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利
夢里一枚碩大的圖釘刺入下腹,銳利的疼痛讓身體觸電一般痙攣。麥冬疼醒了,發(fā)現右手捂著肚臍眼。怕是受涼了吧,他想。
天已大亮,無暇再像往日那樣去網上解夢。他草草洗漱一番,向機械廠奔去。
路過鬧市時,到一家無客的攤位買餅夾菜。老板問加不加辣椒,麥冬回不加。許是沒聽清,老板抓起瓶子,猛磕幾下,嘩嘩嘩,灼眼的紅色瞬間淹住了土豆絲。麥冬瞪了一眼,推起自行車就走。老板在背后喊:“哎,美女,別走啊,馬上好!”麥冬扭過頭來,摘下帽子和口罩,問老板哪只眼睛看出他是個女的。老板討了個沒趣,巴巴地看著唯一的顧客走掉。
麥冬說話太輕柔,動作又扭捏,常被人誤認作女生。次數多了,按說也該麻木,可他仍氣得肚子發(fā)脹。
他和同事甲一同出了電梯,同事乙迎上來和甲說個沒完,視他為空氣。走廊很長,聲控燈只有十五秒的耐心,必須一路聲張才不至于被黑色掩埋。麥冬狠狠跺了跺腳,說道:“有些東西不狠狠跺它兩腳,它就不知道我也在這兒?!蓖虏缓退话阋娮R,緊走幾步,消失在工位。
麥冬打開CAD 軟件,調出昨晚未完成的零件圖。屏幕右下角的考勤系統跳出彈窗,告知他遲到了2 分鐘,罰款30 元。辦公室很安靜,大家都在趕工期,只有敲打鍵盤的噼啪聲,像是在發(fā)狠剁著餃子餡。一刀一刀,全落在他心上。
他的肚臍眼又開始作怪。那是一種凜冽的疼痛,一抽一抽的,決絕,急促,綿綿無絕期。他感覺自己成了一件毛衣,正被無形之手一寸一寸拆解掉。他緊捂肚臍眼,試圖壓住那根無形的毛線,與病痛做拔河比賽。冷汗卻從額頭滲了出來,呼吸也變得磕磕絆絆,眼前一片黑。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機突然唱了起來:“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他無力地睜開眼睛,是姐姐麥青打來的。
“陳麥冬,你小子行啊,竟敢背著我跟那個女人見面!”
麥冬勉強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往外面走去。他被這劈頭蓋臉的責問整得有點懵,輕聲問:“你說誰,哪個女人?”
“還能有誰,唐月梅啊?!?/p>
“沒有啊,怎么突然提起她?這都多少年沒見過了?!?/p>
麥青說,不可能這么巧,我剛接診了一位病人,也叫唐月梅,緊急聯系人一欄寫著陳麥冬。
麥冬納罕道:“不可能吧,你有沒有確認,到底是不是她?我真沒有見過她,而且……而且下輩子也不打算相見?!?/p>
麥青接著說:“那人戴著口罩,眼睛有點像。病歷上的出生日期是1968 年2 月,和唐月梅也能對上。唐月梅的身份證號你記得嗎?我念念病人的,你對對?!?/p>
麥冬總是拿著舊戶口本兒翻,早把那串數字刻在了心里。聽麥青念完,他吸了一口涼氣,告訴她身份證號也對上了。
他故作鎮(zhèn)定地問:“她得了什么???”
