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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殤

2023-02-18 09:51艾栗木諾
壹讀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二姨外婆母親

◆艾栗木諾

蠱,一個有影無蹤又很古老的影子傳說,從來沒有被人看見過,仍然以神奇存在的方式,來到我平淡的生命里。

一 風(fēng)吹坡·情蠱

母親撒手人世,我一下子就老了。

這種老,無聲無息。又讓人驚慌失措。

這種老,讓我莫名其妙地,無休止地思念一個陌生的地:風(fēng)吹坡。我外婆養(yǎng)蠱放蠱的地方,也是我母親出生的一個小山坡。

風(fēng)吹坡向北,坡上長滿了刺竹林,夏季的時候,坡箐兩邊的竹蓬下遍地是高高矮矮身材不齊的小筍頭,頭頂上密密的竹枝遮蔽了天空,終年陰森森。溝壑里山溪水冬天清瘦,夏天豐盈。

坡后面就是木庫山,山上有道斷壁崖。崖高不見底,風(fēng)過崖頂時,會發(fā)出急促的尖嘯聲。如果你敢走到崖邊的石頭上坐一坐,風(fēng)嘯會變成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我外婆說那是風(fēng)順著山谷不要命地吹出去,撞到坡對面牛角山上的牛角后被甩回來的哭聲,風(fēng)越哭,牛角就越煩,就一次次地用角把它勾回來,又摔出去,風(fēng)聲越大,越像一個人含著悲屈的哭泣聲。斷壁崖上的崖峭連猴子路過都會腳打顫,很少有人上得去,我外婆是個例外,她養(yǎng)蠱的胡蔓子就長在斷壁崖上。

我外婆是一個放蠱高手,應(yīng)該說是放情盅的高手。在她的那個時代,她被人們愛著和恨著。但無論是愛她的人或者是恨她的,心里其實都是敬著她的。這份敬里有怕,有恨,也有幫忙解決了問題的感激,還有天意不可違的一種懼怕和無奈。

風(fēng)吹坡上,最初出名的不是我外婆的情蠱,是我外婆的風(fēng)吹粑粑。

我外婆16 歲那年,從另一座山嫁到風(fēng)吹坡來,和她一起嫁過來的還有做風(fēng)吹粑粑的手藝,我外公娶的不止是我外婆,還娶回了他后半生不勞作,閑著抽口大煙的安逸生活。我外公注定短命,上天把他收走,是為了讓我外婆據(jù)有神力。

外婆長什么樣子,已無從考證。關(guān)于她的長相,就連據(jù)說這種話也找不到一句兩句來。根據(jù)我媽的我姨媽的長相推斷,不難看出我外婆不僅長得漂亮,還長得玲瓏和悍猛。在那個男人為天的時代,不悍猛,她怎么支撐支離破碎的一個家。不玲瓏,蠱蟲又怎么會附耳聽命。

我之所以說支離破碎,是我外公28 歲那年就死了,不是死于罌粟妖嬈之美惑,而是死在一場水牛的角斗中。我們家唯一一條水牛被另一條水牛攻擊,外公用身體去阻止,結(jié)果被挑在牛角上,穿破心臟而死,他留下五個孩子和我外婆。

我母親她們兄妹五人,大姨母在我的故事里沒有名字。我母親和我二姨母對她們大姐的講述只有一句:大姐18 歲出嫁了。這個納賽李家大女兒,在我的故事里開始于18 歲出嫁,結(jié)束于18 歲出嫁。

老二是男孩,我母親和我二姨母提起他時,叫他大哥。大哥差不多19 歲時,在去木庫山腳下的水田背剛剛收割的稻子時,被路過的一支隊伍抓了壯丁,從此再沒下落。到底是支什么部隊,我媽她們一直說不清楚。我猜測是滇軍某部,然后戰(zhàn)死沙場,這是我能給我這個大舅舅最好的結(jié)局。但也許他并沒有死,只是我猜不到他活著卻再也不曾出現(xiàn)的原因是什么。大舅在我的故事里,也沒有名字,但我不想讓他結(jié)束于下落不明,我總覺得有生之年,會有他的消息,無論好壞。我很天真,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親人,他會為我天真的等待歸來,真的。

據(jù)說我外婆得到大舅被抓的消息后,曾趕著牛車一路狂追,但由于岔路太多,不知選哪一條追才追得上,只好在路口嚎啕大哭,外婆失去的不止是一個兒子,主要是德昂人家的長子。據(jù)我母親零碎的講述,自那之后,我外婆就患上了失心瘋,自言自語不說,還會莫名其妙地做上一桌子菜飯,在空蕩蕩的飯桌招待看不見的客人。

老三就是我二舅,我外婆用我二姨給他換來了不是他的人生,他被換過的人生我不知道是怎么樣的,二舅在我的故事里是個支離破碎的人物,時隱時現(xiàn)。

外婆生存的那個年代對我來說,又遙迢又陌生,她每天挑著兩個巨大的篾籮下山去賣風(fēng)吹粑粑。我們德昂人的篾籮樣式繁多,我外婆那對篾籮,蓋白布的那只放著的是甜味的風(fēng)吹粑粑,蓋藍布的那一只放的是咸味的風(fēng)吹粑粑。風(fēng)吹粑粑原來不叫風(fēng)吹粑粑,叫米粑。是生長在半山半壩地帶的德昂水稻和生長在高山之巔的德昂旱稻混合煮制的。德昂米的特殊性在于,從撒種到收割,谷神就下到凡界一路相護,再經(jīng)半山的雨水和半壩的陽光滋養(yǎng),谷粒雖小,但飽滿厚實,是做米粑最好的材料。用石臼舂去谷殼,清水浸泡后再舂成米漿,煮稠,甜的加糖,咸的加鹽,薄薄地攤在篾器上,再撒上黑蘇子,晾干,取出放在篾籮,蓋上白布和藍布就可以擔(dān)上肩了。

