只不過,一張較舊,一張?zhí)f。即便這樣,這兩張相似的臉發(fā)出的笑聲卻完全不一樣。德太爺笑得爽朗,而太爺的笑聲卻像鴨叫,聲音剮耳且讓人心底發(fā)涼。太爺只有在犯病時才會變成這樣。每次他嘎嘎笑時,奶奶就皺著眉頭嘀咕:看看看,又犯了,又犯了,怎么得了喲!每每這時,奶奶便一臉正氣地呵叱太爺:不要嚇娃,不要嚇娃!有次太爺犯病時,奶奶正坐在階沿上補衣服,睛天時屋外的事多,她趁雷雨天就在家縫縫補補。當時她因起身太快,頭犯暈,一時沒穩(wěn)住那雙小腳。太爺早把我逼到院角,并一把抱起我,用他胡子拉碴的大嘴來回噌我的臉蛋,在我的掙扎哀嚎中,他的笑聲變得更響更放肆……
太爺是突然犯病的。家里人一直沒弄明白他犯病的原因,就連鄉(xiāng)里縣里的醫(yī)生也沒查出是啥病。
那是一個交秋的晚上,湘澧鹽礦的鹵水管爆裂了。聽說鹵水能煎鹽,很多村民都挑桶去裝。我爸隨同村人去巖頭咀挑了一擔鹵水回來。那年月,吃鹽點煤油燈也是農家的一筆開支,這些費用的來源基本上都靠摳雞屁股里的雞蛋。但雞籠中總共就那么幾只母雞,何況還不是每只母雞每天都下蛋。
那晚,奶奶洗干凈那口過年才用得上的老天鍋,又從階沿上抱來經過六月天南風烘干的劈柴,往鍋中倒上鹵水后,燒大火煎煮。家人們有的站有的坐,擠在灶臺周圍扯閑話。我爸披著夾衣坐在太爺旁邊。太爺叫他把衣服穿上以免著涼,我爸說夾衣打濕了,穿上去臂膀更涼。太爺伸手摸過后一驚,抓過我爸的手臂看了又看,忙問他有沒有傷著。我爸笑著告訴他,是去接鹵水時給噴濕的。太爺聞聽兩眼發(fā)直,像被人突然打了一悶棍,整個身子軟塌塌地滑到地上。
當一滿鍋渾濁的鹵水變成小半鍋白中帶黃的硝鹽晶體粘附在鍋底時,太爺躺在床上發(fā)高燒胡言亂語。我爸連忙跑到下河接羅跛子過來收煞,羅跛子一番念咒之后,說我爸夜黑挑鹵水回來帶回了鬼。奶奶在屋山頭又是燒紙錢又是送飯,接連做了三天法事,太爺的病情仍不見絲毫好轉。
自那后,太爺精神變得不正常,時好時壞。壞時,他就反復叨念棉襖棉襖;好時,他什么也不記得,露出一張木木毫無表情的臉。
有么奇怪的?孩子他太爺肯是被紹振大哥和胡幺姐的魂給纏上了,每每有人問起,奶奶總是說,他當年千不該萬不該冷臉對待那兩娃……
奶奶在太爺靈堂又說起那樁舊事。本來嘛,家丑不可外揚,但今晚在坐的都不是外人,更何況他爺已伸腿閉眼睛,在這說說他們父子翻臉的事也無妨。
那晚,胡幺姐把那件紅棉祅丟給太爺后,不到半個時辰,太爺家門口就傳來叫喊聲與踹門聲。太爺打開門一看,鄉(xiāng)長帶著幾條槍氣勢洶洶地堵在家門口。他們背后就跟著五花大綁的胡幺姐。胡幺姐昂著頭,一聲不吭。鄉(xiāng)長指著胡幺姐問太爺,她剛才是不是來過這?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鄉(xiāng)長邊說邊扒開擋在門邊的太爺,指使人在家里搜尋。
太爺當時不是故意堵住門口,而是他從沒見過這陣勢,身上的魂早嚇跑了。他頭上直冒冷汗,腿肚子也在抖。太爺那晚鬧出了讓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的笑話。他被嚇得尿了褲子。他濕褲子的諢名并沒有因為年代久遠而消失,時不時還被一些不懷好意的鄉(xiāng)人提起,讓我們一家人都像穿了濕褲子一樣很不自在。
太爺的濕褲子剛曬干,他就在家族祠堂召開宗親大會,當著族人和鄉(xiāng)長的面表態(tài),從今以后,俺沒有趙紹振這個兒子,他也沒有我這個老家伙!