麥青冷冷地說:“你管這些干嘛?她絕經后又流血了,檢查結果還沒出來。”麥冬的心猛地一沉,他聽說鄰居鄭大嬸也是這樣的癥狀,最后查出來是子宮內膜癌晚期。他不管姐姐是否會生氣,叮囑道:“結果出來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丙溓鄾]吭聲,把電話掛了。
他的肚臍眼猛地一揪,疼痛迅速彌散開,裹挾著他墜入無底的深淵。
他一直往下墜,一直往下墜……直到有個聲音響在耳邊,麥冬,我在,別怕別怕,快回來吧。
那是媽媽在喊他,兒時每回從噩夢中驚醒,媽媽都要這樣喊他一喊。那被驚飛的魂兒總能拽住聲音的繩索,踉踉蹌蹌地回到人間。
有好多年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了,它被留在了六歲那年的某一個夜晚。后來成長的碎片化成淤泥,沉落到歲月之河的底部,將它深深掩埋。多年后,它從化石中走出來,路過他的耳膜,帶著砂紙般的質感,磨去記憶斑駁的銹蝕,把所有故事都喊醒。
那個夜晚,月光照著墻上的“戒”字,那是由幾根昂貴的香煙拼貼而成,代表著爸爸戒煙戒酒戒賭的決心。月光越發(fā)透亮,世界仿佛快要被點燃了,折翼的欲望也跟著蠢蠢欲動。爸爸逼問媽媽還有沒有錢,媽媽一直不答話。他們連買油的錢都沒有,已經吃了一個月的水煮菜。爸爸翻箱倒柜,終于在枕頭里翻出十塊錢,路過院子時踢了媽媽一腳。這十塊錢是剛借到的,本想買一些雞蛋,給麥冬過生日。媽媽扶著院子里的老榆樹,壓低聲音痛哭了一場。
朦朧中,他感覺到有人進了臥室,給他掖了掖被角。接著是呼啦啦裝東西的聲音,最后老木門吱呀叫了一聲,夜重新恢復了寧靜。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老木門是在替他挽留著什么。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他在晨光里推著帶橫梁的老式自行車,把右腿從橫梁下掏過去,試了很多次,都沒能成功蹬夠五圈,最后還狠狠摔了一跤。以前媽媽總在身后護著車子,他說媽媽你松開。媽媽每次都說我沒扶,沒扶。他便笑著宣布,我學會騎車啦。直到這次摔掉門牙,他才明白先前是怎么一回事。
他喊了一聲媽媽。那聲只道是尋常的“哎,我在”,卻沒有應聲傳來。耳朵撲了一個空,風聲呼呼地灌進來,他慌了神。跑進臥室一看,柜子里媽媽的衣裳已經不見了。
夜晚一次次降臨,爸爸偶爾在家,更多的時候不見人影;姐姐讀了寄宿中學,難得回來一次。沒有人給他掖被角了。半夜被尿憋醒,他一動也不敢動:院子里的風響個不停,越聽越像是壞人的腳步聲。最終只好尿到床上。爸爸發(fā)現后,會毫不客氣地給他兩腳。
后來他發(fā)現,大聲學媽媽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就不會怕黑,以前媽媽在哄他入睡時總唱這首歌。開始的時候他稚嫩的聲帶根本學不成,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嗓子越來越接近媽媽的柔美。
隔壁長他兩三歲的小姐姐,一聽他唱歌就咯咯地發(fā)笑,因為她的洋娃娃也是這樣的腔調。有天過家家,她突發(fā)奇想讓麥冬扮演洋娃娃,于是她拿來了媽媽的假發(fā)、口紅、胭脂等物,在麥冬的頭上、臉上好一陣忙活。
完了以后小姐姐開始拍他的后背,規(guī)定拍一下得唱歌,拍兩下得喊媽媽。他唱了兩遍,小姐姐聽煩了,猛拍了兩下。歌聲戛然而止,他迷惑地看著她,愣住不動,臉紅得好似炭火,額頭直冒汗。
小姐姐又連著拍了幾次,最后甚至揮拳捶了起來,那兩個字卻如魚刺一般卡在喉頭。麥冬一咧嘴哭了。
他跑回家中,被門前的鏡子嚇了一跳,那里面站著一個熟悉的女人。他大喊一聲媽媽,猛然轉身,背后卻沒有人。鏡子里的那個女人不是媽媽,而是化了妝的陳麥冬本人。他翻出了被姐姐丟進衣箱底的全家福,看一眼鏡子,看一眼相片。他不知道自己竟和媽媽如此相像。淚水把胭脂都弄花了。
從這天開始,他喜歡上了化妝?;陫y以后,他會輕啟歌喉。風兒吹過樹梢,云朵慢慢堆積,最終化成一場場雨水,打濕那個日漸模糊的稱謂。
“媽媽?!?/p>
“哎,我在?!?/p>
他對著鏡子自喊自答。
麥冬去醫(yī)院掛了消化內科,醫(yī)生問過癥狀以后,讓他去做腹部彩超,沒查出問題。開了一大堆藥,麥冬一看是健胃消食片、人參健脾丸之類的安慰劑,干脆不去領。他心下想著要離開,腿腳卻不聽使喚,不覺拐到了婦科門口。他朝里面瞅了幾眼,認出戴著口罩的麥青,趁沒人走了進去。
麥青抬了抬眼皮說:“坐吧,說你的癥狀。”麥冬把口罩掀開一個角:“姐,是我。”麥青眉頭一皺,你過來做什么?麥冬說,“這兩天我肚臍眼太疼,來看看?!?/p>
麥青用幾秒鐘壓了壓怒氣:“有沒有搞錯,這里是婦科,你應該去普通外科或者消化內科,就在拐角那邊?!闭f著站了起來。
麥冬不吭聲,抬頭看著她。她又朝門口走了兩步,邊走邊說:“快去啊,你跟那些窮親戚學什么,來找我能省錢還是咋的?”