后來,外婆走過的村莊愛吃米粑的人,就把這個風(fēng)吹坡上下來的米粑叫作風(fēng)吹粑粑。我外公雖有風(fēng)吹粑粑的滋養(yǎng),卻福壽淺短。我外婆獨自在那個太遙遠的社會里帶著5個兒女,把他們撫養(yǎng)長大,然后四散而去。從空間上來推算,我大姨也許是與外婆保有聯(lián)系最多的人,但她夫家何處,生活怎樣,兒女幾個等等竟一個字的消息也不曾傳給她流落在外的兩個妹妹,就像這世上她來了一趟,就被走丟了一樣。大舅一去杳無音訊,我們還可以替他決定,他回不來了。那年雙江有保安團駐扎,四處派兵役,我二舅為躲兵役出逃他鄉(xiāng)。多年后回到故里,卻已染上了大煙癮,據(jù)說還帶回了一個瘦骨伶仃的緬族女子。二舅歸家時,我母親已經(jīng)逃離風(fēng)吹坡多年,而外婆也已經(jīng)在孤獨中死去多年。我無法準(zhǔn)確地說出年份,因為母親和二姨的講述無比混亂。

二舅的外逃,造成了外婆被當(dāng)時負(fù)責(zé)征兵的長官抓去問罪,就被綁在奘房前的酸角樹下。酸角樹細(xì)碎的葉子簌簌落滿一地,夏日的陽光暴躁地曬在外婆身上。那位長官新娶的姨太太剛剛產(chǎn)下一個女孩,長官是湖南人,年過四十仍膝下無子,見又生了個女兒,氣火功心,心煩意亂,便拂袖出了門。門外酸角樹下,我外婆被綁了一夜,散開的長頭發(fā)零亂地鋪在臉上。那時我母親剛出生不久,我外婆鼓脹脹的乳汁洇濕了黑色短衣,乳汁的腥臊串出一股令人心煩意亂的氣味。穿在腳上的沙貼也早不知去向,一雙五指分散的大腳藏在長筒裙下面。據(jù)說當(dāng)時我外婆的模樣相當(dāng)楚楚可憐。

但我外婆那天相當(dāng)?shù)牟恍?,那位長官長相慈眉善目,但骨頭里流著相當(dāng)不善的髓脊,人稱笑面虎。那天正好心不暢,氣不順,他雖心情不滑溜,但他面目帶笑地向我外婆問話,他問我外婆哪里來的膽子,敢偷偷放走兩個兒子,逃避為國效力。當(dāng)時我外婆聽不懂漢語,而負(fù)責(zé)翻譯的達吉崗,騎著他那頭老水牛還在趕往鎮(zhèn)上的路上。我驚恐不安的外婆,看到長官慈眉善目地問話,以為是向她問好,便咧開嘴向長官微笑。長官心下大怒,心想這些蠻刁之民,竟敢無視本官收兵買將,阻礙本官爭奪江山,一怒之下,將我外婆關(guān)進小鎮(zhèn)唯一的一座牢獄,這座牢獄是德昂人懲治偷情、通奸和未婚先孕者的水牢。

水牢引山水,依山勢而建,形成高低三個蓄水池,水由上池向下池循環(huán)流淌,每池水深過人,受刑的人泡在過胸的水池中,要不停地向下池舀水,否則水會淹沒人。這種水牢可同時懲治三個人,每池一個,第一個池向第二池舀水,第二個池向第三個池舀水,受刑的人泡在池中,一分一秒也不得閑,如果停下來,水馬上就淹沒池中人。在當(dāng)時,是相當(dāng)殘酷的刑罰了,最關(guān)鍵的是,受過這種酷刑的女子,將會一生得不到敬重,年老后也不可進奘房聽經(jīng)。

我瘦小的外婆泡在深水中,手不停地往池外舀水,曾有幾秒鐘,我外婆想到了死,她想停下手來,讓水漫過頭顱。她甚至想到,這池水將她泡成一個腫脹物體,輕輕地用手指一戳,浸進她身體的水便噴薄而出。也就在那時,一舀一舀往外潑出去的水拍打在下池的水面上,發(fā)出一聲接一聲的響,這響聲讓我外婆想起了還在襁褓中的我母親,眼淚跟著水花嘩啦啦的流了出來。

我外婆從早晨泡到黃昏,騎牛的達吉崗才醉醺醺來到小鎮(zhèn),一看酸角樹下沒人,再看我外婆泡在水牢里。這達吉崗據(jù)說是個相當(dāng)了得的人物,幼年就進入緬奘寺念經(jīng)學(xué)佛,上過漢人學(xué)堂,與漢人有生意往來,精通漢語。據(jù)說當(dāng)時他透過水牢的竹柵欄,看見我外婆奮力地舀水的可憐樣,突然生出一種憐惜的疼痛。

達吉崗當(dāng)即扭轉(zhuǎn)牛頭,吆喝著他那頭老水牛去沽酒買肉,他嫌那牛拖腳沓步的,狠著勁地?fù)]鞭,那牛撒開蹄子奔,差點把他摔下牛背。據(jù)說那晚達吉崗與沒后的長官喝酒到了后半夜,喝酒的過程恐怕我這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但達吉崗在后半夜把我外婆從水牢里撈出直接帶回了山寨。

