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河
制秤的老人,戴著老花鏡,借一盞燈的微光,在小弄堂寂靜的蟬鳴中,撥弄一桿秤。三五孩童圍著看稀奇。零碎的星點,繪下遼遠(yuǎn)的星域。
提紐桿秤是一種保持平衡的象征。老人年輕時,靠手藝謀生,出門背著竹背簍,走到哪兒就在哪兒落腳,走到哪兒,哪里的人心里就有了一桿秤。
秤是一桿“斤斤計較”的秤。做一桿傳統(tǒng)手工秤,要經(jīng)過選料、制坯、刨圓、定刀口、套銅套、配砣、裝鉤、分步、打眼、磨光、校正等多道工序,還要用上他吃飯的全部家當(dāng):手推刨、手鉆、鐵砧子、砂輪、秤鉤、叨口、鐵砂子……
從選材到制作,像一場精心的備孕。
制一桿秤,制秤者是法官也是證人。制一桿標(biāo)準(zhǔn)的秤,就是在辯證人世的不平。
一桿行走在大地上的秤,不允許出現(xiàn)絲毫瑕疵,不允許“缺斤少兩”。
自己稱自己——這是一桿秤隨時要做的事。世間總有缺斤少兩,但也有標(biāo)準(zhǔn)的秤在衡量。一個釘秤匠一天能釘出三五桿木秤,但只有做好每一桿秤,才能稱準(zhǔn)自己的重量。
制秤老人坐在凳子上講年輕時制秤的故事,他和圍聽的孩童,一起化作光陰里的秤星。
打鐵的師傅喝了一碗生豬血。
據(jù)說,豬血能吸掉肺里的鐵屑、煤渣和炭灰。
打鐵匠一輩子都在錘打體內(nèi)的雜質(zhì)。
打好鐵的人,要有一座煅燒鐵坯的火爐。要有挑選優(yōu)質(zhì)木炭和煤炭的眼光,要有把雜質(zhì)一錘一錘砸出身體的魄力。
能夠打鐵的炭叫鐵炭。
一個好的打鐵匠要有下手,錘打被爐火燒熟了的鐵毛坯。鐵匠掄起鐵錘,甩開臂膀,將鐵坯放在砧子上,錘出鐵的方、圓、長、扁、尖……
打鐵還要自身硬。面對烈火,揮舞重錘,忍受鐵錘和鐵碰撞的震顫,忍受鐵錘和鐵碰撞的噪音。
打鐵人要有比鐵還堅硬的毅力。堅硬的鐵塊,在鐵匠手中猶如面團,反復(fù)燒制、錘砸、淬礪……
鐵坯放入爐中,鐵和鐵的碰撞,是一場思想的碰撞。
打鐵師傅說,不能急,大錘小錘融合,一錘一錘,才能打出鐵的本質(zhì),才能把鐵打造成耐用且鋒利的犁、耙、鋤、鎬、鐮……
大火掌控大的鐵,小火掌控小的鐵。
一名鐵匠,一輩子都在練習(xí)掌控抽風(fēng)機和鐵錘的力度。冷熱錘打,手藝必須爐火純青,每一種器具,都是他豢養(yǎng)的不死鳥,在浴火后涅槃重生。
人類文明的一種,從剖石開始。
以一個物體撬動另一個物體,或是一個物體承載另一個物體。
第一個舉起石器的人,第一個嘗試剖石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解剖一種文明。
他也許只是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頭的裂縫,也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頭的鋒刃……
古石器,230 萬塊石頭壘就的胡夫金字塔,上億塊大石條砌成的萬里長城,還有石城墻、石橋、石屋、石獅、石人、石馬、石磨……
剖石人解剖石頭時,自身也在被石頭解剖。
一塊石頭讓石匠學(xué)會使用大錘和楔子開山,二錘砸線,鋼釬撬石,鏨子剖、削、鏤、鏟、磨,將一個原石打磨成一塊有名字的石頭。