姐姐一向如此,麥冬見怪不怪了。他拿出藥單揚了揚,說道:“我已經檢查過了,沒啥事,只是順道來看看你?!闭f完站了起來。麥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他摁回椅子。
“我不是針對你,我以為你是來看唐月梅的?!?/p>
“沒錯,我確實想知道她的病情?!?/p>
“我們可是發(fā)過毒誓的,你最好和我一樣說話算話。這幾天我一直戴著口罩,沒有認她,她估計也沒有認出我來?!?/p>
在麥冬咽過圖釘以后,姐弟倆心目中的媽媽似乎已經消亡了。麥青改掉了媽媽給她取的名字,現在叫陳雨薇。她一直告訴自己,唐月梅是陳雨薇的陌路人,是她眾多患者中很普通的某一個。她必須表現得風淡云輕,絕不能讓日積月累的陌生感產生任何松動。
可這幾天她做的并不好。唐月梅的檢查結果出來時,她波瀾不驚地瞅了一眼,和身邊的實習生說,這個患者應該早點來醫(yī)院,子宮肌瘤太大了,內膜也有復雜性增生,好在沒有癌變。她想再核對一下圖片,另一個聲音卻在心里響起,多少人審過了,結果不會錯的,你不要對唐月梅過于關心。她不停地用余光瞥那張紙,手癢癢的,想拿過來看個清楚,快挨著時卻又挨燙一般迅速地彈開。實習生問她,像唐月梅耽誤這么久的,該怎么治療?她的大腦好像短路了,閃出許多雪花白,是啊,該怎么治療呢?過了半分鐘她才說出來,那只能選擇切除子宮了。
實習生走后她又開始惱火,子宮切除手術做過多少臺了,至于那么慌張嗎?你還是關心唐月梅。她使勁搖頭,可心里卻一遍遍地模擬起了手術的過程:先在肚臍處穿孔,給子宮充入二氧化碳;再穿兩三個孔,送入腹腔鏡以及器械,小心翼翼地切除所有韌帶……她有多年的經驗,熟諳每一個風險點,她確信自己能勝任主刀醫(yī)師。于是她收拾好慌亂的內心,泡了花茶。麥冬卻在這時候來找她,她在他的那份緊張里看見了她自己。
不可能選擇和解的,母女相認之后痛哭流涕的狗血劇情,永遠都不可能上演。唐月梅只能是陳雨薇的普通患者,沒錯。想到這里,她故作輕松地說道:“你想知道她的病情,告訴你好了,我馬上就要給唐月梅切除子宮了?!?/p>
麥冬猛地抬高聲音:“什么?為什么要切除?是跟鄭大嬸一樣的病嗎?”