第二天達吉崗把年僅六歲的二姨送下山,給沒后的長官當(dāng)了使喚丫頭帶他新生的女兒,據(jù)說當(dāng)時還寫下了生死契,我二姨永不可以贖身。從那時起外婆身邊只有大姨和我母親相伴。我外婆經(jīng)過一夜驚嚇,一夜浸泡,斷了奶水,一雙曾飽含潔白乳液的乳房像遭了寒霜的茄子,病懨懨癟了下去。我外婆的乳房從此就再也沒有挺拔過,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盤田種地。我母親含著我外婆干巴巴的奶頭死命地啼哭,我母親哭得相當(dāng)頑強,風(fēng)吹坡下的老老少少對我母親的哭聲相當(dāng)懼怕,特別是達吉崗,我母親一哭他就如坐針氈,也可能是心碎如泥。

我想象不出我外婆在家無男丁,無任何幫手的情形下,是如何穿梭在木庫山那些森林中尋找吃食才活下來的。我外婆被達吉崗從鎮(zhèn)上救回來后,我母親日夜哭泣,被視為不祥之物附身,而這不祥之物是由我外婆從山下水牢里帶回山寨的,被寨中眾長老用黃果刺抽身,用紅木樹皮和苦藤葉燒煙熏,以驅(qū)鬼邪。

我外婆身上遍布黃果刺扎下的傷痕,再經(jīng)烈煙的烘烤,仿佛無數(shù)的小火焰燃燒在傷口上,這些小火焰更像是一條條烙人的火蟲,直住我外婆的骨縫里鉆。據(jù)說對我外婆實施驅(qū)逐鬼邪是在寨門外的荒竹林里,因為無人愿意替我外婆抱一下我母親,我外婆只好扯下幾片老筍殼墊在地上,把我母親放在上面。慌亂中我外婆忘了抹去筍殼上的筍毛,我母親嫩豆芽般嬌柔的身子被筍毛蜇成肉疙瘩,我母親拼命哭啼,而我外婆一聲不哼。完成驅(qū)鬼儀式,我外婆竟眼不抬,手不抖,身不斜,步不歪,敏捷地抱起我母親飛也似回了我家的竹樓。

自此我外婆絕了與人的往來,獨自下地做活,獨自上山砍柴,獨自進谷擔(dān)水,就連開門節(jié)和關(guān)門節(jié)我外婆也窩在我家破破爛爛的竹片房里不出門。而我母親仍然是堅持不懈地日夜啼哭,我外婆慢慢也習(xí)慣了我母親的哭聲,我母親的幼兒時期恐怕就是以這樣駭人的聲音存在的。

這種日子我不知道我外婆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天上雷聲轟鳴,大雨將傾盆而至,我外婆跑出門去收曬在院子竹籬笆上的筒裙,一個炸雷爆響一聲,不偏不離正好在我外婆頭頂炸開。我外婆被一道強勁的電波擊倒在地,昏迷不醒,至到風(fēng)停雨住方才醒來。

奇跡發(fā)生了,我外婆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十里之外的弄弄寨后山竹菁子,深谷的巨石下臥著一條虛弱的母牛和一條新生小牛犢。我外婆拖著電波擊傷的身體,蹣跚地走進寨心敲開族長家的院門。族長的女人是我們家不遠不近的親戚,她看見我外婆站在門外相當(dāng)不高興,但我外婆告訴她快去十里外的弄弄寨后山找她家丟失的母牛,她家的母牛在弄弄寨后山的竹箐里給她家又添了條小牛犢。族長女人半信半疑地叫人點上火把出門找牛去了。第二天族長家的母牛和新生的小牛犢被牽了回來。

在那個遙遠的年代,我外婆因為一個雷就神奇地獲得了知前生識后世,眼可觀八方,耳可聽九鄉(xiāng)的特異功能,這種功能立馬改變了我外婆的命運和地位。繼后,我外婆成為木庫山一帶知名的蠱婆,前來求醫(yī)找藥,打卦看相,問前問后的人絡(luò)繹不絕。據(jù)說我外婆擁有最神奇的力量,是能夠解惑苦苦癡愛又得不到對方回應(yīng)的愛情。也就是說,在當(dāng)年,我外婆被附上了能成全世間愛情的神秘力量的光環(huán),這光環(huán)既照耀人,又灼傷人。當(dāng)然關(guān)于灼傷,在當(dāng)時我外婆是萬萬不曾想到的。這些神秘的力量幫助我外婆成功地獲得族人的尊敬,盡管這些尊敬里帶著畏懼和隱蔽很深的厭惡。同時,這些神秘力量帶來豐厚的回報,吃飽喝足之后我母親漸漸失去哭的興趣。

據(jù)說外婆能讓多情女子得到心儀的男人,也能讓癡情男人得到牽腸掛肚的女子,她成全過無數(shù)雙男女,這種成全盡管是可敬可畏的力量,卻終究要我外婆用孤獨一生做為必須的條件。據(jù)說我外婆能成全有情人,更能懲罰背信棄義的男子和女人,她有無窮的手段讓那負(fù)心人吃盡世上苦果子。

我外婆的神壇就設(shè)在我家二樓火塘邊,據(jù)說上我家老房子二樓那架梯子與我外婆靈性相通,兩根麻栗樹和幾根枝丫拼湊起來,看上去完全承擔(dān)不起任何重量,哪怕一只蚊子都可以壓斷向上的梯板,但那把木梯從來沒有斷過。無論任何人,只要光著腳板接觸梯板,我外婆在樓上便可叫出來人的名字,樓下的人,聽到我外婆的叫聲,聽準(zhǔn)了是叫自己名字,才會彎下腰抬上隨手帶來,早已經(jīng)擺放在篾盤里的米花,芭蕉和水拾階而上。

