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匯澤
——近年形成的癖好,對院中的
一株桃樹,兩朵鳶尾進行物的
命名:行跡、沉醉,或者
漸江先生、苦珠女士。它們開得
正好,而當我滿足語言上的表達
偶然瞥見雜草昏黃的小徑
一大堆說不出名字的多肉覆蓋了我
——它們和桃樹、鳶尾有什么區(qū)別?
它們是無名者。我數(shù)著它們
小一、小二、小十三。它們
星星點點,沾染露水,在泥濘中搖曳
在微風中,蘇醒并睜開了眼睛……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一葉落而知
院中青皮石榴欲墜
但人生有限,此側望出
何以知露水滾動,七星瓢蟲
正悄悄爬上老墻背面?
何以知蜘蛛結網(wǎng),少年耐不住
自己十八歲的欲望
何以知昨夜寫下的一個詞
在千年前,只屬于灰衣刺客?
——黃葉斑斕,布滿洞眼
倏然而落
一葉落而連接大地
生命不過是無數(shù)次練習
踏上不同的河流
秋風習習,蟲聲唧唧,難以
釋懷
誘使我加入窗外這合唱
這并不遙遠、僅屬于我的合唱
先是一粒雪,然后是無數(shù)粒
它們落下來,在自身的泥濘中
漫天的孤獨啊,有徹骨的心事
六角形旋轉,如同匕的鋒利
雪落下來:坍塌了無數(shù)的
草木和屋頂
北斗星的頭顱,詩人的跖骨……
有時,會落在另一些雪之上
在自己的內部
一粒雪掛著,懸而未決——
有香氣的沉重。在牯牛降
我在大雪中恍惚,產(chǎn)生了中年的幻聽
古姓:也許我們無數(shù)次在地下挖掘泉眼
古塘:淤泥是浮云的天賦
古樹:群木參天,奇跡的手在涂抹
古祠:我們每一次到這里拜謁,皆以人心為祠
古廟:山腰間一方小小的廟宇
古宅:廢墟或我?
古墓:一粒種子里包裹了閃電
雪由無數(shù)粒雪分子構成,
但雪的分身
卻有一段空曠的距離。
一兩個孤獨的人去看雪,在城市
去看另一群嗚咽的人。
他們在橋洞,在街頭,
在葬禮上……雪被污染。
——而他們跨過了兩個省,
在不停流浪、清理、遷徙,
因此獲得了不同合理的身份,
(仿佛沒有終點)
就像雪從不同的容器中溢出,
從一粒挪動到另一粒。
這群與雪為伴的人,居住在
雪的內部。他伸出手,
想要握住什么,又似乎
什么也沒有。哦,雪
也在喘息。它在矜持、融化,
直至自身被下一場覆蓋。
我們寫下的猶如蛇蛻
我們愛過的
留下一地廢址
把你交給我的,全部還給你吧
你交給我的旋律,伴隨一段音符
你遞給我的回憶,帶著斷續(xù)秋水
……連同這虛空
連同這虛空中的蟬翼,還給你吧
盲童眼中的色彩
癰人體內的氣息
我們殘缺著,空蕩蕩的牙齒
都是愛的語言失調者
什么時候蛇退回殼蛻?
什么時候沙子聚成堡壘?
浪花席卷,撫平一切。在世界
另一側嗎?你我之間的熱帶風暴
帶著微微氣旋
幾十萬年前的冰芯
一個時代的水流、愛和激情
巖層的喘息,雪蓮的綻放
蝴蝶的花粉。以及
牦牛的足印,都在寂靜地燃燒
云層在冰芯體內冒著氣泡
被撕裂的空氣上下浮動
那時候月光皎潔啊——
我們的愛是原始的。人類鑿冰取水
鉆木取暖,抱在一起
一堆冰分子的千錘百煉
要經(jīng)歷無數(shù)閃電
我在博物館的屏幕上看見它
感受來自高原的大氣壓
輕輕地壓著人
那么孤獨。稀薄得
好似一個平面
一個不被后來者所能觸碰的平面
我們一生的語言,或許
等“恒河沙數(shù)”
但蝴蝶從繭蛹躍起
一輩子,只有一次——
我們等得太久了,我們的愛
過于艱難
向對方交出的,在他者體內打轉
我們振翅欲飛而窗外藤蔓青青
或許是,像此刻的杯中物一樣
琥珀在傾倒……
我們流連、殘喘、立起
看水滴在躍下的一瞬凝結成固體