“鄭大嬸,哪個鄭大嬸?哦,你說得癌的那個鄰居呀?那倒不至于,就是普通的子宮肌瘤。你回去吧,這只是小手術?!?/p>
麥冬定定地看著她,似乎想確認她說的是不是真的。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告訴我時間,我要守在手術室外面?!?/p>
“我不會說的,她只是我們的陌生人?!闭f完這句,麥青看向門口,已經有四五位患者擠在那里。
回去的公交車上,有位年輕女人帶著孩子坐在前排,孩子過于活潑,又是喊又是唱。女人拿出泡泡糖塞到他嘴里,這才安靜下來。泡泡一次次破裂,麥冬仿佛看見了七歲時的自己。
上學后他對唱歌和化妝的興趣有增無減,同學們用泡泡糖作誘餌,哄他到講臺上作反串表演,他受寵若驚,平日里沒人愛和他玩的。嚼著別人打賞的草莓味泡泡糖,他感受到了無盡的幸福,沒想到世間竟然有如此好吃的零食。他嚼了整整一下午還舍不得吐掉,最后干脆咽了。往后不等別人攛掇,他自動就往臺上跑,終于被班主任抓了現行。班主任說他是恬不知恥的跳梁小丑。他不懂這些成語,仍嘻嘻哈哈地對臺下的同學做鬼臉。此后沒有人再慫恿他上臺,泡泡糖也就沒得吃了。
他見同桌經常買泡泡糖吃,嚼一會兒就吐掉。有次趁沒人注意,他用鞋底去碾地上的泡泡糖,走到無人處,再用手摳下來,拿水沖一沖,塞進嘴里。同桌發(fā)現了,罵他是討飯吃的野狗。他賭氣說,等弄到了錢,我要買100個。
過了幾天,同桌在小跟班們的簇擁下,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推了他一把,嚷道:“我的12塊錢丟了,教室里只有你在,是不是你偷的?”小跟班們起哄道:“肯定是他,他想買100個泡泡糖,他那賭鬼老爹哪有錢?”
有人把班主任喊了過來,她當著全班人的面,把麥冬的書包底朝天倒空了,又抓起課本猛烈地抖動,沒見到贓物,便審問他:“快說,把錢藏到哪兒了?”她派人跟蹤他,又去周邊的小賣部打聽,看最近有沒有人大量購買泡泡糖。
也是沒骨氣,麥冬繼續(xù)用鞋底撿泡泡糖吃。有天他發(fā)現鞋底有一枚圖釘,閑著無聊,便塞進嘴里玩。有個小跟班見麥冬的嘴不停地嚼動,作為重大線索聲張了出去。同桌從后門溜進來,猛地拽住麥冬的后衣領,大吼道:“我看你如何狡辯,給我吐出來,你哪有錢買泡泡糖!”
麥冬被迫后仰著頭,嘴巴大張,像一條瀕死的魚,發(fā)出錯愕的“啊——”。劇烈的疼痛順著喉嚨一路向下,仿佛要將他整個人劈開。他一手捂著喉嚨,一手去嘴里掏著什么??上砹?,圖釘早就沒了蹤影。
村子很小,一會兒功夫就傳得沸沸揚揚,還衍生出不同版本:說有個小孩偷錢被抓,嚇得編謊話說自己咽了一枚圖釘;另一個版本卻說,那個小孩確實把圖釘咽了,腸子都被扎爛了,還吐了一地血……
麥冬的爸爸跑到學校把他拖回來,用胳膊一樣粗的搟面杖不停地打他。到底有沒有偷錢?到底有沒有咽圖釘?麥冬凄厲地哭喊道:“我沒偷,我咽了?!卑职植恍牛率指亓?。
打了個半死,朦朧中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淚水滴在他臉上。麥冬想喊一聲媽媽,喉嚨卻疼得厲害。那不是媽媽,而是鄰居鄭大嬸。她已經病得很重了,卻強撐著送來韭菜和香油,因為韭菜可以保護腸子,香油可以促進排便。吃下這些東西,麥冬繼續(xù)昏睡。
第二天姐姐麥青從學校跑了回來,把他搖醒,載著他去二十公里外的陳家莊找媽媽。爸媽離婚已有一年多,媽媽改嫁到陳家莊也有大半年了,從沒有回來看過他們姐弟倆。
到陳家莊問了一圈,才找到媽媽的新家。開門的人問清了來人是誰后,立馬黑了臉。他說唐月梅這會兒不在家,有啥事先說吧。麥青透過門縫巴巴地往院子里張望,她看到屋子的門簾似乎動了動。她喊了一聲媽,嗚嗚哇哇哭開了?!皨?,麥冬咽了一枚圖釘,快要疼死了,我爸不管他,還拿搟面杖掄他……”麥冬也跟著哭。
男人見鄰居們圍過來看熱鬧,趕緊把姐弟倆讓進院子里,關了大門,和顏悅色地說:“唐月梅真的不在,怎么不信呢?你們下午再來,乖,聽話?!苯愕軅z不走,說就在這里等她。男人搬來椅子,說:“你們先坐,我去拿點吃的?!?/p>
過了一會兒他拿了幾個蘋果出來,移過一把椅子,和姐弟倆坐在一起。“唐月梅去你們三舅家了,你們知道路很遠的,看病要緊,我先帶你們去醫(yī)院,好嗎?”