木梯之下是人的世界,木梯之上有鬼神靜候著聆聽人的愿望。我外婆肩負(fù)著人們的祈求的答案。

數(shù)十年之后,我外婆已經(jīng)離去,我母親孤苦伶仃地與父親生活,少有娘家親人往來。我以為是她怪外婆沒有以母親的胸懷容納她青春的花期,也沒有以外婆的慈祥迎接我來到這個人的世界。我經(jīng)歷了和我外婆、我母親完全不同的人生,才明白,人的內(nèi)心不僅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更需要一個隱蔽在幽暗低處的鬼。

據(jù)說我外公留下的那間破破爛爛,歪歪斜斜,竹篾笆做墻,山茅草蓋頂?shù)睦戏孔?,自我外公死后就向左傾斜了,眼瞅著分分鐘就會轟然倒塌,卻是一直撐到木庫解放之后才以慢鏡頭似的速度,像個患肺氣腫的老人,喘著只進不出的氣息,咳咳咳發(fā)出幾聲殘缺的哀嘆,然后緩緩倒下。

據(jù)說我枯葉一樣凋敗的外婆,在老房子像風(fēng)吹蒲公英般搖曳的那一瞬,她像朵蒲公英的一瓣絨線,從二樓飄下來。落下來的過程據(jù)說姿勢相當(dāng)輕柔,左手抱著她青灰色的蠱罐,右手提著她的筒裙邊,穩(wěn)穩(wěn)落在我家開滿青菜花的地里。我大姨則是披著一身草屑和陳年堆下的積塵從竹笆縫里鉆出來的。

在德昂族居住地蠱不叫蠱,叫格惱,翻譯成漢語就叫鬼或者蠱。我外婆的蠱罐里養(yǎng)的不是蜈蚣、蛤蟆、毒蟲,而是植物。有草、有藤、有苔蘚、有蕨類、有花蕊,具體的植物名叫什么,隨著我母親的亡故,已經(jīng)成為亙古的迷。我外婆的蠱從來不經(jīng)人的口進入人的身體發(fā)力,外婆的蠱是靠咒語,這可能就是意念之蠱了。人的嘴是人身上最臟的地方,它可以把香的變臭,好的變壞,美的變丑。我外婆放的是意念之蠱,無影無形,無色無味,求蠱人的意念轉(zhuǎn)經(jīng)外婆,靠外婆加工成外婆的意念,再經(jīng)外婆的咒語發(fā)出無邊的魔力,這種意念會省略和舍棄諸多的環(huán)節(jié),直接穿透求蠱人的意識去左右中蠱人的行為,這種意念之蠱就叫蠱神。當(dāng)然,以上的意念之蠱完全是我意念出來的,或者說是我內(nèi)心塑造出來的。

我外婆的蠱,不是隨意想放給誰就放給誰,是必須有人求蠱,問過蠱神,我外婆放出她的蠱,才會有人中蠱。我外婆從不向陌生人放蠱,也不涉人錢財,像石頭蠱、篾片蠱,放在路邊等著路人中的蠱,我外婆是很不屑。外婆的蠱,是情蠱,專為癡男怨女而放。

比如負(fù)心人是個女子,被負(fù)人已有性命之憂時,我外婆就用那女子的發(fā)絲放入養(yǎng)蠱的陶罐漿七十七天。青絲自古就是愛情的信物,這信物與蠱毒終日糾結(jié),滿七十七天發(fā)絲和蠱容為同毒。我外婆取出發(fā)絲,口中念念有詞,將發(fā)絲系進馬宗魚鰓,然后再把馬宗魚放入水中,魚游人瘋,以待負(fù)心人折返。這七十七天是外婆留給負(fù)心人悔改的,如若求蠱的人定要讓負(fù)心人永遠的背受苦難,我外婆就念更強的咒語,把馬宗魚放進河流,這是死蠱,無人可解,直到魚死人也亡。如若求蠱人只想讓負(fù)心人吃點小苦頭,我外婆會把馬宗魚養(yǎng)在我家廚房的木水缸里,過一段時間,我外婆倏然想起,就持著竹漏斗把馬宗魚撈出來,再念著咒語解下魚鰓上的發(fā)絲扔進火塘付之一炬,然后我外婆會做成馬宗魚燉酸筍湯,這鮮香無比的湯自然進了我母親正在成長的胃囊。

又比如在有下弦月的某個時辰,把負(fù)心男人貼身衣物放進碓窩舂七夜,到第七夜每舂一下,石碓砸在石窩上發(fā)出響聲,每響一聲,中蠱的人骨頭就斷一寸。這里的斷不是骨頭斷裂,而是軟,骨頭變軟,從腳底板開始,一寸一寸地向上。然后這種不死不活的軟布及全身,皮肉發(fā)軟的同時,舌頭卻在變硬,曾吐出的誓言變成一把把又硬又冷的冰刀,死死地卡住喉嚨,說過海誓山盟的嘴,從此吐不出言語。