德太爺承認,太爺當年確實放出過與紹振斷絕父子關系的話。
爺,俺記得俺做娃時就有一種說法,說紹振前輩被抓后,大爺同保長鄉(xiāng)長走得很近,還聽說他那樣做并不是為了替紹振伯贖罪,好像還有其他目的。
三伯不顧奶奶突然驚駭的表情,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向德太爺刨根問底。德太爺坐著沒動,低頭用力吧嗒了幾口旱煙。然后,他繞開三伯的話題,聲音低沉地說起了紹振大爺死亡的經過。
……胡幺姐被抓后,關在黑虎山山下的一大地主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臭椿樹,胡幺姐被反綁在那棵樹上面。她像她爸一樣,是一個有血性的人,團丁拷打她,她咬牙忍著,沒有大喊大叫。次日天黑時分,天上旱雷滾滾,烏云沉沉,又悶又熱,眼看一場暴雨就要落下來。胡幺姐她爸帶人摸黑來到院門邊,胡幺姐覺察出動靜,不失時機地叫了一聲:不要!
前來救援的人聞聽都愣住了。有幾個人馬上掉頭就往回跑,胡老三和趙紹振卻不管不顧地往院門里沖。這時,院內窗口的黑槍一起響起,他們兩人先后倒在了胡幺姐跟前,趙紹振倒下前嘴里還在叨念:鹽……鹽……鹽。院外的幾個人一個都沒跑掉,被早先埋伏在四周的團丁開槍打死,死尸擺滿了整個院子。
當團防隊長指著紹振的尸體問她他是什么人時,她昂著頭,只說了一句:少廢話,只求速死!
紹振大爺的身子被亂槍打成了篩子,篩子篩出的鮮血,與其他人的血混雜在雷雨中,形成一股血流,染紅了門前的半條溪溝……
我總算明白了,爺爺為啥一到雷雨天就犯病。很少說話的我爸忍不住插話。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縣里來人調查過紹振大爺的情況。來人拿著一份國民黨澧縣團防總局的文字資料,但涉及趙紹振的只有區(qū)區(qū)幾十個字:“民國三十七年孟夏,匪首趙紹振偕其同黨十余人擊斃于樟樹堰胡家大院內。”
同志,就這些,再沒有其他的記載啦?太爺讀過私塾,認識上面的字。
你想要什么?趙紹振是通過怎樣的關系取得胡老三信任的?趙紹振加入土匪武裝后有沒有血案?他在明知有埋伏的情況還帶人去作無謂的犧牲,是個人英雄主義作祟,還是為了愛情不顧其他戰(zhàn)友的性命?怎就沒有一點黨性和原則?