麥冬看看男人手里的蘋果,又看看姐姐。麥青咬著嘴唇不說話。她在內心試圖說服自己,能給弟弟看病就行,唐月梅見不見他們不重要。可她又不想接受這一事實:媽媽不打算認他們了。她想賭口氣,走了算了,沒有唐月梅,他們同樣可以活得很好。但轉念一想,現在不能任性啊,愿意帶弟弟看病的人只有這一個。她握了握拳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麥冬你跟著他去醫(yī)院,我要去三舅家找媽媽。”
男人說,那么遠,還是別去了,去了也不一定能遇見,說不定你們就走岔了。麥青說:“偏要去找個真相。”男人不以為意地笑笑,只要能支走他們,不給鄰居看笑話,別的都無所謂。
他們出門的時候,一聲嘹亮的啼哭追了上來。麥青沒有回頭,她也不打算去找三舅對證。剛進村的時候她打聽過了,唐月梅在家坐月子。
幸好麥冬沒吃早飯,他隨男人去縣醫(yī)院做了鋇餐透視,在X 光線之下,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唯獨沒有看見那枚圖釘。男人把他送到村口,說道:“以后別再找借口去陳家莊了,這是你媽媽的原話。”
麥冬抱著男人給他買的一大罐泡泡糖,興高采烈地向家里走去。那罐泡泡糖可真漂亮,五顏六色的,什么口味都有。
他不知道此刻的家中,姐姐已經將全家福撕碎了,她還想撕戶口本兒,卻沒有找到;爸爸也準備好了搟面杖,私自去找唐月梅是被嚴令禁止的。
麥冬在抖音上搜了很多切除子宮的視頻,又在知乎上查詢手術存在的風險。有人說這是大手術,容易造成周邊臟器損傷;也有人說這是微創(chuàng)手術,技術已經相當成熟。他心里亂亂的,不知道該信哪一個。
就這樣帶著疑慮墜入了夢鄉(xiāng),夢里也不太平。那枚碩大的圖釘又一次刺穿了他的肚臍眼,將他像標本一樣釘在床上。強烈的痛感使得他不停地撲騰,最終,他的指甲深深地摳進了床板,牙齒也都全部咬碎……醒來的時候枕巾被汗水濕透了。
好在接下來的幾天有很多圖紙要畫,機械廠組織集體加班,每天干到午夜,有時甚至要熬通宵,他沒有精力再去想唐月梅的病。
但是麥青不讓他消停,又發(fā)來信息,說她想看全家福和舊戶口本。她知道的,這些年來他走南闖北,上學打工,一直都帶著這兩樣東西。他從背包里掏了出來:那張全家福渾身布滿透明膠帶,努力做出破鏡重圓的樣子;那個戶口本紙頁泛黃,仍然保留著唐月梅的信息。他摩挲著它們,愣了好一會兒。
他猛然想到,姐姐為什么突然想看這兩樣東西?他發(fā)信息問她,她回,剛做完唐月梅的手術,心里不舒服。他慌了神,問是不是手術出了岔子?等了很久都沒有回復。
他飛速奔向醫(yī)院,在休息室見到了麥青。她臉色蒼白,走起路來軟軟的,說話也沒有力氣。他心里一沉,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卻不顧麥冬著急,開始了自說自話。
“我真后悔接這臺手術。我是業(yè)內的專家,有成百上千次成功的經驗,滿心以為這次也可以輕松操作,誰知竟有了波折……”
麥冬臉都嚇綠了,問有什么波折?她卻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