比如苦苦追逐某個心上人,久久得不到回應(yīng),追求者會帶著心上人的梳子求外婆。外婆把這把沾過他心上人肌膚的梳子,搭在蠱罐的罐口,讓梳子接上蠱氣,每天深夜起來念咒,需要念37 個夜晚。然后追求者取回梳子,親手為心愛的人梳理頭發(fā),被愛的那個人就會拋棄一切死心塌地地愛上追求者。而且生死不渝到?jīng)]有什么力量可以叫他回頭。追求者也一樣沒有后悔的機會,一旦選擇就必須相守到底,追求者還必須每月初七這天為愛人梳理一次頭發(fā)。被愛的人再也不會從這場愛情的蠱惑中蘇醒過來,生活得好或者不好,窮和富都影響不了他的情感。而追求者卻要一直清醒著感受生活的真實和無奈,承擔(dān)著熱烈過后的寂靜,這樣的愛情和所有不被蠱惑的愛情一樣有著短暫的壽命,卻沒有結(jié)束的權(quán)利。求蠱的人要背負(fù)責(zé)任,中蠱的人可能永遠純粹地愛下去。

據(jù)說曾有一個男子對愛情不專一,傷害了好幾個女子。被傷害的女子向外婆求救。我外婆讓受害者設(shè)法取得那男子煙荷包,外婆把施過蠱的煙荷包掛在男子家母豬脖子上,然后念一段咒語,咒語大意是:你太輕狂了,只會傷害,不知珍惜,只有讓母豬愛上你,才能減輕你負(fù)心的罪孽。咒語畢,母豬就會瘋狂愛上那男子,男子挪一步,母豬便追一步,男子逃向山坡,母豬就追上山,男子逃向水,母豬就追過河。最后,無計可施的負(fù)心人只能跑回家,從竹梯子上爬上竹樓,然后把竹梯抽走,獨自躲在樓上,母豬還癡癡地守在院子正中,睜著兩只血紅的豬眼睛等他。男子只好哀求妻兒原諒,哀求家人來請外婆收回咒語。經(jīng)此一蠱,大多數(shù)負(fù)心人的色心嚇?biāo)懒艘话耄瑥拇艘簿褪招幕貧w家庭了。

比如把收心水讓負(fù)心人喝下,負(fù)心人就會肝腸疼斷,疼得苦苦求饒,求得解脫后便改邪歸正。外婆到底有多少治負(fù)心人的手段,我現(xiàn)在無從得知了,僅有的幾個還是二姨沒有中風(fēng)前告訴我的。

二姨說得最多的其實是某一個時間段里外婆的苦果,呼風(fēng)喚雨的外婆再也不是人們心中那個蠱仙了,人們用攆琵琶鬼的法子治她。那些被她施過懲治蠱的負(fù)心人,突然就有了報仇雪恨的時機。他們還是砍來秋天的黃果刺,鋪在大隊部的平地上,黃果刺的學(xué)名叫黃果茄,是一種草本植物,但長得像樹,多刺,伏臥在荒地的荒草叢里。他們甩著打谷子的甩棍,把外婆往黃果刺上趕,大根大根尖利又堅硬的刺戳進外婆赤裸的腳板心,外婆雙腳不斷地跳起來逃避尖刺,又不得不一次次落下來。后來外婆倒在黃果刺叢中,全身布滿了細(xì)小的傷口,有的刺深深地扎進肌肉里,再也拔不出,最后和外婆一起埋進了黃土,直到外婆化成泥,才從泥堆里現(xiàn)出它們尖尖的面容。

外婆躺在厚厚的刺上,不再掙扎,身上像是被無數(shù)只螞蝗噬咬,血從細(xì)碎的肉口子流出。耳邊是她熟知他們秘密的人們,用別人的語言喊著那個時代標(biāo)配的口號,仿佛每個人都喊著: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呀。她仰望著藍天,默默念著無人能懂的咒止疼,也止不斷滋生絕望。

外婆慌亂地沉默著,她用施蠱的手指捏著一根剌,并用指尖反復(fù)觸摸無言憤怒著的刺尖,她念蠱咒的嘴巴從來沒有發(fā)出一聲求救。人群中,一個男子低垂著頭,他趁著亂,偷偷地用甩棍拔開外婆身下的黃果刺枝,外婆曾用七枝黃果刺根,七枝馬鞭草根,七枝燈籠草根和七段咒語治好了他腫大的睪丸,使他兩腿間輕松下來,又健步如飛地上山打獵,下河捉魚。其他的人們相互交換著眼色,臉上現(xiàn)出痛心的,害怕的,失望的表情。只到夕陽的余輝照在外婆靜止的身體上,空氣中散發(fā)著微微的血腥味,嗆得人們用手捂上鼻子,掩面散去。

外婆并沒有在大隊部院子的黃果刺堆上死去。當(dāng)夜色現(xiàn)出黑暗的光華,在一種奇妙的色澤中,白天批斗她的人們,那些痛苦的、害怕的和絕望的人又陸續(xù)返回來,將她抬回她孤獨的竹樓。

二 冷水溝·棄蠱

我母親有個很好聽的名字,靜惠,我相信名字與人是有著某種神秘聯(lián)系的,也有著某種說不明道不清的相反論。母親年輕時并不安靜,但很嫻惠。在這里用這個嫻而不是那個賢。只是靜惠不是她的真名,她應(yīng)該叫拉應(yīng)或者拉英,這個名字我只聽二姨提過一次,因為不確定我且當(dāng)是叫拉英吧。母親的一生忽略了拉英,映照了靜惠,也就是說她隱藏了拉英,卻隱藏不住拉英的黑皮膚、深凹眼睛和浸濁在血液里的不安分,她用拉英的生命度過了靜惠的一生。

我愛我母親,這是她死后,我才感覺到的。她一死,我突然就老了。這種老讓我有了愛她的欲望。

據(jù)說母親是被我外婆逐出家門的,還立下永不許回家門的死咒。我母親離家時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她離開人世時剛剛六十九歲,這樣算來該有50 年光陰未曾踏過回家的路。我外婆叫什么名字我一直不知道,我母親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的母親,和我們一家唯一有來往的二姨也絕口不提我外婆和遠在臨滄的我們的老風(fēng)吹坡。