一連串的問話讓太爺后背直冒冷汗。
太爺低下頭,又抬起頭,拿出他當年與族人和保長說過的那番話打發(fā)來人,從血緣關系上來說,趙紹振是俺兒子沒錯,但他好多年前就與俺撇清關系,他沒俺這個老子俺也沒他這個兒!你可以問問當年的謝保長,也可問問趙四爺那些族人……
不撇清不行呀,那時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土改、鎮(zhèn)反、三反、五反……解放前,我們家有四五畝水田。紹振上山后,所有的田地基本變賣完,因家傳裁縫手藝,俺家的日子還算好過。土改時劃為富農。家庭成份不好,一家人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德太爺回憶起往事,不由自主地感嘆。
三伯沒時間感嘆。后天早上太爺就要出殯了。出殯前的追悼會上,他需給太爺的一生作個評價。
他決定從趙紹振入手,他覺得太爺的一生與他這個大兒子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當晚三伯打電話托人找關系,第二天早上,他從縣黨史辦借來四大本《澧陽春秋》。這是一套關于本地共產黨人活動的編年體史書。三伯安排專人逐頁搜尋紹振大爺的名字,臨近中午時分就有了收獲。在《澧陽春秋》第二卷第68頁,記載有趙紹振的相關信息:
1947 年2 月,澧縣開始進行“國大代表”選舉。國民黨與三青團為讓代表本集團利益的候選人當選,明爭暗斗,運用欺騙、收買、暴力等手段,力圖在競選中獲勝。引起了進步人士和學生的不滿。九澧聯(lián)中三(2)趙紹振在地下黨人的引導下,馬上派人與澧縣中學、澧縣簡師、津市高農聯(lián)系,求得聲援,帶領一幫學生沖進全縣選票開票處的復興劇院,繼而沖進縣府抗議示威,要求罷免限制言論自由的王縣長。
三伯如獲至寶,馬上打電話咨詢縣黨史辦相關人員。對方說調查后盡快復電話,等到傍晚時分對方才有回復。對方說,根據僅有的資料,那次學潮,王縣長自然沒被罷免掉,倒是趙紹振和幾個領頭人被學校開除了。這幾個被開除人中就他和胡學珍。他們先是去了長沙,后又潛回常德,何時躲在屋后的黑虎山與胡老三一起搞事就沒人知曉了。
我只想知道趙紹振是不是地下黨員?三伯在電話再次催問這個話題。
這個呀,還真難說,因為當時的地下工作大都是單線聯(lián)系。何況時代久遠,知情的證人大都已作古。
就在三伯完全泄氣時,對方又提供了一個信息。你是否聽說過你們大家族曾積極參與剿匪的事情?曾有一位老人臨終前囑咐其后人向縣黨史辦遞交了兩份字據。老人解放前曾是國民黨縣團防隊的工作人員,因他手上沒什么血案,解放后坐了幾年牢就放出來了。他曾參與當年的黑虎山剿匪。他叫謝春林。如果你有興趣,可找他后人打聽打聽。
沒怎么費周折,三伯就打聽到了謝春林的孫子。他是一名小學老師。對本地歷史人文感興趣,課余愛寫寫畫畫,偶有文字見諸報端。
三伯派人把他接到家里來,好酒好菜招待。謝老師很健談,一提到黑虎山剿匪,他便滔滔不絕。
我媽也姓胡,謝老師說,算起來,我媽與胡老三還是同一個祠堂的人。聽我舅爺他們講,曾有人在胡老三的密室里見過一大缸光洋,缸里還雜有黃金和珠寶。沒過兩年,胡老三就被槍殺了,他那筆財產卻去向不明。解放后好多人曾明里暗里找過,可都沒有結果。
德太爺點頭表示聽說過此事。胡幺姐被抓后,團丁將她反綁在樹上,發(fā)現(xiàn)她左手腕戴有一個精致的玉鐲,就對她提要求,如果她愿意把手鐲給他,他可讓她少受一些皮肉之苦。她冷笑一聲,不作理會。
是不是一只翡翠色的?我突然插話。
昨天,我爸和奶奶檢查太爺的小木盒時,我也在場。他們發(fā)現(xiàn)盒子里面沒有值錢的東西就離開了。我出于好奇和好玩,把木盒子倒扣在太爺房里的小木桌上。桌面上傳來一絲清脆的聲響。一塊發(fā)黃的小手帕里包著幾節(jié)彎形玉石,我試圖將它們拼起來,發(fā)現(xiàn)少了一小節(jié),不然就是一只完整的翡翠色玉鐲子。