“開始的時候還比較輕松,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些器官與血管的位置已經刻在我心里了,不用腹腔鏡我都不會出錯。但是,隨著手術的推進,我的心越來越慌張,一直無法集中精力。我對自己說一定得穩(wěn)住呀,可惜的是,我到底沒辦法穩(wěn)住。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看見了那個東西,它那么顯眼,真像飛過來的子彈——”
麥冬快要急哭了,抓住她的兩條胳膊打斷她:“姐,你快說啊,手術到底是什么結果?”麥青似乎鐵了心要晾著他。
“可不就是子彈嗎?我的心猛地一震,雙手也跟著抖了起來。那時候刀刃正在子宮動脈上方,我居然忘了該做什么。助理發(fā)現不對勁,趕緊提醒我。事后,她說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可是最容易造成大出血的時候,想想真是后怕……”
麥冬急得不停地打轉,實在是無計可施。他感覺姐姐處于夢游狀態(tài),可能受的刺激確實不輕。他急于想知道手術的結果,便決定丟下她去向別人打聽。麥青逮住了他的連衣帽,讓他別急著走。
“你可能不知道,醫(yī)院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能給最親的人做手術,因為特別容易出現心理波動。我自認為可以將唐月梅視為陌生人,因此我沒有申請推掉這臺手術。我本可以切得很順利,但是那枚長在腹部的黑痣,像按鈕一樣操控著局面,一下子就擊潰了我的自信?!?/p>
“你知道,在老家黑痣又叫瘊子,唐月梅不太識字,把帶病字框的瘊子當成了動物的猴子。她說,趴在后背的猴子是上輩子的冤家,會一直壓著你,向你索債;抱在身前的猴子呢,小時候是心頭肉、掌中寶,長大了會背上你去享清福。她當時指了指腹部的黑痣說,我們青青就是貼心的小猴子,長大了要帶媽媽去大城市,到時候不用出死力就有糧食吃,手上的老繭子也會自動蛻掉。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在澡堂子里。她的手像洗澡巾一樣粗糙,正好滑過我的臉。我在心里默默發(fā)誓,要好好孝敬她。我發(fā)過誓的啊……”
麥青有些說不下去了。麥冬的眼里也有了雨意,唐月梅曾說過,他就是她后背上的索債鬼,他說他才不是呢。
緩了一陣子,麥青才繼續(xù)說道:“我發(fā)過誓要讓她享清福的,可我卻用刀割著她的肉,做著骨肉分離的事情。當時我整個人都懵了,實在做不下去,護士將我扶到一邊。當看到那個拳頭一樣大小的器件被助理取出時,我差一點栽倒。那可是最親愛的老房子,它怎么就變成了廢墟……接下來他們是如何縫線的,我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好在有驚無險,最終順利完成了手術?!?/p>
聽到這里,麥冬終于長舒了一口氣,露出云銷雨霽的表情。麥青伸出手來,問他帶沒帶那兩樣東西。麥冬掏了出來,問道:“你是不是想拿給她看?”
麥青答道:“或許吧,但我還沒有想好,她現在比較虛弱,不能太激動。再者,當初我為什么撕掉這張照片,你是知道的。雖然過了十幾年,那個心結我還是解不開,你懂嗎?”
麥冬點點頭,答道:“我也一直耿耿于懷,可我還是想看看她,能告訴我病房的位置嗎?”