我母親和我二姨就出生在那個叫風(fēng)吹坡的小山坡。那是一片面向村莊背靠木庫山,傾斜向西邊的坡地,常年有勁風(fēng)吹來吹去。據(jù)說蚊子在那里都立不住腳,樹葉都長得臉面向西,如果在我家屋后的樹林里吹葫蘆絲,是要跑到山腳下才聽得出調(diào)子。

我母親與我外婆的決裂與愛情有關(guān)。據(jù)說我母親很漂亮,仿若是一朵掛在籬笆上的絲瓜花,人們光賞不摘,人們都在等她落下花蒂結(jié)成瓜條長出瓤,然后再等著她老成洗碗刷。因為她是蠱婆的女兒,生來帶著蠱魅,任何一家的男子都不串蠱婆人家的女兒。

那時候居住在山間的母親肯定很寂寞,情竇初開的少女身體肯定有太多的飽滿,這些飽滿鼓囊囊地崩裂出來,又活生生地彈砸回母親的胸膛??墒峭馄挪欢畠旱募拍?,外婆沉醉在呼風(fēng)喚雨的神秘中。那一年,母親與駐扎在山下小鎮(zhèn)的一個河南籍兵痞子相愛了。母親夜夜趁因唱經(jīng)念咒作法使怪而筋疲力盡的外婆熟睡后跑下山去與兵痞子約會。這個頭發(fā)微卷,皮膚黝黑,眼睛炯亮,全身灌滿青春汁漿的異族小女子,到底是如何用德昂語與河南籍漢人兵痞子談情說愛的,這個問題由母親永遠地帶進了天堂或者地獄,我永遠找不到答案了。

當(dāng)母親的愛情度化成腹中的一個小生命,兵痞子也在一夜之間跟著部隊開拔了,留下空蕩蕩的一座兵營讓母親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

那一年據(jù)說在戰(zhàn)亂中遇上了西南地區(qū)最大的一次饑荒,大旱,顆粒無收,旱后大澇,人們因為饑餓沒有力氣過問愛情。我外婆因此前所未有地閑了下來,閑下來的外婆把能刺穿巖壁般情感的毒眼睛轉(zhuǎn)移到我母親身上。那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臀肥乳高的小女兒已經(jīng)懷孕6 個月了,筒裙和短夾衣完全遮蔽不了她鼓囊囊的肚子。外婆用德昂彎刀般的兩道眼神,死死盯著我母親,她的小女兒拉英姑娘。

外婆能讓有情人相親相愛,也能讓他們反目成仇敵。外婆下定決心要對禍害她小女兒的男人施絕情蠱。絕情蠱是從要反目的男女身上各取一根頭發(fā)綁在兩塊竹片上,然后念咒語:你心上長著刺,彼此不能擁抱,只有隔河相望。然后將竹片放在兩人枕下,三天之后兩人必各自生恨。只可惜,那時候兵痞子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那個時候,大舅二舅毫無音訊,二姨已成丫環(huán),外婆身邊只有大姨和我母親。外婆和大姨在風(fēng)吹坡消失了幾天,她們背著砍刀進了木庫山。幾天之后她們返回,收拾了一背籮糧食,把我母親送進了山。這一去,去了很久,久到風(fēng)吹坡的人都快忘了拉英這個人。外婆把我母親送入深山,住在懸崖下的一個竹棚子里。我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待產(chǎn),只有大姨隔段時間送點吃的進去。我母親一個人怎么生產(chǎn)的,孩子去了哪里等等的問題二姨一概不知道,而我母親從來不曾提起半個字。

后來我母親獨自一人從山里回到風(fēng)吹坡,外婆把落滿塵灰的賣風(fēng)吹粑粑的擔(dān)子交給我母親。我母親每天擔(dān)著兩籮風(fēng)吹粑粑走外婆走過的那些路,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的村寨都跟著外婆默認(rèn)了我母親就是情蠱的傳人。我母親是情蠱傳人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有人來娶走了我大姨,那一年她十八歲,她的一切在我的故事里戛然而止。

木庫山下是個火熱的世界,這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種變化對每天進山采藥的外婆來說是無知無覺,可這種變化給足了我母親超凡的勇氣,她要離家出走了。她走的那天,外婆割來黃果刺枝墊在竹門檻上,葉片上立著密密麻麻的刺針,外婆讓我母親光著腳丫踏著黃果刺走出去。

那個胸膛里充溢千萬傲氣的拉英,那時她還是拉英,還不是我母親,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跨上門檻,雙腳穩(wěn)穩(wěn)地落在門檻上,還站在上面閃了閃腰身,然后回頭投給我外婆深深的一瞥。那一眼里肯定只有出逃的勝利。母親拖著血淋淋的雙腳走出了家門,從此一生再不曾踏過回家的路。距她被癌細(xì)胞折磨得只剩最后一口氣,喊出那一聲媽時,整整隔著五十多年的時光。

她原本是木庫山中萬物節(jié)律養(yǎng)育的女兒,是勾滕,斷腸草,白蘘荷,胡蔓草,雙生草的女兒,是人人敬畏的情蠱師的女兒,她生來就是要來掌管方圓之中人們未來歡愛的人,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幫人們實現(xiàn)占有所愛慕異性的。但是拉英選擇了逃跑,她用與外婆決裂的代價換來做一個黯然無色的平常女子。