我把那只殘破的手鐲給德太爺看,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當年太爺母親傳下來的一對玉鐲中的一只。太爺和德太爺這兩房后人各執(zhí)一圈。經德太爺一說,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多年前,太爺無意中對她說起過一件事。說本來你可以像他嬸嬸一樣有只玉鐲的,可惜振兒送給他相好的了。
太爺犯病前,從不提紹振大爺的事情。他犯病后,問他什么他就說什么,變得沒有顧忌,只是可信度存疑。奶奶曾聽別人說,像太爺這樣的病人,常常與他回憶過去,有助于恢復記憶,她出于治療目的也出于好奇,從太爺口中打聽過胡幺姐的一些事情。
據太爺講,胡幺姐他爸自知作惡多,官府不放過他,江湖上的仇家時刻也想暗算他。胡老三幾次催女兒嫁人。她的嫁衣都做好了,就是那件紅棉襖。那件紅棉襖上的盤花扣還是太爺親自手縫上去的。當時太爺老爸的手藝吃香,太爺只是給他爸打下手。有人說那件紅棉襖里能藏鹽,太爺不相信。他親手做過的斜襟棉襖往少說也有成百上千件,各式各樣的口袋結構他閉著眼都可想起來。再說,他曾反復搜過那件紅棉襖的三個口袋,里面什么都沒有。那鹽能藏在哪呢?難道將鹽夾縫在棉花里面不成?但那件棉襖所有的針縫根本沒有拆過的痕跡……
奶奶又說,太爺解放后有一次給一戶人家做上工。那家老板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過太爺。聽說胡老三的女兒是你兒媳婦?太爺看著那人沒表態(tài),那人接著又說,胡老三曾給過她女兒一筆豐厚的嫁資。那人邊說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這個玩笑開得有點過。奶奶笑著說,我猜想他老人家當時一定又忙著撇清了,他沒俺這個老子,俺沒他這個兒。
他是不是又在說胡話?德太爺這次有點不信。
應不會有假,謝老師很肯定地說,他查過相關資料和文獻,解放前津澧一帶的食用鹽大都從四川販運過來。從涔水的張河渡口出發(fā),走陸路,經湖北松滋、老河口,再到重慶方斗坪,就可買到從成都那邊販過來的井鹽。打轉來回要半個月左右。聽我爺爺說,每有鹽販回來,必有一女孩去買,不問價格,悉數囤積起來。后來胡老三的丫頭被抓,縣團防隊找鹽販確認,長期買鹽的女孩就是胡丫頭。胡丫頭的男人就在山里頭,他同她老爸一起出沒在黑虎山涔水一帶,讓縣團防隊很是頭疼。讓人想不明白的是,胡丫頭男人的爸爸,也就是胡丫頭沒正式過門的公公卻做了一件與他們思想恰恰相反的事。
么事?三伯和眾親人都一起伸長脖子,像一群受到驚嚇的雞。
那位老先生向鄉(xiāng)長認捐了一百塊大洋,并且聲明此款用來剿匪。聽說那筆錢大多是他變賣田產來的……
別說了!德太爺粗暴地打斷謝老師,嘴唇哆嗦,面色醬紫。
我這又不是信口雌黃,我還親眼見過那張認捐書的字據呢。不瞞您說,我爺爺當年曾是縣團防隊的一位低級文官,由他掌管那些文字資料??h城臨解放時,爺爺拿了一些資料回來,當時本想銷毀的……
那你覺得,那位老先生為什么要那樣做呢?三伯接話。
嘿嘿,這你就不知了,他那樣做就是表明一下自己的姿態(tài),向外人做做樣子。不然,他全家的身家性命都成問題。你可能不知道,他兒子并不是土匪,而是地下黨的特派員,他策反了胡老三的土匪武裝,成立了湘鄂涔水游擊隊,并親自擔任游擊隊政委,他的任務就是與其他地下武裝一起配合大軍南下解放津澧……
太爺出殯那天,三伯沒有為他舉行追悼會。
三伯說該舉行追悼會的是趙紹振和胡學珍兩位先烈。太爺下葬后,三伯叫人把祖先墳塋邊的那個小土堆培土加高加固。這個曾經牛踩狗尿的小土堆,里面就埋著紹振大爺的尸骨。三伯說不能冷落了胡學珍。他叫族人在紹振大爺的墳堆邊另外堆了一堆土,并把那幾節(jié)碎鐲子埋在土堆里。他還特地請人做了一件紅色斜襟棉襖,一起包了埋在里面,就當胡學珍的衣冠冢。
我們在這兩座墳堆前豎了一塊墓碑。碑文上記載有那件紅棉襖的經歷,希望我們族人和后人,將墓碑上刻著名字的人都視為趙家的大英雄。
在墓碑的正面,族人將胡學珍與趙紹振的名字并排豎著排列,并給了她大奶奶的名份。相信地下的他們,還有不遠處埋葬的太爺,靈魂都會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