病房六個床位住滿了,探病的人很多,麥冬戴著口罩混了進去。瞅了一圈,在臨窗的位置瞅見了15 號病床。他深吸了一口氣,終于要見到朝思暮想的媽媽了,可那上面卻躺著一位陌生的老女人。
他想是不是走錯了病房,這時床邊有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問,月梅,你渴不渴?我去打杯熱水。麥冬不愿相信那就是唐月梅,那個記憶中、照片上年輕貌美的女子,怎么老成了這個樣子?她把十幾年蓄積起來的滄桑,一下子都潑了過來,害他差點沒接住。他找了一個角落站住,靜靜地看著。
那位頭發(fā)花白的男人打水歸來,兌了一點涼水,嘗了一口,才喂給唐月梅。一邊喂一邊叮嚀:“可不敢咽進去,大夫說現在還不能喝水,你潤一潤嘴巴就吐出來,聽話?!彼恼Z氣那般柔和,好像是對小女生說的。待她吐完,他又用紙巾細細地為她擦嘴,最后替她理了理發(fā)梢。
過了一小會兒,有個約摸十七八歲的男孩帶著一個女孩進來了,灼人的青春一下子就點亮了病房。女孩拿了幾束粉色康乃馨,怯生生地向叔叔阿姨問好。男孩假意嗔怪道:“怎么喊叔叔阿姨呢,說好了喊爸媽的?!蹦腥溯p輕捶了男孩一下,四個人都笑起來。男人笑了半截,意識到了什么,趕忙阻止病人,老太婆別得意,你傷口正愈合呢。
麥冬呆呆地看著這四口之家,他們是如此幸福,完全不同于他那整天吵架的原生家庭。他真不愿面對這一事實:唐月梅選擇改嫁是對的。他好恨,他本來應該是帶著光環(huán)的劇中人,此刻怎么就變成了多余的旁觀者?
很明顯,唐月梅不需要他,他不應該心心念念地想著她,畢竟十幾年來他的每一次生病、每一次摔倒、每一次躺平,她都不在現場,說不定她已經把他們姐弟倆忘了呢。要不然,她怎么會一直都不來看他們?
唐月梅剛才笑得太用力了,這會兒正捂著肚子齜牙咧嘴。麥冬的肚臍眼一直都沒有恢復,這時候像受了啟發(fā)似的,也跟著作起怪來。他捂著肚子,呲溜呲溜地吸涼氣。他想,那枚失蹤多年的圖釘,會不會一直潛伏在肚子里?當時怎么就沒人信他呢?他明明咽進去了。那一天,當所有人都指責他胡說八道時,他真希望媽媽在身邊替他說句公道話??上В辉?。她躲在陳家莊經營著自己的小日子,對找上門的姐弟倆避而不見。十幾年過去了,他一直都想問問她:“媽媽,你真的那么狠心嗎?那天你是不是真的不在家?”
他想咬牙切齒地恨一場,可唐月梅的表情卻越來越痛苦,甚至在床上扭動起來。男孩和女孩趕緊到外面喊陳雨薇大夫,男人輕輕揉著她的腹部,不停地安慰她。麥冬也急得搓起了手,他真想跑過去,可姐姐剛才說了,不能讓病人激動,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難。
他看見媽媽突然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有那么幾秒鐘,四只眼睛直勾勾地對在了一起。他想,媽媽是不是認不出他來了?
麥青火急火燎地走了進來,掃了麥冬一眼,示意他離開。這時,唐月梅突然喊了一聲。姐弟倆一愣。麥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媽媽沖著門口的方向,真真切切地喊了一聲:“麥冬……”他的眼淚滴落下來,他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媽媽到底沒忘了我。
多年以前,每當黃昏來臨,媽媽總會在門口大聲喊他回家吃飯,他嘹亮的回答每次都能驚飛歸鳥。可是現在,他卻需要在內心蓄積力氣,一點一點擦亮那枚生銹的回答。他奮力跑向病床,邊跑邊扯口罩。姐姐想拽他,沒能拽住。
與此同時,另一個男孩答應著,搶先一步從門口撲向了病床。
鏡頭倒回到十幾年前的陳家莊,男人說回屋里拿點吃的,讓麥青和麥冬在院子里等他。屋子里,男人對唐月梅說:“你實在不想忘掉他們,干脆給我們的孩子起同樣的名字好了?!?/p>
剛才,唐月梅喊的是門口那個年輕的陳麥冬。他曾經的媽媽,抱著兒子陳麥冬,一家人,其樂融融。
麥冬嘴里那句將要破土而出的回答“哎,媽媽,我在”,沒來得及喊出口,意欲奔赴的病床也倏忽飄逝。他一時沒剎住腳,一下子撲到了落地窗邊,沖著樓下熙攘漠然的人群,忍不住痛哭失聲。倒嚇了陳麥冬一家一跳。唐月梅怔怔地,望向窗邊這莫名其妙的青年,眼神起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