我母親為什么嫁給我父親,也一直是我好奇的問題。父親比母親年長十歲,在當(dāng)時是老大難那一類。他是一路跟著挖公路的大軍從中甸來到雙江的。當(dāng)時正在建小黑江大橋,有人把我母親介紹給我父親,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那個時候的婚姻,能夠牽扯到愛情的并不多,母親與父親也一樣。母親那時候需要一家,父親正需要一個妻子,所以就有了我們家。

母親是消極的,她掛在嘴邊的一句常用語是:溝邊死,溝邊埋,路邊死,路邊埋。溝是冷水溝,路是黃泉路。母親從來沒有真正的離開過外婆,她曾讓我記下路邊遇見的草,山中采過的藥,說這些植物的時候,她會這樣說:我媽說,雙生樹上的雙生草就是使人相愛的靈藥,藥引子必須是七月七下半夜月光下的咒語。她會說:我媽從來不養(yǎng)蠱蟲,我媽其實應(yīng)該是個草藥醫(yī)生,她會治病。她年紀(jì)越大,外婆就越在她的話里話外,她放下五十多年的家,突然之間就成了她的魂夢牽縈之地。

三 銀河岸·怨蠱

被無后軍官帶走的二姨,跟著軍官一家,落腳在永昌,她在那里遇見了愛情,她愛上了無后軍官的副官。軍官全家在逃往臺灣時,是給二姨留了一個座位的,副官選擇了起義投誠,二姨就與副官一起留了下來。后來,他們生活在距更名為保山的永昌不遠的一座小城里。起初副官做為起義人員被善待,還在小城的公安局安排了工作。在外婆被第二次摔上黃果刺堆的同時,副官也被打成狗特務(wù)和反動派。二姨家被斷了糧,副官為了省一口吃的給二姨和孩子,最后死于饑餓。我最想寫寫這位副官,可是二姨從不提他,如同母親從來不提外婆。

倒是有次清明節(jié),居住在小城的表哥表姐們帶我去為副官上過一次墳。表哥表姐是二姨在副官死后另嫁所生,二姨帶著副官留下的一子,姨父原有四個孩子,他們結(jié)合后又生四個孩子,二姨就成了九個孩子的母親,命運在這個小女子身上附加了許多苦難。二姨才是風(fēng)吹坡上那一株迎風(fēng)長的苦苦草??嗫嗖莸膶W(xué)名叫蒲公英,飛到哪就在哪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籽,然后再飛,一脈苦汁護著蒲公英開花結(jié)絮,護著她飛撲天涯。副官那座墳只是一個土堆,沒有墓碑。關(guān)于副官一直沒有后話,我與二姨見面少,就算見面也不敢輕易開口問,怕觸碰到二姨心里的傷。

二姨千辛萬苦地找到我母親,納賽寨李家,一家六口人,四散而去,除了我母親和二姨,其他就一生再不曾謀面,只有她們兩個在我的故事里有始有終。二姨曾有過二舅的消息,那時山高路遠,得到的消息常常是隔了多年的,尋來尋去終是杳無音信。我母親和二姨就像兩只斷線的風(fēng)箏,各自飄在一方天空,她們的有生之年再也沒有回過她們的風(fēng)吹坡。

四 黑風(fēng)埡·問蠱

我的出生非常蹊蹺,對于這個人世,我的到來隱含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暗語。我做為一顆種子來到母親的子宮,剛剛萌芽,母親便對我痛下殺手,仿佛我是災(zāi)難源,唯有殺死我,才有太平一般,看似合情合理,暗里是波濤洶涌的殺機。但我肯定我不是母親在深山生的那個孩子。在后來的歲月里,母親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為什么不想要我。有好多次,我想問問這個問題,最后還是沒有問出口,我其實是害怕有答案的,我更明白的是母親不是能給我答案的人。

我經(jīng)常在深夜,打開浴室的暖燈照鏡子。鏡子里的我每一天都跟昨天不同,只是我永遠看不出來,哪里不同。我只是在鏡子中,一次次看到與母親相同皮膚下涌出的皺褶,我并不想老得像母親。歲月留下的都是找不到證據(jù)的痕跡,在這世間,母親是外婆的異鄉(xiāng)人,我是母親的異鄉(xiāng)人,我們相互尋找,然后又相互背離。

所有說過的生死相依的蜜語甜言最終會成為夢一場,閃著碎裂的光芒,照著的是歲月蹉跎的某個過去時。我生在情蠱消失的時代,經(jīng)歷了一場脫胎換骨的婚姻。在我粉身碎骨前一秒,母親來了。母親選了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用一縷頭發(fā)勾攝出軌的靈魂。她躲在月光下面樓房的陰影里念咒語:喔哦喔哦,走錯路的魂呀,快快游回來,有人給你串起了七彩珠,有人給你打制了閃光的銀煙盒,有人給你縫好了漂亮的衣服,趁天上的河流睡著了,趁大地下泥沙睡著,快快回來,回到你的眠床上。母親如此連呼七個夜晚,她以為那個被勾攝而去的魂,聽到她的咒語就會歸來。

母親為我,違反了她在外婆面前發(fā)下的毒誓。幾十年她刻意要忘記的咒語,早就不聽她的指揮了。兩骨相換才是人間的兩不相欠,我一個人舍骨,就必得我一個人背疼。母親把她能記的蠱法都使了一遍,無奈蠱也是念情份的,母親與蠱早斷了緣分。

母親恨外婆,是因為外婆是一個蠱婆,母親與外婆決裂,是因為她不想成為蠱婆。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不提外婆,也從不提她的過去。在某個時間段里,母親怕提到外婆,怕被外婆連累,可她不知道血脈與骨肉是沒辦法決裂的。