一塊石頭面對石匠時,已經(jīng)做好了被拆解的準(zhǔn)備。
要么是一塊有價值的石器,要么是一堆即將遺棄的碎石。
石匠和石頭的關(guān)系:一個創(chuàng)造,一個實現(xiàn)。
石匠取出生銹的鏨子,生起一堆火。
舉起小鐵錘的時候,偶爾,他的心中也會閃過一絲柔軟。
微紅的鏨子在鐵錘的錘打下,蛻去沉寂的銹殼,鈍化的鏨光亮如新。
石匠懂得,堅硬的鏨子與堅硬的石頭,不需要開刃的鋒芒。一塊能被雕琢的石頭,必然要忍受拆骨剔肉的疼痛。
顛沛流離的、沉重的石墩子,被山洪沖到山腳。
石匠記得打這一套石墩子的人家。主人遠(yuǎn)離故鄉(xiāng),房屋已拆。一套石墩子只有一個還保持著完整的棱角和花紋。不知被誰推進溝渠,又被哪幾道鴻溝攔了這么多年。被砸爛的兄弟,變成更小的石塊回到了山中。
遺留的石墩子除了花紋,沒有鐫刻一個文字。
石匠握著手里的鏨子和錘子,在黃昏里出神。他要重走光陰,在時間的長河里重新拜師,把打過的石器再打一遍。
村莊叮叮哐哐響著錘打聲。
一個沉寂已久的石墩子坐在院子里,它在等待石匠為它打造一個專屬的坐臺。
老木匠從學(xué)木工那天開始,背上就背了一輪月亮。
一把斧頭在手,把粗糙的木材,劈出無數(shù)鏡面。
好木材都長了眼睛,在風(fēng)雨更替、歲月洗滌下,汲取月亮的光。
好木材都會把自己生長得筆直,抗住蟲蟻的腐蝕。
向陽而生。一根好木材在等一個好木匠,一片好木材也在等一群好的木匠。
它們湊成二十根主柱,在三五木匠的斧頭下,以榫卯結(jié)構(gòu)建成一座木房。
一個木匠難以獨自完成一座木房。
他需要和另一個木匠相互配合,需要和小工一起拼接,在眾人的拉扯下,把榫卯架起的房柱拼接成一個兩層三室的獨立空間。
木匠為別人建房子,也建自己的房子。
他給主人家挑梁,也給自家挑梁。每一根梁上都鐫刻了一輪月亮。
有天夜晚,木匠從山那邊穿過山脊,山里沒有燈。
山腳,一輪月亮,掛在一排樹中間,倒映在湖面。木匠回頭,月亮仍在他背上,而那排還沒長大的樹,越來越遠(yuǎn),那也許是另一群木匠的未來。
一張巨大的弓,繃著牛筋弦,將棉絲一根根從勒緊的棉花中抽出。
彈弓、彈棰、牽紗篾、磨盤……
“嘭、嘭、嘭……”
“啡棗嗆、嘭嘭嗆……”
彈匠肩背彈弓,左手掌管弓弦,右手執(zhí)握彈棰,有規(guī)律地敲擊弓弦,各有各的旋律和節(jié)奏。
從一朵棉上彈出棉絨,抽出棉花體內(nèi)的雪白。力道不同,彈出的棉絨也不一樣。起起落落,弓和弦在彈匠手里抽絲剝繭。
彈撥之間,即是一種返璞和照見。
一小朵棉,一大片潔白的云。
蓬松的棉絲和網(wǎng)狀棉紗,一層疊著一層,棉絮交錯。
棉花籽從棉花內(nèi)剝出的那一刻,就完成了生的使命。
彈匠要重新撕扯蓬松緊湊的棉花絲,再進行有規(guī)則的打磨。如同一雙無形的手重新安排一種宿命。彈匠手持磨盤,來回推磨、按壓,壓出的是生活的平平整整,壓出的是日子的平平實實。
彈匠關(guān)門彈棉花的時候,干干凈凈的白絮飛舞。
彈者無心,聽者有意。
一下一上,彈匠借用彈棰撥弄彈弓的弦。彈出家里的柴米油鹽,彈出無數(shù)人的溫柔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