她在無眠的黑夜里想念她的母親我的外婆,她在絮絮叨叨的講述中透露過一根施過咒的發(fā)絲會發(fā)什么樣的威力,但她卻說她沒有那段咒語。而我母親記得所有的蠱術(shù),卻沒有蠱咒。外婆更多的時間,是進山采蠱藥,她制的蠱,是藥。

我的嬰兒時期,與我母親一樣終日哭啼。我母親推斷,我中了蠱,讓父親在黑夜里將我包出去遇救我的人。父親在出巴迪村的路上,抱著我過黑風(fēng)埡口,我的哭聲就在那戛然而止,父親跪拜了那個叫布口袋的黑風(fēng)埡口,并將我過繼給了埡口做女兒,這個埡口是我的另一個父親。這位父親讓我繼承了他的姓氏木諾,他是我的生命之神,只要他一聲令下我就動員全身所有細(xì)胞抵抗哭泣。

我從來都相信,只要與陌生的外婆合作,就可以抵達生命的秘境。那些可以制成蠱藥的植物,也是我心靈的外部器官,只有咒語是心靈本質(zhì)的歌謠,與生命形成了合作契約,所以水里的游魚聽命于咒語,情投意合的緣分聽命于咒語,分崩離析的男女也聽命于咒語。

古蠱經(jīng)記載:巫蠱中有一種情蠱。此蠱是花蠱的一種,要以九十九個負(fù)心人的血肉培植,三月開花,極其艷麗,此時如以養(yǎng)蠱人的心血相觸,即成情蠱。中蠱者不得思情欲,否則心痛難忍,每思一次,心痛更甚,九十九日后,心痛至死。放蠱者必是個用情至深的人,同時要以命飼蠱,能成世間罕見的情蠱。中蠱者會失去意識,臣服于放蠱之人。如果用這個解釋去理解外婆,達吉崗必是中過外婆情蠱的人。

但沒有任何一個解釋可以解釋我母親,我母親并不愛我父親,我甚至覺得在我童年的某一個時段,母親有幾次幾乎要離開我父親的跡象,可母親又完全不聲不響地陪伴著父親,直到父親離開。父親走后,母親獨自住在姐相,拒絕搬來城中與我同住,每次拒絕的理由都是怕搬走后父親魂魄找不到回來的路。那段時間,蛇爬過竹籬是父親回來了,鳥落在院前樹上是父親回來了,蟲飛進屋里的燈下是父親回來了,母親仿佛全心全意只有父親隔世魂魄可以愛著,這也許就是二姨說的死后的愛情。

二姨說我母親最像外婆,樣子長得像,性格像,就連情感上死守的方式也像。說這話時,二姨是在沒有任何語境的情況下說的,沒有前因,更沒有后果,莫名其妙一句了之。她這一句話同時給我留下了兩個秘密,一個外婆的,一個我母親的。

二姨也有秘密,二姨的秘密連著我的秘密。不得不說,人的一生牽扯著許多秘密,生的秘密,愛的秘密。總有一天,我們在這些秘密中會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也會在迷茫之后清醒過來,會記得生命中來過的與愛過的。

我總以為外婆是因愛得蠱,外婆用一蠱之技守護她的愛情,當(dāng)她守不到愛的到來,就折疊起她生命的壽辰,去守護因愛而求的世人。而我母親是因愛失蠱,母親背負(fù)著蠱女之名,在花朵一樣的年紀(jì)里也只有孤芳自賞,繼而遇人不淑,繼而又痛失孩子。種種的不幸都與外婆的蠱名有關(guān),所以她逃了,逃得遠遠的,但她終是逃不過命中注定。母親在不經(jīng)意間,把她知道的蠱藥又秘密地傳給了我,走到山間,我莫名的就會知道那些植物的秘密。

外婆帶走了納賽寨所有的蠱惑,上天讓我失去了這神秘的力量,生命的去來把二姨和母親帶走,注定也要讓我失去另一份支撐的力量。也許此時此刻,外婆就在天邊看著我,看著我內(nèi)心堆放著永遠解不開的疑惑。外婆看得見從她手中消失的蠱,卻把惑永遠留給我。

我沒能把這個故事講好,時代的藩籬設(shè)下了無法跨越的溝壑,我無法與過去的世界維持互動的關(guān)系,母親和二姨的死亡令我悲傷,她們是無窮盡愛的所在。外婆留下的蠱術(shù),雖然不是遺世獨立的解脫,但它使我的心擁有完美的狂喜,讓我找到通往骨肉血脈的路徑。

外婆是這個故事的針眼,二姨是那根穿過針眼的線,母親是外婆和二姨繡出來的花朵。外婆的蠱是藥,醫(yī)治這世上所有的被負(fù)情所傷的病,這種病俗稱情癡。外婆的藥不是愛藥,也不是相好藥,是治情癡的藥。她的藥不入口,只由眼入心,由心通經(jīng)脈和骨髓,凡是她的病人都可痊愈而返。她唯一醫(yī)不了的是我母親,我母親在情感里病了一生。

我在這個故事里隱匿了一些秘密,這些秘密我想帶著入土。我與母親和二姨一樣,回不了祖靈之地,也進不了族類的奘房。我要借我的死把這個秘密粉碎得煙消云散。只有這樣,二姨的來生也許會更圓滿,母親的來生就不會再與兒女失散。

蜘蛛織網(wǎng),螞蟻緊靠大地,每個人,與世界都有著清晰又神秘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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